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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叙事艺术

2014-07-15夏元明

文学教育 2014年6期
关键词:凤姐刘姥姥贾府

夏元明

一.《红楼梦》的闲文

过去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写阶级斗争之书,而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为该书之总要。这种观点实在不妥。还是脂砚斋有眼力,脂砚斋是这样评的:

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是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讽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

脂砚斋明白指出,贾雨村乱判葫芦案一节是“闲文”,“非《石头记》之正文”,这在持《红楼梦》为政治小说的读者看来,肯定是谬论。但我以为脂砚斋说的有理。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无疑有其社会批判意义,深刻暴露出封建时代官场的丑恶,具有讽世的作用。也就是脂砚斋之所谓“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辞耳”,“微辞”就是批判讽刺。但从其全书的结构和主旨看,这段文字的确只能算是“闲文”,其目的,一是引出宝钗进京,二是交待香菱(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宝钗和香菱一个是十二钗正册的头号人物,一个是又副册的头号人物,不可谓不重要。作者要写她们,总得有个铺排接引,而第四回正好起到这种作用。

或曰宝钗的出场,其进京原由和背景,完全可以概述交待。我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但揣想之下,觉得那样会显得非常累赘,且也不是小说的当行本色。小说虽然有叙述、讲述、描述之区别,但如此等关键之处,概括交待是很难奏效的。故作者用了再现法,干脆用了细致的笔法,再现当时之场景,使读者可以得着一个具体而深切的印象。且两个人物自然关联起来,也省却了不少麻烦,还能增添别样的意义,何乐不为?像这样的文字,在一回中固然不是“闲笔”,但在全书里只能是接引。所以脂砚斋正是从其大结构中来观察这一回书的,他并没有否定这一回书的思想意义。

接引固然是目的之一,其实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言在此,意在彼”,收旁敲侧击之效。此话怎讲?《红楼梦》一书经常玩这种手法,写某并不胶着于某,却于侧笔、闲笔中见之。即如一个丫头的名字,像贾母面前的鸳鸯、琥珀等,也可以见出主人的性格趣味。同样一个袭人,在贾母那里唤作珍珠,到了宝玉那里竟成了“袭人”,因为袭人姓花,宝玉从“花气袭人知昼暖”改过来,这个人就为宝玉所用了。同样一个紫鹃,在贾母处名鹦哥,而到了黛玉那里竟成了紫鹃,一下子变得文气起来,其实鹦哥和鹃不过都是一种鸟,但鹦哥是学舌的,杜鹃是啼血的,一个丫头命运与主子联系上了。这都是侧笔,闲笔,但又不可等闲视之。曹雪芹写贾雨村断案,真实目的还是在写宝钗和香菱,特别是宝钗,居于如此之家族,有如此之兄长,如此出身教养如何不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虽然宝钗不似乃兄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但其性格中的“冷酷”,只怕也脱不了家族血缘的影响。宝钗的心机算计,城府深藏,只怕是这个作为皇商的女儿所必然具有的性格。正如黛玉,写林如海的从读书出身,也正为黛玉张本。而香菱究竟是甄士隐的女儿,不管她命运有何等悲苦,她的聪明灵慧总是遮掩不了的。

所以我们看书,一不能仅看表面,二不能没有整体意识,三不能先入为主。闲笔不闲,实堪玩味。读其他书如此,读《红楼梦》更必须坚持。

二.关系中的刘姥姥

刘姥姥是《红楼梦》中一个血肉丰满、生动有趣的形象,其在《红楼梦》中的作用无人可以替代。曹雪芹之所以要塑造这么一个形象,是基于很多种考虑的。首先,刘姥姥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可以折射出大观园内外许多人物的性格。第二,刘姥姥也是一个极好的见证人,正是这个乡妪见证了贾府的荣枯。第三,刘姥姥还是一个绝佳的视角,正是透过她,大观园另一番图景才得以显现。也许还有其他,此不一一指出。刘姥姥这个形象,有说是正面的,有说是反面的。喜欢她的,赞其智慧,讨厌她的,斥其圆滑。其实这种好坏二元思维并不可取。鲁迅曾说过,《红楼梦》一书的好处在于它叙好人并非全好,坏人也非全坏,即《红楼梦》中人并没有脸谱化。见仁见智固无不可,要紧的还是从这个形象本身看世态,体会作者的用心,还其艺术形象的本来面目。我以为这也是理解《红楼梦》其他人物必不可少的原则。

