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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女娲与西王母形象及演变

2014-08-15

陕西青年职业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西王母女娲神话

梁 蕾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8)

神话作为一种文化形态,是处于低社会生产力时期的远古人类对自然界的幻想。基于当时的认知水平,人类认为诸如雷电、洪水等现象都是由赋有特权的神灵掌控,并据此加以人格化,就产生了天地鬼神的形象。

而人类最初开始于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社会,女性在社会中占有不容小觑的地位,因此作为其社会形态映射下的产物,神话对于女性的崇拜不胜枚举,而其中最集中的特征,则是对繁衍生命、守卫和平的母性本能的高扬。

所谓母神,顾名思义,即具有母性神格的神话女性。而在中国神话中,女娲与西王母则是此种特性的代表,她们分别诠释着荣格所谓的“可爱母亲”与“可怖的母亲”的形象。叶舒宪也认为,地母神变为一对女神的情况下,在中国表现为空间上的对立母神,也就是所谓的“东母”与“西母”,女娲与西王母则是东母与西母的直传与变形。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意味着生命生长的开始,东母自然与化育万物的女娲联系起来;太阳的西落,预示着黑暗的来临,代表着生命的衰败与死亡,西母便与掌控残杀的西王母对应。

从文献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她们的形象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女娲抟土造人,虽然这一壮举已经鲜明地奠定了她母神繁育滋生的地位,但后世又有新的业绩使得这位母亲形象更加饱满;而西王母在中国文化二元对立统一的作用下,发生了质变,从最初以“主灾厉与五刑残杀之气”的可怕死神到掌管能够使人吃后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不死之药和仙桃的代表生的吉祥之神,向人们预示着“可怖的母亲”也孕育着生的希望。而两位母亲,都在父系社会到来的影响下,弱化她们的功绩,逐渐从独立神过渡到对偶神,造成母神精神的失落。因此,我们需要对她们的功绩及形象演变分别加以分析,才能真正理解她们的母性神格及演变原因。

一、母神形象的演变

1.女娲

关于女娲的文献记载,最早出现在《楚辞·天问》中的“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这句话是说,女娲既然创造了人类,而又谁创造了女娲的形体?这一发问很是突兀,可能早在屈原时代之前,女娲就作为人类的始祖已被信奉崇拜。直到《抱朴子·释滞》:“女娲地出”,屈原的问题才得到回应。既然人类是女娲用泥土做成,那女娲也应该与大地密切相关。这样的回答表现了农耕文化中,人们对泥土的信赖。

《说文解字·女部》中曰:“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从女呙声。”作为化育万物的形象出现,女娲最伟大的业绩即是“抟土造人”。《风俗通义·佚文》:“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天地当初形成时,没有人类的踪迹,女娲开始用泥土造人,为了省力并提高效率,便用绳子沾泥水,于是形成了不同形态的人类。这条资料不仅说明了人类的起源,并进一步解释贫富产生原因,表现了阶级社会等级观念的出现。由此推断等级思想已经萌芽,并且为了使其上层统治具有说服力,社会形态开始对神话进行入侵,寻求根由。

人类产生后,男女之间自由恋爱,甚至是随意匹配,无章法可言,同时这种群婚、杂婚的状态也影响着人口的繁衍和素质的提高,女娲为了结束这种情形,使得人类得以健康有序地繁衍生息,她创造了婚姻制度。《风俗通义·佚文》:“女娲祷祠神祈为为媒,因置婚姻,行媒始行明矣。”《路史·后纪二》:“(女娲)少佐太昊,祷于神祇,而为女妇,正姓氏、职昏因、通行媒,以重万民之判,是曰神媒。”女娲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相当于现在的媒人。

但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可能是天地本身不足,也可能是宇宙该有的大劫难,突然间天崩地裂,人类遭受了空前的大灾难。作为人类的始祖神,创造了人类的同时,使得保护人类适宜的生存环境成为一种责任,从而补天成为可能。《列子·汤问篇》:“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淮南子·览冥训》:“于是女娲炼五色之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女娲为了解救人们于水火之中,与大自然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女娲将各种颜色的石头熔炼,形成五色石。面对灾难时,女娲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保护着她的子民,体现了一种英雄式的母亲形象。

