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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岸闲人录

2014-08-22毛守仁

山西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坎肩口粮右派

毛守仁

白岸只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普通村庄,并不靠近湖泊江河,叫什么岸?传说老古老古这里有晋阳湖,大禹治过水。白岸编村史,书上有神话、有村干部,叫主流。闲人为小人物一类,上不了书,只在老百姓口头流传。

坎肩肩

志智是白岸公认的能人,却不是村里的明路人。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当了右派。被赶回村里来,粮票丢了,工作没了,都是天塌大事,他不落魄,没有见天低了个脑袋。他也没有日天骂地,时刻宣称社会对不起他。他大手一挥,说,对不起他的是城里的社会,他在村里骂,城里听不到,农村社会收留他,对他厚道,他不能骂。他只说到这一层,再不往下说,村里人究竟不明白他是怎么惹翻了城里的社会?

他成天笑脸儿不落,哪里有热闹他在哪里。这倒不是因为他嘴角长得向上,天生笑模样。而是他想开了,笑,太阳落,哭,太阳也落,何苦为难自己?他不但有笑模样,还有笑声,并且笑声总在话前当引子。这样,更让村里人摸不着头脑。他做的什么事,这样子乐呵?

村里人分不清左右,只分里外,左是里,右,就是外,外人, 不明落难原因,也不影响吃喝。

志智混入了五类分子之列,却不倒架,轻易不下地,像工作组。也不改城里人的口风语气,电蹦子他叫摩托,洋车子叫自行车,茭子他叫高粱,红面他叫高粱面,衣裳叫衣服。回村里时和村里人穿的衣服就不一样,并不阔气,也不土气,只能说怪气,劳动布坎肩肩,他叫马甲,村里人说这东西像叫蝈蝈的鞍子,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只能叫唤时发个声响,它也真像鞍子似的,时常不扣扣子,开怀带襟,半敞着,冬天不嫌少,夏天不嫌多。

与叫蝈蝈鞍子不同的是,它多了两只口袋,整天饱和着肚子。玉马与他年龄相仿,为显示自己见过世面,能破了志智的谜,就猜测口袋里装的是申诉材料。

村里人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事受屈,材料上肯定得写呀。

他说,这口袋有名堂。说完就不说了。

坎肩肩上了身,就不下身了,四季能用,城乡通吃,隔一段,他穿着晃荡到城里去,比村里人齐齐楚楚穿上毛哔叽华达呢也合群,一口改良城市话,什么也不在话下,再加上看什么都不在乎的眼光,大小衙门他抬腿就进,起先社员们只当他冤气没有出,装上申诉书跑着申冤,后来,才知道他不是闹政治,是弄经济,他真的路子宽,认人广,捎带着办点事,家里人就有活法。

到村里不久,他找了个瞎媳妇成了家。玉马问他怎么找个不睁眼的,他说,睁眼干什么?两个人一双眼足够用,看些多余事,还惹麻烦。

你尽说短处,两个人少下一双眼,该看的也看不见了。

你说炕头那事儿啊,知道你,三句话不离本行,她不用看,我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看她,东西都在她身上,我能看见就办得了事。

果然,三年两个娃,他乐呵呵地接受新人口。张得宝是同意接受志智来的村干部,他一辈子没儿女,干干净净,见此情形,有几分替他发愁:尽管生,你能活了?

怎么不是个活?反正是个穷,一个也穷,一群也穷,再穷,也不能把穷字摞起来。

他并不在乎,照生不误。三年两头闰。

他挣不下劳动粮,但口粮队里得给,那是按人头分粮,不管大小人。大小人均拉下来,他家的口粮反倒比别人家还多几十斤。队里有几个因为修水库迁来的外来户,其中郭四四比较咬牙,牙关咬得紧,她两口子干大人跟前没个儿女,分口粮时,看志智领许多份口粮,眼睛都绿了。

