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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五)

2014-11-14张文江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4年5期
关键词:司马迁孔子

张文江

《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五)

张文江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于古而言,就是历史中以《春秋》得名的春秋时代。于今而言,在我看来,所谓的《春秋》,就是透彻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并寻找其至深的根源

前面已经谈了六经,这里又单挑出《春秋》,实际上是《史记》的直接源头。为什么要插入上大夫壶遂?在《自序》中,司马迁父子的对话,达成两代人之间的沟通,子承父业,家里人怎么说都可以。但是无论如何,还是需要有外人来参与,这样才可以由家而国,因为家毕竟不能自足。壶遂这个人有同情心,他曾经参与改历,是司马迁的朋友,但是不了解他们父子的思想。司马谈、司马迁的私人谈话,现在已经公开,在当时却是秘密的。壶遂没有理解到那个程度,怎样说服其他人也理解自己的思想,这其实就是政治问题。司马迁满腹的心事,要找个人来问一下,才可以借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倾泻出来。所以设问虽然只是一句,回答却有一大篇,实际上构成了他的自我辩护。

在六经中特别提出了《春秋》,什么是《春秋》?于自然而言,《春秋》就是在春秋之间的季节变化。于古而言,就是历史中以《春秋》得名的春秋时代。于今而言,在我看来,所谓的《春秋》,就是透彻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并寻找其至深的根源。挑出《春秋》是司马迁的特殊处,因为古今有多少人讲六经,大部分都是口头滑过。看一个人理解到什么程度,关键就是看你的特殊处在哪儿。灵光闪动,锐利地一击,司马迁的特殊处就在《春秋》。以后《汉书·艺文志》将《史记》列入《春秋》家,完全符合司马迁的原意。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董生指的是董仲舒,这段话来自公羊学。“周道衰废”,孔子以地方官员身份来行道,诸侯排挤陷害,大夫施以遏制。在中国这个地方,凡是要做点好事,一定会有人妒忌阻拦。所以做坏事可以打出漂亮的旗号,而做好事却有危险,往往要修隐微术。当然,孔子最后也明白,这个时代不可能实现他的理想,于是就编纂了一部《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的是非判断清楚了。历史记载其实跟判断有关系,记载清楚也就是判断清楚,客观的历史必然牵涉到主观的认知。当然,记载者必须消除意、必、固、我(《论语·子罕》),决不可以歪曲事实。“以为天下仪表”,仪表的原义是立木以示人,引申指规则或表率,用现在话来讲就是立法,制订了判断是非的标准。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所谓王就是天地人的贯通,《说文解字》引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又引孔子曰:“一贯三为王。”然而,在春秋时代天子、诸侯、大夫都各有其问题,也就是说,当时的政治全面不对了。《汉书·司马迁传》抄录了这段文章,但是删去了其中三个字,“天子,退”。这三个字绝对不能删,删就成了“贬诸侯”,而不是“贬天子”。对皇帝也必须有所限制,天子不能贬,决不是公羊家革命的意思。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听上去好像在维护专制,过去也是这样理解的。然而,什么是“君君臣臣”?臣当然要像臣,但君也必须像君的样子啊,否则就有可能贬你。那么凭什么“贬天子”,就是天子之上还有更高的宪法,这也就是道统对治统的限制,好比现代社会保留着弹劾乃至罢免总统的程序。所谓“君君”,就是“贬天子”的理论根据。到后来专制独裁垄断了话语权,君可以不君,臣则一定要臣,那就不对了,把双方面的要求变成了单方面。“贬天子”是公羊学的精义,后来给班固删去了,这就是班固不及司马迁的地方。“以达王事”是政治的标准,也就是“春王正月”的大义。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不讲空洞的理论,而是从真实发生的历史中判断,才能“深切著明”。在古代中国,历史就是哲学,不需要另外的哲学。所谓“六经皆史”,反过来也可以说“六史皆经”,没有缝隙放哲学进去。西方提出来哲学,本义是爱智慧,后来有些人试图把哲学引入历史,产生了相当的副作用。在中国完全看实际的事情,通过对具体事件的判断显示其原则,所积累的

