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遍地青禾(长篇小说)

2014-07-09何存中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2期
关键词:金莲

何存中

在家乡,所有的儿女,都是庄稼。

——题记

楔子 天上人间语

夏天的夜晚,巴水河边的河畈里,露水如雨,河畈里的禾稼,一片拔节的声音。惊鸷偎在外婆的怀里看星星。外婆指着星星说:“我的乖,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个世上住着三层人。一层人住在地底下,打一口井下去,半夜三更鸡未叫的时候,只要静下心来,就可以听见他们在说话。一层人住在云朵上,那里是天堂,只有开天门的时候,才看得见他们的富贵和辉煌。我们住中间。地下的人和天上的人都是我们的魂魄做的。”

北风凛冽,红旗招展。朝天的喇叭里,语录歌儿响彻云霄。周校长站在操场的土台上,像伟人一样挥手说:“同学们,你们赶上一个好时代!历史上原始社会几万年,封建社会几千年,那叫什么社会?莫看社会主义刚过二十多年,但被你们赶上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惊鸷想:“那个作为神话的三十年被人赶上了,被人走过了。也许那个独特的三十年在人的历史上不可复现,但作为活化石必定封存在生命的长河之中,后世子孙只要掘开它,它的碎片,必定闪耀着神话的庄严和童话的美丽。”惊鸷想:“这个世界说复杂,其实很简单。这个世界除了天地,就是轮回的季节。在轮回的季节里,不管气候如何恶劣,生命就像河畈上庄稼,见风活,见水长。男儿初遗了就是男人,女儿初潮了就是女人。男长大女长成,就是如梦的青春。从此混沌初开,清气上升,浊气下沉,美丽的花儿追着太阳开放。”

第一章 好儿去读书

惊鸷能在那个时代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是同命运抗争的结果,属于不幸中的万幸。

惊鸷读三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个儿 ,与贫下中农的儿不同。惊鸷家成分不好,土改时划的是“地主”。因此惊鸷从小心里就比贫下中农的儿多一份悲凉。

娘将惊鸷生下地不久就死了。娘死时惊鸷才三岁。娘是在县城水利局,一家姓贾的水利工程师家,当奶妈时死的。娘嫁到何家垸时才二十岁,就遇上了土改。那时候在大队当书记的七叔,找“挖浮财”的由头,深更半夜绑娘出去斗,绑得娘的胳膊上青迹累累。其实哪有什么“浮财”?完全是别有用心。垸西头金莲的娘王婶,同情娘的处境,就托人在县城为娘找活路。王婶是惊鸷娘邻垸同姓的姑娘,她俩从小结拜姊妹走。王婶托的人为娘在县城找了条当奶妈的活路。于是娘为了奔日子,就同父亲商量,将没有吸够奶水的儿丢在外婆家,到县城水利局贾工程师家奶他家刚出生的女儿。

娘是在腊月间回家看惊鸷时得的急症。那时候惊鸷太想他的娘,想娘就哭。娘也太想她的儿,奶人家的女,心就在自家儿的身上。父亲就到县城去接她回来。腊月的太阳好,照在天上,暖在地上,父亲和娘就从县城搭车,到竹瓦镇下车,沿着燕儿山的山路朝回走。娘和父亲是同年生的,那时候才二十四岁,走在世上都很年轻。娘是巴水河边沙街王家墩的大家闺秀,细皮白肉,因为在县城当奶妈,所以穿戴就体面。父亲是何家垸的“九相”,读书的人,到县城接妻子,也是换了衣裳的。两人久别重逢,走在山路上,那风景就好。

那时候太阳当空照着,燕儿山这边坳口的熊家垸,就有一户人家做屋,正在上梁。巴水河边的风俗,上梁当然要放爆竹,掌壁师傅当然要抛糖果,要喝彩。山前山后住着,熟人熟事。多情多礼的娘,那时候就对主家说了一句恭喜话。娘到家后,就得了急症,发高烧,上吐下泻。父亲连夜将她转到县城医院。抢救不赢,娘就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浑身都是黑斑。垸人说娘得的是“犯症”,“犯”死的。垸人说娘不该那样多情多礼,不说话就“犯”不了。这些都是后来垸人见了惊鸷就念记娘时说的。垸人念叹娘好人情,说娘可怜,死得太早了。日子里垸人念记娘好人情,垸人夸娘好人情包括了娘的一生。惊鸷心里就温暖,想哭。惊鸷现在知道那不是“犯症”,说“犯症”是垸人不懂科学,娘得的是“霍乱症”。

娘死时惊鸷虽然只有三岁,但还记得事。惊鸷别的记不得,只记得父亲坐在地上,给摊在门板上的娘梳头,那时候娘的一头好头发,折磨乱了,父亲用梳子,一梳子,一梳子,给娘梳顺。王婶流着眼泪帮着扎,扎娘生前好看的大辫子。然后是外婆赶来了。赶来的外婆,一头撞在棺材上,额头撞开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昏倒在娘的棺材前。然后垸人将娘抬到垸后山,葬在垸后祖坟山长满幼松的山坡下。父亲抱起幼小的他,披麻戴孝跨在娘的棺材上。

按理说惊鸷应该记住娘的面容,生他的娘面容是天上的一轮圆月亮,怎么可能记不住呢?但那时候惊鸷太小了,娘的面容被日子弄丢了,只记得这些模糊的事。父亲说,娘生前是有照片的,那照片是做姑娘时,同王婶在上巴河照相馆照的。一右一左,两朵巴水河边的姊妹花。那张照片被父亲藏在床头的枕头里。父亲在有月亮的晚上经常拿出来看,望着窗外遍地的月光,念娘的名字。

那张照片是惊鸷小学毕业那年,外婆到惊鸷家住,父亲怕外婆翻出来伤心,藏到房中草楼上箱子里的。后来在大队当书记的七叔带人破“四旧”抄惊鸷的家,草楼上箱子里的那张照片,连同一块铜壳怀表和一架测日影的子午仪,还有一本分省地图和一本《千家诗》不见了。所以惊鸷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脑海里没有娘的面容,任凭父亲和王婶怎么说,还是想不出。

拖着书包上小学的惊鸷懂事早,三年级后就记得两宗,一是他家成分不好,二是他是没娘的儿。

那滋味成天游在魂儿里又阴又冷。

本来惊鸷小学毕业,就无书可读。

惊鸷是一九六六年夏季小学毕业的。那时候被叫做“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开始了。惊鸷是在离家三里路孔岗小学读完六年级的。那里原来是孔家的祠堂。父亲说,孔家与别家不同,孔家是圣人之后。孔家祠堂好大,里面有许多天井和黑压压柱子撑的屋。六年级的教室就在祠堂深处,有青砖灌斗的高墙围着。那时候惊鸷体检了就要毕业。学校发了体检单,叫六年级的学生回去准备干粮,到校后在教室住一夜,第二天集中到竹瓦中心小学去考试。