这次,更加一等,保管念到志智的名字,凭印象说,五口人。他说,六口,又生了一个,八月刚赶上分口粮。说着,掏出刚报的户口。

他太过能耐了,连做造人都掐着日子,不迟不早赶上分口粮。

郭四四气不过,背过身去嘟囔:刚从屄里扒出来,就得分一口袋玉茭子。

志智偏还听到了,也不生气,走到她跟前,笑笑:这是宪法肯定的权利呀。不叫饿死一个人。你有本事赶紧扒出一个来,今年赶不上赶明年。

郭四四把张脸气得铁青:宪法?那是共产党的宪法,不是你右派的宪法。

村里人不知道宪法管不管右派,他们只是并不小看右派,他们认为右派是有本事的代名词,没本事想当还当不了。志智除了说大话,也还有真本事。

别人骑洋车子带一个人,他浑家老小,都要带在那辆破车子上。大梁上一个,管摇铃;后衣架上三个,一个在怀里吃奶一个在肚里。志智的洋车子别人还骑不了,全身带响不说,有一只车把还是断掉焊接的,除了他谁敢骑?更神的是,有次在路上车子的前叉折了,他带的人,下了车一堆呢,大的大,小的小,怎么往回走?他不着急,从路边庄稼地掰了一根玉茭秆,插在前叉里,东一拐西一撞,居然也把全家人带回来。

村里一般人对穿制服的发怵,尤其怵警察,他却耍耍地对付。

县城中心地带十字街,街心站了个警察,专门管自行车带人。带了人的到此都得下车子,给警察个面子。可是志智带的人多,下车不容易,上车更不容易,于是使个懒法,从警察背后过。这个警察一转身,拦住他:下来,下来。罚款!

志智喊着:我下不来,朝警察骑了过去。

警察扶住车子,他才站住,擦把汗,笑了,指着车上大小几口说:那就交给人民警察吧,我还正愁找不到医院,怕她生在路上呢?

瞎子不明世事,喊着:到医院了?扶我下啊。警察一看,女人挺着大肚子,还是个瞎子。忙不迭地催赶他们快走。

志智还拿起架子来,友好地朝警察笑笑:还得劳你驾,扶一下自行车,我在平地上不去。

遇到这号人,人民警察也无法耍厉害。

志智面对困难,拿手表情是先哈哈一笑,笑后,你再说什么,也郑重不起来。年轻队长保柱对他摸不着头脑,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他说起市里的头头们很具体很细详,不像吹吹拍拍。于是,对志智说,别的村只有四类分子,咱们队多了一类,全全可可的五类分子了,不能白五类,快过年了,你给咱队的社员们去搞上点副食?

志智冲这句话,一口应承。

当地做饭离不了酱。笑话里就有这样一句说到炒菜流程:先捏盐,后挑酱,五味调和一起放。酱,既上色又上味。家家离不了。酱是粮食做的,馍馍长了白毛,放在瓮里捂,赤脚板子踩。流传下来的工艺倒是在,原料缺呀。于是酱不能随便买,城里人凭副食号儿供应,村里没号儿啊,怎么炒肉炒菜?几天后,志智给弄回一木桶黑酱,摆在五道口,亲自操起木板,给社员们往酱钵子里挑酱。

这时,政治队长魏东彪敲打一面锣走过来,嘴里喊着:蒋介石死了,死在台湾了。毛主席最少能活一百二十六岁。当当,当当。

志智笑眯眯地听着,问,魏队长会看八字呀?给咱看一个。

什么看八字?迷信头脑,这话不是生辰八字算出来的,你当什么都能算准?这是科学,北京的医学家研究出来的,中国最厉害的医生——

魏东彪站在汽车前,又“团团”地筛了几下锣。

主任怎么不往前走了?

黑酱?

嗯,黑的酱,北京人都爱吃炸酱面。

这倒是缺货,嗯?黑酱怎么个打法?

专门给我们三队社员弄回来的,不对外。

给咱留下一钵子。

你又不是我们三队的,留不下——你要打,就赶紧,趁这阵没人。

魏东彪队长看看木桶,快空了,急忙把锣反过来,递过去。让打到锣里。

张得宝听说了,也让志智去搞酱。你这右派又不是三队一个队的,是全村的,你得让全村人过年有炒菜的酱。去吧,再弄一回,挣大队工分。

两桶黑酱,农民也信服了志智,知道他确实有点门道。要不,养着一家子,他还经常亮肥膘,连坎肩肩都能穿成油皮?那肚里肯定是有油水的。

孩子们挨肩肩长,大的看小的,一天天也就长大了。口粮钱一年滚一年,欠着队里的,都在账上爬着。这些年,社员们大部分都叫欠款户,志智只不过多欠了些,也没有欠款大户这一说,倒比在城里活得还自在,不用愁没钱买不回米面,一屁股孩子一屁股债,他的眉灵凹展豁豁的,比会过日子的人倒少那个川字。

