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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知道世界上的路

2014-09-03刘亮程

美文 2014年1期
关键词:库车巴扎毛驴

刘亮程

一、通驴性的人

我写过《通驴性的人》,写过《驴车上的龟兹》。在长篇小说《凿空》中,我写了一群即将被机车替代的驴,在那个被石油井架包围的南疆阿布旦村,毛驴车依然是主要的运输工具,路上的驴蹄印比人的脚印多,蹲下看驴腿比人腿多,村庄的一半是驴的,一半是人的。从远处听村里只有驴叫,走近闻人声。村庄的所有声音笼罩在驴叫声里。驴一直用叫声抵抗机器的到来,第一台链轨拖拉机进村时驴跟在后面叫,胶轮拖拉机进村驴跟在后面叫,小汽车和三轮摩托车进村时驴跟在后面叫,驴见不得比自己声音大的东西。驴跟这些外来的机器比叫声,比了几十年,驴逐渐地没声音了。这是我亲历的驴的末世。我已好久没听到一声驴叫了。

我正在创作的小说《捎话》中,写了一头浑身刺满佛经,从于阗往喀什长途传送经文的驴。那时信仰伊斯兰教的喀喇汗王朝和于阗佛国正进行着长达百年的战争,人和马的生命耗费其中,驴在一旁干农活,托运柴禾谷物,斜眼看人打仗。骑驴打不成仗,驴不会像马一样傻傻地为人冲锋陷阵。驴遇事退缩,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那是1000年前的驴,倔犟脾气跟现在一样。我在龟兹佛窟壁画上看见过更早的毛驴,被一个听经的农夫牵着,偏头侧耳,和人一样虔诚用心,模样也跟现在的毛驴一样,鸣叫声肯定也一样。驴没改过口音。变化的是人。那时的龟兹是丝绸之路要冲,过往驴和人一样多。波斯驴,长安驴,龟兹当地驴,走在一条街市,拴在一个槽上,用同一种声音高亢鸣叫,不用翻译。

在新疆,我的写作总是绕不过驴,写着写着,就写到驴那里。我自认是一个通驴性的人,我懂得驴,看一眼就知道驴想什么。民间说“驴鬼的很”,意思是驴会想事情。这里的生活,数千年来被人反复地想过,也被驴反复地想过。只是我们不知道驴怎么想的。驴的想法可能在它高亢的鸣叫里。可是,驴叫声再大也没用,人听不懂。驴和人曾经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有时人牵着驴走,有时驴牵着人走。人去过的地方驴都去过。驴知道这个世界上的路。驴也知道世上已经没有驴走的路了,卸磨杀驴,人不需要驴了。

这几十年里,我眼见驴从人的生活中消失,十年前我写下《龟兹驴志》,那是驴的末世遗书。以后大地上看不见驴时,人会在我的书里看。当然,我不希望驴走到那一步,驴有脑子。人也有脑子。“每当人身边消失一个生命,人的世界便泯灭一次。”这是我在《凿空》里写的。人得在脑子里想点驴的事。

二、北疆的驴

北疆农村的驴,与牛马羊猪生活在一起,驴没啥地位,属于大牲口里的小牲口。赶马车的看不起赶驴车的,赶牛车的也看不起赶驴车的。北疆村庄多为汉人,村里也有几户哈萨克牧民,汉人种地,哈萨克人放牧,牛羊围着地边放,地越种越多,庄稼一直长到沙漠边、山边,牧场便从平原退到山区,牧民进山了。

哈萨克牧民只骑马,不骑驴。种地的汉人也喜欢骑马,拉运用马车牛车,马车跑得快,牛车能负重,驴没正经事干,养的也就不多。

我在北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的太平渠村生活那些年,村里的驴就不多,我们家没养过驴。但我写的最多的是驴。我喜欢驴,也有驴缘,到哪都能碰到驴。

