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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烈(短篇小说)

2014-07-09朱勇慧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2期
关键词:板车小敏爸妈

朱勇慧

五烈不是五个人,它是吴广深的外号。

十一岁的吴广深跟着他爸爸吴树明一起到我们游凤镇来的时候,是“四人帮”刚刚倒台后的第二年,我还不满七岁。听大人们说,吴树明在“文革”期间受了不少罪,到游凤镇来当公社书记也是有些委屈的,他以前的官当得比这个大多了。估计那时候有大批的干部恢复工作,需要安置,吴树明表现得又比别人高风亮节,主动提出来到基层去。据说他老婆也就是吴广深的妈妈很是生气,坚决不肯跟他一起来,自己带着老大和老三留在了县城的副食品公司——她一个人要工作还要带三个孩子,实在力不从心——就把最难招呼的吴广深交给了吴树明。

我第一次见到吴广深是那年九月初,因为年龄未满七周岁,虽然通过了小学入学的所有测试,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可是,按照规定他们就是不能收我入学。我妈妈急了,叫我爸爸带上我去找吴书记,说“四人帮”都倒台了,学校办事情怎么还这么机械死板呢?我妈妈虽然在机械厂上班,却是个喜欢读历史读文学书籍的知识女性,自觉在这个游凤镇是很有些屈才的,对她的两个孩子——哥哥和我——从小就跟别人的教育不一样。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给爸爸读报纸,这样的孩子不能上学?简直是没有天理。

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爸爸的工作单位是县交通局,为什么总在带着什么工作队?工作队跟游凤镇是啥关系?是不是有点假公济私的嫌疑?这样可以顺便照顾一下家庭?可能爸爸的工作队经常要跟吴广深的爸爸打交道,他们很熟。

爸爸拉着我的手站在吴书记的办公室里,一边给吴书记递烟一边说,老吴,你拿本书,或者报纸,让我女儿给你读一段。吴书记不明就里,递给我一张报纸,点了烟,坐到办公桌后面,满脸笑容地听我读。我扫一眼报纸,挑了一段没有生字的读了,吴书记哈哈一笑说,不错不错,读得很流利。这孩子很听话又大方,比我那个野小子强。

爸爸问,吴书记,你说我女儿这样有没有资格上学?

吴书记一愣,问,怎么会没有资格?

我爸就说,学校说有规定,不满七周岁不能上学,我女儿一月生的,就差几个月,可是你看这孩子,长得这么高,基础又这么好,完全可以去上学嘛,你给我写个条子。

吴书记有点迟疑,说,如果是规定,那就按规定来吧,我刚来不久,这样做恐怕不好。

我爸说,老吴,你当初下放劳动的时候在我蹲点的生产队,我可没有少关照你啊!

吴书记给我爸倒了杯水,说,这我都记着呢,只是,学校按规定办事,这也没有错。

我爸叹口气说,老吴,你比我还讲原则。那没办法了,这孩子又得玩一年。我们院子里跟她一样大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她连个伴儿都没有。

吴书记忙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啊,你试试,不妨带女儿到老家的小学去报个名,乡下的学校不会那么死板。再说, 我知道你在老家那是打游击打出来的老革命,名号响当当的,说一不二。你给孩子在那里报个名,有个学籍,然后转学回来,这个忙我就好帮了。