案例就是不成文法。

在六经中,《易》与《春秋》是高级教材,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成后来的新经

孔子这句话来自《春秋纬》。汉代有三种文献,一种是经,一种是纬,一种是谶。谶的程度比较低,可以看成政治谣言。纬与经相表里,在汉代被用来辅佐经,有很多可以参考的内容。《四库提要》六《易纬》后叙:“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为什么特殊地提出《春秋》呢,因为在六经中,《易》与《春秋》是高级教材,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成后来的新经。六经中最厉害的还是《易经》,它至少关乎中华民族的自我期许,激励着这个民族永远自强不息,掌握自己的命运。《易》和《春秋》相互关联,往上走落实到《易》,往下走落实到《春秋》。司马迁落实到《春秋》,他在显的一面。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夏商周三代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分析人事关系的纲领。“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世界上的事情非常难以判断,《春秋》就是法,“《春秋》以断狱”。“别嫌疑”,《吕氏春秋》所谓“疑似之迹,不可不察”(《慎行论·疑似》)。因为往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要分辨清楚其中细微的曲折。“明是非”,是为是,非为非,解析明白。“定犹豫”,把含含糊糊的东西确定下来。“善善恶恶”,表彰善而批评恶。“贤贤贱不肖”,抬举好人而贬抑坏人。这就是《春秋》的劝善惩恶。

“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保存文化的多样性。全球化的统一进程,引起种族的灭绝,野生动植物的减少,方言的消失,自从人类文明发展以来没有中断过。全球化的普遍同质国家,单一性增加人类抵御灾难的风险。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这里还保存着关于五行的古义。在我看来,研究中华学术,不仅要关注汉以后一直到民国,更要关注上出于先秦,这才是可以发扬光大的源头。汉的好处在于去古未远,然而很多内容都减少了,比如说在汉代的经学中,《易》的五行隐没了,只剩下阴阳,《春秋》的“贬天子”隐没了,只剩下“退诸侯,讨大夫”。我以为一个国家的学术,应该是这个国家、民族参与世界竞争的致用学术,而不是酒文化、茶文化之类。如果只是抱残守缺,要应付千变万化的世界,那一定不够。

《易》“长于变”,研究的是变化之道,《易经》的英译是theBook of Changes。《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调整人际关系,行是交往。“《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书》记载先王功业,故长于治理政事。《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由自然界、生物界到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基础就是男人和女人,此外还关系到生物。《论语·阳货》所谓“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不仅仅应该理解为博物学,还应该理解为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关联。“《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感发人,激励人,在人群中起安定和谐的作用。“《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在司马迁思想中处于核心位置,也就是所谓“务为治”。对于六经,其他人也有独挑《易》的,也有独挑《诗》的,司马迁则独挑《春秋》。

这段话来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是司马迁讲述六经的根:“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论六经开始于《诗》,“《诗》道志”就是《诗》言志,语言都是文,要紧的是质,质就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结束于《春秋》,讲出是非的判断标准,垂范后人。《太史公自序》根本思想是“务为治”,从《春秋》而来,从董仲舒的思想而来。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刚才是六经、《春秋》,现在又回到六经。这段话和《滑稽列传》引孔子之语大体相同,《滑稽列传》的总冒“六艺于治一也”,就是这里的“务为治”。

这段话与《滑稽列传》前四句一样,“《易》以道化”,《滑稽列传》是“《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在那里是“《春秋》以义”。从这句话来看,“道化”对应于“神化”,也就是“道”对应于“神”。《易经》观卦连用“神道”二字:“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那神道是什么意思呢?神道不能等同于宗教,“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系辞上》),前者揭示可知,后者揭示不可知,“神化”和“道化”可以相辅相成。《滑稽列传》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志于道而游于艺,开玩笑中点到关键处,也可以解决世事的纷乱。《文心雕龙》最后一篇《序志》有言:“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他只轻轻摘了你一句,虽然是片言只语,这一点点却深极骨髓。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拨乱反正,把动荡的社会整顿到恢复正常,最切近的途径来自《春秋》。公羊家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历史分为三世,所传闻世,所闻世,所见世(《公羊传》鲁隐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所见世是亲自遇到的;所闻世是间接遇到的;所传闻世,连间接也没有遇到,是完全听说的。东汉何休把三世发展成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公羊经传解诂》隐公元年),影响了康有为的清末改良运动。“

