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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草药(六题)

2014-07-14沈春儿

文学港 2014年3期
关键词:苏木小艾苗苗

沈春儿

中草药(六题)

沈春儿

连心麦冬

中医院倪主任是这个小城最有名的骨科专家,每逢他门诊,小小的诊室一定会被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没赶上挂号的,若是急症,只得另找医生诊治;若不是急症,一部分怏怏地回去另找时间挂号就诊,另一些老病号,就会眼巴巴地等在诊室门口,盼着倪主任慈悲为怀,在诊治完那些正式挂号的病人以后,给自己一个“加号”。倪主任年龄五十出头,诊治病人轻声慢气,很是好脾气。于是,遇着他门诊,和他搭班的护士常会叫苦:又得饿肚子没午饭吃了!因为,他常会被“加号”的病人拖到下午一点多才可休息。

这一回,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倪主任还在看“加号”。

这是一位七十六岁的老头,一身布衣裤,花白胡茬花白头发,脸上褶皱叠褶皱。他主诉腿骨关节疼痛已经两个多月,倪主任让他撩起裤腿,膝关节及踝关节明显红肿。另一个腿症状也很明显,膝关节下部肿得亮晶晶。细看手部关节,左手腕及中指都有红肿现象。这是比较典型的类风湿关节炎症状。倪主任问;“这样的情形不止两个月了吧?”老头腼腆地笑:“时间是不少了。”倪主任边开药方边问:“这么严重了才来看,多不好!要批评你家老太太,对你这么不当心。”老头低声说:“老太婆走了十来年了。”倪主任说:“那得批评你的孩子,当然,你要自我批评!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不爱惜自己?”老头呵呵笑着说:“不要批评,不要批评!我儿子就在这里做院长,你不会批评他的!”倪主任心一惊,手上的笔“啪”地掉在地上。

“院长?什么名字?”

“他叫方林。”

“啊?”倪主任扶了扶就要掉下来的眼镜,瞪大眼睛看老头的面貌。确实,神韵很像方院长。不对,方院长像他。

“这个方院长,太不像话了!”倪主任拿出手机,就拨了方院长的电话。老头乐呵呵地看着倪主任,笑得像个孩子。

“方院长,你欧洲还没回来?哦,那你父亲的类风湿的问题……好嘛,我来处理。好的,你回来马上联系我,知道了知道了。再见!”

听着倪主任一句句往下说,老头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地往下褪。等倪主任搁下电话,笑容也已经一干二净了。

“老伯,我和方院长像兄弟一样要好,你今天要听我安排,住院,好吧?”倪主任和老头商量。

老头脖子一拧,说:“这毛病我早知道了,咱村的医生说,治不好的。不浪费钱了。我本来今天是来看他的,可是电话打过去没人接,手机也不知道怎么了,然后顺便来你这里看看,都说你医术高,人也好,今天果真见着了。我儿子他没你好,一年里过年都不晓得来家看看。我走了。”

老头起身就走。倪主任一把扯住他胳膊说:“方院长知道你的病了,让你住院。住院的费用会安排好的。”

老头嗓门高了:“我才不稀罕钱的,我有钱,我种中草药,可来钱了。可这病,不是住院会好的。我已经在吃中药了,慢慢会缓下来的,倪主任,你放心,我也是老赤脚医生,这个我懂。”

说得倪主任呆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

老头从刚才放在脚边的一个袋子里,取出一大包东西,交给倪主任:“倪主任,这个交给我儿子,是连心麦冬。天一冷,他老要咳嗽。让他泡水喝。”

这个故事是倪主任讲的。

这个时候,他正坐在我对面。我俩面对面坐在一个酒馆的小包厢里,都已有八分醉。

倪主任挥舞着他那双纤白的手,并且常常把食指抖动着停留在我的鼻子前,恨恨地说着什么。他说的话,我基本上没有听清,但“连心麦冬”、“连心麦冬”这个词,老在我耳边响起。