我爸高兴了,一直赞吴书记有办法。

吴书记仰头大笑,清瘦的窄脸被拉长,变得更窄。

他大喊,广深,广深,你跑哪儿去了?来见见你朱伯伯。

一个右胳膊上吊着白色绷带的胖乎乎的男孩子,从门外噔噔噔噔地跑进来。

吴书记的眉头皱了起来,吼他:胳膊都摔断了,还跑。

爸爸得了吴书记的主意,回家跟妈妈汇报,妈妈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他们都不着急了,说如果马上就办转学,明显有作假的痕迹,不如先缓一缓,到这个学期末再办。爸爸带工作队去下乡了,妈妈照旧忙她的事情,比我大六岁的哥哥已经上初中,那个秋天,断了胳膊的吴广深几乎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吴广深比我大四五岁,个子却比我高不了多少。我经常嘲笑他是个矮子,妈妈却说男孩子抽条晚,看他细长的胯子就知道,将来肯定是个高个子。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还是童声,却有点沙沙的,也跟其他同龄的孩子不太一样。他几乎每天都往我家跑,来了就有说不完的话,我妈有时候还笑他,广深啦,你的嘴跟着你该有多受累。我妈是没有看到他一句话不讲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要是旁边没有别人,他有时候会出奇地沉默,闷闷地坐着,看着某个地方,呆呆地出神,怎么逗他都没用,气得我只好一个人去看图画书。只要我妈一回家,他马上就活跃起来。我妈对自家的孩子很严厉,对别人家的孩子却很温和,这让我很是嫉妒,却也毫无办法。

吴树明经常下乡,一走就是好几天,吴广深就自己在公社食堂吃饭。可是爸爸留给他的饭票总是不够他吃,他爸知道了就批评他这是寅吃卯粮的坏习惯,不能纵容,叫他按计划使用饭票,绝对不能在食堂赊账。吴广深悄悄地告诉我,说他经常饿肚子。有天下午,他跑来问我,昨儿晚上公社大院放电影,你咋没去?我说那个电影我看过了。他的胳膊上还挂着绷带,却兴奋地给我表演起电影里战士冲锋的场景。他说里面有个人喊他的战友“王大年,王大年”,你猜我听成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我听成了“王大娘,王大娘”。我咯咯地笑起来,拍他的脑袋一下,说,你想你妈了吧?吴广深摸摸被我拍疼的脑袋说,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听那个战士喊“王大娘,王大娘”,我就觉得肚子饿。他说着,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我问他是不是又把饭票提前用完了。他说,前几天食堂餐餐都有肉,我忍不住多吃了点儿,这两天都只能每餐吃个馒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吴广深将王大年听成王大娘的笑话讲给妈妈和哥哥听。哥哥说,小敏,你少跟那个小坏蛋一起玩,我在学校可听说了他不少坏事,他那个胳膊你知道咋摔断的?他爬树去偷人家农民家的枣子吃,被人家用竹竿子打下来摔断的。人家后来听说摔伤的是公社书记的儿子,吓得全家人跑到公社门口去下跪。

真的?我妈妈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问,老大,你听谁说的?

那家的孩子跟我同学。

我妈哦了一声。

我哥继续说,还好,吴书记没有追究,还跟人家道歉,说都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

我妈妈默默地吃了几口饭,忽然对我说,小敏,明天要是广深还来找你,你告诉他,以后他爸不在家时,就到我们家来吃饭。

我跟哥哥四目相对,同时撇了撇嘴。

第二天吴广深却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直到三天以后,他兴冲冲地跑来,胳膊上的绷带没有了。他说他妈妈把他接回去住了两天,到医院去拆了夹板和绷带,他下星期就可以去上学了。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蛋糕,递给我,说,这是妈妈送我上车时给我的,我没舍得吃,留给你的。

黄澄澄的蛋糕非常诱人地躺在他的掌心。

我吞了下口水,说,你吃吧,我爸爸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

他拉过我的手,生气了似的塞给我,说,这个特别香,不信你尝尝。

不知是那时候物资匮乏,很少吃到这样的美味,还是因为那时候的东西都特别真,没有掺杂什么防腐剂之类的化学物品,那个蛋糕的味道,我后来几十年再也没有尝到过。

见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吴广深特别高兴。他一直盯着我的嘴巴看,一个劲儿地吞口水,不停地问,好吃吧?好吃吧?