惊鸷回家后把体检单交给父亲拿干粮。父亲拿着看,体检单上体重一栏,写着二十五公斤。那时候论公斤是很新鲜的事。父亲拿体检单的手就颤颤的,心里换算后,发现他的十三岁的儿,只有五十斤。父亲就心痛,他的儿太瘦了,总没有饱饭吃。父亲那次就给儿烙了许多面粉粑,那面粉粑就是后来叫做软饼的,用尼龙袋子装着,那时候尼龙袋子出世了,父亲让儿带着三餐吃饱。

那天夜晚惊鸷和王婶的大儿根富,是在教室的课桌上睡的。夏天的夜里蚊子抓成把,没有帐子,又热,惊鸷和同学们一夜未眠。惊鸷将父亲装粑的尼龙袋子,吊在课桌的档子上。夜里孔家祠堂里一家老鼠出动了,两个大老鼠带着四个小老鼠,将吊在课桌档子上的尼龙袋子,咬断拖去吃。惊鸷和根富起身赶,那家老鼠还算有良心,没吃完。

天亮了,老师就带惊鸷和同学们去考试。天阴了,有凉风。考场设在竹瓦中心小学的教室里。上午考语文,天上的雨就哗哗下,风从窗子里灌进来,人就有精神。前面的题记不得了,后面的作文出了两个题,任人选一个做。一个是《学雷锋的故事》,一个是《当“文化革命”的先锋》。惊鸷那时候就通了孔窍,知道前一个是记叙文,后一个是议论文。那时候窗外风声雨声不断,惊鸷就决定做《当“文化革命”的先锋》。那时候惊鸷写上那个题目,心中的义愤就上来了,就以第一人称写三段。第一段写毛主席伟大英明,发动“文化革命”很重要很及时。第二段写认识,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祖父过去收租的事,当做剥削贫农的罪行,用狠词进行了批判。第三段写同家庭决裂的决心,表示誓死紧跟毛主席,当“文化革命”的急先锋。瘦瘦的人儿,那时候不知道哪来的精气神,一气呵成把那作文写完了。尽管心中有些不安,觉得有些对不住父亲,祖父倒不怕,祖父新中国成立前就死了,他没见到,连影子都没有。但文章是好的。主题突出,观点鲜明,语句通顺。惊鸷暗自得意。

下午考算术。那时候不叫数学。叫数学是后来的事。雨住了,天晴了。雨后天气爽。算术的题惊鸷觉得他全做对了,就连最后一个文字题,据惯例那是最难的,他也没做错,不说一百分,九十几分是没有问题的。

考完了,小学就毕业了,就回家。回家后,父亲发现他的儿变了,对他有些生。父亲问儿考得怎么样,儿不回父亲的话。父亲发现他的儿喝粥的时候老走神。那时候没得饭吃,只有粥喝。喝粥也没得好多菜,好就有一碗新鲜的,歹就只有一碗咸的。父子俩就对坐在睡柜当的桌上喝粥。

土改时惊鸷家扫地出门,那时候父子俩就穷得打寒战,就住一连土砖屋,中间一隔,分作前后两间,留土门进出。那土门没门框和门扇,只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后房总算有一乘床,床上总算有一铺夏布帐子和一床细篾簟子。家里还有两乘睡柜,上着暗红的国漆,一乘放在后房的草楼上,一乘就放在前房靠壁当吃饭的桌子。这些是惊鸷家的“遗业”,是土改封门前的夜里,父亲抢几件暗渡出去,放在隔壁家,风声过后搬回的。前房挨大门搭灶,粥煮熟了,烟囱还竖在前檐冒烟儿。当桌子的睡柜,因为靠壁,只有三方空,正面要打开拿东西。所以父子二人就习惯左右对坐着喝粥。

父亲想:这个瘦儿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呀。原来这个瘦儿总是饿,喝粥时全神贯注,吃完舍不得放筷子。父亲就觉得这个儿不对劲,是不是把魂丢了。父亲喝完粥,就不理这个儿,不管他吃不吃。父亲就拿出那管竹笛吹曲儿。那管笛儿真长,许多的孔,浑身金黄的颜色,垸人说那是箫。父亲说:“横吹笛子竖吹箫。”惊鸷知道那还是笛子。父亲说那管笛子是祖父传下来的。

父亲那时候不理他的儿吹笛,吹的曲儿叫《苏武牧羊》。那时候父亲吹笛,吹雅的,也吹俗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吹俗的,那俗的垸人都听得懂,那是瞎子游垸算命时,用胡琴拉的,很简单:“大卖B的,大卖B的,有钱不算命。”巴水河边的“大”,是娘。这曲儿很好笑,笑得人眼泪滴。父亲苦闷的时候吹雅的,吹《苏武牧羊》,那声音就呜呜袅袅,朔风阵阵,白雪连天,悲壮无比。

惊鸷的魂被父亲的笛声勾回来了,眼睛望着父亲。父亲停了笛子问他的儿:“作文写的什么题?”惊鸷的眼泪就出来了。父亲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出那样的两个题,我的儿不写《当‘文化革命的先锋》谁写?”父亲叹口气说:“我这好的儿,写那好的文章,若是考不上老天恐怕瞎了眼。”惊鸷就哭出了声。父亲说:“能卖出去当然好,就怕卖了没人要。”惊鸷更哭。父亲用手指磕着桌子说:“喝粥,喝粥。”惊鸷说:“我不想喝。”父亲笑了,望着惊鸷说:“你敢不喝?人要儿的魂,我要儿的命。”

惊鸷就掇碗喝粥,响响地喝。

惊鸷喝粥的时候,父亲把《苏武牧羊》吹完了,余音绕在草楼上。

那一刻惊鸷喝完粥,响亮地搁碗,认为他应该考得上。

惊鸷眼巴巴等到秋天,田畈里的稻子封了行。那一天惊鸷同伙伴们正在田里扯稗草,扯一棵连泥带水,朝田埂上丢。这时候就有孔岗小学的老师来送通知。同垸比他成绩差的录取了,送给他的却是一张红纸。那张纸是一张传单,油印的,上面许多的字,是鼓励他学习邢燕子的。邢燕子是什么人,惊鸷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北京郊区一个读了高中,决心扎根农村,后来当上大队书记的人。

惊鸷家成分不好没录取,没录取就说明从此没书读。

那时候父亲不在家。父亲到江对岸的黄石市做泥工去了。“双抢”一过,父亲就对惊鸷说:“我不能饿死我的儿。我得奔活路。”那时候“双抢”完了,当队长的陈叔就当家放父亲出去找副业,陈叔是垸西头王婶的男人,金莲的父亲。陈叔家儿女多,家大口阔,队里他当家,家里也是他当家,晓得日子的艰难。陈叔同父亲说好,叫父亲一天交两块钱,队里给父亲靠十个工分。父亲是祖母四十六岁生的秋葫芦儿,力气小驮不起水车。那时候驮得起水车的男人就是整男力,一天十个工分,驮不起水车的不管你多大的年纪只能得九分半。队长放父亲出去搞副业,一天十个工分,下年分配可值五角钱。这样队里划算,父亲也划算。父亲那时候一天的工资两块五角,还可以加班。更重要的是父亲出去就是整劳力,这使父亲很自豪。父亲对惊鸷说:“有力的吃力,有智的吃智。”

