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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岛(中篇小说)

2014-07-09千里烟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2期
关键词:文森小兵

千里烟

中午,我发现了一些文字,从老公的手机里。很有意思的文字。句子不是太长,但每一句都带有感情色彩。我是一个对阅读不太反感的人,特别是一些精短的表达真情实感的句子。虽然我经常面无表情或者没心没肺大笑地看一些肥皂剧,以此作为我最舒服的放松方式。于是,我拿过手机,靠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读起来。这些句子拥挤不堪地躲在收件箱或者发件箱里。手机是深蓝色,老公的第二个,不常用的那一个,我隐约知道有这么一部手机和号码,但我从来没打过。

从短信的语气能看出,对方是一个女孩,年轻漂亮又带点娇气。我看到老公把她叫做小兵。呵呵,小兵,这个名字我感觉有一点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遭遇过这个名字,我印象最深的,只有“小兵张嘎”这四个字。小兵在短信里对老公表达了她想他的强烈愿望,“想他”的后面有十几个感叹号,也就是网络盛传的“咆哮体”。看着看着,我觉得那些感叹号变成了一把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的后背上。当轻微的痛变成一种频率的时候,你会很享受这节奏所带来的好处。我已经好多年不做梦了,只是在按我的规则享受着生活。一不小心,我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传入耳道,有点儿柔,有点儿飘,语气很轻,像洒了银粉的蓝色妖姬。

小兵说:老公,你是不是又想我了?

小兵说“又”时,语气很重。我听到她叫我老公,而且是拖着长长的音,不禁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是个女人,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叫做老公。说实话,我很想装我老公的声音来给这个女孩一点安慰。老公说话的腔调我也了然于心,可我知道:我不能。我只能屏住呼吸发挥耳朵的作用。起初,小兵见我不说话,有些不高兴,不一会儿,她大概警觉起来,换了一种口气问我到底是谁。我再次吐了吐舌头,有点儿发傻地愣在那儿,微笑着承受着她的狂风暴雨,就好像是一个面对撒娇女儿的母亲。小兵大概说累了,说了声“I服了YOU”就挂了电话。

放好老公的手机后,我开始继续拖地。我拖地也是与兴致有关。如果我高兴,我会从我整块的下午时间里切割一大块出来,就像在我女儿十周岁的生日宴会上拿着水果刀切塔形蛋糕。显然,这个周末的下午,我的心情不错,这一次的休假有点儿长,是我积攒了大半年的;而晚上就要进入工作状态,直飞凤凰,去采访我的大学同学——凤凰市某地产集团老总邱志国。邱志国认识我的时候我才二十二岁,现在,我的年龄快翻了番,不知他是不是还像二十年前那么暗恋我。不过,从实施暗恋行为的对象到成为我的采访对象,还是颇有趣的。隐隐的,我还有些小期待。一边拖地,一边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怎么的,我回味起小兵的声音和所说的话来。说实话,我印象很深,或者说,印象很好,我甚至有点儿难忘记她的意思。难怪我老公和她发了那么多柔情蜜意的短信,这么个女孩,很难不惹我老公喜欢。就像当初老公狂热地喜欢上我、导致我让邱志国出局一样。

老公文森大我三岁,他四十五,我四十二。在这里,我只能说,文森是一个公务员,而且,是掌管相当权利的公务员,别的,就不方便透露更多了。女人一上了年纪,就会露出各种各样的毛病,露出难以掩盖的令人生厌的暮色之气。去年,我下楼梯一脚踩空,摔断了一颗门牙。本来用不着换假牙的,只要小心呵护那颗断裂的牙齿。我没重视,后来,断牙终于被牙医拔掉,一颗假牙占据了那个空缺。假牙两边是银灰色的铁丝,细细的,弯曲着,好像老人的胡须。很难想象嘴里含着胡须怎么过日子。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将假牙从嘴里取出来,泡在一个印有卡通图案的玻璃杯里,水里的它,像一个死虾,很安静。旁边还有一个紫砂杯,是文森的,他睡觉前喜欢喝上一杯蓝山咖啡,然后歪靠在床上狂搜电视。每个台在他眼里停留的时间,不过十秒,我耳朵里总是充斥着一些奇怪的混合音响,那是台与台之间的过渡造成的。从农夫山泉有点甜,到牛奶香浓丝般感受,到惊喜从肌肤开始,到味道好极了……我的思维最初有点儿跟不上趟儿,气喘吁吁,后来,渐渐变成充耳不闻。耳道也会如那千年的胡同,石板路会被过往的人踩麻木的。

我们有一个女儿小可。女儿是不得不说的,本来,我不想把她给扯进来。我是从正常的育龄妇女过来的,当然,现在还能不能下出崽来,我没十足的把握。还是接着说我的崽吧。小可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小,惹人怜爱;可,不说怎么漂亮可爱,最起码,也还可以吧。小可今年读九年级。我和文森都没读过什么九年级,我们读过初三。小可成绩一般,虽然我为她找的家教老师的水平不一般。小可每个月的牛奶费用是一千,补课费是三千,家教老师一对一辅导的价钱是每小时二百五十元,这还是打了八折的。一个是身体,一个是学习,我和文森意见高度统一,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直起身,将拖把靠在我的前胸。后背出了几颗汗,这正是我想要的。我的邻居亮亮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多次建议甚至手把手地教我练瑜伽。我坐不下来。煤气灶上烧着开水,你可得盯着,不能忘,忘了,就会出大麻烦;还有家里门经常被居委会收这费那费的敲响,你得应付。我不练瑜伽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我的骨头比较硬,没有韧性。假如有一天我霸王硬上弓,弄出个什么骨折来,那就废了。还是不折腾的好。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把拖把清洗完拿到阳台上晾着之后,重新在沙发上靠了下来。墙壁上的挂钟老老实实地走着,我想象着小兵的模样。她到底长什么样儿呢?肤白,还是黑?身高,还是矮?眼皮单,还是双?我想,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或者找到这样的机会,看看她才好。仅仅只是看看,没别的意思,我不是一个无聊的多事的女人。这方面我和其他处于更年期的女人不同。我之所以对这些事没多大的好奇心,主要是我懒。了解一个人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假如从来不认识而仅仅听说她的名字的话。所以,我对这个小兵的了解,也仅仅是在不大动干戈比较休闲的情况下进行,是顺便做的一件事,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既然她已经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的手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文森的书房虚掩着。一个小时之前,我进去拖过地板,窗帘在开着的窗边轻轻摇曳着。我想,书房里一定有关于小兵的秘密。想到秘密,我突然有点偷情的心跳。这种心跳,只在二十二岁初恋的时候有过,我为这种心跳感到可耻,不过,这种可耻感很快又消失了。我拉开抽屉,一眼看见了照相机。照相机这三个字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想到的是春天和鲜花,还有大海,还有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是个傻家伙,把自己的肉身搁在铁轨上等待那个大家伙来临。这种“强奸”令人惨不忍睹。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用自己的血液去滋养钢铁,虽然我的心并不那么柔软。我从抽屉里拿出照相机,打开电脑,将USB插上,照相机里面果然有一个文件夹。我用右手做了个OK的手势,用鼠标点开了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有点儿面熟。