我擦擦嘴巴说,我妈叫我告诉你,以后你爸出差的时候,你就到我们家来吃饭。

吴树明一开始不同意让吴广深到我家来吃饭,说太麻烦我妈妈了。我妈妈在单位里身兼数职,她是仓库保管,又是食堂的司务长,还是会计,本来就很忙,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我爸也是经常出差。我妈就说,一个猪是赶,一窝猪也是赶,你要是觉得我家条件不好,我也不勉强。

吴树明大概想到我们本来就姓朱,忍不住笑,不再说什么。每次出差时,他都会让吴广深带着饭票到我家来。我妈也不客气,饭票收下,吃的却还是过去的简单饭菜,并没有因为公社书记的孩子到我家就特别关照。

吴广深刚到我家来吃饭时,还比较老实,叫他坐就坐,叫他站就站。我妈就常常打抱不平,说,谁说我们广深顽皮啊?这不是挺好一个孩子吗?

可是刚上学一个星期,他就被老师留校了。那应该是国庆节以后,已经快到中秋了,那天我爸出差回来,上街去买了个大蹄髈,兑上萝卜,在煤炉子上用大砂锅慢慢地煨着,满屋子都是诱人的香味。我一直守在炉子边,我哥回来了,也跟我一起守着。爸妈说着话,准备晚饭。见天色已经暗了吴广深还没有回来,我妈就念叨着是不是吴书记也出差回来了?那小子今天大概不会来了。我爸说他今天回来去公社看过,吴书记还没回呢。饭菜摆上了桌,我跟哥哥也顾不上烫,争先恐后地拿手去抓油亮喷香的猪蹄髈,被我妈用筷子狠狠地打了两下,说,再等一等,等广深回来一起吃。我爸说我还是骑车子去学校看看。他穿上外套,在门口推起那辆下乡用的二八式自行车,嗖一下就奔出了院子。我跟哥哥像两个小门神,盼什么似的站在门口,希望爸爸快点回来。

忽然听到哥哥肚子里咕噜咕噜地直叫,那声音实在太大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样急迫响亮的咕噜声,赶紧报告妈妈,说哥哥肚子里有个馋猫在叫唤。他伸手要打我,我赶紧躲到妈妈身后。我妈一边护着我,一边笑说,饿成这样了你们还有劲疯。正在笑闹着,爸爸领着垂头丧气的吴广深进了屋。

我妈忙问这是怎么了,你看看你,怎么浑身上下都是蓝墨水啊?我爸赶紧给她使眼色,叫她别问,一面若无其事地喊,好啦,到齐了,赶紧洗洗手吃饭。

吴广深洗了半天,打了好几遍肥皂,脸都搓红了,手上和脸上的蓝墨水也没有洗干净。吃饭的时候,我跟哥哥看着他的大花脸,忍不住乐。他瞪了我们几眼,自己也笑起来。我爸妈见他没事了,也跟着乐,把肉多的骨头往他碗里夹。我跟哥哥连忙站起来去大汤盆里找肉骨头,被我妈喝住,说我们没个吃相。我爸忙说,抢着吃才香。广深,你来了这么多天了,也别拘束啊,跟哥哥和妹妹一起抢。可是那天的吴广深特别老实。

吴广深来我家吃饭的时候也住在我家,他跟哥哥一起睡。我哥对他一直有些排斥,刚开始睡一个被筒,他们就在被窝里踢来踢去。我妈说了我哥好多回,我哥就是不听。我妈只好又为吴广深专门弄了条被子。我们家房子小,就是一个大通间,隔成了四个房间,最外面是饭厅兼客厅,爸妈紧挨着客厅,我在中间。