我知道自己醉了,我醉得满心羞愧,我醉得满脸泪水。

我醉得,只知道自己眼前闪动着父亲的花白胡茬花白头发,还有他褶皱叠着褶皱的脸,和他脸上和蔼的笑。

还魂草

雪子呆呆看着老妇面前的那棵还魂草,已经快一个小时了。那棵原本萎黄的植物,在注了水的杯子里正逐渐滋润,逐渐显绿,一点点把纤细的茎叶饱满,一点点显现着它惊人的生命力。

雪子隐约在武侠小说中听闻过这样一种植物,直觉中它就如同天山雪莲一般神奇。当雪子在黄山的石径边看见那几位老妇,以及老妇叫卖的还魂草时,竟不敢相信:传说中神奇的还魂草,居然这样毫不起眼?

捧着那棵连杯子一起买下的还魂草,雪子默然了。是啊,雪子该何去何从?

雪子知道,自己从没有在外貌上得过他人的好评分。

亲爱的父母起的名字好美:雪子!但雪子没有如雪的肌肤,更没有书上说的水葱般的手、春柳般的腰、水葡萄般的眼睛和樱桃样的嘴。十四五岁,别人家女孩正是花苞样绽放的年月,雪子就已经有了抬头纹,肌肤不像一般女孩那样滋润水灵。最让雪子伤心的,是读师范的时候,很多女孩都有男孩跟在后头屁颠屁颠儿地追,不是见天儿送花看电影,就是天天送早餐吃晚餐,就她,师范三年,没男生送她一朵花,连毕业时也没有男生一个纪念品。雪子好失落!

参加工作后,雪子勤勤恳恳地履行着教书育人的职责,工作出色,深得家长和学生的喜爱。几年后,经人介绍,与一位公务员结了婚,顺利生了个大胖儿子。大家都说,雪子老师是个踏实的好女人,真是好福气!

但雪子的心里,始终那么忐忑。所有男人都喜爱漂亮年轻,丈夫的岗位好,相貌也好,怎么会和自己这个说好听点其貌不扬,难听点,比他要老很多的女人结婚?她把忐忑藏在心底,展示给家人的,她在学校是劳动模范,在家里也是样样都在行。不说平时的买菜做饭洗衣服做清扫,就连过年过节亲戚朋友吃饭,她都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买、汰、烧一手抓,连最后的清理打扫都是她包了。丈夫有应酬也带她出去,嘱咐她打扮打扮,她就借口忙,不去。家里人几乎都没有见过她认认真真吃过一餐饭,没有看见过她清爽亮丽地打扮过自己。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当春节高朋满座的时候,人们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饭桌上少了谁,只是觉得,雪子的烹饪水平越发让人喜欢了,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雪子也没有觉得不正常,反而觉得,自己就该这样感恩命运,自己好幸运。

但,丈夫的冷落让她心痛。结婚之初,两人每个月还有那几次身体的交流,现在,刚过四十,居然已经分床好几年了。开头是丈夫应酬回来晚了,自己在客房睡了。现在似乎已经成了惯例,几年都没在一起了。白天,谁都不说什么,丈夫还是好丈夫,在人前把妻子的能干夸得像朵花,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两人只有几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回来了?嗯。吃了吗?吃了。或者说几句儿子的事情。

这正常吗?雪子想问问人,但,问谁呢?这么多年来,一心扑在工作,扑在家庭,连个知己闺蜜都没有。雪子很迷茫。

一迷茫,又是好几年。

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雪子从丈夫的手机短信里发现一个他联系甚密的号码,并且证实了确实存在这样一段隐秘的男女情。雪子更加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一直怀疑的事实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是最考验人的理智的时候。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独自离开家,来到了黄山。这是她长久以来一直向往的地方。