为了让人们在劳动之余,有娱乐活动,女娲又创造了笙簧。《说文解字·竹部》:“簧,笙中簧也,从竹黄声,古者女娲作簧。”《风俗通义·声音》:“世本:‘女娲作簧’”。首先,音乐可以怡人性情,滋养生活,营造一种和谐共生的氛围,从而奠定了社会秩序的稳定。其次,笙簧的制作材料是葫芦和竹管,而它们分别是男女生殖器的象征,组成的笙簧有“男女交合,繁衍生殖”的象征意蕴。因此,笙簧作为一种乐器,不仅是娱乐工具,同时也显示了先民对于生殖的崇拜。而联系到女娲是人类的始祖女神,创造的乐器与繁衍生息意蕴相联系就不难解释了。

女娲的结局,文献记载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死亡。在神话中,死亡并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形体消失,而是以另外一种状态存在,即“尸体化生”。这种例子不难找到,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其身体部位化为其他物体存在;又如夸父逐日路途渴死之后,手杖化作,身躯化作等。女娲也是如此,《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女娲的肠子化成了十个神仙,以另一种形式,横处在原野中;另一种则是女娲拯救了她的子民后,不夸耀自己的功绩,不彰显自己的名声,而是《淮南子·览冥训》: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逍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宓穆于太祖之下。”女娲乘着雷车,在灵门拜见了天帝,安详静穆地在大道太祖那里休息。就这样静息于此。

我们不难发现,对人类有重大影响的四项功业:抟土造人、设置婚姻、炼石补天、发明笙簧,女娲生育、守护着她的子民们;又用女性独有的心思细腻周悉心关爱着她的子民们,这种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母亲的典型形象。

2.西王母

人们在对生存热切追求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要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作为女娲化育万物的对立面,西王母执掌自然灾害,主管五刑残杀。恐惧,使人们幻想她的形象时,不免以粗犷狰狞为特征,《山海经·西山经》:“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西王母是豹子的尾巴,老虎的牙齿,而且有着高昂的叫声,蓬发垢面,完全是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神模样,让人心生敬畏。《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人们把西方作为西王母所在地,与其职能有密切关系,“在神话思维的拟人化类比作用下,太阳总是被想象成一个生命存在,因此,太阳的初升总是同‘生’或者‘复生’相联系,而太阳的西落也自然被视为衰老与死亡。”西方作为生命衰落之地,自然掌管“天之厉及五残”的神灵理应居住于此。可见,西王母最初是残暴恐怖的半人半兽形象,她生活在荒凉辽阔,杳无人烟的西方,是掌管着人们生死大权的死神。

女娲的母性表现在以化育万物为主干,其他功绩为枝叶来丰富其神格,而西王母的形象是一种线性转变,从怪神到女仙首领,每一阶段都是一种质的转变,她也是被人们改造最为彻底的神话人物。首先,她从怪神成为了天帝之女,成为了西方的实质统治者,与周穆王相见于瑶池,并与之和歌互答。《穆天子传·卷三》:“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列子·周穆王篇》:“(周穆王)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文中西王母的外在形象描写缺失,或者是作者故意遗漏,以转变西王母形象,但从会见的一系列内容来看,应该是受到礼乐文化的侵染,已经成为颇有教养的常人样态,不再以怪神模样出现。

但人化形象并不是其演变的终点,后世将其不断抬高,她不再是寻常的人王形象,开始作为人们的守护神出现,位列仙界,成为人们的信奉对象。西王母略带仙气应该始于《淮南子·览冥训》:“譬若弈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掌管生杀大权的西王母成为拥有不死之药的神仙,可以绵延寿命,永葆青春,展现了人们对于生存的渴求。半仙气质的西王母在后来道教思想的影响下发生了质变,彻底成为神仙。《汉武故事》《十洲记》《博物志》中均有记载西王母会见汉武帝的故事,降神仪式开始出现,其着装仪仗更显示出道教因素,但其形象并未定型。直到《汉武帝内传》,对于这次会面的描述更为详细。为武帝“好长生之术,常祭名山大泽以求神仙”等一系列行为所感动,西王母决定降临凡间传经授道。汉武帝举行了隆重的迎接仪式,西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西王母成为容貌颜色世上少有,三十左右的少妇,西王母的仙化形象彻底完成。

