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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念旧的鱼

2015-01-08阮小籍

骏马 2014年1期
关键词:山神庙

阮小籍

本名阮现武,河南洛阳人,1972年生于洛水河畔的一个小村。16岁浪迹天涯,8年做民工,5年做记者,毕业于河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供职于某行政单位。喜欢朴素、自然的文字,作品见《读者》《散文》《青年作家》等。

陌生的村庄熟悉的日子

一个人,穿行在那些陌生的村庄,心里是窃窃的欢喜,如同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偷走一个村庄里的幸福。

比如村口老槐树下,一个老男人偷偷摸了打水女人的腰一把;比如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屋檐下撩起衣服喂奶时,恰巧一个中年男人经过,装作不在意地瞄上一眼,然后快步走开;比如一个小媳妇在房顶晾晒崭新的嫁妆,绸缎的被子因为吸满了阳光柔软而又蓬松,我就想,如果这被子盖在我和她身上,该有多美……

陌生的村庄里陌生的男男女女,在我的眼前上演一幕幕俗世的幸福,我只是轻轻地经过,悄悄地看一眼,仿佛他们的幸福就被我偷偷装进了我的口袋,那一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初秋的远山悠然、静默,天是高的,原野是辽阔的,大豆、红薯、谷子、玉米、花生这些庄稼们是热闹的,鸟雀叽叽喳喳,柿子树漫山红遍,黄狗、黑狗、花狗在奔走相告……所有的这些,都属于蓝天下、原野上、山路旁的那些陌生的村庄。

我看到牧羊的老人在唱情歌,八月的庄稼心里急,哥哥俺天一黑就疼死你……我看到奔丧的女人在村口还笑嘻嘻的模样,进了村就哭天抢地;我看到暮色四合的南瓜地,男人和女人在偷情,风吹草低,两个人好像受惊的兔子一下子就消失在前面的村庄里……

对我,这些都是我的俗世以外的日子,都是我温暖而又寂寞的路上的风景。

不必投入的去爱一次,也不必去疼一回,更不必投入的去拼个你死我活的结果。他们的心酸我懂,而我的漂泊,没人知道。我只是一个过客,如同为他们守候了一季的稻草人,幸福着他们的幸福,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在一个叫做范园的村子,村前溪水潺缓,村后青山连绵,范仲淹墓前的汉白玉塑像,在金黄的田野上仿佛入定的高僧,全然不在乎红尘俗世这些痴男怨女的分分合合。就在塑像下的阴影里,一对小恋人正在说着情话,女的笨拙羞涩,男的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不就是摸个手亲个嘴儿的事儿,连我都替他们着急。

天渐渐黑了下来,池塘里的鸭子开始抖落身上的水珠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赶着黄牛的农人正穿过一大片红薯地,黄牛脖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村子里传来喊谁回家吃饭的声音……

小路的尽头,不是异乡便是故乡,突然有一种流泪的感动,那嘴角有一颗黑痣的端着饭碗串门的胖胖的女人,多像村里的艳萍婶儿;那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多像村里的淑英奶;那在挂满红辣椒的院子里正在对女人大吼的光着上身的男人,多像建刚哥……

陌生的村庄熟悉的日子,我的父老乡亲啊!

行 秋

我喜欢徐玑的《行秋》,一个“行”字,秋就动了起来,有了灵气,闹了起来,有了暖意。

行秋其实就是秋行,大致差不多,但我还是更偏爱前者,就好像秋天山路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不带行囊的信马由缰,一个是背着沉重的行囊郁郁独行。

戛戛秋蝉响似筝,

听蝉闲傍柳边行。

小溪清水平如镜,

一叶飞来浪细生。

秋蝉在弹琴,溪水清澈见底,一片落叶荡起细微的涟漪,我想徐玑的意思明白如画,就是轻松行走在秋天里。

洞庭波、南飞雁、碧云天、黄叶地、梧桐雨、西风紧,落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这些都是案头的秋,太过萧瑟,偶尔来点儿半壶秋水荐黄花的小清新玩玩可以,但真正的秋色是行出来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秋天里,我一定是要到山里去的。不事先百度进山的路线,也不下载谷歌地图,就沿着山路的指引,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向秋的更深处漫溯。

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声音,蚂蚱在草丛里蹦来蹦去,羊群云朵一样飘在半山腰收割后的谷子地里,咩咩的叫声惊得成群的麻雀忽地飞起又落下。在一条溪水边坐下,多么清凉而又纯净的溪水啊,看得见水底的石头沉默不语,温润细腻,几个女人就光着脚踩在石头上洗衣服,一定是谁讲了个荤段子,惹得她们突然间嘎嘎嘎笑个不停……洗好的男人的褐色的夹克、孩子的熊出没图案的牛仔裤、女人的黑底红花的绵绸的连衣裙,幸福地晾在溪边的皂荚树、槐树和核桃树旁逸斜的枝桠间。