捧着还魂草回到宾馆,雪子把还魂草放在床头柜,细细看着。

比起刚才,还魂草更加碧绿。卖草的老妇告诉雪子:等它全部变绿,就可以植在泥土中。它不喜欢阴湿的地方,它热爱阳光,在阳光下,再干旱也不怕。

雪子觉得,还魂草,确实是棵仙草。它似乎让雪子明白了什么。

从黄山回来,雪子工作还是那么尽职,但回家后的雪子,变了。她不再是那个老妈子一样的雪子:她报了健身班,每周三次去健身房锻炼,出了汗洗了澡回来;她变得开朗,喜欢和同事们一起去吃饭或者去书吧看书喝茶;她还喜欢逛街买衣服,甚至开始买化妆品学化妆。儿子看着妈妈画得黑黑的眉毛,笑她像蜡笔小新。雪子不恼,擦了又画。雪子开开心心地锻炼,开开心心地化妆,还学习衣服与化妆的搭配。同事们越来越喜欢雪子,觉得雪子越来越漂亮,性格也不像过去那样孤僻;儿子越来越喜欢打扮后的妈妈,夸妈妈穿搭得越来越有品位,再也不是蜡笔小新。雪子似乎觉得,丈夫那对不起自己的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者是根本没有发生?

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春天带回来的还魂草,被雪子种在花盆里,高高搁在露台。当雪子想起它来的时候,都快到中元节了。雪子跑上露台,发现还魂草一点都没有枯萎,像自己一样生机勃勃。

晚上,雪子的真丝睡袍被人撩开了。丈夫热腾腾的身子滚进了雪子的床。丈夫说:雪子,我回来了!

苏木

“苏木!苏木!”菲儿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名字会这样吸引人,让自己咀嚼反复,不能自已地爱上了它。

菲儿学的是中医,当然知道,“苏木”本就是一种中药。它行血祛瘀,消肿止痛,用于经闭痛经,产后瘀阻,胸腹刺痛,外伤肿痛。但菲儿觉得,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自己和这个叫“苏木”的名字,似乎已经产生了那种别样亲情。它干燥润泽,光滑馨香,让人渴望亲近。可几次活动,菲儿都没有机会和这个叫“苏木”的男子有更近的接触,这让菲儿心里生出更想接近的欲望。

这次出来学习,时间长达两个月。出来前,和闺蜜阿九一起喝茶闲聊,她就取笑过菲儿:这么长长的两个月,定要豁出去往死了玩,最好折腾那么一两次纯粹的恋爱,回来一结婚你就没戏了,可得抓紧!菲儿知道自己和一川,两人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到参加工作,是那种怎么也挣不开的关系。眼看着双方父母安排了所有事务,马上面临结婚,似乎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面对这样一个才认识一个月,而且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并未真正认识的男人,菲儿问自己:我怎么会因为这样一个名字动心?

第二天,是去浙大附属医学院进行访问学习。十几个人在一起行行坐坐,在狭小的病房进进出出,菲儿在关注学习内容之余,也自然和苏木说上了话。这是一次就医资历在五年以内的中医内科医生培训,目的是通过大医院的历练提高望闻问切的经验及能力。可通过简短匆促的交谈,菲儿知道苏木是推拿科的,而且毕业也远不止五年了,来得有点奇怪。每一次和苏木的交流,都让菲儿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味,苏木的香味。

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菲儿洗了澡以后,细细地打扮了自己:才洗的长发,用吹风机吹干,简单地盘了个发髻,是那种现在流行的韩式盘发,低低地垂在脑后,又加了个小小的水钻夹子,蓝色的,在转动间会有几点小小的闪光,内敛,但又有无法抑制的低调张扬;涂了点粉色唇彩,又换上了那件裸色的真丝裙衫,装饰在领口袖边的黑色蕾丝,为本色增添了令人遐想的时尚元素。菲儿又为自己穿上那双裸色的高跟凉鞋。阿九说过菲儿:你不打扮,很清纯;略打扮,很妖艳。一川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这样说,菲儿,你像一支白牡丹,纯洁典雅,你不需要打扮。菲儿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眉眼清新淡雅,是不需要打扮的天生丽质,哪怕是去一川家里,她也是素衣素面。可今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今天,我为谁打扮?