2000年9月,我沿天山北坡走北疆,走在就是所谓的丝路北道,在伊犁察布查尔县的苞谷地里,碰到一头驴。它老远就扭头看我们,一直看到走近,又看我们走过田埂。大中午,太阳暴热,村里人都睡午觉,大片成熟的苞谷地里独独地拴着头驴,似乎它成了田野的主人,我们突兀地走来让它觉得可疑。它肯定把我们当成偷玉米的了。我被它看得不自在。后来我们走出田地进村了,还感觉背后阴阴地跟着那头驴的眼睛。

驴在北疆是孤独的,没活出啥景象。活得也不欢势。驴只是作为骂人的一个词,比其他牲口更多地出现在乡村语言里:犟驴、驴抬下的、牲口毛驴子、驴前马后、驴唇不对马嘴、驴样子。人为啥拿驴骂人,却很少用其他牲口?这是因为驴的某些秉性像人。比如驴和人一样一年四季都发情,驴体格跟人一般大小,驴眼睛看东西像人一样若有所思,驴倔强起来也跟人一样。人在驴身上看见自己的样子和德性。驴成了一面照人的镜子。更多时候驴又是人打骂出气的工具,鞭抽,棒打,蹄踢,都没事。驴皮实。

三、驴最累

也是这一年10月,我走到东天山半坡的木垒英格堡,那里是天山的一个重要豁口,从古到今人们都从那个口子进出。英格堡的庄稼已收获完,村边的苞谷茬地里,牛、马、羊、猪、毛驴和骡子一伙伙地在吃草撒欢,我跟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坐在西墙根,边聊天边看牲口。

一头公骡在地边调戏一头小母驴。公骡仗着身架高大,举着黑糊糊的一截子,屡次想爬到小母驴身上去,却不能得逞。

小母驴有一绝招,公骡一上去它便将后屁股坐到地上,公骡看上去很无奈,却仍兴致勃勃。我拿相机偷偷过去,想拍几张公骡强暴母驴的镜头。几头牛和两头公驴在一旁吃草,对眼前发生的事不管不问。

我快靠近时公骡发现了我。或许它以为小母驴的主人来了——它应该知道我不是小母驴的主人,在这个小村庄里牲畜和人肯定全都相互认识。可能我手里黑糊糊的相机被它认成了一块石头,它赶紧离开母驴几步,装得若无其事,看一眼远处的山,低头啃一口苞谷茬,根本不理识我。

我回到墙根,问:“公骡欺负小母驴,人也不管?”

“牲口事,管它干啥。”身边的一个男人说。

“那牲口也不管。那几个大牲口应该过去管管。至少,那两头公驴应该过去管管。总不能眼看着一头小母驴挨骡子欺负。”

他们全笑了,眼睛怪怪地看我。

“那这些牲口中谁干活最多、最累。”我转了个问题。

“人最累,还得养牲口。”

“那除了人呢。”

“驴最累吧。”

“为啥?”

“驴想事情,你看它边吃草,边侧耳听人说话。它操心人的事情。有时在地里吃着草,突然一蹦子跑回村里,凑到人群跟前,悄悄地听上一阵,突然一阵鸣叫,发出不同的声音。”

四、驴车大县

我在库车见到的驴一生都不能忘记。它们太多了,到处是驴。尤其库车的万驴巴扎,万辆驴车首尾相接。每逢周五,毛驴车从远近村镇拥向老城。田地里没人了,村子里空掉了,全库车的人和物产集中到老城街道上。街上盛不下,拥到河滩上。库车河水早被挤到河床边一条小渠沟里,驴车成了汹涌澎湃的潮水,每个巴扎日都把宽阔的河滩挤满。

这是2000年,我初到库车的景象。那时库车全县40万人口,四万头驴。我开玩笑说,库车4万驴车,每辆载10人,一次就能拉走全县人。这对驴车来说不算太超重。县志记载,民国三十三年(1944)库车人口10万,驴二点五万头,平均四人一驴。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有商旅负贩图,画有一人一驴,驴背驮载着丝绸之类的货物,这幅1000多年前的壁画是否在说明那时的人驴比例:一人一驴。

至少在公元3世纪,驴已作为运输工具奔走在古丝绸道上。驴最远走到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解放初期,解放军调集南疆数十万头毛驴,负粮载物紧急援藏,大部分是和田喀什驴,数十万头驴几乎全部冻死在翻越莽莽昆仑的冰天雪地。