后面所有以我国名胜风景为背景他俩为主角的照片,都不用看了。认识小兵还是两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愿意动一动,早上六点起来后,在小区花园里散散步。我的身边,总是掠过一个长发的穿运动衣的女子,她在跑步。后来,她停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小兵。一个机灵的名字。她和我约好每天在小区花园见面,一起锻炼。我当然乐意有一个伴儿。这样,我们一直在小区花园里自由活动了一年。她跑我走,抑扬顿挫。但是,还是因为懒,我从来没把她带到我家里,更不用说介绍给我老公。他们俩是没有交集的。

我能百分之一百肯定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就是小兵,即便她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或者妹妹。穿藕荷色连衣裙的那张是在海边,是我熟悉的凤凰市的海岸线。在另一个文件夹里,我看到小兵的裸体照。小兵把头发当做围巾放在胸前,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乳头,她的双手,分别托在乳房的下部,身子前倾,嘴巴前撮,好像要吻的样子,有点儿滑稽的味道。小兵的两乳之间有一粒可爱的美人痣。她身后是个沙发,上面丢着男人的泳裤,还有一个皮包。那个皮包是我采访市政府时所得,送给文森当公文包了,价值不菲。

虽然和小兵有一年在一起锻炼的时间,但我们从没交换过电话号码。我从文森的手机里抄了电话号码,存在我手机里,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决定重新给她取个名字,因为这件事挺可乐的,我就给她取名为可乐的“可”,“乐”字当然被我省略掉了。

墙上的挂钟敲了四下,文森快下班了。我把那些照片发在我的信箱里保存,然后,关了电脑。此刻,我在厨房里清洗鸭梨,然后,在文森的紫砂杯里倒了一杯开水。在他到家时,就能喝上不烫嘴巴的温开水,同时,也能喝上一杯鲜榨梨汁。这个习惯,我为他坚持了快二十年。

下午四点半,文森果然回了。他就在大院里上班,回来喘口气喝掉温开水和鲜榨梨汁后,他会去地下停车场开车接女儿小可。小区距离小可的学校大概半小时路程。文森进门接过我递给他的人字拖鞋,将皮鞋换下,在沙发上坐下。他一言不发地开了电视,又接过我递给他的紫砂杯,咕噜咕噜将温开水喝光。说:今天你去接吧,我有点儿累。

我说:是在校门口吗?

文森说:得把车停学校对面。放学你给她打个电话,免得她找我的车。

我说:行。

说完,我并没有动。看了一眼文森。文森靠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在调台,大概觉察到我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有事吗?

我说:没什么事。

文森好像想起什么,说:哦,对了,你把那个玻璃杯拿出去扔了吧。

我说:那是我泡假牙的。

文森皱了皱眉,说:换个紫砂杯泡,有盖的。比玻璃杯好。

我在门口换了鞋,回头对文森说:以后再说吧。饭在电饭煲里,如果你饿了,先吃,不用等我们。

文森并不看我,朝我摆摆手,意思是他知道了。

我开的是我的车,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我的驾照拿了十年,它是我上班的很好的交通工具。作为一名记者,我常常采访新闻到很晚。说实话,如今,社会上,这样那样稀奇古怪的事儿很多,我已见怪不怪了。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丁点儿小事有可能就会让我快乐好多天,比如现在,不堵车。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了,在路上不堵车。大街变得冷清和空旷。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待在家里,不要到处走动。邮差会给他们送去我们的晚报,以让他们知道天下的事情。我就差吹口哨了,我不会吹,只在给女儿把尿的时候吹过。我把车停在八一中学校门对面的巷子里,看了看手表,已经放学了。校门口的小摊小贩不少,有叫卖煮玉米的,炸臭豆腐的,豆腐脑的。能看见校门口有学生出来。我拿出手机,给女儿拨了一个电话,我说,我到了,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巷子里。黑色帕萨特啊。我补了一句,事实上这句话并非多余,女儿一般是坐文森的别克回家。我的话还没说完,手机突然“嘟”的一声,断电。关机了。

敲我车窗的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小兵。

我的右手拍了拍脑门,我想起手机里储存的名字来。我把女儿的名字安在了她身上,而我忘了,女儿在我手机里的名字是“宝宝”。也就是说,我拨的几个小时前存进手机的名为“可”的号码并不是我女儿的,而我搜寻女儿号码的时候直接搜了“可”这个名字。我回忆我的手机断电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我说,我到了,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巷子里。黑色帕萨特啊。是的,就是这样的一句。这么说,小兵就是八一中学的。

小兵手里还举着手机,一色黑款的。她对我做了个鬼脸,拉开门,她的右手寻找着我的右手。我们的手掌碰在一起。然后,开心地笑起来。这样的动作并不突然,我们本来就认识,还是好朋友。小兵说:今天真好玩儿。走到跟前,我猜到是你,姐!我露出纯真的笑,说:有点儿想你了,也不来锻炼!小兵说:我跟你说过我是八一中学的吗?我说:嘿嘿,你忘了吧?小兵拍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

小兵坐在副驾驶室里,见我不动,说:还愣着干吗,走呀!看你今天给我安排什么新鲜节目!

我脑子里飞快转着,校门口出现一个很像我女儿的女孩,从神态上看我确定她就是我女儿。她背着书包到处张望着,我见她拿出手机开始拨,然后放在耳边。我最后看了一眼,决定让女儿自己走回家。我一咬牙,很快将那排牙齿摆放平整,笑道:走!我们去按摩!

按摩确实是我临时的主意。我的思维不是那么敏捷。我想,按摩可以让我先暂时踏踏实实地睡一会儿,而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的钱包里随时放着采访单位送的会员卡,当然,还有所有证件,这是我的职业习惯。这家“金盆洗脚”是我去年报道过的,两千元的金卡我还没花一个子儿呢。路上,小兵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不知何故她没接。我的车还没停稳,小兵已经从车里跳下来。她向我伸出手,我和她手牵着手走进了金盆洗脚。门口的领班弓着身子满面笑容地把我们请了进去。带我们上楼。推开一个写着“金风玉露”的房间,然后,叫我们点单。我点了五号,小兵点了五十号。我们换了宽大的棉质睡袍,相邻躺了下来。

服务小姐在旁边问:请问,我们这里有养生水疗、经典香疗、香薰美体、养生足疗、中式泰式按摩,您选哪一种呢?

我说:就来个按摩吧。

服务小姐继续不厌其烦:您是要泰式按摩是中式按摩?

小兵说:我要中式的。

本来,我想问问泰式按摩与中式按摩的区别,但在小兵的话音落地之后,我将这个问题咽回去了。我说:我也来个中式吧。

小兵说:姐,看来,你很会享受啊!

我说:享受也是需要心情的。今天心情还不错。

小兵说:是吗?

我说:我喜欢分享的感觉。

哈哈,分享的感觉。好。小兵说。

五号按摩师和五十号按摩师进来了。他们将房里的灯灭了,没有窗,我有点窒息。好在五十号很快开了电视。电视里在演一个叫不出名字的韩剧,没有声音。我觉得这种气氛有些离奇,很适合发生一起谋杀案,或者我被杀,或者我杀人。五号按摩师已经上了榻榻米,他脸上棱角分明,尽心尽力地按起摩来。隔壁榻榻米上,传来五十号的声音,很显然,那边比我这里要热闹得多。

五十号说:你和妈妈一起出来呀,真孝顺。

小兵咯咯地笑,话语中能听出她在嘲讽她的按摩师:你真有眼力。

五十号说:有妈妈就是好。

小兵说:你没有吗?