父亲离惊鸷“吃智”去了。开学了,同学们欢天喜地,成群结队,背着行李,到竹瓦镇上中学去了。秋风中,惊鸷望着他们的背影,孤孤的,默默的。那凉味儿真的不好受。

腊月,父亲回来过年。惊鸷把那传单拿出来给父亲包拜年的糖包儿。惊鸷没哭,父亲的眼睛就红了。父亲就教惊鸷吹笛子。父亲说:“千日胡琴百日箫,喇叭笛子当时教。”父亲先教他的儿吹《苏武牧羊》,那曲儿太雅了,哪是当时教的事?他的儿一时吹不好。父亲叹口气说:“我的种,老子教你吹俗的。”于是父亲就教他的儿吹:“大卖B的,大卖B的,有钱不算命。”这简单,他的儿一学就会。

父亲笑出了眼泪,扯袖子抹一把,说:“我的种,好聪明。”

惊鸷没有想到他忽然又有书读。

惊鸷小学毕业后在家种了两年田。队长陈叔怕惊鸷他们坏了坯子,一天到晚捉惊鸷他们到田里做活。那时候水稻一年插两季,生产队田多人少,队长陈叔就捉蚂蚁凑兵,每天吼惊鸷他们下畈,割谷插秧。惊鸷的父亲不在家,十三岁的惊鸷一个人在家料理自己,吃不好,人又瘦,累得臭死。这时候惊鸷夜里就经常做梦,做梦坐在教室里读书,读得津津有味,老师提问,他就举手回答,站起来答,答的都对,老师夸奖他,他幸福无比,醒来就热泪盈眶。惊鸷太想读书了。惊鸷想他要是能读书,天地该是多么美好。

惊鸷忽然又有书读是早春的季节。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在惊鸷的记忆里,很青蔼。年过了,太阳就白了,风就轻了。惊鸷和小的们在何垸戏场的麦地里扯野麦。队长陈叔叫小的们扯野麦,开春的麦子肥,正是拔节的时候。那风连着岗地上的麦地吹,一浪一浪的绿。杂在麦棵中的野油菜开花了,那些小花花像天上的星星,睁着眼睛看世界。扯野麦是轻松的活。野麦比家麦肥,拔起肥肥的野麦的嫩管儿,用手轻轻地一捻,就可以当哨子吹。吹出的声音,就像春天一样绿,一样嫩。惊鸷同小的们欢天喜地在麦地里扯野麦,吹着春天。

这时候就有人顺着岗地的路来,拿着花名册儿,沿着麦地喊名字,发通知。惊鸷看清来人是孔岗小学教他的孔老师。孔老师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架着眼镜儿,上面口袋上挂着亮崭崭的笔。两年前也是孔老师给他发的传单,这回他又来了。惊鸷看到孔老师很亲切。孔老师叫着惊鸷的名字,把通知交给惊鸷。孔老师说:“惊鸷你又可以读书了。”惊鸷喜出望外,问孔老师:“是真的吗?”孔老师说:“是真的。”原来复课闹教育了,原来的小学办初中,没有生源,这回不论家里成分,两年前小学毕业的学生都可以上初中。

正好父亲回家给儿办柴米。惊鸷把通知拿给父亲看。父亲拿着通知,问儿:“你想不想读?”惊鸷的眼泪就下来了,说:“我想读书。”那时候由于不论成分不论成绩,收到通知的有好多。许多人家的大人不想让孩子读。一是家里穷的,半撮子的儿女,正好做工分,帮大人一把。二是老师都打成黑五类,读书有什么用?何海鹏就是这样说。何海鹏是老师,那时候回乡改造,他就不让他的儿何大用读。何大用是惊鸷的同学。何海鹏也是惊鸷父亲的同学。两人家里的成分都不好。他们在大队的机耕路上遇上了,回来的父亲挑谷给儿轧米,两人就说儿读书的事。父亲问他:“你家的大用读不读?”何海鹏摇头说:“我读这么多书无用,我家大用还读什么?”父亲就叹一声:“海鹏呀!”何海鹏问:“你家的儿读不读?”父亲说:“我家的儿不读书做什么呢?”何海鹏叹一声:“宪章呀!”何海鹏的儿何大用,后来还是接父亲的班,由于才小学毕业不能教书,只好在学校食堂烧火。

父亲回家就对惊鸷说:“我的儿,你去读。你尽力读,读到不能读的时候为止。

惊鸷就到孔岗去读初中。初中只有一个班,是港那边和港这边凑来的二十多个学生。半年后这个班就合到竹瓦镇原来的中心小学办的初中去了。

竹瓦中心小学升级办的初中,很美丽,错落有致像怀抱子般的三面屋。原来的小学还在办,挪到院子后面去了。学校当街开着院门,偌大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开花和不开花的树。夏天来了,有一种树就开花,开很好看的花,粉红色的,一开就是一树,艳艳地迎着朝阳和早风,很叫人想望。惊鸷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教语文的陈老师说,那是木芙蓉。那时候陈老师在院子后的小学教五年级的语文,同时也到前面来带惊鸷他们初一的语文课。陈老师很儒雅,总不见他发脾气,说话和颜悦色,脸上总是微笑。陈老师对惊鸷说那是木芙蓉。于是就引用毛主席诗词《七律·到韶山》:“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陈老师说:“湖南属楚,是古时的芙蓉国。”陈老师说:“芙蓉有两种,一是水芙蓉,水芙蓉是莲花。木芙蓉就是这。木芙蓉属锦葵科,木槿属。”陈老师在那里引经据典,其他老师就笑。用毛主席诗词引经据典,不算放毒。陈老师叫陈汉池。其他老师背后说:“汉池该有多少水,洞庭波涌连天雪。”

学校对面是卫生院。清晨就有许多穿着白衣裳的医生和护士,像天使一样地进进出出,空气中充满好闻的来苏味。学校旁边是公社机械厂,高大的厂房,明亮的窗子,机器轰鸣,机床上闪着蓝色的光,铁屑像花一样开放。那铁屑在机油中散发着血的辛咸。那高大的化铁炉,竖在半空中,鼓风机呼啸,化铁炉朝天吐着火舌。黄昏出铁时,铁水映红半边天。这些对于惊鸷这个来自农村世事初开的小子来说,是多么幸福憧憬的事。因为是走读,于是放学了就跟着穿白衣的天使们,背后看身子,追到前面看脸,那一张张的脸,越看越好看。于是就翻墙到废料场偷机床车下的铁屑圈,拿回家一条条挂在门上做门帘,只是那门帘爱割手,时间长了爱锈。那不怕,因为新鲜,刺激,好玩。