汉代,人们就开始着手美化西王母的形象,从掌控灾异、剥夺生命的怪神一改成为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神仙,人们举行祭祀仪式来祈求西王母的保佑。《汉书·哀帝纪》载:(汉哀帝建平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等,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聚会祠西王母。其中人们对于长寿的祈望是西王母形象转变的关键因素。西王母与长生不死主题密切相连,早在先秦文字记载中,就有关于西王母超脱生死的记载。《庄子·大宗师》:“(道)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之其始,莫之其终。”长生久视、长生不死道教观念在汉代与黄老思想、神仙崇拜结合。在道教的鼓吹下,使得西王母拥有不死之药、可以永葆长寿的传说神乎其神。其次源于西王母所处的地理位置。在古代朴素的观念认为西方盛产不死丹药,《楚辞·天问》:“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寿何所止?”黑水、玄趾、三危皆西方地名。《淮南子·时则训》:“三危之国,石室金城,饮气之民,不死之野。”两者在方位上的相同性,使得人们容易将其联系演化。再次,六朝文人依托汉代名人之作,如《十洲记》《汉武帝内传》等志怪小说,涉及西王母掌管不死之药的内容颇多,这应该与当时的社会特点密切相关。汉末是中国历史中少有的动荡期,政治动乱,阶级、民族矛盾空前,天灾人祸并存,生灵涂炭,人们在现实中看不到希望,只能在文字中寄托心声,歌唱理想,在作品中鞭笞丑恶,高扬美好,于是不被统治者重视的小说成为主要发泄途径,人们可以极尽荒诞,嬉笑怒骂,以神笔写幻想的体裁大为流行。在作品中灌输不死之药的传说,一来是作者的一种补偿心理,在战乱中希望美好,苦难中需要真善美;二来,在生死未卜时期,读者渴望的就是永葆长寿,使得作品更有影响力,使得西王母在志怪小说中大写特写成为可能。

我们可以看出,西王母经历的变革概括有两点:一、外形,从怪模怪样的半兽状态到三十左右的绝世女仙。二、职能,从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死神到拥有长生不老药的吉神。这两个转变的关键因素是道教的流行及其对西王母的推崇,道教中将人的死解说成“得道成仙”,“重返母体”,死亡不过是再次回到生命的起点,使得人们能够减少一些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因此觉得西王母在可以剥夺生命的同时,也是在赋予人新的轮回,从而让西王母掌管不死之草和长寿之桃,这是人们渴望改变死对心理威胁的一种精神产品。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女娲与西王母这一对看似对立的母神,一个掌管生,一个决定死,其实又是一体的,不可分的,她们是共同孕育守护着万物的母神,共同一个承载着生命的大地。生与死的轮回正如昼与夜的交替,昼的逝去正是夜的开始,夜的到来也显示出昼的珍贵,这些都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

二、母神精神的失落

如果说母神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那么随着父系社会的到来,对其进行解构也是必然。纵观相关的神话记载文献,我们可以看出,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社会现状同步,同广大女性一样,女性神逐渐成为陪衬或者点缀。当然,女娲与西王母也不例外,她们都从独立神过渡到对偶神,其职能也发生相应转变。

人类的始母神女娲,从汉代开始,先是成为伏羲的妹妹,又逐渐被演化为伏羲的妻子,共同孕育着人类。在汉墓出土砖画中,伏羲手捧太阳,女娲手捧月亮,象征“阴阳”两相,两者常连体交尾,都具有人首蛇身的形象,正好符合当时人们的观念:伏羲是天神、太阳神,与地母神女娲结成配偶,恰好反映了当时天父地母的思维。卢仝《与马异结交诗》云:“女娲本是伏羲妇”。女娲的丰功伟业逐渐被弱化,她不再是独立造人的母神,而是成为辅佐伏羲治理天下的得力助手,走上了男权社会中所有女性的必经之路,开始作为一个附属存在。

神通广大的西王母在父权社会体系中,与女娲的境遇相似,人们同样将其弱化,作为男性的配偶神存在。从东汉开始,人们创造出与西王母相对应的东王公,并详细记载了他们相会的情景,《神异经·中荒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洞冥记》:“昔王母乘灵辇,以适东王公,税此马于芝田,东王公怒,弃此马于清津天岸。”跟以前所记载的周穆王、汉武帝会见西王母不同,东王公是人造的神话仙人,西王母不再是被人仰望的女仙,而是追随东王公的女子。后世更有道教人士大肆渲染,东王公不知何去了,西王母又成为玉皇大帝的原配夫人——王母娘娘,负责宴请天上各路神仙之职,以及民间婚姻之事,成为玉皇大帝的“贤内助”。

综上所述,在人类的早期历史上,女娲与西王母是对立的,因为掌管生死的职能不同,又是统一的,女娲神格本身的孕育、滋生特性,以及西王母后期职能的突变,都是在一定意义层次上守护着人们,她们就像两种不同性情的母亲,以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关爱。她们的功绩可谓无人可及,但是在后世,为了抬高男性价值,她们的形象一度被改造、弱化,处于从属地位,甚至成为男权社会下的附庸,导致母神精神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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