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孩一手拎起藕荷色的裙裾,一手去抓鹅卵石下的螃蟹,偷偷瞄了我这外乡人一眼,脸倏地红了。不禁想起宋传奇《流红记》里红叶题诗的故事。书生于祐水边拾得一枚落叶:“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祐别取红叶,题诗道:“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后祐娶宫女韩氏为妻,成婚之日,取所藏红叶,方知是天作之合,韩氏道:“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书生了,眼看一枚柿树的叶子在女孩的腿边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漂走了,我的心也仿佛被带走了。

行行重行行,秋山如黛,白云一抹,山溪潺缓,崖畔、山脚、村头,随处可见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一眼望去,不由惊艳。那满树红彤彤的柿子仿佛害羞的乡间女子,期待你蓦然回首的刹那,心里会突然地一颤,然后怜惜地带她回家。即便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她也不怨不忧。就算满树的叶子都落尽,她也愿意继续孤零零地等在枝头。当漫天雪花,天寒地冻,那些满目苍凉里枝头孤独的红灯笼,终会让你觉出她的好来。这世间有多少的爱情到头来才会让人痛彻心扉?这俗世又有多少的冤家错过多年后才懂得彼此珍惜?就像这枝头的柿子,红彤彤得让你温暖,也会孤零零得让你忧伤。

循着沟畔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槐树林,“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眼前是一个叫“大雨淋”的村子,很奇怪的名字。见惯了那些叫李家寨、杨裴屯、花匠王、羊儿庄之类的村庄名字,竟然还有听起来是动词看上去却是名词的“大雨淋”,心头说不出的惊诧和惊艳。挂满玉米穗的窑洞,点缀几串红辣椒的窗户,屋顶晾晒的丝绸的被子……山里风景异,秋似洛阳春,好让人羡慕的山里人家。endprint

行走红尘终有梦,何时老尽少年心,想起了罗文的那首《黄昏》:

山谷中已有点点灯火

暮色就要渐渐昏沉

你和我也然笑泪满唇

感叹年华竟是一无余剩

晚风中布满我的歌声

道尽多少旧梦前尘……

山神庙

小时候读武侠,发现刀光剑影的江湖里总少不了一个地方——山神庙。

看看天色将晚,发现前方树林有一山神庙,遂在此歇脚,只等天亮继续赶路——这是武侠小说里最常见的安排。《笑傲江湖》里华山派掌门岳不群的徒弟、令狐冲的三师兄梁发就是死在了山神庙里;《林海雪原》里的一撮毛就是躲在山神庙里干坏事的;十多年前的电视剧《神厨》里李仁禄母子在山神庙歇脚,被胡十三追杀而来……

山神庙,江湖好汉人困马乏歇脚的地方,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地方,穷人乞丐点火做饭的地方……一个很江湖的地方。

离村子不远的南山上就有一个山神庙,天高云淡的日子,老远就能看到山神庙红瓦的屋顶和庙后迎风飘舞的旗子。村里和我一般大的王卫生七岁那年一个人就去过山神庙,害得家里人四处找,第二天下午王卫生被山里人送了回来。从此我就很崇拜王卫生,成了他的跟屁虫,可惜十二岁那年夏天王卫生去河里洗澡被淹死了。五萍奶说,王卫生七岁那年在山神庙里对着山神爷撒尿,惹恼了神,被神收去了。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害了一场病,整天低烧不止,五萍奶对我母亲说,带孩子去拜拜山神爷就好了。很清楚地记得母亲那天带我去山神庙的情景——山神庙就在山路边上,山路很险,是个急拐弯的下坡路,路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一潭湖水。庙里的一个老头儿白胡须很长,衣服却很脏,和我想象的江湖人士一样,只是他的手里拿的不是宝剑,而是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正播放豫剧《朝阳沟》,信号不好,银环的声音嗤嗤啦啦很不清楚。老头儿说,以前这里常死人,自从年前给山神爷重塑金身后,就再也不死人了。母亲听得都呆了,嘴张得老大,一叠连声地说:“快给山神爷磕头,快磕头!”我趴在香案前磕了九个头。母亲又给香案上摆了九个苹果、九个鸡蛋、九个石榴,而后又塞给那老头儿十块钱,老头儿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孩子回去就没事了。回去后,我真的就好了。

读高中的时候,看到了关于山神庙最经典的描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

英雄林冲躲避风雪歇脚在山神庙里,坏蛋陆虞候、富安在门口密谋火烧草料场。只见林冲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下五除二,杀了坏蛋。

