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海子诗歌中麦子/麦地意象

2014-10-11余慧琴

关键词:麦地海子梵高

余慧琴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论海子诗歌中麦子/麦地意象

余慧琴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麦子与麦地形象在海子诗歌中不断复现,构成了一个意象系统,寄寓和熔铸了诗人对生命意义多层面的思考和想象。“麦子/麦地”之于海子,首先,意味着延续肉体生命所必需的物质层面的需要,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感恩情怀。其次,“麦地”被海子想象为所有诗人共同的精神家园,“麦子”和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交相辉映,二者存在着一场深刻的精神对话。再次,麦子/麦地也是海子生命灵魂的化身,凝聚了诗人孤独的生命体验以及他对灵魂复活的信念和想象。第四,“麦子/麦地”作为诗人海子对自身存在意义进行哲学式“痛苦质问”之场所的意义。

海子;诗歌;麦子/麦地;精神家园

从现有最完整的《海子诗全集》①本文所有涉及海子本人诗歌均使用由西川所编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海子诗全集》该版本,不再另注。来看,“麦”在海子诗歌中频频出现。从他1983年的《东方山脉》里的“麦粒”开始,他的诗歌中常常见到与“麦”有关的字眼,如“黑麦”“麦种”“新麦”“麦场”“麦穗”“麦芒”等。

这些与“麦”有关的意象,是诗人“麦子/麦地”意象出现的前身,是“麦子/麦地”这一意象的子集。这些与麦子/麦地相关的词语大多在海子的诗歌中只出现过一次。在海子之后的诗歌写作中,“麦子”“麦地”频繁出现,成为海子诗歌的独特意象,成为解读海子部分诗歌的关键性意象。

在一些关于讨论海子“麦子”意象的文章里,有这样的说法,“有人统计过,麦子——有时也称作“粮食”这一意象的使用,在海子的诗中至少不下百次”。②林贤治《海子:在麦地与太阳之间》,《海子纪念文集》,金肽频主编,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其实这一论断是欠妥的。根据笔者统计(如下表),海子诗歌中写到“麦子”未达上百次,只能说“麦”这一词有上百次。

表:“麦”、“麦子”、“麦地”在海子诗中出现的首数

从目前西川编的《海子诗全集》来看,“麦子”这一意象最早出现在1985年《城里》这首诗中,“我最爱煮熟的麦子”。然而,从全诗来看,“麦子”这个词语,诗人并没有把它当诗歌意象来处理,而仅仅是一种对词语的使用。

1985年6月诗人写下代表作《麦地》这首诗歌,“麦子”成了全诗的中心词汇、核心意象,因此《麦地》这首诗歌中“麦子”成为了理解全诗的关键性词汇,也是海子诗歌中麦子意象出现的最初最经典的代表作,它体现了诗人实实在在的生命体验。麦地意象伴随《五月的麦地》同麦子意象一同进入了海子的诗歌,成为海子一直惦念的精神家园。

1987年之后海子大量诗歌中出现“麦子/麦地”这一意象。这是他诗歌创作的最后两年,“打一只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头被雨淋湿的麦地/又弱又小的麦子”“高地的小村庄又小又贫穷/像一颗麦子/像一把伞……”(《雨》)“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的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麦地与诗人》)。

麦子/麦地这一意象被海子人格化了,一颗小小的麦子从最初的实实在在的粮食,变成了充满了生命力的精神象征,也写满了海子对于生命存在的怀疑和焦虑。海子诗歌中“麦子/麦地”这一意象,正是诗人艺术独创性的体现。一个诗人的诗歌中所描写的中心意象是可以体现一个诗人独特的艺术个性的。而且,海子诗歌的意象较多的体现了他的诗歌意境。麦子既是秘密本身,也是真正秘密的存在之所;麦地其实是被放大了的麦子,也是麦子做的一个梦,在梦中,麦子梦到自己生活在麦地里;麦子很小,因为麦子说到底就是一颗麦粒,它是如此之小——“小得仿佛已经进入了秘密深处。小得就是秘密自己。”[1]754

从海子的许多诗歌中可以看到,海子常常化身为一粒麦子,又将自己置身于麦地之中,麦地作为麦子的存在空间,也就是海子与世界的关系。麦地正是海子诗式生存空间。海子在诗歌中所谈到的“众兄弟”也就是同处于麦地中的诗人和哲人,他们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以麦子的形象存在。