夜晚,都睡下了,听爸爸在小声对妈妈讲,吴广深那天在学校里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小学五年级,刚刚开始学写钢笔字,同学们都自带了蓝墨水,吴广深把老师讲桌上的粉笔全都泡在墨水瓶泡成了蓝色,害得老师上课没有白粉笔用。老师只是警告他下次不许再那样干了,也没有多说什么,让班长到老师办公室去拿了新的粉笔来。可是,上课时,吴广深挥着吸满墨水的钢笔往教室的墙上甩,一串串蓝墨水把白色的墙壁弄成了个大花脸。老师叫他停,他也不听。有几个平时就顽皮捣蛋的孩子也跟着他一起甩,有些墨水就甩到了同学身上,被甩到的同学有的大叫,有的大跳,有的也用同样的方式去回敬,课堂上立时大乱。

我妈叹口气说,他要不是书记的儿子,恐怕早就被退学了。我爸说这事儿千万不能跟老吴说。他身体不好,工作又忙,你还不知道,他离婚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离婚两个字,并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只是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带着许多的疑惑和担心,渐渐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妈忽然对我说,小敏,你在家看家,别到院子外面去啊,我出去一趟。我说妈你去哪儿?我也要去。我妈说我去学校一趟,你不能去,你现在应该在乡下上学呢,不能让老师看到你。说完嘿嘿一笑,那样子少有的亲切可爱。

我也笑了。

我妈还从来没有为我哥哥的事情去过学校。我哥在学校是个标准的好学生。可是从那天起,我妈三天两头地就往学校跑,估计都是为吴广深。中秋节的时候,吴树明也没有来接吴广深,只是让我爸带了两包五仁月饼回来。我爸对广深说,你爸爸这个节日要去省里开会,你就在伯伯家过节。吴广深静静地看着爸爸,眼睛特别黑,黑得看不到底。忽然一笑,问,伯伯,我爸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我爸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话?哪有父母不要孩子的?

我妈连忙过来搂着他说,这么好的儿子,他们不要我要。广深,你给我当儿子吧。

那天晚上我还想听听爸妈会说什么。可是,看着我们都睡下后,爸爸却把妈妈拉出去了,说是陪妈妈到月亮底下散散步。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发现妈妈的眼睛有点肿。

吴广深从那个中秋节起就开始变得让我有点害怕了。

哥哥用废旧的铁丝做了一把“手枪”,男孩子们都喜欢玩手枪,街上小摊贩那里还能买到“子弹”,一张一张的纸上,像药丸一样包着的火药粉子,他们管那叫“炮纸”。我爸爸不允许他玩这个,说不小心会伤到人。我哥哥就把枪藏起来,爸爸出差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玩。吴广深不知道怎么就把哥哥藏起来的枪找到了,有天下午,还没到放学时间,他却忽然跑回了家,拿出那把手枪,从书包里掏出两大张“炮纸”,装满了“弹夹”。大人都不在,我有点怕,叫他不要在家里打。他就跑到门口的空地上,对着天空放了一枪。“砰”!比过年的炮仗都要响,吓得我赶紧捂住了耳朵。

他觉得很过瘾很威风,哈哈大笑着,左手叉腰,右手举着枪挥来挥去。我大叫,广深哥哥,别打了。他忽然跑过来问我,小敏,你说这个打到人会疼吗?我摇摇头,不知道。他歪着头想想,说,我来试试。我吃惊地看着他,怎么试?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他举着枪对准我,眯起眼睛,做了个开枪的手势。尽管知道枪里没有火药,我还是吓得捂着耳朵,脑袋恨不能缩进了脖子里。他笑笑摸摸我的头,说,小敏,我才不会打你。

吴广深再次把“弹夹”装满火药,对准了自己的左手掌。

我吓得哭起来,拼命拉他的右胳膊,喊着,广深哥哥,你别打,你别打……

“砰”的一声,只见他的左手掌下方爆出了一朵粉嫩的肉花。

我哭喊着去找妈妈。

等我和妈妈跑过来时,却见哥哥跟吴广深正扭成一团,在打架,哥哥的脸上被吴广深抓了几道血印子,吴广深的左手鲜血直流,已经打湿了袖口。

我妈紧跑几步上去拉架,却怎么都拉不开,拉开了这个,那个冲上来,拉开了那个,这个又冲过去。我妈忍不住打了我哥一巴掌。我哥可能太意外,突然住了手,委屈得眼泪花花在眼眶里转,却拼命忍住不掉下来,他冲我妈喊,他是个小偷,偷我的手枪,你还打我?我妈说,他是弟弟,玩一下你的手枪怎么是偷啊?我哥跳起来喊,他不是我弟弟,我没有弟弟。