五十号说:没有。

我听到小兵的声音小了下去,说:我也是。

这个时候,我已经睡意绵绵。一双柔软而又有力的手揉搓着我的身子。我和文森分居已经十五年。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开始分居的。记得女儿出生不久,婆婆就从老家来到我家,我就腾出一个房间搁了床铺。婆婆把女儿带到三岁后回了老家,那床铺却没有拆,文森说自己总熬夜写点论文什么的,鼾声又大,还说梦话,怕打扰我,干脆他睡那张床得了。我也觉得挺好的。在此之前,我们,加上女儿,挤在一张床上,确实空间狭窄,我不可能扔下那么小的女儿,那样不人道,也不方便端屎端尿。没想到,这一睡,就以这样的方式睡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我们也有过为数不多的性交。总是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好像一次都没有主动过。在这方面,我和他,显得都有点儿羞涩。我以为,一个家庭,彼此两个熟悉的人,是没有太大的必要脱光衣服之后进行肉搏的。有时想想那种情景都觉得好笑。虽然我并不觉得满足,但内心里是充实的,对这种生活,也习以为常。

我闭着眼,并没有走进更深的睡眠。小兵说的那句“我也是”,我知道是什么。此刻,我不想探究。她没有娘。有娘养无娘教。仅此而已。但天真无敌。我还是不讨厌她的。

我不明白五号为什么一直一言不发。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得豪放粗壮。此刻,我已仰卧着,五号的两个手掌按在我两乳的外上方,旋转,揉动,有顺时针,有逆时针。我这是第一次被老公以外的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下身不觉有些发热。我想把裹在身上的衣物都统统剥掉,一丝不挂。任人蹂躏。

五号还是一言不发。他的手,只是顺时针逆时针各十次之后,就离开了我两乳的外上方。我的肉体肯定不如小兵的肉体,这我很清楚。我曾经拥有她的时代,但那已经是过去时了。我和她,是两个时代的人。可是,她,为什么会和我并排躺在这里呢?就好像躺在竹筏上随波逐流,漂到了一起?我努力回忆我和小兵躺在一起的原因,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

等我们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小兵。小兵睡得很熟。我站在她脚边,看着她乱丝一样的头发。她的睫毛就像安静的帘子,遮掩着她的一些秘密。我端起菊花茶呷了一口,等这股液体流淌到胸腔的时候,我的神志清醒了很多。我突然想起八一中学门口的女儿,还有家里的晚饭。不过,女儿现在应该当家了,至于晚饭,我在不在家,他们饿了,自然会吃。家里的事想完之后,我好像又无所事事了。本来,我有一个繁忙的工作,在一家大型晚报做记者。可我为什么又变得如此悠闲呢?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电视里已经不放韩剧了,出现在我眼里的,是一浪接一浪的海水。还有一些游泳的人。我这才想起我这次长假的原因。应该在今晚,我应该飞到凤凰市去完成一个重大的采访。邱志国所在的地产集团已为我定了一个二室一厅的海景房。今天是十号,十号要到达。一道闪电在我脑门上炸响,我赶紧推小兵起床,我说我们要买单离开,时间紧迫不容迟疑。小兵起来后还在揉眼,说,啊,去哪儿,去哪儿?我已经开了灯,灯光像一把把利剑刺向小兵。我告诉了小兵。小兵说:啊,去凤凰,凤凰?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你的身份证在身上么?

小兵说:在。

我说:这么巧?

小兵:长期单身,习惯了。没北京户口,你知道的,怕当成盲流。

我说:那我们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小兵一起走。当然,如果我这个航班没有多余票的话,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小兵说:今天真的很传奇,做梦一样。不过,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一路上,车开得很快,小兵偶然尖叫几声,我看看坐在副驾驶室的她,心头掠过一丝快感。手里的方向盘也在我手掌心里不安分起来。我看到的是一颗血红的心脏,有力地搏动着。一小时后,我和小兵从机场停车场走了出来,我的鼻梁上戴着墨镜,一副休闲旅游的派头。换登机牌时,我拿眼睛瞟了一眼小兵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周小可。我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在哪儿听过。后来,我才想起我在手机里储存过这个名字。我还想起这个名字是我女儿的名字。至于为什么她的名字和我女儿的名字一样,我说不出。我只是嘴巴微张着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我还看到输入身份证号码的时候,她的出生年份是一九八三年。

小兵第一次走贵宾通道。在铺着地毯的休息室里,她吃着服务员送来的水果拼盘,一脸兴奋。她奇怪,稀缺的贵宾通道我为何轻而易举的能得到。我们报社是机场的VIP客户。休息室大概有十几平方米,里面有沙发、电脑、茶几上放了水果,还有一盘花花绿绿的糖果。

登记时间快到时,我们和另一些贵宾们上了电瓶车,直接被拉到飞机的舷梯下。因为没行李,我和小兵上楼梯都略显轻松。小兵大概很久没出过远门,显得有点儿掩饰不住的放松,在舷梯上,她时不时伸出双臂,祈求天空拥抱的样子。进舱时,我顺便拿了一张报纸,小兵在我身后也拿了一张。

找到座位后,我把靠窗的那个座位让给了小兵。年轻人喜欢坐在窗边看外面的云朵,虽然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云朵,只能看见黑暗。小兵果然对我的建议很满意,她几乎是跳着到那个座位的。她甚至还将她的嘴唇在我的右颊上嘬了一下,有点酥麻。我的左边是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婴儿一头卷发,像个洋娃娃。或者说命中注定。不仅买到票,而且,我身边的座位空着。好像专门为小兵留着。

到凤凰市大约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我奇怪地发现,我和小兵的位置关系,先是并排躺着按摩,现在是并排坐着。我和她,就像两个相爱的人,分分秒秒厮守在一起。

飞机起飞了。声响很大。机身也在微微颤抖。我的手,被小兵紧紧抓住了。我扭头看她,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我的手从她的手心挣脱,然后,把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情绪随着机身的平稳渐渐平复下来。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从舷窗里看了看外面。想象着下面的影像渐渐小去,自己随着机身变成一只大鸟,向陌生的土地飞去。

宋歌姐。小兵说。

这是小兵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我还以为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宋歌姐。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今天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小兵的眼睛盯着前面的椅背,并不看我。

哦,什么感觉?我的心情变得比以前更加平静。这次旅行,是我的工作,我不可能因为别的来影响我的情绪。

不知道。这是与其他的感觉不一样的。比如,和自己的家人,和一个男人……小兵努力思索着。看着她的样子,我想,也许,人只有离开地面,才会学着去思考。但我绝对不想教育任何人。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就像我喜欢记者,用手术刀一样的笔去写作。

我知道你是记者。小兵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嗯,你呢?八一中学的老师么?我淡淡的。事实上,这也是礼貌的回复。她做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只是校报编辑,没有编制的。你应该知道校报编辑是怎么回事。因为经费问题,我们学校已经有两个月没出报纸了。

原来我们,还是同行。我咧了咧嘴。

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小兵歪着头。

我和你,成不了冤家。我说。

那是为什么?