她坐在房间里,想起了傍晚和苏木的约定:傍晚一起去走走吧?苏木的眼里有什么,她没有看到,只感到自己的羞涩和不安,还听到了苏木说的那句:“……好吧!”

“……好吧?”

“到底好吗?”菲儿想。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很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敲:“……笃笃……笃……笃……”

门里的菲儿此刻也犹豫着,开,还是不开?她伸出去的手犹犹豫豫,心自然也忐忐忑忑。好一会儿,菲儿想起阿九的话,又看见门边镜子里自己明艳的面容,狠了狠心,哗地打开了门。

但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苏木!

菲儿转手把门关上了,身子贴在门后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幸亏他走了,不然我说什么呢?呵呵,明明不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怎么还胡思乱想?谢谢你苏木,你真是个好男人!”

呆了好一会儿,她拨了一川的电话:“一川,我好想你!”

忍冬

小艾最喜欢上班。一离开家上班,就感觉神清气爽,在家,都要憋出病来了。

为啥?家里老妈是最好的老妈,老爸是最勤快的老爸。但两位一联合,就让小艾进入几乎“杀无赦”的境地——就因为对象的问题呗。于是,小艾就希望,老板天天让自己在单位上班,节假日天天在单位加班,想尽办法不留在家里与爸妈面对面。

这一回,小艾妈妈又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说是中医院的医生。小艾从小怕医生,一听说是医生,连连说不行。爸爸恨极:都已经28了,还能挑三拣四?去见见!抬头看看老妈,看见她红了的眼眶和恳求的眼神,小艾只好勉强点头:去就去,干吗?不定谁怕谁呢!

也正印了这句话,那小医生看见小艾,好像天生就是来受欺负的。第一次见面,就喜欢听小艾训。

那天,过了说好的时间二十分钟小艾才懒懒地跨进咖啡厅的“尼罗河”包厢。小艾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该找个伴的时候了,况且也不是没找过,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了。虽然没有什么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激烈,但分的时候那种无奈与心痛,让小艾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劲头来,反而是工作让她游刃有余,成绩出色,最近刚评了工程师职称,还被提为局里唯一的副处。面对妈妈爸爸与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一轮轮的相亲冲击波,她更加感觉自己对爱情的向往早已经在这样的一次次相亲中磨灭殆尽。这一回,介绍的又是医生,她更加不感冒。

懒懒地坐下,懒懒地放好手里的包包手机啥的,才开始抬眼看对面的人。高大,秀气,腼腆……“腼腆?”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小艾的脑海,居然让她一惊:居然会一腼腆的男孩和自己见面?都什么年龄了?小艾忍不住“扑哧”笑了。

男孩脸红了,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前襟,又看看自己两只袖子,然后抬头问:怎么了?

小艾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怕羞。

高大的男生被她这么一说,脸一下又红了:不是不是,我就是从小爱脸红。

小艾一听,更加忍不住笑,还忍不住学他:不是怕羞,是爱脸红!

这样一个小插曲,一下子把两人的陌生感赶走了,两人说话轻松起来。

男生姓苗,小艾就叫他苗苗,还问他怎么那么大年龄还独身。苗苗都老老实实地答了。一个晚上下来,小艾聊得很开心,但没想和他继续交往,因为,这样的男孩,不是小艾心目中的男子汉。

但苗苗不管,他每天打电话给小艾约吃饭看电影,哪怕她很忙没有空,他也坚持打电话,电话不接发短信,小艾被他追得急了,也就无奈答应,于是三天五天总有一天约到。和一般情侣一样,他们在一起吃饭散步看电影,在一起K歌泡吧逛商店。小艾心里,似乎还没有把他作为候选对象,两人最多也只是牵牵手,苗苗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小艾也没把他深深搁在心里。就这样浅浅淡淡走过了春天。

作为中医院的后起之秀,苗苗善开调理方,是中医院膏方门诊的第三块牌子,是小有名气的内科专家。他常会在接小艾下班的车上准备一杯自己调配熬制的忍冬茶。小艾自小怕医生,对中医更是一窍不通,喝他的茶,说是叫忍冬茶,就觉得名字很特别。再问有什么功效,苗苗就说,你喝过一个夏天就知道了。

但小艾觉得,苗苗和自己,会这样走过一个夏天吗?