我爸忽然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见吴广深手上在流血,以为是被我哥打的,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上来就是一脚,踢在我哥的屁股上。我哥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回头看我爸一脸的凶相,更是被激怒了,冲上去挥起拳头照着吴广深的脑袋上一顿乱捶。我妈赶紧用身体护着吴广深。我爸揪住我哥的衣服领子就往屋里拖。我妈怕我爸盛怒之下不知轻重下手太狠,连忙松开吴广深,一把抱住我爸。我哥从我爸手里挣脱出来,跑了几步,忽然停住,回过头,双手握拳,倔强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我爸再次被他眼里复杂的含义激怒了,用力掰开我妈的手,要冲过去收拾他。我妈紧追两步,更加用力地从背后抱住我爸,气喘吁吁地喊,老大,你快跑啊,快跑啊,快跑,跑远一点,晚上记得回来吃饭!

一场激烈的混战,竟然以这样一句有趣的台词结尾,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的妈妈的同事们,哈哈呵呵地笑起来。

我爸也被我妈那句“跑远一点,晚上记得回来吃饭”的话给逗乐了,见哥哥已经没了影子,他拍拍妈妈的手说,你还不松开?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爸妈赶紧过去看吴广深的手,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报告了他受伤的经过。爸爸二话没说,把他抱上自行车去了医院。

吴广深从医院回来时,左胳膊上又挂上了绷带。

晚上,就听爸妈躺在那里不停地叹气,你叹一口气,我叹一口气,比赛一样。妈妈叹口气,轻声说,广深这孩子性子怎么这么烈啊?爸爸叹口气,说,孩子心里憋得慌吧?妈妈又叹口气说,他们真的离婚了?那个当妈的也真够狠的,说什么都该来看看孩子吧?自己的亲骨肉呢。爸爸又叹口气说,老吴也是的,那么苦都熬过来。你不知道,“文革”的时候他老婆就跟他划清过界限,提出过离婚,只是没有办手续。广深这个孩子一直都跟着吴树明,吴树明下放劳动,他有时候就被送到乡下奶奶家。后来他要恢复工作了,那女的觉得他能回城,又转了心,谁知道老吴这个人却坚持要来基层工作。他都这个年纪了,也没有机会再升上去,那女的还不彻底死了心?妈妈再叹口气,说,怎么都不想想孩子呢?爸爸接着叹口气说,老吴不是不想,他也是分身乏术。现在又在省城里治病。上次我去看他,他总跟我说,儿子嘛,从小就应该独立。还说我们小时候如何如何,也是,我十五岁都是游击队员了。妈妈还是叹气,说,一代人是一代人的活法,跟你们比?你们把反动派都打没了,他们到哪儿去当游击队?爸爸嘿嘿一笑。这场叹气接力赛才算结束。

再次吊上绷带的吴广深眉宇间忽然多出了几分英气。敢于向自己开枪的吴广深,成了一些同龄人心目中的英雄,他走到哪儿都昂首挺胸的,后面开始跟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

渐渐成为镇上的孩子王的广深,虽然逃学,撒谎,却从不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反倒是有几次挺身而出见义勇为。那年刚刚入冬的时候,吴广深的手才好没多久,他们几个在一个池塘边玩,有个女孩不小心落水,不会游泳的吴广深第一个跳了下去,扑腾了半天,不仅没有把人家女孩救上来,自己反倒比那个女孩滑得还要深。幸好有大人路过,及时把他们两个捞了起来,送到池塘边的一户人家里去取暖,又找人去给两个孩子的家里报信。妈妈听到消息,赶紧带着干净衣服去池塘边。我也去了。吴广深被脱了个精光,包在被子里,头发还湿漉漉的,见到我跟妈妈进来,嬉皮笑脸的。我以为妈妈会骂他,妈妈却疼爱地摸摸他的头,还夸他勇敢。