那时候初中读两年。前一年半惊鸷是在竹瓦初中读的。

那时候惊鸷就像一只翅膀长了粗毛的小鸟,飞翔在美丽的天空中。竹瓦初中有许多叫惊鸷难忘的好老师。比方说教英语的田老师,武汉人,剪齐耳短发,胖胖的一张娃娃脸,那时候还没结婚,说普通话,教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特认真。教B,惊鸷他们读“被”,她非要纠正过来不可,一遍遍地教“逼”。惊鸷他们不好意思,因为巴水流域的“逼”,是骂女人的。她不难为情,非要把惊鸷他们“逼”得不难为情为止。这使惊鸷很感动,知道什么叫严肃。比方说教数学的严老师,穿皮鞋,头发梳得很亮,精瘦精瘦的。他教几何,说三点固定一面。他先启发惊鸷他们说:“你们说装门怎么才能使门关上?”惊鸷那时候聪明,想象丰富,马上想到要两个合页和一个栓,举手回答。严老师马上肯定,说:“这就是三点固定一面。”他教射线,打比方说:“射线就是夜里打手电筒朝天空照。”惊鸷马上明白射线只有起点,没有终点。他教平行线,就打比方说:“平行线就像火车的铁轨。”惊鸷马上明白,平行线永远不能相交。那时候惊鸷通了聪明窍,上课在老师的启发下,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所以惊鸷的各门成绩就好。还有带体育课的夏老师,人长得高,篮球打得好。他居然穿篮球衣到课堂来上课。那球衣虽然是长的,因为他雄壮,下面就鼓鼓的。下面的女同学都难为情,男同学都替他难为情,他发现了难为情一点也不难为情,说:“同学们,体育就是健美的事业。”有什么办法,他是武汉体院毕业的。

那一年半是惊鸷长身体和长知识的一年半。由于惊鸷各科成绩好,老师都喜欢他。最喜欢惊鸷的是教语文的陈老师。陈老师喜欢惊鸷是因为惊鸷的作文写得好。那一次到前进大队开门办学,回来写作文。年级有两个同学的作文得了表扬,一个是姓奚的女同学,她是写全面的,题目叫《前进在前进》,万多字,占了学校专刊的半面墙。一个是惊鸷写的,惊鸷的题目叫《一件小事》。那时候陈老师最喜欢惊鸷的作文,爱不释手,说就是一篇小小说。得了表扬的惊鸷像打了鸡血,成天浸在兴奋之中。

惊鸷写作终生受益是初中毕业时陈老师暗中的一件事鼓励的。一转眼两年的初中就要毕业了。毕业是在元旦节前,那时候学制打乱了,毕业在冬季。北风起了,扫着学校院子中的树,那叶就随着北风朝下落,冷气就上来了。冷着快毕业的学生们的心。惊鸷他们尽管小,也有十五六岁了,懂得感情了。同学两年,要分别了,互相就有些舍不得的意思。毕业相照了,同学之间就互相赠送礼品。本来是要送钢笔和笔记本的,但同学们大多是农村子女,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就到镇上合作社文具柜,去买伟人像和与伟人相关的画。那时候伟人像与伟人相关的画各种样式的很多,又便宜,一块钱可以买许多张,就在边子上写上祝福和鼓励的话,签上名,你送我,我送你。男女同学互相送,送得很有感情。一般的同学写的话都是那时候流行语,比方说“猪圈难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比方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是男同学之间互相送的。这些都是毛主席的诗词或者毛主席语录。也有懂事早的男同学给女同学送的,比方说“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就显得暧昧,有言外之意。惊鸷送给姓奚的女同学写的就是这两句。姓奚的女同学收了惊鸷的画,脸就红红的。惊鸷那时候虽然破瘦,但惊鸷比别的男同学有心眼。姓奚的女同学回惊鸷一张,边子上写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同学们互相送画的时候,陈老师就在教室里走着看,微笑着看他的学生写在画边子上的那些话儿。惊鸷给同桌的男同学胡鹏送了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画。惊鸷与胡鹏同桌一年半,胡鹏成绩好,惊鸷的成绩也好,两人很有感情。那时候惊鸷就在送胡鹏的那张毛主席去安源画的边子上写了四句:“昔日同窗老战友,今为革命要分手。依依不舍洒泪别,日后见面再倾吐。”那时候惊鸷就写出了这样的句子,陈老师站在旁边看了老半天,什么话都没说。

下课后惊鸷路过老师备课的办公室,无意间从窗子外听到了,陈老师和南老师在议论他,在说他送给胡鹏的四句诗。陈老师一句句,对南老师念。陈老师对南老师说:“这个惊鸷不简单。是个写作的料。”那时候窗外的惊鸷,一阵暖流从心中涌起,幸福透顶。那时候惊鸷早从暗中知道,陈老师不简单,是原来县报的主编,后来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小学教书的。

秋风阵阵中,惊鸷初中毕业了。惊鸷一回家,就赶上了冬季农业学大寨围湖造田运动。队长陈叔带着生产队男女老少,全力以赴来到了巴水河边湖田畈开山造田。元旦到春节之间的一个多月,夜以继日就战斗在红旗招展口号震天的工地上。那一个多月尽管累得臭死,但在那稻草铺的地铺上,垸里的男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说荤话,说野话。一个多月下来,惊鸷的荤话野话,出口就是一溜水,完全是个野小子。父亲回家过年,垸里就有人跟父亲告状,说:“九相,你那个儿,变野儿了。”父亲几天不理惊鸷,使惊鸷很痛苦。腊月二十八还福吃年饭,父亲偷偷地烧纸钱上香供了祖人,然后与儿对坐。父亲开口了。父亲说:“我的儿,听说你很会说荤话野话。你说给父亲听听。”惊鸷惊呆了。父亲说:“你说不说?”惊鸷不做声。父亲说:“我的儿,你不说,父亲给你说。好吃不过鱼和肉,好玩不过肉挨肉。人生不过两‘肉呀!”惊鸷就流泪。父亲见儿流泪,就笑了,说:“列祖列宗,知耻近乎勇。我的儿是读书的儿,晓得流泪呢。”

夜里冷,外面在下雪。床上的被子薄,父子俩就冷。父亲说:“种,用我的那个法子,我俩就不冷。”于是父亲就扯过儿的两只脚夹在他的腋窝里,惊鸷也扯过父亲的两只脚夹在他的腋窝里。二人交叉着仰面躺在床上。这个方法是父亲在惊鸷小的时候发明的互相取暖的方法,伴着惊鸷长大。这个方法,使父子俩度过了日子里,无数个漫长的冬夜。那时候父亲抱着儿的脚就念儿的娘。父亲说:“金枝,儿大人了哩,快与我一般长了。”儿大避父。这温暖的方法,尽管使惊鸷心里有些不舒服,但那时候惊鸷依了父亲。这样父子俩就不冷,互相温暖了。父亲说:“儿呀,莫动,就父亲最后一次。”惊鸷无话可说。

惊鸷在幸福中做梦。梦中他在教室里读书,是春天,窗外风中的木芙蓉的花开得像天边的霞。梦中的惊鸷读诗,朗朗上口:“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父亲打醒惊鸷,问:“种,你在做什么?”惊鸷说:“我在读书。”父亲问:“还在读书?”惊鸷说:“老师教我读诗。”父亲笑了,摸着儿的脚说:“种,这哪是老师教的?是老子教的呀!”