南疆驴的另一次灾难在五六十年代,当时政府嫌当地驴矮小,引进关中驴交配改良。结果,改良届的驴徒有高大躯体,却不能适应南疆干旱炎热的气候,更不能适应干旱田野的粗杂草料,改良因此中止。南疆黑毛驴这个古老品种有幸保留下来。

十多年前的库车还是全疆有名的毛驴大县。每逢巴扎日,千万辆驴车拥街挤巷,前后不见首尾,没有哪种牲畜在人世间活出这般壮景。羊跟人进了城便变成肉和皮子;牛牵到巴扎上也是被宰卖;鸡、鸽子,大都有去无回。只有驴,跟人一起上街,又一起回到家。虽然也有驴市买卖,只是换个主人。维吾尔人禁吃驴肉,也不用驴皮做皮具,驴可以放心大胆活到老。驴越老,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比其他动物活得都好。

库车的四万头毛驴,有三万头在老城巴扎上,一万头奔走在赶巴扎的路上。一辆驴车就是一个家、一个货摊子。男人坐在辕上赶车,女人、孩子、货物,全在车厢上。车挨车、车挤车,驴头碰驴头,买卖都在车上做。

库车县每星期有七个大巴扎。周五老城巴扎,周六东河塘巴扎,周日牙哈乡巴扎,周一玉奇乌斯坦巴扎,周二阿拉哈格巴扎,周三齐满乡巴扎,周四哈尼哈塘木巴扎,周五又转回老城。

库车的物产,大多半就装在那些毛驴车上,不停地在全县转。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一个巴扎到另一个巴扎,把驴蹄子都跑短了。

一筐半生西红柿,转遍三个巴扎回来,就彻底红透了。价格却由原先每斤一块掉到七毛。

半麻袋黄瓜,转上两个巴扎卖不完,剩下的只能喂驴了。

熟透的杏子,一两个巴扎卖不出去,就全烂在筐里。一大早摘的无花果,卖到中午便不能看了。越鲜美的东西就越难留住。

最经卖的是那些干货:葡萄干、杏干、无花果干,还有麦子、苞米、枣、巴坦木。能从一个巴扎到另一个巴扎,无限期地卖下去。今年的新杏干已经上货,去年前年的旧杏干,还剩在谁手里,摊开、收起、再摊开。

那时的库车看上去就像一辆大驴车,被千万头毛驴拉着,慢悠悠地走,没啥着急的事情。

五、驴掌

在库车阿斯坦街紧靠麻扎的一间小铁匠房里,95岁的老铁匠尕依提,打了70多年的驴掌,多少代驴在他的锤声里老死。尕依提的眼睛好多年前就花了,他戴一副几乎不透光的厚黑墨镜,闭着眼也能把驴掌打好,在驴背上摸一把,便知道这头驴长什么样的蹄子,用多大号的掌。

他的两个儿子在隔壁一间大铁匠房里打驴掌,兄弟二人又雇了两个帮工的,一天到晚生意不断。大儿子一结婚便跟父亲分了家,接着二儿子学成手艺单干,剩老父亲一人在那间低暗的小作坊里摸黑打铁。只有他们俩知道,父亲的眼睛早看不见东西了,当他戴着厚黑墨镜,给那些老顾客的毛驴钉掌时,他们几乎看不出尕依提的眼睛瞎了。两个儿子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让人知道了,老父亲就没生意了。

尕依提对毛驴的了解,已经达到了多么深奥的程度,他让我这个自以为“通驴性的人”望尘莫及。他见过的驴,比我见过的人还多呢。

早年,库车老城街巷全是土路时,一副驴掌能用两三个月,跟人穿破一双布鞋的时间差不多。现在街道上铺了石子和柏油,一副驴掌顶多用20天便磨坏了。驴的费用猛增了许多。钉副驴掌七八块钱,马掌12块钱。驴车拉一个人挣五毛,拉15个人,驴才勉强把自己的掌钱挣回来。还有草料钱,套具钱,这些挣够了才是赶驴车人的饭钱。可能毛驴早就知道,它辛辛苦苦也是在给自己挣钱。赶车人只挣了个赶车钱,车的本钱还不知道找谁算呢。