我爱你呀。我伸出手,摸了摸小兵的头。

小兵的眼睛睁大了,眼眶里有一层水雾,但很快就消散了。她咯咯地笑道:哈哈,我好幸福呀!这么多人爱我!

呵呵,是吗?我脑海里浮现出文森的眼睛。

我不想将剩下来的三个多小时都用来聊天,我身边的婴儿已经睡了。我将耳机戴上,把频道调到了宋祖英的民歌。那是一些高昂的调子,一声一声的,宛如波浪冲击着我的耳膜。一次单纯的旅行,带着我老公的情人,一起共度美好的时光。小兵既然可以属于他,为什么,就不能属于我呢?当然,我的性取向,是绝对正常的。

飞机到达凤凰机场时,已经是午夜了。我买了一块手机新电池,剩余的电,够我与邱志国联系的。一开机,手机便响了。

邱志国没想到我还带了一个人来。语气里能触摸到他稍逊即逝的不快。我看了看小兵,哈哈大笑着说:老邱,别得了便宜卖乖,我身边可是个大美女呢。

邱志国说:谁也没你美。

我说:滚。

邱志国说:宋歌,等着瞧。别贫了,快上车。奔驰。

我这才发现邱志国的车已经快到跟前,车停稳后,他拉开门,大跨步地向我走来。令人意外的是,他手里还举着一束玫瑰。他走到我和小兵跟前后,看了小兵一眼,脑袋微微一低,从那束花中抽出一支玫瑰来,递给小兵说:欢迎,欢迎,不胜荣幸!小兵微笑着接过玫瑰,不住地说:谢谢,谢谢大哥!邱志国哈哈一笑,说:哈哈,好,好,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

我坐副驾驶室,小兵坐后排。邱志国一边开车一边和我们聊天。

邱志国说:宋歌呀,你是我们这帮同学中最有出息的,瞧瞧你!京城名记!

我说:得,我这京城名妓没吓着您老人家吧?

小兵在后排“扑哧”一声笑起来。

邱志国说:瞧瞧,小兵都笑了。“京城名妓”可是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的下里巴人够得着的,美女,是不是?

小兵……都笑了?我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邱志国怎么脱口而出“小兵”这两个字?从我们见面到现在,小兵的名字还没出现在他耳边呢。我摆摆头,认为是我的听觉出了问题。我猜小兵到现在可能明白了我和邱志国的关系。同学关系就是这么奇怪,十年二十年不见,一见面还是显得那么亲,没一点忌讳。想当年,我也不是这么放得开呀。

邱志国果然说:宋歌,我看,当记者还真的改变了你的性格。也许,有人会爱你的过去,但我觉得现在的你更有魅力。

我说:得得得,奔五十的人,还谈什么魅力。现在世界是她们这些小姑娘们的。是不是,小兵?

小兵见我回头和她说话,忙应道:宋歌姐最谦虚了,你们这样的女人呀,才是修炼成精,我们哪能和你比?

邱志国说:你这话我爱听。我就喜欢成熟的智慧的女人。年龄不是问题,智力才是问题。我遇到过不少糊涂女人,和她们交流,那简直……唉,不谈交流,是根本就没法交流。她们的视线不是和我的眼睛对视,而是往下,再往下……

我不知道邱志国接着说出什么话来,邱志国说:她们最喜欢盯着的,是男人的兜儿。

我突然想起邱志国的老婆计花蕾,以前班里最丑最笨的那个。我说:老邱,你老婆……

邱志国说:你说是计花蕾吧?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说:那……你……

邱志国说: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现在还单着呢。赶明儿你给老同学介绍一个呀。

我说:你想找什么样儿的?

邱志国说:就找你这样的!

我和邱志国聊着的时候,手机里不时传来几条短信,我在邱志国专心开车的时候,看了一下,有这样几条。

妈妈,你在哪儿?打你电话也关机!不会又出去采访了吧?哼,也不去接我,害我自己十一路走回来!

宋歌,你到凤凰了吧?打你电话关机,猜你已在天上了。你的老板。

我给女儿回短信的时候,小兵在后排接电话。周小可说:嗯,好。我出差,在外地呢。哪儿?哈哈,你来不了。保密……嗯,挂了,拜拜。

邱志国问我们想吃什么。我其实想吃点素餐。川北凉粉、爽口鱼腥草、香油千张丝、凉拌海石花、南山炒饭之类。我不是一个把减肥挂在嘴边的施主。这个年龄,总把减肥挂在嘴边实在矫情。我把头转向小兵,说由她决定。小兵倒不客气,或者说很真实,她说想吃比萨。邱志国说:傻丫头,回凤凰也不吃点儿特产呀,比萨哪里都有呀。不等小兵回答,我说:就比萨,我也想吃呢。

比萨店距离我们的海景房不过十分钟。就餐前,邱志国已经带着我们去房间巡视过一遍了。就像到家一样,二室一厅二卫。小兵在客厅里转了一个圈,手臂拥抱着房间的空气,那神情,很是放松。邱志国等我们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十几分钟,就把我们赶了出来,说是出去吃东西。

邱志国给自己点了个红豆冰沙,我给自己点了个香芒凤梨,小兵点了一个九寸的铁盘香脆鸡肉,外加美式黑椒铁板牛排、脆谷奥利奥、酥炸鱿鱼和西西里风情肉酱千层面。我和邱志国坐在小兵对面,吃的摆满了桌子。小兵好像三天没吃饭,埋头狂吃。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苗条的女孩如此狼吞虎咽。在她身上,我好像看到了大学时代的自己。那个时候,食堂的菜特难吃,可肚子永远是饿的,还一餐等不得一餐。也是像她这样,逮着一个有好东西吃的机会,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吃。

为了不让小兵觉得尴尬,我和邱志国不约而同地慢慢呷着杯里的液体。餐厅里的灯光把外面映得更黑。我放在肋骨边的左手突然被邱志国抓住了。我吓了一大跳。抬头看了看小兵,她正在动刀动枪地对付牛排。牛排很硬,她拉锯式地切着。我觉得小兵简直是在过家家,哪里是在吃饭!不过,这次来凤凰,不就是这么清闲地工作么?邱志国是我们报纸的大客户,因为我与他同学这层关系,报社派我出来采访采访他和他的集团。于公于私,都不是一件坏事。不得不佩服老板的职业敏感,也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我和邱志国的同学关系,我可从来没在办公室显摆过。看来,显摆的是邱志国,一定是在和我们老板聊天的时候提起我的。我认真地看了看邱志国,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白,从读书到现在,他是属于那种晒不黑的。我问邱志国用的什么护肤品,邱志国说,宋歌,等我用完餐再采访好不好?现在,无可奉告。

我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邱志国说:今天你们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吧。明天晚上我带你们吃点东西,完了之后送小美女回酒店,你到我办公室去,我们聊一晚上。

我笑:聊一晚上?

邱志国说:我就喜欢聊一晚上,你不知道聊天聊一晚上,有多过瘾。你一定要满足我这个要求。

我说:去你的!