本文正是以这一全新视角去处理海子诗歌中麦子/麦地的关系,而麦子与麦地作为同一形象出现在海子的诗歌中又表达了诗人海子从生存到梦想的“追寻”和“质问”。笔者认为,麦子与麦地形象在海子诗歌中不断复现,构成了一个意象系统,寄寓和熔铸了诗人对生命意义多层面的思考和想象。海子从小生活在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的环境,“麦子/麦地”之于海子,首先意味着延续肉体生命所必需的物质层面的需要,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感恩情怀。其次,“麦地”被海子想象为所有诗人共同的精神家园,“麦子”和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交相辉映,二者存在着一场深刻的精神对话。再次,麦子/麦地也是海子生命灵魂的化身,凝聚了诗人孤独的生命体验以及他对灵魂复活的信念和想象。本文最后还讨论了“麦子/麦地”作为诗人海子对自身存在意义进行哲学式“痛苦质问”之场所的意义。

一、麦子/麦地:生存的恩赐

在海子诗歌意象中,麦子/麦地这一意象不断的回荡着。打开海子的诗集,我们常常闻到熟香的麦芒地里颗颗饱满的麦香;也常常感到寂然的麦浪在田野里伤悲;海子笔耕于麦地,不为丰收,只为播种。因大量抒写“麦子/麦地”这一意象,海子被后人称为“麦地诗人”。海子对麦子/麦地意象使用的最初是他最感性的表达——粮食,它是海子对与生活、生存最初的体验,是诗人海子实实在在的物质需要。

(一)活命的粮食

在海子的诗歌中,“麦子/麦地”这一意象,像海子“村庄”这一意象一样,是一个具有民族性的意象,是海子对于农村生活、广大农民集体的情感表达。苇岸说:“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2]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的海子,深深的体味过80年代的村庄,需要的是粮食,需要的是最贴紧生命本真的物质谷粒。海子自小生活在贫困的农村,他体验过腹部的饥荒。对于麦子/麦地的抒写,可以说是海子身体本身自然实在的需要。

海子是一个极其崇尚精神实在的诗人,他对物质的要求也是那样的贴紧生活,紧贴实质。我们早已无法考证海子选择麦子是偶然还是必然,他为什么没有选择稻谷,那才是他真正触摸和感触过的粮食本源。或许,海子也是个坐南向北的人,他爱的是平静的青海湖,他爱的是高原上的布达拉宫,他爱的是黄土敦煌。海子曾经对西川说:“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这个农村或者并不是他生活过的查湾,它可以是任何地方的农村,一个长满稻谷或是麦子的村庄,甚至可以是海子想象的地方,一个有着农民、朴素、平静、无争的地方。

麦子/麦地,是粮食的代名词,它早已超越麦子本身的含义。

在海子1986年诗歌《村庄》中,他写道“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五谷丰盛”、“珍惜黄昏”、“珍惜雨水”、“万里无云”这就是海子对村庄的描绘;“安顿、“永恒的悲伤”这就是海子对村庄的感情。

海子出生在一个物质贫困和紧缺的年代,在余徐刚的《海子传》中写到,幼小的查海生曾多次受到营养不良、极度饥饿的死亡威胁。可以说,海子是一个从小就体味到饥饿和贫困的孩子,对粮食有着固执的向往和渴求。当海子考上北京大学,繁华的北京一定冲击过海子的思想,在物质极大差距的心底,他选择返回,他选择“还乡”,去抒写最贴近村庄的粮食本身。所以说,海子选择麦子意象的最初是和他较低的物质生活水平有关的。根据海子的挚友骆一禾说,海子卧轨时,只剩下两毛钱,胃里面好几天只吃了两个橘子。如此贫困的海子,在他的生命里该对粮食保持多么大的渴望和感恩!

那一年/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 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回家来 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 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 油灯下/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一宵无言只有水烟锅/咕噜咕噜 谁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黄土/熟了麦子啊!(《熟了麦子》)。

麦子意象穿插在整首诗歌中,一同出现的是父亲、三叔、黄土。这些极具农村乡土气息的词语。麦子熟了,父亲回家,诗歌淳朴安宁的传递着麦子熟了的讯息。没有喊叫和欢呼,甚至有些哀伤,有些惊喜更多的又是平静。海子就是这样静静的讲述着兰州一带新麦的透熟。