夏天说过去就过去。

小艾和苗苗还是牵手,但小艾觉得,自己已经厌烦了这样的牵手,就像已经厌烦了苗苗泡的忍冬茶。那茶,有淡淡的苦,有淡淡的香,可是喝长了,味道好寡淡!

秋叶开始飘落的时候,小艾不接苗苗的电话了,也不回他的短信。这样的日子,持续得蛮好。这样一个拒绝和被拒绝的秋天,有人清静又孤独,另一个人,孤独又无聊。

可是,在冬天快到又未到的某一天,小艾最后还是去找了苗苗,并且正式成为他的女朋友。因为小艾收到了苗苗这样一条短信:忍冬又叫金银花。它能排毒养颜,驱散你体内郁结的痛楚、不快和所有消极的东西,包括形成你痘痘的那些东西。我让你喝忍冬茶,是帮你清理身体,也是考验我对你的坚持。我坚持了,而且仍会坚持,至少我会等过这个冬天。我爱你的能干与任性,我留恋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会每天给你信息,每天送你调理茶。我盼着我们能一起走过每个春夏秋冬,而不仅仅是我能够忍过这个孤独的冬天!

白果

今天,丁宝又闯祸了。因为有同学说他不讲卫生,经常舔自己的手指,而且身上有气味,书包和抽屉又那么乱,不是好孩子。然后很多小朋友都一起说他不讲卫生,丁宝就火了,把自己的桌子掀翻,桌上抽屉的东西撒了一地,还带翻了旁边的椅子,吓得几个女生哇哇叫,教室里一片大乱。这还不够,丁宝自己还脸色涨红,呼呼地喘着粗气,朝每一个想走近他的人嘶叫,小朋友来告诉办公室的黄老师时,说丁宝活像一只发疯的野兽。

黄老师正在办公室批作业呢。她既是近视眼又是老花眼,因此批作业的时候把眼镜摘下放在桌子一角,听见丁宝像只野兽了,她连眼镜都来不及戴,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这个时候的教室,翻倒的桌子已经被小班长和几个男生一起扶了起来,但丁宝的那么多东西都还在地上躺着呢。他什么都舍不得扔,还常常把喜欢的玩具带到教室里藏着,以便随时可以玩。丁宝还特别爱在上课的时候把手伸进抽屉玩这些,黄老师常常拿眼睛白他。丁宝在玩抽屉里的玩具时,眼睛还是盯着黄老师的,而且黄老师的问题他几乎个个都会举手。只要一看见黄老师的白眼,他就赶紧把手从抽屉抽出来,放回到桌面。但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的手又会悄悄伸进抽屉,继续抚摸把玩那些小玩意儿,哪怕是小小的一块橡皮也是好玩具。

这个时候,丁宝的怒火也正逐渐消退,刚才呼呼响的喘息声也小了很多,看见黄老师来,他似乎又把喘息声略略加大了一些,好像希望老师知道他在生气。

黄老师把翻倒在地的椅子扶起来,对所有小朋友说:“来,大家帮忙,把东西都捡起来,把桌子椅子都排整齐了。”于是,大家都争着动手,把散落一地的东西都捡了起来,堆在丁宝的桌子上。一下子桌上就有了一座小山,除了本子书籍,还有长长短短十几支铅笔、大大小小五六块橡皮,三角板、塑料直尺,四五个小小的奥特曼,还有纸团和几团已经干巴了的橡皮泥,以及很多可以称之为垃圾的小纸片。