六、驴草料

老城里的驴车户,草料都得买,一公斤苞谷八毛钱,贵的时候一块多。湿草一车十几块,干草一车二三十块。苜蓿要贵一些,论捆子卖。不知道驴会不会算帐。赶驴车的人得掰着指头算清楚,今年挣了多少,花了多少。

老城大桥下的宽阔河滩是每个巴扎日的柴草集市,千万辆驴车摆在库车河道里。有卖干梭梭柴的,有卖筐和芨芨扫帚的,再就是卖草料的。买方卖方都赶着驴车,有时一辆车上的东西跑到另一辆车上,买卖就算做成了。空车来的实车回去。也有卖不掉的,一车湿草晒一天变成蔫草,又拉回去。

驴跟着人屁股在集市上转,驴看上的好草人不一定会买,驴在草市上主要看驴。上个巴扎日看见的那头白肚皮母驴,今天怎么没来,可能在大桥那边,堆着大堆筐子的地方。驴忍不住昂叫一声,那头母驴听见了,就会应答。有时一头驴一叫,满河滩的驴全起哄乱叫,那阵势可就大了,人的啥声音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驴声,买卖都谈不成。人只好各管各的牲口,驴嘴上敲一棒,瞪驴一眼,驴就住嘴了。驴眼睛是所有动物中最色的,驴一年四季都发情。人骂好色男人跟毛驴子一样。驴性情活泛,跟人一样,是懂得享乐的好动物。

驴在集市上看见人和人讨价还价,自己跟别的驴交头接耳。拉了一年车,驴在心里大概也会清楚人挣了多少,会花多少给自己买草料,花多少给老婆孩子买衣服吃食。人有时自己花超了,钱不够了,会拍拍驴背:“哎,阿达西(朋友),钱没有了,苜蓿嘛就算了,拉一车干麦草回去过日子吧。”驴看见人转了一天,也没吃上抓饭、拌面,只啃了一块干馕,也就不计较什么了。

七、驴拥子

库车老城的每条街每个巷子都有钉驴掌的铁匠铺。做驴拥子、套具的皮匠铺在巷子深处。皮匠活儿臭,尤其熟皮子时气味更难闻,要躲开街市。牛皮套具依旧是库车车户的抢手货,价格比胶皮腈纶套具都贵。尽管后者好看,也同样结实。一条纯牛皮袢20块、25块钱。胶皮车袢顶多卖15块。这是十几年前的价格。街那头,拐过去那条小巷子里,有个做驴拥子的买买提,有名的酒鬼,做一个驴拥子,能喝掉两瓶酒。他的驴拥子顶多能换回酒钱。所以,做了大半辈子皮活儿,还是个穷光蛋。

他做驴拥子时,酒瓶子酒碗放在身边,缝几针,喝一口。一柞长的大铁针,穿上鞋带一般粗的皮条线,针用得发烫了就伸进酒碗里蘸一下。买他的驴拥子根本不用看,鼻子凑上去闻一下,一股酒香气,压过皮子的膻臊味。这样的拥子驴也爱戴,人自然喜欢买。有趣的是,买买提酒喝得越多,皮活儿做得越细。两瓶酒下肚,身子不晃,手不抖,针脚走得又匀又细,驴拥子上的酒香味也更足。人们给他的外号叫“肖旁”(酿酒房)……买买提肖旁。

那时的库车老城,传统手工制品仍享有很高地位。工厂制造的不锈钢饭勺,三块钱一把,老城人还是喜欢买五六块钱一把的铜饭勺。这些手工制品,又厚又笨,却经久耐用。维吾尔人对铜有特别的喜好,他们信赖铜这种金属。手工打制的铜壶,80元、100元一只,比铝制壶贵多了,他们仍喜欢买。尽管工厂制造的肥皂,换了无数代了,库车老城的自制土肥皂,扁圆的一砣,三块钱一块,满街堆卖的都是。那时我天真地认为,这些手工艺品不会退出街市,就像他们用惯的小黑毛驴,即使整个世界的交通工具都用四个轮子了,他们仍会用这种四只小蹄的可爱动物。现在的库车老城,仍旧有手工打制的东西在卖,尽管没以前多了,还是有人在用这些老东西过日子。