这就是海子诗歌中“麦子”最本真的模样——粮食养育生命。麦子就是粮食,是自然的恩赐,也是劳动的赞歌。

(二)感恩的情怀

麦子作为一种熟悉的粮食,养育无数人的生命。而作为粮食的麦子/麦地被诗人海子感化为自己诗歌中最独特的意象之一,温暖、湿润着他的诗歌生命。海子在麦地中找寻自然的恩赐和生存的依附。诗人满怀感恩之心,深情的歌颂麦子和麦地的光芒。

在《麦地》这首诗中,海子依旧平静地讲述麦子。这首诗较长,也是海子集中以麦子/麦地为中心的一首诗: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妻子!”诗的开始,海子描绘了一个农村人再也熟悉不过的场景:夜晚,端着碗在月亮下蹲坐。“麦子”、“大碗”、“月亮”它们都没有声响。“和你俩不一样/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 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麦地、月亮、父亲,他们相互照耀,月亮下是麦地的光芒,麦地里是父亲劳作的身影,月亮下的父亲变的很长很高很大。

六月,父亲在麦地里收获,诗人静静地躺着、看着,“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我们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一派丰收的景象。诗人感受到的丰收是那样的自然和珍贵。因为丰收,“我和仇人”要“握手言和”。

最后一段,海子这样写道:“月亮下/一共有两个人/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白杨树围住的/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妻子!”诗人用无限悲悯的情怀写到了“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海子躺在丰收的麦地里,想象人间的情谊和自然的恩情。

对于生存的恩赐,海子写下不少带有麦子意象的诗歌。在这些诗歌里,轻轻地荡漾着一个人最纯真的情怀和感恩,他感恩自然的月亮,感恩父亲的双手和炙热的目光,感恩麦地里晃动的麦芒。

天、地、人间,缓缓地流动着“冷”和“暖”。宇宙、人间、自然就是海子诗歌的意境。他的诗歌永远那么和谐,那么纯粹。

粮食就是自然的一种赐予,一种恩赐,连着的是土地,歌颂的是自然和人民。它是海子对淳朴的自然与乡村收获的向往,是他对乡村的眷恋和深情,也是他对生命的体验的感恩情怀。和麦子一同出现的父亲,就是乡村土地在忠实的代表。海子的表达是朴素、简洁却是完整的。他有着一种赤子情怀,感恩着麦地和麦子。

诗人苇岸说:“海子含着泥土,来自大地的深处,他是民间的儿子,是有和谐的自然启示的诗人。”①土豆视频:《敬敷书简》,第5期,皖江文化系列之海子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ERuC2r-6X6Y/?fr=rec1。这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二、麦子/麦地:精神家园的象征

海子曾说自己并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然而,海子的抒情短诗却受到多数人的喜爱。他在那个自己建立的抒情世界里,有着一个丰富而孤独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曾带着他走过无数个孤寂的日子。如果说海子是一颗麦子,那么他的栖息地就该是麦地,麦地就是海子渴望的那样一片乐土。干净的只生长的麦子,生长着养育千万百姓的粮食,一望无际的麦地,与大地相连,在遥远的地方与天空并行。

麦子/麦地这一意象的表达,既是海子与瘦哥哥梵高精神对话的契合点,也是海子为自己寻找到的生命最后的栖息之地。

(一)麦地里的拥抱

麦子/麦地这一意象,是诗人海子的安慰。这首名为《五月的麦地》的诗歌中,诗人把麦地作为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五月,麦子已经快要熟了,东南西北的兄弟都要在麦地里拥抱,全世界的兄弟在麦地拥抱,还要背诵各自的诗篇,无论是东方、北方还是西方的好兄弟,都要在麦地团聚。

诗人接着写到:“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篇/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麦地是海子的安慰,海子孤独地在麦地里想象相聚和对话,他多么渴望被理解,多么期望思想上的共鸣。而19世纪荷兰著名的印象派画家梵高,也就是海子口中的瘦哥哥,就是一个能与海子在麦地之中相拥的好兄弟。

海子在写给梵高的诗歌《阿尔的太阳》①文森特·威廉·梵高(1853-1890),荷兰后印象派画家。他是表现主义的先驱,并深深影响了20世纪的艺术走向。1890年7月29日,梵高终因精神疾病的困扰,在美丽的法国瓦兹河畔结束了其短暂的37年生命。阿尔系法国南部一小镇,画家凡·高在此创作了七八十幅画,是他的黄金时期。中这样写道:“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没有月亮/面包甚至都不够/朋友更少/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瘦哥哥凡·高,凡·高啊”。此诗第一句海子引用了凡·高致其弟泰奥书信里的一句话:“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同梵高一样,海子信仰太阳。