我当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从来不肯批评吴广深,对他偏爱有加。现在想起来,妈妈一定是想用她的母爱去温暖那个孩子的心。可是,妈妈的做法似乎并没有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吴广深的自信越来越依赖于他的“勇敢”,他渐渐成为游凤镇街头巷尾的话题,让他这样出名的那个英勇事迹非常凶险,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他也因此得了个“五烈”的绰号。

吴树明是在学校放寒假前两天回来的。他来接吴广深前,爸妈才告诉广深,他爸这两个月到省城是去治病了。妈妈说,广深啊,好了好了,爸爸的病这回彻底好了。阿姨一直拦着你朱伯伯不让他告诉你,只说你爸爸到省里去开会了,是怕你担心。你不怪阿姨吧?

吴广深低头摆弄着我爸爸的春雷牌收音机,不停地扭动调台的旋钮,不说话。

我爸摸摸他的头问,广深,伯伯家就是你家,你爸爸的病刚好,要不你就留在我这里……

我爸还没有说完,吴广深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伯伯,我回去陪爸爸。

我妈不知怎么眼圈一红,上来搂着他的肩膀,喃喃地说,广深真懂事。

看到吴树明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瘦得像个鬼。我本能地抓住身边吴广深的手,扭头看着他。

广深看着他爸爸,那个眼神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似乎在那一刻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的眼睛定定的,却不是呆滞,他手心的汗告诉我,他跟我一样害怕。可是他的眼睛却是那样平静。

广深松开我的手,走过去牵住爸爸的手,说,爸,咱们回家。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跟爸爸说,小敏的事儿该去办了。

爸爸嗯了一声,说,好,等老大放假了,咱们全家一起回去办,正好也去看看我妈。

哥哥放假后的第五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就带着我们还有给奶奶买的年货,一起回了老家。我上学的事情在老家果然办得很顺利,村里的小学校长亲自考我,让我读了一年级的课文,报了日月水火上下大小等二十几个字要我在黑板上听写,出了几道十以内的加减法,还让我认了些几何图形。考完后,校长憨厚地笑着对我爸说,这孩子可以直接上二年级了。他给我开了转学证明,签了字,盖了章,还说,要是游凤镇的小学还不收,他就亲自到学校来证明。

我们全家好像办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三天后,喜气洋洋地回了游凤镇。刚到家,就听说吴广深出事了,去了县医院。

听别人讲吴广深出事的过程,我妈妈说她的心都在发抖。

就在我们出发的当天,吴广深就出事了。那天天气很好,下午两点左右,吴广深跟一帮孩子在游凤镇面粉厂门口的马路上玩打仗游戏。面粉厂紧挨着公社大院,门口的马路比较宽,几乎跟镇中心的主干道一样宽,也跟主干道一样平。游凤镇是个产粮大镇,每年粮食成熟收割的季节,这条马路上都非常热闹。马路两边是长满杂草的小沟,吴广深他们分成两个阵营,隔着马路对打。打了个把小时,七八个孩子都已经黑汗水流,就有人提出换个地方玩。吴广深说咱们到面粉厂仓库里去玩,那里面有很多麦包,最适合捉迷藏,咱们去那里玩。有孩子说怕他们不让进。吴广深就说我们不要一起进去,一起进去目标太大,一个一个进去,肯定没有问题。他就带头往里面走。距离面粉厂大门还有十米远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右边的一条小路上,镇上三个出了名的小油子正拦着一个拉板车的老汉,推推搡搡地,还有人拿起他板车上的布口袋翻抖。老汉的背影有些佝偻着,很紧张的样子。