虽然我嘴里说的是去你的,但是,心里,对这个聊一晚上还是很期待的。我喜欢文字和语言。唇枪舌剑的时候,周身有一种快感。这种一对一辩论似的聊天需要调动整个身心的细胞,这不是在聊天,是在战斗。而且,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你要面对一个有无边欲望的男人,这种事情,还是很难得的。总之,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邱志国对小兵眨眨眼,说:美女,替我保密呀!

小兵说:保密?哦,我明白了,好,好,好,我保密。

这种氛围也是我所期望的。我并不在乎小兵将如此场面转述到文森那里。

小兵终于吃完了。她站起身,拍拍肚子,说:宋歌姐,我吃饱了,吃撑了。

我和邱志国也同时站起来,我说:好,很羡慕你这样畅快地吃。能够这么吃,多幸福呀!

小兵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就是这样,一吃起来,什么都忘了。

邱志国说:年轻人就应该这样。不装!我欣赏!

邱志国安排他的司机小吴明天早上带我们去吃抱罗粉,中午叫我们自己解决,他开董事会。邱志国走后,我和小兵分别住进了二室一厅的海景房。客厅里茶几上放了两盘新鲜水果,盘子上蒙着一层保鲜膜。我和小兵跳到沙发上,小兵开了遥控器,我们边吃水果看电视边聊天。小兵拿了一个弹珠一样的小番茄,搁在嘴里,不嚼也不咽,脸上鼓起一个小土包来。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我也拿起一个放在嘴里,也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小兵看见了,和我相视一笑,说:宋歌姐,你的日子真爽!羡慕死我了!

我歪歪头,说:是吗?

小兵说:这房间花钱吗?

我说:不花。是邱志国他们家的。

小兵的嘴巴张成一个O型,我看见小番茄落在她的下颚里。小兵说:他们……他们家的?

我说:是,他们家的。

小兵说:宋歌姐,你可要知道,这是一栋大楼,不是一套房!

我说:是,我知道。我还知道,这个季节,这房间一天的房费是一千五。

小兵说:我们准备住多长时间?

我说:半个月。

小兵掰着手指数了数,做了一个双眼上翻的休克怪相,倒在了沙发里。

我说:学校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小兵说:学校那边我早就想辞职不干了,要死不活的。没事儿!

这一夜,我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听着窗外的波涛声,身体渐渐轻盈了,就好像风中的一片秋叶,怎么也不能落在地上。前半夜,我的整个人都在水里,是一个关于水的梦。我溺水了,不停扑腾着,挣扎着。被人拖到岸上之后,我吐出满肚子的水,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后半夜,我终于醒了,摸摸枕头,已经湿了大半。但是,哭过之后醒来的我,竟浑身轻松,那些波涛声,就像轻拍我入睡的外婆的手和歌谣,我又沉沉地睡去,直到夜的更深处。

早晨起来,我看了看镜中的我,眼皮有点儿浮肿。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忙用湿毛巾敷了敷,好了些。小兵早起来了,她坐在阳台上抽烟。昨晚进房间时她买了一条白颜色的烟。烟管细长,好像小女孩吃的一种零食。小兵坐在藤椅上,面朝大海,她把烟雾吹向大海的时候,海风把烟雾又还给了她。

小兵发现我,说:宋歌姐,你看,你看,那是什么?

我朝她的手指方向一看,几个黝黑的男人光着身子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我笑道:好家伙,真够生猛的。

小兵说:我明白了,这里是裸泳区。

我说:这下我们可有看的了。

小兵说:我觉得没什么看的,看上去怎么都那么丑啊?

我说:明天我们买个望远镜,好好看看这些一丝不挂的男人。

小兵说:姐,你真变态!还要买望远镜看哪!

我说:可不,我要好好研究研究男人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走,去吃抱罗粉!

邱志国的司机小吴已经等在酒店门口,他把我们带到了凤凰最大的一个抱罗粉店。几十张小白木方桌,空余的不多。服务员问我们吃六块的还是七块八块的,我说六块的。小兵说要吃八块的。六块的和八块的,其区别就在于里面的内容。看肚片什么的多不多。我看其实没什么区别。吃的过程中,有一桌的客户在和老板争吵,说要的八块一碗的,里面没什么干货。老板息事宁人,只好给他加了半瓢。司机说这老板赚大发了,一年至少赚一百万以上。凤凰是个国际旅游岛,人家不求回头客。全世界几十亿人,只来十分之一,人家这辈子就不愁。

中午我和小兵随便吃了点儿,下午五点,邱志国果然来了。他说要带我们去安游。我说干吗还去安游,随便在这附近吃点。邱志国说,安游的海鲜新鲜。车上,小兵的话多起来,她叫邱志国给他介绍安游到底有哪些好吃的。邱志国说:给我听着啊,鱼有石斑鱼、苏眉、青衣、东星斑、老鼠斑、芝麻斑、老虎斑、石头鱼、白鲳鱼、红包公、海鲤、鲨鱼……

小兵打断说:鲨鱼?我的妈呀!吓死我!

邱志国说:虾有大龙虾、小龙虾、大对虾、大白虾、琵芭虾、濑尿虾……

小兵又打断说:濑尿虾?哈哈。

邱志国说:是的,说着不好听,吃起来好吃。蟹有花蟹、膏蟹、青花蟹、石头蟹……螺有兔子螺、芒果螺、鸡腿螺、花螺、花角螺、红口螺、排海螺、海白螺、圣子螺、蜘蛛螺、马蹄螺、瓜螺、三湾螺、血螺……还有花蛤、扇贝、鲍鱼、生蚝、海胆……唉哟,一口气憋死我。

小兵说:邱大哥,你改说相声得了。

我说:老邱还真说过相声,校艺术节,人家的相声拿的是第一。

凤凰本地人吃海鲜,都是去安游。凤凰与亚龙湾之间有个田独镇,田独镇有条安游路,红沙海湾对面。从田独到亚龙湾方向右边有条岔路进去即到,距市区有二十多公里。在安游的这顿饭真是吃出了新鲜感觉,只是,我觉得新鲜得过于奢侈。酒店的名字就不说了,起初进去的时候,门脸确实不起眼,也没怎么注意看,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吃青衣之前,我在鱼缸外注视过它,如梦似幻的淡蓝淡绿色,飘飘欲仙的身姿。世界上竟有这等绝色的鱼。后来在桌上见到牺牲的青衣,心里就有点儿挂不住了。有点儿堵。它变成了一盘菜。我们仨一人一只海胆。圆乎乎的长满刺的小黑球。

邱志国说,宋歌,海胆是个好东西,吃了长寿的。

我说:吃了胆子是不是能变大,不怕事?