而正是这个海子口中的瘦哥哥,画过很多关于麦子/麦地的名画。如《夕阳和播种者》、《收获景象》、《有柏树的小麦》、《麦地上的乌鸦》,而且据说梵高是自毙于麦地的。梵高的画充满着色彩和阳光,溢满着生命的意志和力量。就像海子诗歌中所表现的巨大的生命意念一样。

欧文·斯通在《梵高传》中借用温森特(梵高)之口说:“我们内心的思想向他们表露出来过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看见烟囱中冒出的一缕青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那么,听我说,应该怎么办呢?难道不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火,保持自己的热情,耐心等待着有人前来取暖的时刻吗?”[3]他们渴盼爱,渴盼知音,渴盼懂得和理解。他们在照亮自己的同时还希望照亮他人。在艺术的圣殿里,海子和梵高是相通的。

看过梵高写给自己弟弟提奥的信的人,会知道,梵高的精神大多时候是很正常的。他希望能战胜疾病,他很眷恋自己的生命:“我是个农民画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上去,我要找到一个太阳,它炽热得能把心中除了绘画这种欲望以外的一切烧光。”[3]

海子又是多么地爱自己的生命。“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新娘》);“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珍贵的人间》)。

他们对生命的渴望是那么的强烈。忠实于自己的理想并且始终如一的坚持着。艺术并不会无缘无故地进入一个人的生命。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

诗人在《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中写到:“雨夜偷牛的人/爬进了我的窗户/在我做梦的身子上/采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子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那双采摘的手/仍象葵花田中/美丽笨拙的鸭子。”海子干净寂然的陋室里放着梵高的《向日葵》。骆一禾说“他(海子)所感到的压力使他从来不敢再挂抽象派大师的绘画,只有一张梵高的《向日葵》,他很喜欢而没舍得摘掉。”[4]在某个精神层面,海子与画家梵高可以对话。

梵高画笔下是绚烂、金黄的向日葵,海子笔下是孤独、负伤的麦子。梵高的向日葵是耀眼的阳光,慰藉了他作为贫苦画家的一生;海子的麦子是温暖的麦芒,成就了他成为伟大诗人的梦想。无论是向日葵还是麦子,都曾照耀着画家梵高和诗人海子的生命。在一如既往的岁月里,海子用艺术之灵犀感触着自己崇敬的画家梵高。

梵高与海子,面对生活,同是天涯的穷人,面对艺术,他们是可以进行精神对话的知音。

在五月的麦地,在无尽的麦芒地里,海子和一切爱生命爱艺术的兄弟们,拥抱。在这片飘满麦香的精神家园里,海子并不孤独。

(二)最后的栖息之地

海子需要一片可以停靠的栖息之地。诗歌就是海子最大的精神世界。在这个精神世界的某个层面里,他常常化身为一颗麦子,而供他栖息的地方就是一片辽阔的金色的伤悲的麦地。

在海子选择死亡前几个月写的《死亡之诗》中,诗人用不同的方式去重新抒写死亡和停靠。《死亡之诗》组诗就是海子表达这一情感的代表作。

在《死亡之诗》(之一)中,“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正当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的老虎/断了两根骨头/正当这条河流开始在存有笑声的黑夜里结冰/断腿的老虎顺流而下,来到我的/窗前//一块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种笑声笑断两截。”这首诗以老虎为中心意象。

而早在1986年海子曾写过一首《抱着白虎走过海洋》,这是一首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诗歌。“倾向于宏伟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倾向于故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倾向于太阳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倾向于死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这首诗中一共14行,而其中的8行,4小节,诗人只改变了两个字,分别是:“宏伟”“故乡”“太阳”“死亡”,同上一首《死亡之诗》(之一)一样,诗人无疑已经将自我的形象熔铸于白虎(老虎)这一意象之中,如同他化身一粒麦子一样。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诗人的无力。他渴望这样一位母亲,她倾向于“宏伟”“故乡”“太阳”也倾向于“死亡”。一个倾向于“死亡”的母亲抱着他走过海洋。海子无力的遥望海洋,就像一株麦穗拥有着翻山越岭的梦想。他看到了自己的“失败”,并接受了自己的悲剧。