林冲乃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杀个把人跟宰小鸡一样容易,但林冲也有畏惧的,什么?山神庙。林冲把富安、陆谦、差拨的头都割下来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便提了枪出庙门投东而去。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看得人血脉贲张、豪气顿生,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山神庙里快意恩仇的英雄,心头更增添了一份对山神庙的向往。

有山就有庙,有庙就有神,《山海经》《太平广记》里多有关于山神的记载,《礼记·祭法》里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记得村里有个女人叫高雅娟,她很喜欢邻村的一个男人,可惜那个男人有老婆,高雅娟自杀过一次,喝药后被及时发现抢救了过来。高雅娟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但不到一年就离婚了。高雅娟的心事谁都帮不了她,就寄托于山神,离婚后,高雅娟就去了南山的那个山神庙,十多年了,一直到现在。去年秋天我去伊川,从那里经过,看到她在庙后的空地上种萝卜,一脸的从容,早已不见当年寻死觅活的激烈。我喊,雅娟姐,回家吗?她还认得出我,说,给你妈带些小米,我自己种的。母亲听我说起高雅娟,叹了口气,说,这闺女性子烈,心里苦呢!山神庙大都坐落在月黑风高、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不到走投无路,不到山穷水尽,不到日暮途穷,谁会去那里安身呢?

这些年我身体不好,母亲一直给我四处烧香,前些日子母亲神秘地说,宜阳的虎庙村有个山神庙,保人平安很灵的,你去拜拜吧。絮叨得心烦,趁星期天去了一趟宜阳,出县城往南,爬到山顶就是虎庙村了。低矮的山神庙坐北朝南,前面是路,背后是悬崖,需低头方能进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几笔刻画出山神爷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当下的刻工。走近仔细看,才发现山神爷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宝,原来供的是财神爷。因为面朝大路的缘故,山神爷满身的风尘,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满了灰尘,但脚下砖头支起的供案上却堆满了红薯、花生、核桃、柿子等供品,可见周围山民的虔诚和寄托。山神爷坐像的旁边一块石碑扑地,模糊的字迹约略能看出“洛阳李××刻于乾隆元年” 字样,墙角有香烛,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炉时,我却不知道该在山神爷面前许个什么愿!

四十不惑,也许从心底里我就不信山神爷,也许我的愿望太多,一时却不知对山神爷从何说起。算了,人到中年,还求什么佛!

一条念旧的鱼

睡得迟,半夜被满窗的月光惊醒,竟再也无法入睡。

月光如水,屋里木纹的书桌、枣红的衣柜、流苏的窗帘、团花的地毯,都仿佛成了水底的礁石、水草和淤泥,而我,仿佛沉在水底的一尾鱼,在经年的往事里游来游去,轻易就搅起多少曾经拼命去忘记的痛楚。

十年了,老是想起远在苏州的你——

那天我们从枫津路走到白云街,再走到迎春南路,初秋的炎阳下,你的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你说,我们去澹台湖大桥吧,那里是通往独墅湖的运河。两个异乡人,趴在桥栏杆上,心底有说不出的迷惘。我们的爱情注定了只能流浪在这异乡的一隅,运河上拉沙船吐着黑黑的长烟,看得见甲板上船娘在淘米洗菜,而后旁若无人地换衣裳……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你突然说,跳下去,我们会怎样?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我们又能怎样呢?你说苏大相门后庄的福建酸菜鱼辣椒放的太多,如果再加些番茄酱就好吃了。我说,我们没有一起去过啊,我们去的最多的是观前街,而且我清楚地记得你最喜欢的是双色鱼头、蟹粉小笼包和鸡头米羹。沉默,然后你淡淡地说,可能是记错了。我知道和你一起去凤凰街吃玫瑰馅酒酿饼的不是我,我知道那天从稻香四村去红庄你不是打的而是坐车,而且送你的是一辆路虎,我还知道那一夜你不是去加班而是去了木渎……

遍体鳞伤,伤筋动骨,这些年多少的往事如秋雨点点滴滴地冷我,如星星颗颗闪烁地温暖我,如云朵不绝如缕地欺骗我……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夜凉如水,把一床素花的薄被裹了又裹,还是感觉有些凉了。秋分、寒露已过,接下来就是霜降了,秋天正在一天天的老去。想起南宋词人杨泽民《扫花游》里“素秋渐老”的句子,十年了,苏州的你三十六岁,洛阳的我也四十岁,我们都老了。

终于明白,自己原不过是一条念旧的鱼,在四十岁的这个秋夜里,始终无法做到如鱼得水。

责任编辑 王冬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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