邱志国笑道:当然当然,吃了海胆,那就是海量的胆子。我就是想你有海量的胆子。

邱志国坐在我和小兵中间,他不时殷勤地给我和小兵夹菜,用的是公筷,就像腐败分子用公款一样自如。

晚饭后,小兵回酒店看电视,我随邱志国去他办公室。一男一女,邱志国心里的那股邪性就很快冒出来了。他边开车边抓住我的手。我不反抗也不挣扎。这个年龄,如果还反抗和挣扎的话,显得很矫情。我想象自己的手就是他的方向盘,不过是件无色无味的发泡材料。

如果把方向盘看成钟表盘面,随机问一个司机如何握方向盘,可以得到许多种答案:刚驾校毕业的人,会选择四、九点式——左手握住方向盘的九点钟位置,右手握四点钟位置;有点技术的,左手会搭在方向盘的顶端,右臂靠在中间的扶手箱上;随着技术的日益提高,会选择把座椅向后调一些,身体半躺着,用手握着方向盘的下端。我开车应该是最标准的动作,左手握在九、十时之间,右手握在三、四时之间。我时刻想着假如发生碰撞,我这样的姿势更有利于支撑身体。

跟在邱志国后面进门,才知道上当了。根本不是办公室的格局。没有老板桌老板椅,倒是有一套很打眼的茶具。邱志国叫我在椅子上坐下,他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我看他。他在玻璃壶里倒进矿泉水,搁在电磁炉上,等水开的同时,他从茶几下拿出茶叶。台湾的高山茶。他的动作很快,准备好后,水还没有开。

开始吧。邱志国说。

我说:开始什么?

你不是要采访么?邱志国一本正经。

是,是,当然要采访。不然,我跑这里来干吗?

不采访就不能来?你们老板和我是朋友。邱志国开始往茶壶里倒开水。

我知道老板和你是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感觉我的采访真的开始了。

一定要说吗?邱志国以故作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一定要说。我说。

你知道我不会撒谎。真是为难死我了。邱志国叹了一口气,唉,怎么说呢,男人的事,你知道的。我们是在洗浴中心认识的。

你们怎么会同时在一个洗浴中心呢?我不解。

当时,我在北京开会。也不知道你的电话。我们泡完澡后都在大厅里躺着,听他给你打电话,我听到“宋歌”二字,就主动和他搭讪,就这样认识了。当时知道是你的老板,所以,也有点儿巴结的意思,没想到他也很够意思,这么多年,我们关系一直不错。……现在轮到你了。邱志国说。

什么轮到我?

说说你现在的生活,他。邱志国说。

我挺好的呀,你也看到了。我说。

不,你在撒谎。你过得不幸福。邱志国语气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你……怎么这么说?我暗暗有点儿吃惊。

邱志国说:你知道的,我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事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没有享受到来自男人,准确地说,来自你老公的爱。

我又一惊,说: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邱志国的手伸到我的额头,他撩了撩我的头发,说:可怜的女人,我的女人,我还需要听人家说吗?我的眼睛是干什么的?

我有些狐疑。邱志国既然到北京开会,说不定也会和文森碰面。二十年前他们是情敌,不知现在他们的关系如何。不过,我觉得偶然玩玩感情游戏还是蛮刺激的。我没有动。好像等待着邱志国到我跟前来。没想到人到中年我喜欢上了这种狩猎的感觉。邱志国收回手,给我倒了一杯茶,清凉的黄汤,凑在鼻尖,有丝丝清香。

邱志国对我说起了他的梦幻岛。他计划在大海里用石头填起一块陆地来,这块陆地,就是他心中的梦幻岛。邱志国说:你看过《二○一二》吗?我说看过。邱志国说:里面有拯救人类的诺亚方舟。我这个梦幻岛,就是未来拯救人类的诺亚方舟。而今地球环境日益恶化,大家都在寻找这样一块净土,我就是要打造这块净土。

净土?我鼻尖里发出一声冷笑,戏谑道:那你可以去修座庙。

邱志国说:完完全全干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因为要和谐,要发展。宋歌你知道吗?二十年前,我痴迷你迷得不知东南西北,每天夜里梦里你都和我在一起。我和你太熟了,比你对你自己还熟。可又能怎样?

我放下茶杯,说:这可真是稀奇事了,你比我对我自己还熟?

是的,我可以这么肯定。因为我心里装着你,每天在想着你揣摩着你。后来你拒绝了我,嫁给了文森,所以,我赌气找了班上最丑最笨的一个女孩当老婆。但我不知道她家是最有钱的。

我的目光犀利起来,我说:那你为什么又要抛弃她呢?你们离婚了,是吧?

邱志国说:是她抛弃了我。

我彻底惊呆了:她抛弃你?为什么?

邱志国沉默了好久,点燃了一支烟,说:她去了天堂。

哦,对不起。我的语气有些木然。接着,我抬起头,有些悲伤地看着他,他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说:这么多年,你就孤身一人?

邱志国说:嗯,怎么说呢,我缺少的是人生伴侣。

我微微抬高了下颌,说:明白了。

邱志国说:既然不相爱,为什么不离开他?

我说:我不想死。

邱志国说:那你的意思是离不开他?就因为他有权有钱吗?

我说:没想过离开他。我和女儿都没想过。

邱志国说:那为什么不想想呢。你不喜欢梦幻岛么?

我说:喜欢。

邱志国站起身,慢慢走过来,把我拉到他的怀里。我第一次品尝到如此醇厚狂热的吻。几乎有点儿不能自持。同时,我感觉我的假牙隐隐有点儿松动。

邱志国说:那你就暂时离开他一会儿。

我有点儿喜欢他的这句话。这么多年来,我的身体内已经积蓄了一股压抑不住的能量。我是一个富有而贫瘠的矿主。邱志国的手灵活地把我的衣服剥了下来,我们摔倒在沙发上。就在邱志国即将登录我的诺曼底时,我果断推开了他,我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说:看看我的乳房。

邱志国的眼睛扫了一眼,很快挪开了,说:怎么啦?

我说:你没觉得已经枯萎了么?

邱志国淡淡地说:没觉得。

我说:那是你不愿意承认。说实话,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的乳房了。看着它一天天沦陷,我感到羞耻。虽然我是女主人,但我没能力守住这个城堡。

邱志国说:有意思……你的话总是那么诗情画意,你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说:生活中是没有这些诗情画意的,有的只是弱肉强食的残酷竞争。青春无敌,我首先是败给了青春,而不是败给了别人。而男人,却因为事业充满无限活力,他们到四十岁,青春才刚刚开始……一月四日发布的国务院关于推进国际旅游岛建设发展的若干意见,三月十二日,国家民航总局局长宣布首批试点开放一千米以下低空空域地区,凤凰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你的春天来了。

邱志国慢慢起身,坐好,说:是的。我的梦幻岛将是一座拥有直升机停机坪、微型游艇泊位、可再生能源、生命支持系统和远洋能力的海上生态岛屿。可我觉得现在还唯独缺一样:爱情。

我说:我可以把爱情给你,但肉体不能给你。

邱志国脸上浮起一丝坏笑,说:那我宁可不要你的爱情,只要你的肉体。

我从桌上拿过一个玻璃杯,里面有点儿清水,我从口里拿出假牙扔了进去,一个个小白泡从杯底冒了上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大概吓着邱志国了,他看着玻璃杯,好半天没说话。

我说:这就是残酷。是微笑后面的牙。我想求你一件事。

邱志国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说:你肯定能。能娶小兵吗?

邱志国惊讶地说:为什么?因为她年轻,漂亮?

我说:也许。你们都是单身。她拥有活色生香的肉体,适合在梦幻岛生长。

邱志国说:这也是你这次来的目的之一?

我说:临时主意。她是我喜欢的一个小妹。

邱志国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说:仅仅是因为这个?你了解她吗?认识她有多长时间?