我们可以看到,海子在他诗歌生涯最后的创作一直在重温他感化过的诗歌意象。无论是我们所熟知的“月亮”意象、“大地”意象还是上面列举的“白虎”意象,还有我们将要看到的麦子/麦地意象,这些意象无疑已经内化为海子生命的一部分,与他同生同息。在那些孤独无依的岁月里,都给过他力量。他不断的以这样的方式回归。回归最初的创作,回归他出发的地方。返回,是海子诗歌创作的一种姿态。还乡,是海子所想象的最完满的结束。

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中,诗人写到:我所能看见的妇女/水中的妇女/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如一束芦花的骨头/把他装在箱子里带回 我所能看见的/洁净的妇女,河流上的妇女/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放入一个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何其悲伤啊!海子请求,洁净的妇女在麦地之中,清理好自己的骨头,装在箱子里带回。他把自己落在麦地里,需要妇女伸手到麦地,把他当作嫁妆带回。在这首诗中,海子写到了几个中心的词汇:“妇女”、“骨头”、“麦子”。妇女是河流上洁净的妇女,骨头是一束芦花的骨头,诗人要坐在麦子上回家。无论是河流还是芦花,无论是小木柜还是嫁妆,木头还是干草,都是村庄的物品和景象。“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海子所想的是:他的骨头会在麦地之中。海子返回的不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他渴盼的是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他最后的栖息之地是麦地。他倒在土地里,倒在麦地里,变成一颗麦子,栖息。“麦地”的“温暖”和“美丽”所散发出来的精神光芒无疑能够给海子脆弱的心灵带来最为深情的抚慰,使他忘却他在现实生存中的孤独、痛苦的处境。麦地,成了海子一片可以停靠的精神家园,一块可以暂时逃避漂泊的土地;麦地也成为了海子存放孤独的心灵净地。

三、麦子/麦地:生命灵魂的化身

海子是中国当代诗坛的意外收获,他的诗歌理想、他长着翅膀的语言,他充满想象力的独特意象,都为中国当代诗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当多数人的目光投注到朦胧诗派、第三代诗人时,他勤耕于笔,抒写自己内心最纯净的情感。海子的诗歌在生前并未得到多数人的认可,但其死后,诗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褒奖。

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写作在80年代的海子,并没有涌向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群体,没有走向口语写作的潮流。他阅读的更多的是一大批国外诗人的作品,受到他们的影响也更多。在海子的笔下,语言是长着翅膀的。这双翅膀不是用于尖锐的批判和对世间的冷嘲热讽;这双翅膀是温和的,甚至是谦卑的。在依旧平凡的年代里,他歌唱那个生养他的村庄,歌唱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在诗人都涌向“未来”的时候,海子却不断的退后,望向“过去”望向“贫困”和“抒情”。

(一)孤独的生命

海子的浪漫主义不仅仅是他诗歌的风格,还是他的一种精神特质。他会为每一份感情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为每一个表达找到合适的语言。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原始的宗教情怀、他对自然的膜拜、对生命的虔诚,以及海子无法言说的孤独。

海子不是一个“殉诗烈士”。他是一个诗人,有诗人的品质和精神,然而他还是个人,有人的软弱和平和。海子生平的最后几年是在北京昌平的一个小屋子里度过,不仅离市区很远,离朋友们也很远,所以很长的岁月,海子都是孤身一人在那间屋子里,唯一与他终日为伴的大概就是诗歌了。“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这就是海子感触到的孤独。一只鱼筐;鱼筐中的泉水放回泉水。“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在昌平的孤独》)。在《昌平柿子树》中海子写到“柿子树下/不是我的家”。孤独,是在大地上找不到家。

孤独是海子的常态,他在孤独中思考,在孤独中反思,也在孤独中思考生命的来处和去处。“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只有我一个双膝如木/只有我一个支起了耳朵/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平原上的水/诗歌中的水/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为你写着诗歌”。(《海子小夜曲》)1989年2月21日到3月1日海子写下《黎明》组诗三首。

“我的混沌的头颅/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运货马车,摇摇晃晃/不发一言,经过我的山冈”(《黎明》之一),诗人叩问:混沌的头颅从哪里来?诗人无限的伤悲和无奈的写到:“马车夫像上帝一样,全身肮脏/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抱着鞭子睡去的马车夫啊/抬起你的头,马车夫/山冈上天空望不到边/山冈上天空这样明亮”。最后诗人更加悲痛地写到:“我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在《黎明》(之二)诗人更是写到:“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寂寞的等,我阴沉的等/二月的雪,二月的雨泉水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冈上……”