研究刘姥姥的人,好谈刘姥姥的语言艺术,攻关技巧,认为刘姥姥是一个十分注重“关系学”的典型。我不这样看。我而今借用“关系”一词,是指刘姥姥与周围人的关系。刘姥姥作为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其多维性格,正是通过她与周围人的关系建立起来的。人物塑造离不开关系,孤立写人很难成功。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仅就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来谈。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可以分成三节。第一节刘姥姥家中的定计,即与女儿女婿商量如何到贾府找王夫人,寻求王夫人的帮助,以解燃眉之急。第二节刘姥姥带着外孙板儿见贾府仆人周瑞家的,请求其引荐。第三节刘姥姥见王熙凤。这三节刘姥姥分别与三个人物打交道。第一节与女婿狗儿,第二节是周瑞家的,第三节是熙凤。刘姥姥在这三个人物跟前表现完全不同,展现了性格的不同侧面,层次分明,又不失其统一性,充分显示出曹雪芹刻画的深细。

本来,第六回写刘姥姥,真正落脚点是王熙凤,第一次正面展示王熙凤当家管事的才干,刘姥姥其实不过是穿针引线的人物。但就是这个穿针引线的人物,在这一局部竟然成了主角,大有抢凤姐戏的嫌疑。凤姐在这一节固然精彩,而刘姥姥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比一般小说的敷衍。刘姥姥是个什么人物?书中只给了一句话的交代:“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这是什么意思?我想这意思无非是说刘姥姥非等闲乡妪,她是见过世面,有很多人生经见,其见识不可小视的人物。正因其年高,又是一个寡妇,人生的许多艰难苦涩见得多,体会得深,是一个有着相当丰富的人生阅历的老人。所以这个刘姥姥就不是一般的刘姥姥。她是村俗,但她并不缺少幽默,甚至颇富智慧。到后来,她知道了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特别是在贾母眼中的意义,最初见凤姐的局促惶恐就不复存在了,而成了一个真正的“表演艺术家”,即用自己装疯卖傻的表演,赢得贾府上上下下几十口的欢笑。有人将这看成是刘姥姥的逢迎,而我却要将之定位为智慧。我以为,与其说贾府中人在捉弄她,不如说她在捉弄贾府中人,刘姥姥在她的成功表演中,并没有丧失自己的人格,相反她找到了她与这个豪门世族对话的资本。她带来的时鲜瓜果可以解馋,她的表演可以博得贾母的欢心,她从贾府中得到的一切是她付出的回报,她根本用不着拘谨。所有这些,如果不是她的经见,不是她的胆识和智慧,都是谈不上的。这也是理解这个人物关键因素。

刘姥姥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当然是她的语言。刘姥姥堪称语言大师,换句话说,曹雪芹是真正的语言大师,他怎么就能够将刘姥姥的语言刻画得如此栩栩如生?我甚至相信,在曹雪芹的生命中,一定见过刘姥姥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凭空是塑造不出来的。而曹雪芹对这个形象观察之细致,体察之入微,最能够见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眼力,当然更有情怀。因为曹雪芹虽然在刘姥姥这个形象身上不无调侃,但曹雪芹更多的是流露出对她的同情,并从中寄予世态炎凉的感叹。在对待刘姥姥这个问题上,王熙凤和鸳鸯的捉弄(虽然并无多少恶意)固然有些过,而妙玉的嫌弃和黛玉的挖苦,更能够见出不同阶级出身的人之间的重大隔阂(这方面我们没有办法回避阶级斗争学说!),倒是宝玉,难得他能够同情老人,将妙玉要扔掉的一个茶具讨给了刘姥姥,在这点上,宝玉和曹雪芹的心应该是相通的,当然宝玉的同情远远没有曹雪芹的深切,因为曹雪芹从这个形象身上感受到了更多的艰难和悲酸,这是关在大观园中的宝玉无法体味的。但不管怎么说,刘姥姥作为一个富于智慧的乡妪形象,她的幽默,甚至她的行为艺术,却绝对一流。她没有其他资本,只能凭自己的一张嘴,既迎合了贾母,也感动了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甚至还赢得了王熙凤的信赖。语言为她赢得了一切,使她从一个向贾府打秋风的可怜虫,变为给巧姐提供保护的义媪!所以只看到这个形象滑稽可笑的一面是错的,这个人物有其无可替代的价值。

我们还是来说第六回中刘姥姥的精彩表演(“表演”一词没有贬义)。说了,这一回有三节,三节中刘姥姥分别与三个人物对话,三种对话各各不同,显示出刘姥姥性格的不同侧面,十分值得玩味。