吴广深冲身后挥挥手,把他的伙伴们聚拢过来,一起向老汉那边走过去。他装着若无其事地走,经过老汉身边扭头看他一眼,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说,三爷爷,你怎么还不回去?三奶奶叫我过来找你。老汉意外地看着他,很快明白过来,用力拉了拉板车,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就回,我就回。

那三个小油子后退几步,再上前又一次把老汉围住,有人从老汉手里夺过了板车。

吴广深双手叉腰冲过去挡在老汉面前,问,你干吗欺负我三爷爷?他身后的伙伴中胆子小些的忍不住向后退,胆子大些的立刻也跟着他围了过去。

小油子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消瘦,头发长而蓬乱,冬天了,还只穿着身破旧的军绿色卫生衣。他缩着脖子,猴着背,低头看着吴广深,恶狠狠地说,小王八蛋,你少管闲事。说着还用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狠狠地一点。旁边立刻有人说,你敢打他?他爸爸是公社书记。这句话对小油子果然有点震慑力,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对老汉说,算你走运,下次来卖粮,别让老子见到你。说着,拉起板车就向面粉厂门前的大路走去。老汉大喊,那车子是我借别人的,你不能拉走啊。吴广深赶紧跑过去,跑到小油子前面一二十米远,站在马路中间,伸开双臂。

三个小油子互相看一眼,哈哈笑起来。高个子说,看不出来,书记的儿子还挺有种。就凭你,也想拦着我们?

吴广深说,除非你们从我身上压过去,不然就把三爷爷的车子还给他。

高个子笑得更开心了,说,好,那我们就试试,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高个子对另外两个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一边一个,紧紧抓住板车的把手,突然发力,猛跑着,向吴广深冲了过去。

跟着吴广深的几个孩子吓得赶紧跑开,跳到了路边的沟草里。吴广深却纹丝不动。板车快冲到吴广深面前的时候,两个拉车的小油子见他毫无退意,连忙往旁边躲闪。吴广深以为他们想从旁边跑开,迎着他们冲了过去。两个小油子几乎是同时松开了车把,调头向后跑。吴广深却已经来不及躲闪,板车右侧的手柄撞到了他的左脸上。板车的长把手木质坚硬,头上还包着铁,吴广深的脸立时鲜血如注。几个胆小的娃娃见状,惊恐得作鸟兽散,有的跑去找大人。三个小油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老汉颤巍巍地跑过来,跪在地上仔细看,发现吴广深左脸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老人家赶紧把他抱上板车,三个还没离开的孩子跟在板车后面跑,一起把吴广深送到了镇医院。镇医院听说他是书记的儿子,伤势又这么严重,一时间不敢下手,派人把吴树明叫来,亲自看过他的伤,再做决定。

吴树明看到吴广深的脸,身体摇晃了一下,孩子的左脸上,从嘴角开始撕裂,裂口几乎快到左边的眼角处了。他问医生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暂时应该没有,他现在估计是疼昏了。医生说刚才先给他打了针破伤风,建议先输液,缝合伤口,然后赶紧送到县医院去。吴树明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吴广深的脸上,缝了十三针。

吴广深就这样出名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他五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他五烈,反正他再回到游凤镇的时候,人们就开始叫他五烈。他经过卖瓜子花生的小摊前,摊主就会抓一把花生叫住他,五烈,来来来,这是昨天刚炒的。五烈也不客气,走过去,用手把口袋撑开,让人家把花生放进去。

他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出院,出院后并没有直接回游凤镇,被他爸送去了他奶奶家。他爸甚至想把他干脆转学到那里去读,他实在没有精力照顾这个孩子。五烈却不干,他还要回游凤镇来上学。他过完春节,春季开学前两天才回来,却没有来我家。