诗人想象自己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禁使人想起,西川在《怀念》中所说的:海子在自杀之前把自己的屋子打扫过,“干干净净,像一座坟墓。”[1]8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天空和大地归还,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神圣经典的原野/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走遍印度和西藏”(《黎明》之三),在这首诗中,麦子不再是贫瘠的物质,麦子不再是负伤的,而是闪着光芒的,这棵麦子被流放着,从古波斯的高原地带,再走遍印度河和西藏。

海子的后期的诗歌中一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一种不堪重负的孤独感无止息的盘旋在他的身边。

(二)灵魂的复活

海子的诗歌创作主要在20世纪80年代,那年代的中国文学深受外国文学的影响,海子阅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他的藏书很大一部分都是外国著作,海子自己也曾这样说过:“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这就是我的诗歌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1]1049在此,海子否定了原有的中国传统的抒情方式,他否定陶渊明的“和谐”和“闲适”而更推崇梭罗的《瓦尔登湖》里对生命的探索和对存在意义的追寻。

然而,读海子的诗我们会强烈的感到海子根本无法割舍中国传统诗歌所给他带来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他提到了许多中国古代诗人,屈原、李白、李贺等等,在海子的成名作《亚洲铜》写到:“亚洲铜,亚洲铜/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在海子后来的诗歌中还多次写到屈原,如《水抱屈原》中写道:“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尸骨难收”。海子对诗人屈原的崇敬一直伴随甚至影响了他孤独的性情,海子的短诗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是其诗中所具有的独特的中国古典式韵味。

西尔维亚·普拉斯说:死是一门艺术,诗人的死实际等于诗人的再生。这句话用于海子的死再恰当不过。在诗人短暂的一生中,一直在用诗歌表达自己的生命和情感。诗人选择死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代表结束,诗人为自己假定了一场灵魂的复活,所以,他不是两手空空的离去。在四姐妹这首诗中,海子写道: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空气中的一棵麦子/高举到我的头顶/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四姐妹抱着这一棵/一棵空气中的麦子/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天的粮食与灰烬/这是绝望的麦子/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海子化身为空气中的一棵麦子。还是一棵绝望的麦子。麦子成为了海子身体与精神附和的灵性物。

《四姐妹》这首诗歌写于自杀前一个月。“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这宣言式的告别,这集体式的告别,这悲凉无望的告别,让人绝望。诗人看到的是:粮食与灰烬。海子把身体依附在麦子里,飘在空中,落在土地。

在生命的最后,海子把自己幻化成麦子,变成了麦子。海子是麦子。麦子是海子。海子绝望,麦子绝望了。海子的绝望是矛盾的,他绝望,却坚信复活。

熟悉海子诗歌的人都知道,海子的长诗、史诗《太阳·七部书》熔铸了诗人许多与《圣经》的契合,是海子赠给太阳和上帝的诗篇。海子生前熟读《圣经》,他自戕时随身带着一本《圣经》。《圣经》对海子诗产生了深刻影响,使得海子诗歌中有了更多的悲悯情怀和自然的光芒。在《圣经》的《约翰福音》第十二章“希腊人求见耶稣”中,耶稣说:“人子得荣耀的时候到了。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耶稣接着说:“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①《圣经》,中国基督教协会,《新约》,《约翰福音》十二章“希腊人求见耶稣”,2007年版,121页。

海子是麦子,海子临死前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春天,十个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麦子落在地里,是一粒种子,是会复活的。“结下千千万万颗来。”海子不求千千万万,只求,“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四、麦子/麦地:存在意义的敞开之所

海子短暂的一生从没有停止过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他大量地阅读尼采、叔本华等人的哲学作品。他喜欢荷尔德林那样的诗人。他有着伟大的诗歌理想:“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1]1

他是一个有着浓郁的悲剧意识的诗人,在诗人短暂的一生中,无止息的沉浸在孤独中思考哲学、思考死亡。在他的生命意识里,不仅有着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也弥漫着对于生存的巨大恐惧和焦虑。

(一)以梦为马的守望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论,在这首诗歌的身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绝望,诗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温暖的词语,选择了平静的期望,去祝福人群。

谭五昌曾在《海子论》中提到:爱,才是海子给个体生命带来最大的幸福。而这种爱是带有基督情怀式的爱,是一种信仰。这种爱维系了海子对于美的理解和追求。[5]爱和美,正是海子所追求的某种幸福层面。“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