惊鸷这才记起,这诗是父亲教的。家里原来藏着的一本《千家诗》,线装的。春时下大雨的天,队里不上工,父亲就拿出来教他的儿读,惊鸷就觉得魂儿绕在春天里,燕子飞在蓝天上,杏花桃花开放了,天上人间很美丽。唉,读书,读书。天地之间,读书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父亲说:“我的儿,你还想读书?”惊鸷说:“我还想。”父亲叹口气问:“上高中要推荐吧?”惊鸷说:“是的。”父亲说:“我的儿,莫怪老子。你的书恐怕读到了头。”惊鸷心里就戚戚的,不好受。父亲懂儿的心,就对儿说贤文。

父亲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书到用时方恨少,梦回醒处不为迟。成事也许天注定,谋事往往在于人。”

惊鸷能去读高中是用眼泪换来的。

过了正月半,父亲就到黄石做泥工去了,留惊鸷一个人在家里。春天来了,燕儿山上的草萌芽了,草间的地衣绿绿的像毯子。这时候就是春耕前积肥的季节。队长陈叔带着队里的男女老少在燕儿山上垦地衣,挑到山下的田里做肥料。有说法的。说是“田土被地,一倍的两倍。山土被田,一年的两年。”山腰的林场,首先开的是李花。那李树梢上现几片绿叶,白花儿就夹在绿叶之间,一树一树像下细雪一样开。年刚过,肚子里还有积食,脸上就有喜色,风漾人面,肩上担子就轻。陈叔的妻王婶就把过年唱采莲船的歌儿,拿到山上来唱。唱什么?情歌和民歌是黄色的不准唱,那就唱革命的。革命的是“林副统帅”的语录,编成曲儿唱。曲儿叫做《大海航行靠舵手》。王婶朝着陈叔笑。陈叔就知道,对王婶说:“你是不是喉咙管痒?”王婶说:“这好的景色。”陈叔说:“那你就现宝。”王婶的嗓子好,开口就山青水绿。王婶起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金莲和垸小的们就接腔,一齐柳红絮白唱了起来:“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小的们都是过年王婶唱采莲船的接班人哩,只要有人领头,她们就唱得青草如风。齐唱不过瘾,王婶就叫她小女儿金莲独唱。十五岁的金莲尽管没读书,但经娘的肉口传,那歌儿就好,一个字错不了。金莲站着唱,山上的松树青,山腰的李花白。金莲唱《桂花生在桂石岩》:“桂花生在桂石岩,桂花要等贵人来。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来到花才开。”惊鸷的心就一阵阵地动。可惜没带笛子来哩。若是带了,他吹她唱,那才叫好。过年唱采莲船的时候,就是他吹她唱。都是嫩嫩的人儿,都是嫩嫩的声音。垸中的人说:“这是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金童玉女哩。”

这时候就有人,高高的个子,顺着山路上山来。燕儿山到镇上只有两山之间坳口的一条路。惊鸷一眼认出,那人是他的班主任,带体育课的夏老师。惊鸷挑着担子迎上去,叫了一声:“夏老师。”夏老师站住了,就朝惊鸷亲热地笑。众人都雁阵一样,挑着担子下畈去了。惊鸷掉在队后。惊鸷问:“夏老师,您来了?”夏老师说:“我来了。”惊鸷问:“是不是来推荐的?”夏老师说:“是的。”惊鸷问:“您什么时候转来?”夏老师说:“我一会儿就转来。”惊鸷说:“夏老师,我等您转来。”夏老师说:“好。”那时候惊鸷的心里就热热的,盼着夏老师转来。夏老师转来了,就知道他能不能上高中。

后来就没有歌声。只有风在吹,太阳天上照。收工了,惊鸷没回家,在山路等夏老师转来。山空空的,树默默的。惊鸷心里惶惶的。惊鸷一直等到中饭过后,望穿眼睛也不见夏老师转来。到镇上来回只有这一条路,夏老师到哪里去了?惊鸷实在想不通。

那时候没人知道惊鸷的心思。父亲不在家,惊鸷没有亲人,有话没人说。惊鸷无心吃饭,没吃饭也没人问。惊鸷把箢箕送回家,太阳就在天上定定的,照一地的白光,白光里晃着他无助的影子。惊鸷带着饥饿,顺着太阳下的那条山路,跑到镇上的中学里。

还没开学,学校里静静的。校园里的木芙蓉没到开花的时候,哑在春风里。惊鸷跑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人,是夏老师和南老师。惊鸷见到夏老师眼泪就下来了。惊鸷哭着问:“夏老师,您从哪里转来的?”夏老师眼睛红了,不做声。后来惊鸷才知道因为他没推荐上,夏老师怕见到他,是从山上没路的地方转来的。那时候惊鸷哭得很伤心。惊鸷泣不成声,对夏老师和南老师说:“我要读书!”夏老师和南老师面对成绩这么好的学生,推荐不上没有书读,唏嘘不已。

夏老师摸着惊鸷的头问:“吃饭没有?”惊鸷哭着说:“没。我等您,没等着。”夏老师就拿杯子给惊鸷化糖水,掇给惊鸷喝。惊鸷哭着说:“我不饿,我要读书。”南老师说:“莫哭。听话。你喝。我给你想办法。”夏老师就掇杯子给惊鸷喝。惊鸷喝一口,吞不下,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夏老师就望着南老师。南老师是学校管教学的副校长。

南老师说:“我写个条给你,你到宝龙高中去读。宝龙高中的周校长与我私交不错,有我的条子,他会收你的。”南老师就拿纸写条子。条子上写着:“周校长你好!古人云:爱才之心人皆有之。特介绍我校高才生到贵校读书,望高抬贵手。切切此盼!”条子后署名字写了日期。

惊鸷这才喝了糖水。南老师把条子递给夏老师看,问夏老师:“你认为如何?”夏老师说:“燕山大队的书记是惊鸷的叔爷。我到大队找他推荐,他说惊鸷家成分不好,没有推荐惊鸷。不经过他恐怕不行。”南老师对惊鸷说:“你先找队长吧。我在你们那里住过队,住过他家,同他熟。你就说学校同意的。有什么事叫他找我。”