有天晚上,我爸妈带着我去公社看他,却没见到,他爸说他出去玩了。爸妈详细问了吴广深的伤情,恢复的情况。吴树明说,他真是狗肉,长得快,就是脸上留了个疤。县医院的医生说,镇上的医生缝合得很好,针脚细密平滑。孩子还小,随着他慢慢长大,那个疤以后不会太明显。我爸妈松了口气,把给吴广深买的罐头和点心留下,又叮嘱吴树明让广深到我家去玩,就带着我回了家。

春季开学,爸爸信心满满地拿着转学证明带我去学校报名,结果再次被拒绝。校长拿着转学证明一个劲儿地笑,说,这个证明是真是假我就不查了。我理解你们家长的心情,不过,你何必非要今年上呢?我们今年新生太多,教室、课桌椅都不足,有些年龄满了七周岁的都劝人家回去等一年。一年级两个班的新生,上学期都是自带板凳在操场上或者小树林里上课,遇到个刮风下雨天,他们就只能放假在家里自学。我爸说,这个情况我知道哇,人家的孩子能吃这个苦,我的孩子也能。校长说,朱老总,你这是何必呢?半个学期都过去了,你就再等半年吧。我们正在抓紧盖初中部的新教室,秋季开学,你家小敏我第一个收。

无论我爸说什么,校长就是不松口。我以为我爸会发脾气,没想到他给校长递了根烟,帮校长点上,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们回去再等等,不过,下个学年你可一定要让我们小敏上学。校长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我爸爸高高兴兴地带我回了家。我妈那天唠叨了我爸一个晚上。我爸也不生气,说人家校长也是有苦衷,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还是不行,小敏也不会怪我们的,是不是小敏?

我什么也没说,拿出爸妈给我买的新书包,背上,闷闷地坐在餐桌边。

第二天吴广深突然来了。他给我带了一整套小学一年级的课本,说是他从二年级的一个学生那里要来的。我惊喜地一本本翻开,书保存得很好,简直像新的一样。我看着他脸上长长的疤痕,伸手去摸摸,问他,还疼吗?他把我的手打开,忽然低下头,说,早就不疼了。我忙说,广深哥哥,以后你来教我念书吧。他却说,小敏,我可能要走了。

晚上,我把广深的话告诉爸妈,爸妈说他们早就知道了。那天我第一次听到癌症这个词,吴树明得的是癌症,食道癌,肿瘤很大,又紧贴着主动脉,医生不敢动手术,只能做放射治疗。虽然在省里做了两个月的放射治疗,已经控制了病情,却无法彻底根治,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吴树明这时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广深,他能为广深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的户口弄到县城去。从来不为自己向党和政府讨价还价的吴树明,开始四处走动,他调回县城的手续已经办好了。

吴树明走之前,爸妈请他们父子来我家吃了顿饭,那顿饭吃得有些凄惶。吴树明不能喝酒,我爸却还是在他面前摆了个三钱大小的酒杯,每次敬他后,我爸就自己把酒喝了。这样喝了五六次,我妈就劝我爸也不要再喝。吴广深却端起酒杯来敬我爸,吴树明和我爸都笑了起来。吴树明说,广深啊,你长大了可一定不能忘记你朱伯伯跟郭阿姨。广深说,那我一起敬伯伯和阿姨。我妈伸手要把广深手上的酒拿过去喝,广深却一口倒进了自己嘴里,被辣得挤眉皱脸,大家忍不住笑,气氛才缓和起来。

不曾想,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满了七周岁的那年秋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上了学。游凤镇上关于五烈的传说持续了一段时间,也渐渐地被人淡忘了。后来听爸妈说,吴树明回到县城没几个月就去世了,那时候吴广深还不满十四岁。他妈妈把他接了回去。不久,他妈妈带着他们兄妹三人远嫁云南,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我偶尔还会想起他,不知道他脸上的疤痕是否还在?如果有人像我小时候那样抚摸他的伤痕,他是不是还会低下头……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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