《诗》道志”就是《诗》言志,语言都是文,要紧的是质,质就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春秋》写成后只不过几万字,其中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几千要旨。司马迁这样说可能有些夸张,注释家们查下来,《春秋》经文一万八千字,或者一万六千字,公羊经传有四万四千字,都没有完全配得上。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跟自然界有关联,时节教令,不可违反,人类社会的政治,仍然相关于自然。曾经有学者认为庄子把人性看成极恶,不可能通过文教制度的改善来达到理想社会。即使制度改善了,因为人性恶,还是会被利用来达到不良的目的。我理解的庄子没有那么极端,道家思想认为人性不可能全善,但是这不等于说人性恶。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大动乱的时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如果把眼界放宽一些,在某种程度上说,现在的世界历史依然如此。在金融风暴中,连少数国家都可能接近崩溃,比如说冰岛、希腊,包括一些富可敌国的大公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为什么?推求其根源,都是把本丢失了。至于这个本是什么,司马迁没有明确讲出来。我的理解呢,这个本就是天地人之间的联系,就是《周易》“元亨利贞”的元,也就是《春秋》“元年春王正月”的元。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

此语出《易纬通卦验》。《礼记·经解》引《易》曰“差若豪氂,邈以千里”,《汉书·东方朔传》引《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与此相近。找到本并加以确认,极难极难,不能过也不能不及,差一点点就不对。

哲人为什么爱智慧呢,因为智慧归属于神,有时候会透露一点点给你,而哲人必须充分认识自己的无知

我曾经和朋友们讨论过,是哲人研究的学问是哲学呢,还是研究了哲学成为哲人呢。虽然听上去像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我的意思是前者。哲人为什么爱智慧呢,因为智慧归属于神,有时候会透露一点点给你,而哲人必须充分认识自己的无知。人终究是必死的生物,怎样从朽中找出其不朽的成分,这就了不得。哲学的精微之处和炼丹术、炼金术有所相似,真是差一点都不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司马迁从《易经》开始,兜了一圈到《春秋》,再从《春秋》又返回《易经》。一件事情,比如金融风暴的发生,都有非常深的远因。佛教中有这样的说法:“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人总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到果显出来,怎么肯收手呢。好的人纠正的就是因,永远种一个好的因下去。以后收获不收获,都不是自己所要考虑的。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司马迁把《春秋》作为领导者的必读书。有国家的人一定要知道这本书,否则前面有人挑拨离间你看不出来,后边有人暗下毒手你不知道。因为人一旦登上高位,感觉会变得迟钝,在下边还可能看得清楚,到了上边得到的信息会走样。作为臣下的必读书也是《春秋》,否则不知道如何贯彻实施原则,遇到变化不知道怎样决断。司马迁给《春秋》做了一个大大的广告。挑拨的人和谋害的人,两种人也可能是一种人。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君父如果不懂《春秋》的道理,那么一定会把事情做坏,得不到好的评价。臣子如果不通《春秋》道理,一定会去谋害国王篡位,最后下场很惨。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其实做坏事的人出发点也不能算坏,想自己当国王或者过上好生活,也是人上出愿望的曲折表现。但是他采取的方法不对,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导致了坏的结果。《春秋》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如镜鉴形,给予了最后的判决。他入木三分地把你写进去,把你的灵魂也写进去。你说我明明动机没这么坏,但是在他的判决下,你无法进行辩护,因为他比你自己还看得清楚。

“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就是《报任安书》的“垂空文以自见”,司马迁反复讲到“空言”、“空文”,用另外的话来讲就是“立言”,这个空文并不空。哈耶克曾经提到,现在最激进的政府官员提出的某一种想法,在过去二三流经济学家书上早就讲过了。所以语言看上去没有作用,但是在多少年以后,还是有其不可思议的力量。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这就是孔子所谓的正名,好比制订法律规则,非常严格。他用辞正确,给了一句话,你怎样逃也逃不掉。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礼义之大宗”,亦即上文的“其旨数千”,好比不成文法,而法是成文法。“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又见贾谊《陈政事疏》、《大戴礼记·礼察》。礼与法都是规范、限制、惩罚,礼是软的一面,法是硬的一面。法的作用看得清楚,礼的作用难以知晓。中国古代一直强调礼,法相对弱一点问题不大。有些礼过一段时间不再合理,那么确实应该加以调整。所以对传统文化还是要反思,不要把一些不合理的,违反时代、违反人性的内容再提倡出来。