惊鸷装着条子回来时,天黑了。

巴水河边的雾像水一样漫起来,没了田野,没了垸子。路白在雾里,晃在眼前三尺远。惊鸷没有回家,直接到队长陈叔的家。队长陈叔的家在垸西头。

惊鸷推门进去,那绕门的雾霭,就随风吹散。陈叔家的堂屋大,堂屋里的桌子也大。大桌子上的油灯很亮,闪耀着围着桌子喝晚粥的大儿细儿。坐在桌子上方的陈叔,见惊鸷进来,就放了手中的筷子,问惊鸷:“你下午哪里去了?为什么没出工?”惊鸷不做声。王婶说:“伢儿这时候来,肯定找你有事。伢儿颜色短,你出什么色面?”陈叔说:“有事要请假。”王婶说:“一下午没出工。好大事?荒得了田地?”陈叔就不做声。王婶问惊鸷:“伢儿在我家喝碗粥。”王婶就叫她的小女儿金莲给惊鸷盛粥。金莲起身要到厨房里盛粥。惊鸷说:“我吃了。”王婶说:“伢儿我家人多,一人少喝一口,够你喝一碗。”惊鸷心一热,眼睛就红了。惊鸷说:“王婶,我吃了。”王婶问:“伢儿,你找陈叔有事吧?”惊鸷的眼泪流出来了,点头说:“是的。”王婶说:“是读书的事吧?”惊鸷说:“是的。”王婶说:“伢儿,大队没推荐你是吧?”惊鸷说:“是的。”王婶问:“伢儿,你到学校去了?”惊鸷说:“是的。”王婶问:“学校怎么说?”惊鸷就把南老师写的那张条子拿了出来。

王婶接过来递给陈叔,说:“板老爷,快接到伢儿的。”陈叔不接,说:“我接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晓得,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王婶把条子递给惊鸷说:“快念给你陈叔听。”惊鸷就拿条子念上面的字。陈叔不认得字,条子上写的话听得懂。惊鸷念完了。陈叔说:“这个南组长在为难我。”惊鸷就把南老师带的话对陈叔说了。王婶说:“板老爷。你看南组长几好的人!”陈叔笑了,说:“你这个婆娘,他是好人。我未必是个歹人?”王婶说:“板老爷,人家南组长都介绍了,你还板么事?”陈叔说:“你以为这是歌儿,唱就要得?”王婶说:“啊,我晓得。你怕落了你的甲长?”陈叔说:“笑话。我怕落了甲长?我怕落了婆娘。”陈叔就吸烟。王婶对惊鸷说:“伢儿,快唱个歌儿,你叔听。”惊鸷说:“唱什么?”王婶说:“就唱公社是个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瓜。”惊鸷就唱,哽哽咽咽的,唱不好。王婶对金莲说:“金莲,哥唱不出,你帮哥唱。我是惊鸷的干娘哩,金枝的儿就是我的儿。”金莲听娘的话,就要唱。

陈叔把烟屁股一丢,对王婶说:“算了。你这个婆娘,莫念那个经。我就怕你念那个经,你一念那个经,我就受不了。”陈叔对惊鸷说:“把南组长的条子拿来,我来表个态。”惊鸷就把条子递给陈叔。陈叔在条子上头画了一个圈,从裤带上解下系的私章,对着章子呵了口热气,在画的那个圈里,盖上了,对惊鸷说:“你拿去读吧。”王婶马上夸他的男人,说:“伢,莫小看你陈叔,千置有头万置有尾,你陈叔就是何家垸的毛主席。”一屋的儿女就笑。陈叔说:“你这个婆娘莫瞎说。”王婶说:“你当什么真?说着玩的,又没外人。”

陈叔“圈阅”了,惊鸷又有书读。那天夜里,惊鸷兴奋了,没吃也不饿。夜里有月亮,那月亮夜深后就升上了天空,照着天,照着地。惊鸷在窗子前,给父亲写信告诉消息。惊鸷在纸上说:“父亲:今夜月亮很好,很圆。儿又有书读。儿记得我小时候正月十五,你带儿到竹园里摇竹子,教儿唱的歌:竹子爷,竹子娘,我跟竹子一般长。竹子长大做树杪,我长大了做栋梁。”

后来惊鸷才知道,为他读书的事,在大队当书记的叔爷后来还是找了陈叔的麻烦。叔爷说陈叔不应该答应让惊鸷去读书。叔爷说:“你好大的胆!”陈叔与叔爷是垸中同辈,一块儿长大的,陈叔不怯叔爷。陈叔说:“好大个事,让人读书,又不叫人做贼。”叔爷说:“你好大的权!”陈叔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下年分配你又不拨钱到我们七队来。我当队长连这点权没得,哪还当什么?天下的官,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当吧?”叔爷说:“这是立场问题。”陈叔搞火了,直呼叔爷的名,说:“何克成,你莫搞错了。他是你的侄儿,与你共一个何字。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未必连外人都不如?”叔爷这才作罢。

第二章 天光启心智

队长陈叔批了,又有书读,惊鸷兴奋无比。惊鸷唱着那时候流行的歌儿,在家里准备去读书的东西。家里只有一床像样的被子,这被子是娘的嫁妆。雪白棉布托子,是外婆亲手纺出的,用的是巴水河边河地出产的上好的棉花。结实,耐洗。盖着父亲和母亲的新婚,盖着惊鸷出世,只要洗了浆了,纱线明润,还是新的。娘的嫁妆被的填心,是肉色的棉布,蜡染的细碎的白梅花,绽在雪白的托子上,叠成三叠,叠在床里边放着,就无比的好看。父亲出门做泥工,带的是旧絮,那是垫的,加一床旧被单,与别的师傅合睡。父亲把娘的嫁妆被留给他的儿,他的儿什么都无法跟别人比,但他儿的床应该像样子。

惊鸷用绳子捆娘的嫁妆被。十七岁的惊鸷那时候尽管家里成分不好当不上兵,但特羡慕当兵,所以就把娘的嫁妆被用绳子捆成三横两竖,留两道绳圈,好用膀子驮,被子背后夹着一双鞋,下面吊着洗漱的搪瓷缸子,加一个装衣服和笔记本的黄挎包,那样子就是解放军。

就在这时候王婶带着她的女金莲到屋来。王婶见惊鸷那样捆被子,就惊喜,望着惊鸷就像看到了她的儿。那时候她的儿根富改名扬华当兵去了。根富与惊鸷同年,根富小学毕业就没读书,刚满十七岁因为个儿高,就瞒报年龄去当兵。她和陈叔送儿去当兵,她的儿背上驮的就是这样捆的被子。

那时候王婶想她的儿又同情惊鸷,眼睛就红了,问:“伢,你去当兵呀?”惊鸷说:“我去读书。”王婶说:“伢,读书捆被子做什么?”惊鸷说:“高中要住读。”王婶就说:“伢,莫急。你去报了名,再回来捆不迟。”王婶怕学校不收,伤伢的心。那时候惊鸷听出了王婶话里的意思,说:“王婶,我要背去。”王婶叹口气说:“背去吧,背去吧。”王婶对女儿说:“金莲,你陪惊哥去,接外婆来吃粑。”那时候巴水河的风俗正月十五过了,出嫁的女儿要接娘来喝汤吃糍粑。王婶对金莲说:“你陪惊哥到学校报名,要是报不上,你就陪惊哥回来。”金莲说:“我晓得。”惊鸷说:“王婶,我不回来。”王婶说:“不回来,不回来。老天有眼,这好的伢儿去读书,哪能打回头转呢?”