黄老师瞪着这样一张桌子,好一会儿,说:“丁宝,这些东西是你自己整理呢还是我帮你整?”丁宝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自己整!”黄老师说:“丁宝,三年级小学生的抽屉里,我们每个星期三都检查,居然还那么多垃圾。那刚刚检查的时候你这些东西都藏在哪里?”旁边一个小朋友说:“检查抽屉的时候放在书包里,下回检查书包了就放到抽屉里。”大伙儿都乐了,黄老师也乐了。

丁宝东拿一叠书,西拿一下文具,又打算胡乱把东西塞进去了。黄老师在丁宝的座位上坐下来,说:“来,丁宝看着,黄老师整理,大家告诉我怎么整。”小班长盈盈和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上了:“今天要用的书和本子都拿出来,书放在抽屉左边,作业本放抽屉右边,中间放文具盒。其余不用的都放在书包。书包里放东西也要有安排,不能乱塞。”转眼间,书包和抽屉都整整齐齐,剩下的干橡皮泥和小纸片都被扔到垃圾桶去了。

黄老师问:“丁宝,记住了没?”丁宝垂头丧气地说:“记住了。”

黄老师又问:“那接下去该干什么了?”

丁宝更加垂头丧气:“该去办公室与黄老师好好谈谈。”

黄老师又好气又好笑:“那走吧。大家自己看书吧,不许再议论刚才的事。丁宝和我谈话去了,谈话回来再和大家说。做得到的赶快回座位!”

哗啦一下,大家都回到位置,看书的看书,作业的作业,教室里安安静静。黄老师就带着丁宝回了办公室。

黄老师坐下,眼睛盯着丁宝低垂的脑袋,一手把眼镜摸过来,戴上。丁宝把脑袋低得不能再低,下巴都已经抵住了胸口。

“坐下,抬头!”黄老师说。

丁宝慢吞吞地在黄老师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抬起头,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黄老师。

“吃白果。”白果是早上丁宝上学来时妈妈塞给他捎给黄老师吃的,装在一个小口袋里,是已经炒熟了的。丁宝来之前在家已经吃过了,香香的,很好吃。

丁宝摇摇头:“黄老师,我在家已经吃了好几颗,妈妈说不能多吃。”

“为什么不能多吃?”

“因为它虽然很有营养,每天吃七八颗对身体很有好处,但它有小小的毒性,多吃就对身体不好了。”说得一清二楚。

“你刚才这样发火,对身体的害处比吃一百颗白果都厉害,你知道吗?”

不说话。

“你刚才这样发火,对同学们的伤害也很大,对课桌椅和你的文具书本伤害也很大,你知道吗?”

还是不说话。

“你不高兴,可以表达一下,但这样的怒火,就像吃了好多好多白果,不但毒害你的身体,还在同学们心里种下了毒,让他们觉得丁宝真的是像个野兽。你喜欢做野兽吗?”

摇头,掉眼泪。

“唉!”黄老师叹气,“丁宝,不讲卫生这个习惯你一定得改掉,咱们一起努力,老师负责提醒,再叫个你的好朋友帮忙,你自己要随时注意,咱们一起改,好吧?”

丁宝轻轻地说,好。

“等下我们去给同学们道个歉,以后咱们不发这样的火,好吗?”

丁宝点点头,轻轻地哭了。

黄老师把他搂过来,搂他坐在膝盖上,脸颊靠着他毛茸茸的头顶,轻轻地说:“好孩子,咱们一人再吃一颗白果,我们俩都记得做到刚才说的那些,好不好?”