我有点儿吞吞吐吐,说:不……不是太了解,虽然认识有一两年。只知道她很漂亮。

邱志国说:得了吧,你把我当什么人?我要是想要美女,你以为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我说:我相信。

邱志国以陌生的目光看着我,那眼神里,带着一丝空洞,他说:宋歌,我只想要你。

我说:你要的是你的梦,年轻时候的梦。不是我。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把这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答应。不过,那我只能将肉体给你,爱情我会留着。

邱志国说:那……你还是把爱情给我留着吧。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真的很让我扫兴!接着,邱志国脸上很快飘来一团快乐的云朵,说:如果我帮你的话……她会同意吗?

我说:我相信,会的。

邱志国说:你怎么如此肯定她会答应?

我说:以女人的直觉。女人需要着陆。你这块大陆是梦幻岛,谁不愿意停在这儿呢?

邱志国哈哈大笑,说:这真是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呀!我邱志国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艳福哦!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写稿熬到半夜,在凤凰也不例外。大概写到半夜三点,我端起桌上的咖啡呷了一小口,已经凉了。我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脑袋里空空的。抽屉开着,顶着我的小腹,里面除了新买的望远镜,还有一把橘黄色刀把的水果刀。那天买望远镜的时候,很奇怪,我喜欢上了这把刀,问问价钱,五十块,觉得并不贵,就买下了。后来想想浪费了,客厅的茶几上的果盘边,其实是配有水果刀的。我想到客厅加点开水。走出房间,我看见小兵的房门开着,也许是海风吹开的,她和床一起沉陷在夜里。书桌边的椅背上,搭着她的藕荷色连衣裙。

我靠在沙发上,拿起水果刀,削着梨子。因为水分很足,我的指尖被打湿了。我突然感觉我的背后有人。一回头,果然,小兵站在后面,而且,是赤身裸体。

你怎么起来了?

小兵揉了揉眼睛,说:姐,你怎么还没睡?

我说:习惯了,睡不着。每天晚上都要咖啡水果香烟地折腾大半夜,当然,还是为了那些狗屁稿子!你……怎么?

小兵已经在我身边坐下,说:你不觉得很放松吗,在这里?

我说:是的,不过,你这种想法以及做法很大胆。

小兵的视线巡视了一下身子,说:美吗?

我很快扫了一眼,说:嗯,美,很美。不过,我的目光又久久停留在她的两乳之间,奇怪的是,我没有发现那颗美人痣。

小兵说:……姐,按你的家庭条件,用不着这么拼命地没日没夜地写吧?

我说:现在更是要拼命。要有危机感了。

小兵说:姐,你说,要是一个女人,她的另一半爱上了别人,这个女人是不是要离开?

我说:那要看什么情况,假如这个女人也爱她的男人,离不开呢?

小兵看着前方的墙壁,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说:爱情不是沦陷的城堡,可以拱手相让的。在北京,我偶然打一种叫做“血战到底”的麻将。

小兵说:我不懂麻将,但我知道“血战到底”。

我淡淡地讲述道:你知道我的爱情吗?当初是我老公打破脑袋换来的。我在医院伺候了他整整一个月,当时我暗暗下决心,今后,这辈子,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对他都要不离不弃。

小兵说:不是你对男人不离不弃,而是男人对你一定要离要弃,那怎么办?

我说:我不信。

小兵说:我认识一个大姐,快五十了,她男人虽说和她年纪差不多,可看上去潇洒年轻得多。这样走出去,也不般配呀,是不是?我还听说,这女人戴满口假牙,每天晚上都要把假牙从口里取出来泡在玻璃杯里,你说,这恶心不恶心?

我说:恶心。但假牙比假话要可爱得多。

小兵笑起来:对了,姐,你觉得邱大哥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钻石王老五,大才子,人还特好特忠厚。实话告诉你,假如我单身,肯定要考虑他。

呵呵,是吗?小兵笑了,姐,其实,按理说,我也可以考虑他,可是,可是,我好像已经怀孕了。

无疑,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我极力保持脸上的微笑,有点儿信口雌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邱志国患有不育症,孩子他是最需要的,老婆倒还是其次。

真的?小兵瞪大了眼睛。

脱口而出的不育症,让我也大吃一惊。我陡然想起邱志国确实还没有孩子。这个判断在我的理性思维之后越发肯定,我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当然是真的。而且,这个年龄的男人,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事呢?在自己不育的情况下。

小兵突然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假如你的老公爱上了别人,你会离婚吗?

我说:不会,除非我死,除非他死。我死死盯着小兵:你为什么要破坏别人的家庭?

小兵说:我不是故意要破坏的,我是参加朋友聚会时认识他的,准确地说,是我姐姐先认识的他。那天喝醉了酒,他送我回地下室。

就这样认识了?我脑海里一幕幕放映着言情片。

是的。他是个善良的人,说我不应该住在地下室里,他说:你这样美丽的优秀的姑娘,是不应该住在地下室的。小兵越说越清醒,她的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说:我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做一份不痛不痒的工作,一个月赚两千元,你说,我不住地下室,怎么省出钱来给家里?

我从茶几上拿起她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说:你不知道他有家吗?

小兵说:我知道,可我也希望有人疼,有人爱。我不想过孤苦伶仃的日子。

我说:你不想过孤苦伶仃的日子,就会有人过孤苦伶仃的日子。你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吗?

当然知道。可是,他一直想有个儿子。姐,你把刀放下吧,看着怪吓人的。小兵故作轻松地笑笑。

一丝烟雾跑到了我的眼睛里,我闭着眼,努力眨出一点泪来去冲淡眼底的疼痛。

不过,我要我的孩子合理又合法地活着,现在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现在有一条路在你面前。我说。

小兵说:我知道。怀孕的事,他还不知道,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道,我要让孩子留在梦幻岛。

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你是成年人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晚上,只要单独和我在一起,小兵都是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着她全身光洁的肌肤,她平滑的小腹,她浓密的阴部,我心绪复杂。她大概是用她的青春刺激着我,而这个,唯独这个,是我所不具备的,是已经消失了的。在她的眼皮底下,我拿起望远镜,从阳台上看裸泳的男人。他们走在我的镜头中,全身棕褐色。我观察着这一群动物,长着雄性生殖器官。这种远观对于我来说很有疗效,我觉得他们是陌生的,陌生的动物,暂时对我还不构成伤害。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和小兵讨论起男人的欲望来。

小兵说:男人当然是有欲望的。问题是怎样去调动他们的欲望。

我说:你这句话很矛盾,既然有欲望,还需要你去调动吗?

小兵说:我说男人有欲望不假,但他们的欲望藏在哪儿呢?有浅表层次的,有深层次的。我觉得深层次的欲望才是激动人心的。

我说:看不出,小丫头。

小兵说:我是学心理学的。事实上,从一开始,我们就开始着一场女人的战争。我觉得你也陷入了一场战争,遇到了和我的对手差不多的困局。只是,当自己对手的代言人和我建立友谊的时候,我灵魂深处的“义”唤醒了。它击败了“情”。何况,我的爱情唾手可得,包括梦幻岛,我为什么不争取做岛主呢?