就出门,就锁门。王婶叫惊鸷把钥匙把给她管着。惊鸷没把钥匙给王婶。这时候住在垸东头的八爹来了。瘦瘦的八爹双手袖在袖子里,精明的眼看惊鸷。八爹问惊鸷:“又有书读?”惊鸷说:“又有书读。”八爹说:“众人的力量。不容易。你去认真读。”惊鸷点了头,就把钥匙给了八爹。八爹将袖的手拿出来接了钥匙,又袖回袖子里。原来惊鸷出门就把钥匙吊在大门的门闩后,这是惊鸷与父亲约定的。家里没有什么可偷,那时候也无人偷,为的是让父亲回家好进门。那时候父亲回来,就搭汉九班的上水船。汉九班夜里十点开船,鸡叫头遍到巴河码头,父亲从巴河上岸,走五十里路回家天还没亮。这样的放钥匙,就不怕他的儿不在家。现在惊鸷要去读书,读书不是短时日,就把钥匙交给八爹。惊鸷说:“王婶,钥匙放在八爹家里,我父回来好在他家拿。”八爹说:“陈家媳妇,莫见外。”王婶就笑,对八爹说:“应该的。你们一个姓,亲些。”

于是惊鸷就和金莲上路。一个空手前面走,一个背着被子后面跟。太阳刚出山,正赶上出工的时候,二人就在众人的眼睛里,顺着垸头树竹葱茏的机耕路,朝出走。路是宽阔的,有露水,就湿润。风是早春的,有阳光,就新鲜。那沙子像金籽儿亮在阳光里。路边两边的地里畈里,麦子拔节了,一片海样的绿,油菜开早花了,那朵顶在梢儿上黄。队里的男女在陈叔的带领下,朝小麦地和油菜田里送塘泥。结队送到田地里,又结队转回来。送泥的男女看见那情景就惊讶,问:“金童和玉女到哪里去?是不是送郎当红军?”话在风里,惊鸷的心就惴惴地跳,像是做贼被人看见了。陈叔听到了装作没听到。八爹坐在路边拿着本子打码儿,担子从面前过,他就在人的名字下面打正字。八爹就朝王婶使眼色。王婶就笑,大声说:“什么金童玉女?惊鸷去读书,我叫大女去接外婆来吃粑,就路去。”人问:“惊鸷到哪里去读书?”王婶说:“你们不晓得呀?惊鸷考上了高中。”人问:“哪里推荐的?”王婶说:“有条子哩。学校保送的。”人问:“成分不好也保送?”王婶说:“学校说九相的儿学习好。”人问陈叔:“队长是不是真的?”陈叔说:“是真的。不管是哪家的儿,只要学校出条子,我就包送。”这等于是新闻发布会。垸人就不做声。八爹就坐端正了。惊鸷很感动,惴惴的心就跳平缓了。

远了垸子,下了燕儿山,过了港边小桥,就是对面大队的地界,畈中就无人,风中只有春水流动的声音。两人就安静了。前头的金莲就回身伸手要替惊鸷拿东西。十五岁的黄毛丫头,换了过年穿的衣裳,梳顺了头发,穿着走人家的白底布鞋儿,就动人。惊鸷心里就温暖。听父亲说陈叔家土改前是外来户,住在垸西祠堂岗上的厢屋里,种何氏提留的祖田。惊鸷记得小时候的下雪天,他就到祠堂岗上陈叔的家,约金莲的哥根富去打兔儿,腿上缠着草绳子,手里拿根棍子。推门进去,他家的人一点不反感惊鸷,乐意他家的儿和他同欢乐。那时候金莲缠着他们要一路去。他哥根富和惊鸷觉得流鼻涕的她,小,碍事,不要她跟一路。没想到她长大了,是姑娘了。惊鸷背着被子,肩上驮着黄挎包,这是全副武装,缺一样不全。惊鸷说:“不用你。”金莲就不依。金莲说:“我娘叫我送你上学,你总要给我一样,空手那就不叫送。”惊鸷就把黄挎包脱下来让金莲驮。金莲驮着黄挎包,惊鸷就让金莲在前面走。金莲驮着黄挎包用手执着带儿,说:“鸷哥,你的黄挎包真好看。”那黄挎包是当时流行的,盖儿上用红线绣着红色伟人像和一圈向阳的葵花儿,当然好看。金莲说:“鸷哥,你要是没报上名,回来我就给你背被子。”惊鸷问:“谁说的?”金莲说:“我娘说的。”

惊鸷心里就痛。惊鸷知道他这是铤而走险,他家成分不好,若是学校不收他,那味儿就真的不好受。金莲懂事,知道惊鸷心里苦,说:“鸷哥,我唱歌儿你听好吗?”惊鸷就点头。金莲就小声唱,唱给惊鸷听。金莲唱《十想客人》。“一想客人一杯茶,客人想我我想他。客人想我年纪小,我想客人会当家。”这是巴水河边的情歌儿。这歌儿那时候说是黄色的,不能唱,是王婶无人的时候教给女儿的。那歌儿小心地化在春风里,使十七岁的惊鸷很感动,心里暖暖的。

十几里的路,风好景色好,又有金莲相送,那感觉都是新鲜的,前所未有。到了会龙山山顶的学校,惊鸷把挎包要过来,对金莲说:“到了,你去接你外婆吧。”金莲说:“我娘叫我在外面等,等你报上名再走。”

春风暖暖,吹在会龙山上。惊鸷就背着被子进了校门。金莲就在学校大门外等。

记忆是有颜色的。惊鸷记得五七中学原来是一所小学,因为惊鸷的外婆家,就在山下一里地巴水河河边的沙街,惊鸷娘死后,由于家里成分不好,生计无门,父亲就带着惊鸷投靠外婆家,让外婆在日子里养他苦命的儿,所以惊鸷小学三年级是在那里读的。

惊鸷顺校门的石级下,找到了学校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精瘦的人。惊鸷问:“谁是校长?”坐的那个人露着金牙朝他笑,说:“我就是。”惊鸷一下子认出他就是小学时的周校长。惊鸷没有想到会龙山办起了高中,还是他的校长。周校长问:“你就是何惊鸷吧?”惊鸷点头说:“是。”周校长说:“南校长给我打了电话的,介绍你到我们学校来读书。”惊鸷就掏那张条子。周校长拿着条子,望着惊鸷说:“我好像认识你。”惊鸷说:“我小学三年是在这里读的。”周校长呵了一声,像是记起了什么,就又笑,问惊鸷:“听南校长说你成绩很好,特别是语文成绩。我问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宝龙五七中学来读书?”惊鸷就说:“宝龙五七中学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地方。”周校长说:“听人说你很会做诗,说说你的感想。”那时候惊鸷就说感想,那感想是七个字一句的。那时候惊鸷怀着激动的心情对周校长说那即兴的诗:“一校飞峙大山边,怀着乐意到校园。会龙山上红旗舞,五七校内喜讯传。以学为主兼别样,教育革命走在先。”后面还有两句,可惜记不得了。周校长亮着金牙笑,说:“不错。”

周校长笑着问惊鸷:“你怎么把被子捆来了?你认为会收你吗?”惊鸷的眼睛就红了,说:“我要读书。”周校长见惊鸷那样子,就哈哈一笑,说:“别哭。留下吧。”惊鸷就喜出望外,放下肩上的被子,就跑到校门外。

金莲还站那里等。金莲问:“惊哥,收了吗?”惊鸷说:“收了!”金莲就放心,到外婆家去接外婆吃粑。惊鸷望着金莲的背影远在春天的河雾里。

下午金莲接外婆回了家。王婶问:“玉女,学校收了金童吗?”金莲说:“收了。”王婶就高兴,说:“我说呀,那么好的儿,哪有打回头转的道理?”陈叔说:“下回饶我,不能再做这样的事。”王婶说:“好事总要人做。好事有好事在。”王婶松了一口气,叫惊鸷娘的名字说:“金枝,我把你的儿当我的儿待了啊!”