那些年,在生产队过时光,穷得分不下红,社员们捏盐打醋钱从鸡屁股里抠,或者喂口猪兑几个钱,扯件衣裳。口粮不够吃却没处挪,没处借,家家缺粮难度春荒,于是,队里开仓借,年年春期借,秋后还,领得更少,缺得更多,寅年吃卯年,恶性循环,队长保柱也头大,问志智怎么能把社员们的口粮周转开。

酱是城里产的,粮是地里长的呀,他能有什么法子?志智这次不往城里跑了,他说,有一条路,哪个队或多或少都在走,咱也得走,少报点产量,多分点口粮,来个彻底扭转。

保柱只点头,不吭声。不敢担这责任。瞒产私分,是重罪。有人一举报一个准,说不定就住进去了。

正好这时,村里人传说红卫兵要进村了,来煽风点火,趁黑抢粮。 话没说完,红卫兵真来了,打开场子演节目,说他们是先文攻后武卫。

志智在库房前插了一面红旗,放了一个扁平的红印色盒,掀开盖,栽了一枚公章在印色上,嘴巴往上一挑,说,第三小队红卫兵团夺权了。

夺完权,马上分粮。分完粮,保柱又来桌子前喊话,我们又反夺权了。

玉马嘲笑志智,你怎么比李闯王的天下还不耐坐,坐一天就丢了?他说,我和李自成不一样,我不会种地,怕误了农时。

结果,真有人举报,说右派翻天,反攻倒算,私分口粮。

公社找志智,他进了院,先打散一包子烟,散烟的爽快劲,类似下乡干部。隔门缝瞅见郭四四在院里,就招手唤进来:喂,你来,你来,听说那天分粮出错,给你家多分了二百斤口粮?有没有这回事?如果有,你就把那二百斤退回队里吧,这不算什么事,谁让他们粗心大意?你也不是有意要多吃多领。

公社干部到村里查访,社员们异口同声,都说没分粮,倒是防抢,保了一下粮,其中包括郭四四的老乡。郭四四见势不妙,只得改了口,说自己算错了。

公社干部也是人,知道此事关乎百姓肚子,不可细追究,更不可声张,趁势压下去了。

志智的孩子们长大了,五女一男,没有瞎的也没有拐的,嫁的嫁,娶的娶,他的坎肩肩也穿得四处脱缠,下襟磨成了毛边,他把这叫成“毛马甲”,他挎着毛马甲,寻到开除自己的厂里,要求平反,落实政策办主任查了几本资料,严肃地说:你确实是右派?没你的资料呀?

我带着呢?

个人带的材料不算。

怎么就不算呢?他抖抖自己酱油色的毛马甲:这就是材料。领导说,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说发了二尺布票,刚够搂住上头搂住下头,楼上楼下是这么个搂呀?没有领没有袖。结果,碰了高压线,说我眼中没领袖,大会批小会斗,弄了我个漏网右派,给我补了一个名额。

凭一件马甲,也没法给你平反呀?工资倒是可以补发。

他嘿嘿笑了:好像我混了个右派?不平也不反了,补了工资就行。

回到城里上班他不习惯,他让大闺女顶班,自己退休仍坐在村子五道口翘着嘴角,笑谈天下事,比谄三国拍列国还精彩。此时他更是名正言顺动口不动手了,再用不着他走后门从城里弄这弄那了,尤其是不再挑酱,村里人改吃酱油了。他与时俱进成了酱油党,袒露的胸脯肉皮发黑,油腻腻的马甲还是照穿不换,他说自己还要披右派的外衣。

村里年轻人也改口把坎肩肩叫马甲了。

米布袋

月菊从娘肚子往出爬时,预见到会饿肚子,脖子里带了个米布袋。

生产队分的口粮远不够吃,月菊妈的奶袋子里攒不下奶水,月菊吃不饱,不停地吸,疼得妈口里咝咝响,待到见自家闺女胎带的米布袋也蠕动,如同看到指望,方忍住疼痛,尽由她空吸。

碰得也巧,村里开始承包种地,第二年,家里粮瓮满了,倒像米布袋里倒出来的。

月菊长到十七八,脖子里的肉瘤鼓鼓囊囊成了气候,把她的脑袋往右支使,远看,更像扛着一布袋粮食。戏台上扛东西的戏文就这样做,看她如同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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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