丁宝一边剥白果,一边拿眼睛悄悄地看黄老师。黄老师气定神闲,一眼都没有看他,只是在认真地剥白果。

苏合香

苏合香等在校门口,等着接儿子丁宝。

每一回放学,班主任黄老师都会让孩子们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到校门口,队伍前面还有个小干部举着“207”的小牌子,这样门口的家长们一看就知道,哦,俺们207班的小朋友都出来了,俺们的宝贝放学了。丁宝个子最高,排在男生队伍的最后。苏合香踮着脚尖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丁宝低着头站在队伍最后,又是一副很悲伤的样子。

唉!苏合香叹了口气,走过去,准备帮丁宝提书包。别的小朋友的书包都背在背上,小书包花花绿绿的,两边的小口袋都还插个水瓶,有的还插个竖笛什么的。丁宝的小书包虽然也很好看,军绿迷彩的花纹,外面有好几个小口袋,特别帅气,但他又忘了拉拉链,小书包被他提在手上。今天他提着书包从教室出来的时候,黄老师说:丁宝,赶快把拉链拉好,不然里边的东西又要掉出来了。黄老师说完,又急吼吼去指挥值日生打扫卫生了。是啊,二年级的小朋友,在家很少有人拿着扫帚扫地,还都只会拿着扫把玩儿呢。虽然已经是二年级了,但黄老师必须仍旧那么操心。

丁宝听了黄老师的话,赶快把书包放在地上,蹲下身子拉拉链。丁宝蹲下去的时候,有心的班长盈盈又提醒他,丁宝,你把刚才拿在手里的文具盒和竖笛也放进去,把披在肩上的外套也放进去。小姑娘盯着丁宝,丁宝把文具盒和竖笛都塞进去了,把蓝色的校服外套也塞进去了,盈盈觉得,他把书包塞得都快哭了——书包里边的东西本来就乱糟糟,现在这么一塞,更加鼓鼓囊囊,而且那拉链怎么都不可能拉上了。

唉!盈盈叹了口气,说,丁宝,你应该把里面的东西先整好,再放这些啊。我来帮你吧!她刚要蹲下去动手,丁宝就一把抢过书包往背上一搭,追队伍去了。那队伍已经快到校门口了。

妈妈苏合香搂着丁宝的肩,笑着和黄老师告别。黄老师点着丁宝的鼻子说,丁宝,今天哪几节课上把鞋子脱出来了?丁宝扭捏着,说,体育课……没……没脱。黄老师笑着拉拉他的耳朵:体育课你还能脱吗?小朋友都在外面跑呢,你会脱了鞋子坐在教室里?

丁宝难为情地笑笑,但转眼他的笑已经不见了。

妈妈说:黄老师,是我们太宠他,所以他很多事情不那么能干。

黄老师阻止她这么说:丁宝很乖,慢慢会学会的。丁宝,你说是吧?

丁宝眼里有了泪花,乌黑的眼珠盯着黄老师。黄老师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光,眼睛都带着笑,在鼓励丁宝。

丁宝终于点了点头,但又摇摇头:黄老师,我学不会。

黄老师蹲下身子,帮丁宝整理T恤的衣领:不会。丁宝怎么会这么想?

丁宝抬头看看妈妈:爷爷奶奶都笑我是个小笨猴,所以我学不会。

黄老师顿了顿,继续柔声说:你妈妈的名字很好听,你知道吗?

丁宝高兴了,这个他知道。他悄悄附在黄老师耳朵旁边,说:我妈妈叫苏合香,好听吧?

黄老师拿眼睛白了他一眼:我早说了她的名字好听,我当然知道好听。

黄老师蹲得累了,直起身来捶着腰,一脸得意地说:知道吗?苏合香可是一味中药,这个你妈妈没和你讲过吧?

丁宝奇怪了,拿眼直瞧自己的妈妈:妈妈怎么成中药了?从来没听妈妈说过。

妈妈拉起丁宝的手,说:回家让外公讲给你听苏合香的故事,好吗?

丁宝最爱听故事了,他当然高兴。

黄老师拉住丁宝妈妈的手,说:明天让丁宝把苏合香的来历讲给我听,并且我们要让他懂得,只有经历过困难的人生,才能散发出更加让人喜欢的芳香。你们一家人在教育丁宝的事情上要好好动脑筋了哦。

妈妈,也就是苏合香女士,笑容复杂地笑了笑,感激地说:谢谢黄老师的启迪。我们确实是把他当宠物养了,才养出了这么个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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