做坏事的人出发点也不能算坏,想自己当国王或者过上好生活,也是人上出愿望的曲折表现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壶遂说,你讲的这套大道理我承认是对的。不过这些都是古代的事情,跟我们现在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英明正确的领导,情况完全变化了,你再絮絮叨叨地谈这些老掉牙的古代经典,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这一问答涉及如何躲避政治迫害,不能不问,不能不答。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司马迁的回答,非常有意思。对的对的对的,不对不对不对,结果还是不对。首先是尊重你,你已经讲出来了,我完全理解。如果马上否定,面子下不来。这句话钱钟书《管锥编》中有分析,我的理解是有些像太极拳法,好比“来脉”和“转关”,有一股力量过来,先顺着它走,然后再把这股力量推回去。对的对的对的,让他有个台阶下,把力量卸掉,然后不对不对不对,又推了回去。最后来个总结,还是坚持自己的立场。

下面又是推出六经,司马迁反反复复把六经推出来。六经是中华民族的原初文献,内容丰富深邃。在我看来,《道德经》和《论语》都可以看成研究六经的体会,后来自身也变成了经。作为王家文化,本来是不讲的。老子不得已讲出来,因为不讲就没有了。孔子整理古代文献,无论如何保存了读法。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伏羲至纯厚”,《易经》为至纯厚的人所作,也应该由至纯厚的人来读。“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诗》《书》礼乐,一代代传下来,从三代到春秋战国。“《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六经结合并统一,互相形成支援意识,而且时代渐行渐近,最后落实到《春秋》。

六经开始于“至纯厚”,从事学问研究,最踏实的还是走“至纯厚”道路

六经开始于“至纯厚”,从事学问研究,最踏实的还是走“至纯厚”道路,摒除世俗的虚名浮利。学问好真的需要有福气,不用功也不行,死用功也不行,有种种机缘巧合,不可思议。“至纯厚”就是首先着眼于自身,你的人真好到一定程度,会有各种机会让你知道的。佛教有所谓“福慧双修”,其实最大的福就是获得慧。人所能做的就是“至纯厚”,这可以修持,永远不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获符瑞”指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获白麟。穆清指天,受命于天,受天命清和吉祥之气。《诗经·大雅·烝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受命于天,把德化流布出去,影响深远。“海外殊俗”,指天方异国。海外不同风俗的人,通过“重译”,也就是把a语言译为b语言,再把b语言译为c语言。经过了一重一重的翻译,小语种变成了大语种,最后变成了中文。“款塞”是叩边关之门,非常多的国家要来献礼或求见。多少年来,中国人一直有这种万国来朝的大国梦。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这个国家的好,怎么也讲不完。这就是《诗经·小雅》中所谓的《天保》,铁杆的粉丝,完全是衷心歌颂。怎样英明,怎样伟大,处理事物手段如何高超,在下如何大的一盘棋。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每一个朝代都有这样的一群人。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领导如果有好人不用,那是领导有问题。领导好而下边的人不宣传,那是下边的人有问题。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我是掌握史官职责的人,如果没有歌颂主上和功臣的丰功伟业,没有保存好祖先记述的资料,那就是我的罪过。这就是所谓的使命感,话中其实是带骨头的。司马迁曾经写过《悲士不遇赋》:“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明明他这么好的人,皇帝看不见。其实皇帝一定不会看出来你是好人,老天爷要成全你,要你垂名于后世,两千年以后都有人来读你,在世的时候怎么肯不折磨折磨你啊。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述故事”是记述过去的事情,保存先贤的前言往行。“整齐其世传”,把一代代的关系理顺。“非所谓作也”,作是一件大事,孔子自称“述而不作”(《论语·述而》),司马迁以此上追孔子。“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你把我和《春秋》相比,你错了。这虽然是谦虚,其实也是骄傲,嘴上说自己不能比,但是已经把自己的书和《春秋》放在一起了。

于是论次其文。

于是把《史记》写出来。“论次”就是排比,好的文章是排比出来的。司马迁“非所谓作也”,其实也就是作,这本书开创出了二十四史。司马迁如果不写《史记》,中国后来的历史著述完全两样。

这样说了一通,没有写壶遂听了以后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心服口服了呢?其实司马迁就是在说服自己,自己才是真正想听的人。任何事情要找个人来讲讲,其实都是骗人的,最后都是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坚强的理由。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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