然而,海子的绝望就在于,他对于希望本身的无言和幻灭。“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篇/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在这首《五月的麦地》中,诗人在麦地里孤独的梦想,他的生命理想是就是他毕生追求的诗歌梦想,他一个人做着梦,这个梦是众兄弟的梦,是所有诗人的梦,是诗歌在麦地里开花结果的梦。海子就是这样,永远在绝望中满怀希望。

海子有一首广为人知的诗:“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在这首宣言式的《祖国》(或以梦为马)的诗歌中,诗人壮怀激烈,讲出了自己的生命理想。在万人都要将火熄灭的时候,诗人要将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会像太阳,伴诗人走过茫茫黑夜。“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牢底坐穿”,“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故乡”,“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海子口中的永恒事业就是诗歌。诗歌就是海子的生命理想,诗歌就是诗人奔走的朝向。诗歌就是太阳,太阳就是诗人,诗人就是海子。“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但诗歌本身以太阳的名义必将胜利”。就像在《麦地》中,海子所写的: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抽出剑刃般光芒的麦子/走遍印度和西藏”(《黎明》之三),光芒的麦子,照亮着海子走向印度和西藏。

海子的诗歌世界是简单、纯净、朴素而醇厚的。他带有个人经验的诗歌表达,影响了在他之后的一大批诗人。他在《重建家园》中写到:“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海子一直纯真地对待这个世界,海子的心关心着整个人类,他有着巨大的诗歌理想。然而,他的心触及的是人类最软弱的感情,他柔弱的笔尖无法承担他巨大的意念。他终会不堪重负,他倒下,带着“以梦为马”的理想倒下。“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代表了人类的悲剧。命运是有的。它不管你承不承认……正如悲剧言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他们悲剧性地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1]1045

海子的死,他的决绝于他自己是必然的,是正当的。他认定自己的悲剧,他要完成这个悲剧。对于他,诗歌就是太阳,他就是王子,这个有着“自杀情结”的海子渴望成王,却只是止步于王子的行列。海子留下的是他的诗歌精神。诗歌精神是“自由的,独立的,人文的和艺术精神的。是诗人以自主的意志对历史社会时代和现实,还有一起精神领域的直接面对。”“海子是用生命承担诗歌的诗人。”[6]

西川在《怀念》中说“你可以嘲笑一个国王的富有,但你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1]8海子是贫穷的,或许,从某个层面来说,他的贫穷成全了他的精神。或者说,他追逐的精神在贫瘠的物质里熠发光芒。

(二)站在痛苦质问的中心

海子的很多诗歌看似平静、遥远;然而正是这平静、遥远的背后却隐藏这一个事实——海子对于生存的焦虑。或许,对于海子自己,幸福或者不幸,在于他给自己怎样的眼睛看这个世间。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幸福不是灯火/幸福不会照亮大地”。海子不断的怀疑,怀疑他的生活,怀疑意义的存在。于是,他决定还原,把水还给水,把山还给山,把石头还给石头,把诗歌还给诗歌,甚至,把生命还给生命。

“远行的渴望变成思归的悲痛,深刻的被弃感取代了勇士探险的激情。”[7]海子失去了某种勇气,他的内心还不够强大,他无法战胜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于是,他选择接受,接受死亡。

死亡的必然性以及生命意义的逐渐消散,成全了海子的悲剧意识。海子倾心死亡的同时恐惧死亡。“欲望是海子的希望,但同时也是海子的悲哀”[7]海子生活在矛盾之中,寻求支点,寻求平衡。

生命的不完整使得海子感到无望和恐惧。“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一颗发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麦地与诗人·询问》),海子站在麦地,设想了麦地对于他所发出的询问。如何偿还麦地、光芒、情义?“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然而,诗人海子给出了答复。“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的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麦地与诗人·答复》)诗人感受到了麦地的冷漠和质问,他站在麦地“质问的中心”被灼伤。诗人诚恳地回答道“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并且,诗人充满感情地面向麦地说道:“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诗人用诗歌的光芒偿还了麦地光芒的情义。诗人,并非一无所有,并非两手空空。他有诗歌,以及诗歌给予的生命和光芒。

在这首《麦地与诗人·答复》我们可以看到海子作为诗人的哲学思考,“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麦子/麦地、你、我这三者已经熔铸在一起,“诗人”是麦子/麦地,“你”是麦子/麦地,“我”是麦子/麦地,麦子/麦地“温暖,美丽”,麦子/麦地站在“痛苦质问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麦芒上”灼伤诗人的是麦芒,是太阳的光芒,海子追问的“麦地”其实就是太阳,“我思,故我在”,海子用诗歌的方式思考,这也正是海子诗歌所具有的独特魅力。