八、毛驴的好处

毛驴是最好的生活帮手,好养活,一把粗杂饲草喂饱肚子,能跟穷人一起过日子。极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样耐干旱。

驴体格小,前腿腾空立起来比人高不了多少,对人没有压力。常见一些高大男人,骑一头比自己还小的黑毛驴,嘚嘚嘚从一个巷子出来,驴屁股上还搭着两褡裢(布袋)货物,真替驴的小腰身担忧,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驴骑一辈子也不会成罗圈腿,它的小腰身夹在人的两腿间大小正合适。不像马,骑着舒服,跑起来也快。但骑久了人的双腿就顺着马肚子长成括弧形了。

在南疆,常见一人一驴车,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见村子,一条模糊的沙石小路,撇开柏油大道,径直地伸向荒漠深处。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处,有什么好东西吸引驴和人,走那么远的荒凉路。有时碰见他们从沙漠出来,依旧一人一驴车,车上放几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东西。

一走进村子便是驴的世界,家家有驴。每棵树下拴着驴,每条路上都有驴的身影和踪迹。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驴车一长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赶,一幅人驴共世的美好景观。

南疆毛驴保留着驴的古老天性,它们看上去是快乐的。撒欢子,尥尕子,无所顾及地鸣叫,人驴已经默契到好友同伴的地步。幽默的维吾尔人给他们朝夕相处的小毛驴总结了五个好处。

一、不用花钱。

二、嘴严。跟它一起干了啥事它都不说出去。

三、没有传染病。

四、干多久活它都没意见。

五、你干累了它还把你驮回家去。

毛驴从一岁多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老死,毛驴从不会像人一样老到卧榻不起要别人照顾。驴老得不行时,眼皮会耷拉下来,没力气看东西了,却还能挪动蹄子,拉小半车东西,跑不快,像瞌睡了。走路迟迟缓缓,摇晃着,人也再不催赶它,由着驴性子走,走到实在走不动,驴便一下卧倒在地,像一架草棚塌了。驴一卧倒,便再起不来,顶多一两天,就断气了。

驴的尸体被人拉去埋了,埋在庄稼地或果树下面,这片庄稼或这棵果树便长势非凡,一头驴在下面使劲呢。尽管驴没有坟墓,但人在好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块地下埋了一头驴。

九、驴车路

南疆的乡道大都很窄,路两旁白杨林立,刮乱风时树梢在空中打在一起。这些以前只有驴车行走的绿阴乡道,现在被汽车三轮摩托车霸占。只有路两旁靠近林带没铺柏油的地方供人和驴车行走,窄窄的一米或半米宽一溜子,遇超车时汽车轱辘会辗在上面,赶路人常被挤到林带里。那些驴车,谦卑地靠着路边走,一只车轮压在没铺柏油的路边上。即使赶车入睡着了,毛驴也知道靠着路边一直走回家去,而不会随便跑到路中间与汽车争道。毛驴有点害怕汽车这种东西,它不知道藏在铁壳子里面的那个牲口是啥样子,咋这么有劲,跑起来这么飞快。

我每次到南疆都要坐一坐驴车。那是祖先坐过的车。现在我们还能坐在上面,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坐在驴车上我会想过去的事情,坐在汽车上我只想现在。

驴车和老城是我们的过去,人们想看见自己的过去。正快速到来的那个未来似乎并不能完全地吸引我们,人对自己没到达的未来不太放心,在心理上人们需要一个保留完整的过去。万一未来出了问题,我们还能够回去,就像汽车坏了我们还有毛驴车可坐。

在南疆车流忙碌的现代公路旁,总有一些毛驴车,边拉着木头草料,干着它们的活儿,边等着那些屁股冒烟的铁家伙出麻烦坏掉,无法修好,然后他们的毛驴车慢悠悠赶过去。

“哎,朋友,你的家在哪里,要不要坐毛驴车回去。”

