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清

秋风中写下的诗句（组诗）

黄先清

我和小麻雀

大地很大，大得找不到东西南北的边儿

麻雀很小，小得东西南北缩成了一个点

一个麻灰色小点

在尘世，我尽力把悲伤缩小，把喜悦缩小

——因我知道卑微生存的技巧，越小的东西越轻

小的感觉让我更安全，轻的感觉让我更舒坦

但世间，伤害小的东西似乎已成习惯

我只能缩得更小，再更小，再再更小

小得让无形的枪口寻不到有形的目标

这个秋末，我和小麻雀在冷风中一天天缩小自己

我们已经小得没有伤害别人的能力

只想小得使别人无法伤害自己

破钟

天，还是那样辽阔苍黄

风，还是那样粗犷孤独

村小瓦房好像彻底伏在地上了

垂暮苦儒一般，半天接不上一口气来

我试着敲打那只破旧牛铃——铜钟

它也半天没说吐出一句清晰的话

是啊，用一句，半句，几个词

含混说出一些影像，比什么都不说

更让我感激。对于更显残破的铜钟而言

四十年前的一些阳光味儿的关键词

干净的修饰语，以及青葱的人事掌故

大部分已破损或遗忘

这些年，更为残破的不只这口铜钟

还有我的身体，心灵，采矿的村庄

贪腐的官场和我们共同的信仰

我的感伤，缘起于这口破钟

沉郁地指向宽泛的现实与明天

再次感激这口破钟，虽语调模糊迟钝

却用一句，半句，几个词

精准说破了我们的病态

爷爷的草鞋

土墙上这双草鞋

就是爷爷

它老望着我，老望着我

总欲言又止，总欲言又止

唉，爷爷！请原谅我两手空空

这些年，文学病毒的侵袭

让我的卑微胜过任人践踏的秋草

我想收集一些秋阳的热力

熬过病态时代的冬季

或许，最僻远的村庄

还可寻到最后一间温暖小茅房

炉火干净，笑语干净，幸福干净，希望干净

——像那些年，您和我们围坐一起时，一样！

坍塌的瓦房

在台上村，大风要把天幕撕下来

藏不住身子的石头，冻得乌青

一条憔瘦小河，没能弯出秋末

刚好弯到一座坍塌的瓦房边

瓦房骨架散了，瓦片碎了

我在断墙下翻找，没找到瓦房的心脏

据传这家人去广东打工全家出了车祸

瓦房的心脏先被带去广东，后被带进黄土

没有心脏的瓦房

绝不是大风吹倒的

狠劲

秋末

最后一枚黄叶，死死咬住

一枝乌桕残枝

牙齿咬酸了，松动了

有几颗脱落了

即使只剩一颗，也要咬紧

这种狠劲，让我想到溺死的人

掰断手指，也不能取出

最后一刻抓牢的水草

这让我想到：生，不容易

死，又何尝容易啊——

要拼足攒够那么大的狠劲

才能挺过死亡这一关

衰老

秋天刚到，这根丝茅草

最先枯萎，从草尖至腰部已发白

我想起鬓角第一丝枯发，雪白的发尖

怯怯探出头来，很自卑，很沮丧，

很凄苦，很无助，丢了魂魄的模样

只剩躯壳，像彻底死亡的白草

——把秋草和头发相互类比

是我觉得衰老过程的苦痛深重

若将这种苦痛熬成一碗毒药

不时喝下，在生命离开身体以前

会反复死亡

生死事大。无论是人是虫鱼

死亡一次，已足可让山河草木悲戚

要是反复死亡，一颗不能复制的心

就承受成倍的绝望之重

大地苍茫，日月沉浮

一只蝼蚁，无悲无喜爬出秋末

青山依然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