麦子/麦地就是海子乌托邦式的幻想,是他对生命意义存在的焦虑和追问。海子逝世20周年时,有许多怀念海子的文章,其中有这么一篇《信仰与宗教:对神秘主义的迷恋》,其中回忆了这么一件事:“1989年3月11日,也就是他自杀前的十几天,海子和骆一禾、老木到西川家,反复往常一样谈文论道……海子好像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城里人想到乡村的麦田总以为生气勃勃,你要看夏末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烧黑的麦茬,那是‘荒凉’”。在所有人歌颂麦田的生气勃勃时,海子让大家看看夏末收割后的田野,看看那残败的荒凉。“如果石头健康/如果石头不再生病/他哪会开花/如果我也健康/如果我也不再生病/也就没有命运”《七八年》。海子相信真正的命运就是不健康的,不完整的。

“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遥远的路程》这首诗歌只有短短四句话,诗人诉说着悲凉的雨水下,孤身一人的寂然。我们仿佛看到一只不停歇的笔追赶着雨水对墨迹的清洗。遥远的路程,谁也不知道要通向哪里。“海子一定看到和听到了许多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而正是这些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使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之一。”[1]9海子也一定想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东西,于是他那么固执地死去,他把所有的焦虑还给了生命,还给了死亡。在一片麦地之中,海子完成了质问和答复,也是在一片麦地之中,海子完成了生命的抒写和诗歌的谱写。

诗人艾青说:“意象是从感觉到感觉的一些蜕变。意象是纯感官的,意象是具体化了的感觉。”[8]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一个诗人的意象,其实就是诗人对于人生的一种探索,是诗人对生命本真渴望的一种表达。

1987年海子给友人写了一首生日颂诗,诗中写道:“我的妻子就是中国诗歌/汉语的诗歌/我要成为一首中国最伟大诗歌的父亲/像荷马是希腊的父亲/但丁是意大利之父/歌德是德意志的父亲”。在这首急就而成《生日颂》里,海子真诚的表达他的诗歌梦想,他的人生梦想。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河北省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随身携带四本书:《圣经》、《孤筏重洋》、《瓦尔登湖》、《康拉德小说选》。海子从书架上取下了这四部书,它们是海子对自由生命最后的思考、对生命意义探寻恒长的执着。他是诗人,还是个一直思考着的哲学家。海子的深刻之处就在于他的执着,对诗歌的执着,诗人种种对生命存在的思考常常伴着对诗歌的思考。融注于他的诗歌中。

诗人海子,把所有的浪漫献给了自己的诗篇,却把身体交给了冰冷的铁轨。这世间,他来过,他爱过,他追求过,他表达过,他完整地存在过,在青春最光辉的岁月,他选择离开,离开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温暖还是冷漠的地方,他在春天离开,海子知道,北京的春是短暂的,要在播种的季节里告别这个尘世。

有人说:“活着的死亡同样是死亡。”那么,死亡里的活着是永远的活着。诗歌,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就是他全部的生命意义。诗人洛尔卡说过:“我不吃,不喝,而且除了诗歌什么也不懂。”对于一种至高的艺术,我们需要这样的疯狂者,是他们更加巩固着诗歌的精神和存在。我们读他们的诗歌,感受到那样一种执着而美好的存在,不是同样很幸福吗。

[1]海子.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苇岸.最后的浪漫主义者[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27.

[3]欧文·斯通.梵高传[M].常涛,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118.

[4]骆一禾.关于海子的书信两则[M]//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15.

[5]谭五昌.海子论[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会版,2009,22(3).

[6]张清华.找回诗歌精神[J].博览群书,2008(12).

[7]肖鹭.向死亡存地[M]//崔卫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227.

[8]艾青.艾青诗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32.

(责任编辑:李金龙)

I 206.7

A

1001-4225(2014)02-0037-09

2013-05-18

余慧琴(1989-),女,江西景德镇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麦地海子梵高
德令哈,没了“海子”你还剩下什么
梵高的世界
《星月夜》和梵高
被盗窃的梵高
后记 一生的麦地
青青的麦地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蓝天与麦地 千阳万亩旱作梯田
九寨沟观海子(外四首)
路过一片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