十、赶驴车接飞机

十几年前我一次次地来到库车。“我是来看驴和驴车的。”我给库车宣传部长说。当时的库车县正在实施“一黑一白”的经济战略,所谓“一黑”就是地下的黑石油,“一白”就是地上的白棉花。我说库车的资源优势不是“一白一黑”,而是“二黑”:地下的黑石油和地上的黑毛驴。黑石油可能十几年就会被开采完,地下变成空洞。我希望当地下的黑石油采完时,地上的黑毛驴还在,这是库车人最后的财富。

我给县委书记提议,把库车老城建成一个驴车城。库车新城不让毛驴和毛驴车进入。那老城可以不让汽车进入。让所有到老城的人乘驴车,给驴车户创造生意,让赶驴车的人跟开汽车的人挣一样多的钱。

我还提议在库车飞机场设驴车接机站,让那些游客下了飞机直接上驴车,一步踏入干年龟兹。

可是,当地实行的政策是用三轮车替换毛驴。经过十多年政府的力促,前年我去库车,老城街上已经少见毛驴和驴车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电动或汽油的三轮摩托。当地的农民也喜欢三轮摩托车,摩托车跑得比驴车快,经济效益比驴车高。另外三轮车不吃草,不需要用驴圈。

让我欣慰的是,还有很多人把驴和驴车留在了家里,这样一个叫毛驴的生命毕竟长久地陪伴过人,许多人还依赖毛驴,他们依然喜欢在院子里停着驴和驴车。而不是三轮车。三轮车没有生命,不会跟人说话,不会用眼睛看人。毛驴会,干完一天活回来,拴在院子,家人进进出出,毛驴的眼睛在看,呼吸在感应,耳朵在听,这样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下从生活中消失,好多人会不舍,会挽留。在库车乃至南疆,好多人在用各自的形式挽留这样一个叫毛驴的生命,不让它从生活中一下子消失。

十一、驴知道去博格达的路

就在我动笔写这篇驴文章的几天前,我竟然又遇到一头驴,而且相处了整整两天。那是8月10日,我随天池景区张军主任一行骑马去拜谒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博格达乃西域圣山,古代萨满教祭天的重要场所,被称之为连接天地的“轴”,是在千里外都能晰清看见的巨大地标,交河、高昌、吐峪沟、别十八里、疏勒城、北庭都护府等古代重镇,皆围绕博格达四周,形成东西方文明交汇的漩涡。

博格达还称笔架山,三峰并列,犹如笔架。也是古今文人祭拜的山峰。

我们的登山马队中最招人眼的却是一头黑毛驴,它背上高高地绑着一个大袋子,左右各吊着一个大袋子,比马驮得还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几匹托运东西的马都有人牵着,那头驴没人牵,自个儿走。

毛驴一会儿走在最前面给我们带路,一会儿夹在马队中间。驴主人是位壮实的哈萨克人,他说这个驴今年已经上了五次博格达了,驴知道去博格达的路。

“上一次是跟科考队的人一起上去,他们有好多设备,那些大箱子马都不驮,绑在马背上马不敢走,没办法全让驴驮。”

“那驴驮一天东西给多少钱?”

“300块。跟马一样。”

“那人呢?”

“一天100块。”

我一直骑马随在毛驴后面,我觉得跟着驴走可靠。我用手机给它拍了好多照片,出山后发在微博上。中午休息时我跟驴交流了一会儿,我顺毛摸它的脖子,它用嘴拱我的胳膊。它认识我,知道我一直跟着它。

在博格达峰下我主持了简洁规范的祭祀仪式,用我的玻璃钢水杯“鸣金三响”,让三人以石敲岩“击鼓三通”,接着祭酒、献帛、诵祭文。我们做这些时,几个随团服务的哈萨克人牵马在一旁坐着,毛驴背上驮三袋子重物,站在祭祀队列旁边,我能看见它。主持到对博格达行仰望礼时,我注意到毛驴的头也抬了起来,那一刻,博格达峰雄伟庄重地耸立在我们一行人和一头驴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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