先看第一节。第一节刘姥姥面对的是他的女婿,一个无多大本事,光知道“闲寻气恼”的庄稼汉。刘姥姥对她的这位“姑爷”,可谓知根知底,所以说出来的话,理直气壮,居高临下。她认为作为一个庄户人家,最要紧的是本分,“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言下之意,这位“姑爷”有点逾越了庄家人的本分。她批评姑爷:“你皆因年小时托着那老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把持不定,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这言语不可谓不尖锐。但仅能批评不够,难得的是她还能提出建设性意见,让狗儿到贾府寻找机会。她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这不仅是一种见识,还是一种主动的生存策略。而且她向狗儿提出如此建议,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异想天开,而是基于对两家过去的关系以及王夫人的分析和了解。特别是王夫人,如今是贾府的当权派,“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的怜贫恤老,最爱斋僧布施。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亦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汗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话说得不是很肯定,但有理有据,并不是心血来潮,显见得她对这件事是深思熟虑的。从她对姑爷的批评,到出建议,到分析成功的可能性,有条有理,没点见识的老妇是断断做不到的。这时的姥姥可是站得高,看得远,说话没有半点忸怩,令人佩服。

第二节交接的对象是周瑞家的。周瑞虽然是王夫人的陪房,是贾府有头有脸的仆人,但比起刘姥姥来,那可是不能同日而语。可是刘姥姥见了周瑞家的,并不怯场,而是不卑不亢,得体大方。刘姥姥对周瑞家的以“周嫂子”呼之,“好呀,周嫂子。”一声亲切的问候,一下子拉近了与周瑞家的距离。而刘姥姥之所以不怯周瑞家的,是因为她了解周家与他们王家的历史,当年周家与人争买田地,得到过狗儿的父亲的关照,王家有恩于周家,故刘姥姥可以大大方方地跟周瑞家的说话,并不觉得低人一等。由于没有心理障碍,所以当周瑞家的问她“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时,她答得十分得体:“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面面俱到,既抬举了周家嫂子,又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既道明了目的,又表达了对周家的亲近。而当周瑞家的说起王熙凤,她也不失时机的发表评论:“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的。”自己竟成了识千里马的伯乐!夸了别人,也没忘了抬高自己。但这番对话与前相比,平等中透着亲近,没有居高临下的教训。这也是她的真聪明。

第三节是面对熙凤。还是这个刘姥姥,在女婿面前可以侃侃而谈,在周瑞家的面前也不失风度礼数,可到了王熙凤跟前就拘谨起来了,话也不会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见了自鸣钟不识何物,听其声,居然以为是打罗柜。而见了平儿,竟然以为就是凤姐,才要称“姑奶奶”,被周瑞家的一语给救了。开口就不得体,什么“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话是实话,却太过直白。所以凤姐要说“这话没的教人恶心”!当周瑞家的让她说出此行的目的,她几乎有点张口结舌了,一面推出板儿:“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什么的?只顾吃果子么!”弄得凤姐以为他不会说话。其实刘姥姥何尝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她在女婿面前,在周瑞家的面前何等伶牙俐齿!关键是她面对的对象变了,还有就是那种向人开口的难堪。首先看凤姐的威仪气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拔手炉的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俨然是老佛爷。刘姥姥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先是居室里的陈设,再是平儿的打扮,让刘姥姥先怯了三分,再出来一个“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凤姐,就是再会说话的刘姥姥也没法开口了。这就是气馁。此时的刘姥姥完全没有找到她与眼前这位少奶奶交接的支点!在女婿那里她是出谋划策,在周瑞家的那里她可以叙旧寒暄,可她如何对凤姐?一个人,当与另一个人失去了交往的支点,身子一下子矮了下来,只能仰视,两股战栗,还哪来的从容睿智。这是一。第二点更关键。人常说人不求人一般高,偏这姥姥今儿要求人。这求人的滋味是何等的难受,不说吧,达不到目的,说吧,难堪尴尬!所以刘姥姥还没开口就红了脸,而作者给的一个词竟是“忍耻”!我不知道家道败落之后的曹雪芹有没有求乞的经历,他的朋友说他“举家食粥酒常赊”,想来他对这种求人的滋味定不陌生。杜甫有诗:“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我觉得曹雪芹通过刘姥姥传达出来的屈辱的滋味,甚至比杜甫的悲辛更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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