我被她的一番豪言壮语感动了。感觉生活的真相在一点一点像嘴唇的两道缝裂开。

小兵突然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说:姐,你知道这是谁的手机吗?

我的嘴巴微张着。

小兵说:唉,这么说话太累了。如果我的妹妹对你的家庭造成伤害,我对你表示歉意。你要知道,我妈死得早,都怪我太惯着她。她太任性了。

我反问道:你妹妹?你刚才不是说姐姐吗?

小兵说:是的。我是说“姐姐”了,但刚才不是以我的口吻说。再说,双胞胎妹妹和姐姐又有多大的区别呢。这是她的手机。她是在我之后到北京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她的手机为什么放在你这儿?

小兵眨眨眼,说:几天前的下午,就是我们回凤凰的那天,我在学校门前的小摊上吃豆腐脑,她的小包放在我这儿。我那天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冒险的想法,决定代替她生活几天。我暗暗决定,无论接到谁的电话,就去见面,任凭他把我带到哪里。

我说:真不可思议。那……你到底是谁?

小兵说:我是小兵呀!周小兵。你认识的那个周小兵。跑步的那个。

我又问:那你妹妹是谁?

小兵说:周小可呀!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用的是你妹妹的手机和身份证?

小兵说:我想,是这样的。你要知道,双胞胎们会经常这样互换证件生活的,生活有时太无聊了。

我彻彻底底的糊涂了,我必须问清楚,哪怕得到一个糊涂的答案。我说:那你也没有怀孕?

小兵说:当然。

我轻吁出一口气,原来生活看似惊险,还是如此平铺直叙。

小兵说:怀孕的是她。我说过,我是以她的身份生活了几天。

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文森手机里存的名字为什么会是小兵而不是周小可,小兵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其实,那个手机和号码本来是我的,后来我给周小可了。

我的后背有点儿微微湿了:你的意思是,你是在你妹妹周小可之前认识我老公文森的?

小兵说:是,我妹妹通过我认识你老公的。

我穷追不舍: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我老公的呢?

小兵用手梳了梳头发,说:也许你忘了,我给你女儿做过语文家教,只是时间不是太长。

我说:来,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小兵走进我房间,坐在书桌边的靠椅上,看我打开信箱。当文森和女孩的照片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的脸有点儿苍白。

我说:这个就是你妹妹吧?瞧,你们真像。我只是想请你转告你妹妹,这些照片,包括裸体照片,我随时可以发到网上去,各大门户网站。

小兵说:姐,我觉得欠妥。你还是找个恰当的办法解决吧。她,毕竟是我妹妹。

我说:我知道,文森再像以前那么爱我,是不可能的了。婚姻的内容我已经享用了二十年,足够了,现在,我只要形式。

小兵说:I服了YOU!没想到你这么想。好,我一定劝我小可放弃。

显然,我还是想尽快弄清答案,我给北京拨了个电话,说:小兵是谁?

那边传来文森的梦呓,他嘴里好像含着一截胡萝卜,说:神经病!现在几点了?

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小兵是谁?

文森清醒了一点儿,想了想,说:小兵?可可二年级的时候不是有个家教老师叫小兵吗?怎么啦?所以说,宋歌,你没接送过孩子就没印象。一叫你接孩子就出事,出差也不提前说,把可可撂在校门口!

我说:短信“老公,你是不是又想我了”怎么回事?

文森说:你对这种短信还在意吗?现在“老公、老婆”满天飞,哪一个是真的?哪一句又是真的?真的“老婆”“老公”都在家里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呢。

我说:你的意思,那都是假的咯?

文森说:逢场作戏罢了!你还想咋地?

我说:行,行了,你没喝咖啡?真是怪了。睡觉吧。

我和文森打电话时,小兵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了。房间是空的。大概半小时之后,我接到小兵的电话,她说她在酒吧,她说为了壮胆,把我的同学邱大哥也拉去了。小兵问我要不要去一起喝几杯,我以头痛欲裂拒绝了。

我确实失眠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躺在床上,闭着眼,听海浪卷向海岸的涛声。邱志国也好像空前繁忙,一连几天没有电话。小兵倒会拉壮丁,时不时打电话给小吴司机叫他开车带她出去玩,有点儿乐不思蜀的意思。

我准备提前五天回京。小兵和邱志国在机场为我送行。小兵把我拉到旁边,小声说:姐,下周我回去办理辞职手续,我还得在这儿待上一星期。

我挥着手,说:呀诺达!“呀诺达”是我参观热带雨林时鹦鹉学舌学会的一句话,“一二三”的意思,也表示问好等各种含义。

邱志国说:宋歌,你可真够狠的,竟想让我做你的妹夫。

我说:不好吗,梦幻岛先生?

邱志国说:不好。

我对小兵眨眨眼,说:祝你们幸福。说着,我从兜里掏出那把橘黄色的水果刀,说:没什么送你的,这个,你留着吧。

我手里多了一个拉杆箱,里面放着两串在南山寺买的念珠,开过光的。颗颗晶莹剔透,说不出的圆润。说实话,我真有点儿想家了。一下飞机,就在停车场,我可以直接开我那辆黑色帕萨特回家,虽然要付一笔数目不小的停车费。

登机前,我接到我那美丽邻居亮亮的电话,亮亮说好多天没看见我了,问我什么时候跟她一起练瑜伽,我说,你真可爱,就凭你这么惦记我,明天,就跟你一起练。亮亮欲言又止,说:快……回来吧,女主人。

我坐在那只巨大的铁鸟里,俯瞰苍生和人间,耳朵里塞着《山路十八弯》这首歌,身子和这歌儿一路颠簸着。我想:我把小兵留在了梦幻岛,留给了邱志国,而我的生活还结结实实、虚张声势地摆在那儿呢,只不过好像变得比以前更糟糕了。

谁知道呢。

手机关着,但一双巨大的手还是在脑海颠簸的屏幕里敲下了一行字,它是给小兵的:你蒙谁呢?编吧,看你编到什么时候。

我想,我其实早应该忽略掉小兵两乳之间的那颗美人痣。而有一些东西,是不能忽略的。比如,周小兵和周小可到底是不是一对孪生姐妹,小兵真的是八一中学的校报编辑吗?周小可的职业是什么?文森到底是先认识周小兵还是先认识周小可?文森爱上周小可的起因是不是因为她和我们女儿的名字一样?周小可和周小兵到底谁怀孕了?到底有没有怀孕,怀的是不是文森的孩子,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小兵为什么会成为家庭教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甚至,邱志国与文森之间,涉及工程和贷款之类,难道没有利益关系?假如有,邱志国会动文森的女人吗?等等。等等。不过,这复杂的背后,还是有一条极为简单清晰的线索,那就是:文森的种子留在了一个女人的肚子里,而这个女人要把这颗种子培养长大。至于她在哪儿培育长大,这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种子不是一盆水,吐一口唾沫,然后倒掉。种子一天天都在生长、壮大,不出一年,就会瓜熟蒂落。这枚种子将成为钉进我生活缝隙中的一个楔子。

突然,一个更加大胆的念头闯进我的脑子:小兵,假如本来就是邱志国的女秘书或者女友,为了攻下文森这个堡垒而被秘密派往北京……那么,小兵这次留在凤凰,只不过是她的正常回家而已。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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