惊鸷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宝龙五七中学度过的。

叫惊鸷无比怀念的是,那时候学校因为是地区教育局的重点,几乎集中了全县有名的老师。那些老师或是家庭出身不好,或是打成“右派”,都是有点问题,下到宝龙五七中学接受改造的。这就构成宝龙五七中学师资的独特风景。那时候高中开了几门课,也发课本。语文还叫语文,数学还叫数学,也有英语。因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解放全人类,不学英语将来恐怕不好解放。但没有化学,没有物理,没有植物学,于是将这些门类合起来,编成两本书,一本叫《农业基础知识》,一本叫《工业基础知识》。这些书很薄,压缩在一起,都是干货。

惊鸷到校后上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

吹了号,就是上课时间。那时候上课不打钟,不摇铃,是吹号。吹什么号呢?吹冲锋号。将冲锋号的声音录好,用扩音机在喇叭里放。其声激昂,让人热血沸腾。惊鸷手抚着新发的课本,坐在前排的座位上等着上语文课。初春的风明暗在教室外的树影中。这时候就有一个熟悉的人,从门外踏着明暗的风,温文尔雅地走进来。惊鸷眼睛亮了,那人竟是陈老师。进门陈老师看见惊鸷眼睛也一亮。惊鸷想:怪不得报名时周校长对他说,听人说你的诗作得好,要他作诗,原来是陈老师对周校长说的。那时的“班”叫“排”,班长就叫排长。排长喊:“起立!”同学们起立。排长喊:“最高指示!”同学们齐喊:“教育要革命!”陈老师答:“学制要缩短!”同学们就坐下。陈老师就给惊鸷他们上课。陈老师不上课本,上补充教材。补充教材是临时补充的。印的是当时风靡全国的一个叫仇伟梁写的抒情诗《船台放歌》。那是歌颂我国第一艘万吨远洋轮下水的。陈老师先讲了作者的姓应该读“求”不读“仇”,然后讲写作背景,就下讲台,走到惊鸷的面前,说:“惊鸷同学,你给同学们朗诵一下。”惊鸷就热血沸腾站起来朗诵那首长诗。那首诗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惊鸷再也记不得了。但惊鸷记得陈老师当年叫他朗诵这首诗的激情。惊鸷朗诵完了,陈老师笑着点头说:“很好!坐下。”然后拿粉笔在黑板疾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诗言志。”那课堂效果格外的好。

就是这个陈老师在惊鸷心里种下了诗歌的种子。在会龙山五七中学读书两年的日子里,惊鸷写了许多叫做诗的东西,毕业时竟集成了一本。其中有两首值得一提。一首是写种菜的。那时候学校提倡勤工俭学,学校组织学生在山上开梯地自己种菜吃。种菜是在薄暮时分,那时候巴水河的雾像水一样漫在会龙山上。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以排为单位分班开梯地种菜,梯地开好了,一层层栽下菜苗,浇上水。第二天旭日东升的时候,那生机勃勃茁壮成长的场面就壮观。惊鸷觉得很神圣,于是心旷神怡地写了四句:“梯地依山开,菜畦顺东摆。一夜歌声过,又是一山菜。”再一首是写锤石子修路的。那时候公路就在会龙山下,学校响应号召锤石子修战备路。也是勤工俭学,公路部门论方给一定的钱。同学们积极性很高,将捡来的石头锤成石子堆在公路两边。那时候惊鸷就激情澎湃地写诗:“急喘气,快步跑,革命担子拣重挑,为了修好战备路,浑身热汗似雨浇。”这两首诗得到了陈老师表扬,上了学校墙报。那时候周校长兼高一排的班主任。周校长将这诗作为教育革命课外写作小组的成果,不失时机地向上级汇报,得到上级的肯定。

再就是教英语的周小鹏老师。周小鹏老师修长、潇洒。留分头,常穿一身运动服。周老师是华师的高材生,据说毕业后是分到外交部,准备到中国驻美使馆当翻译的,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政审下来的。又说周老师验上了飞行员,也因为家庭出身没上蓝天。那时候当飞行员是神圣无比的事,身体是万里挑一,知识是出类拔萃,叫许多青年人仰慕。周老师英语教得好,音发得准,特别是一手英语的板书,叫惊鸷大开眼界。周老师手书的英文板书,所有的小写的字母都是连书的。第一个字母像一朵花,艺术地大写着,定在头里,一路连写下来,就像是五线谱。这样的写法,后来惊鸷在电视里看到过,那是中国和美国建交递交国书时,国书上尼克松的签字,就是那样子。那时候惊鸷学周老师连写的英文,想着解放全人类。

周老师不光英语教得好,篮球也打得好,是学校篮球队的教练。那时候惊鸷就像小鸟长在春天里,翅膀硬了,忘掉了出身的寒苦,满脑子的梦想,飞在校园里,见欢乐就有他的份,所以他也是学校篮球队的队员,尽管球投得不准,但他敢跳,会跳,周老师选他打后卫。周老师教惊鸷他们打篮球,不像中学时上体育课,老师将篮球发下来,让学生抱着球满操场乱跑,乱投。周老师当教练,不让学生抱球乱跑,而是从传球开始,然后才是带球,然后才是投篮,一步一步地严格要求。周老师的教练当得好,经常带着老师组成的队同学生队陪练。那一回惊鸷在篮下抢篮板球,周老师也在篮下。周老师人长,惊鸷人矮。惊鸷跳起来抢球,头一下子撞到了周老师的下巴上,彼时撞得周老师鲜血直流。周老师嘴里流着血,双手还护着落地的惊鸷,像护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那时候惊鸷倒在周老师的怀里,闻到了周老师身上散的芳香,那芳香充满男人的味道。

惊鸷忘记不了教他《农业基础知识》的教师,他也姓周,叫周红旗。这门课有两个老师。主教的是周红旗,还一个是农科所的技师,姓童,叫童安全。这门课更有趣味。周红旗老师主管学校实验室。周红旗老师带着惊鸷他们在实验室里,用试管培养“九二○”。实验室在学校的防空洞里。那洞是周校长带着学生在学校黑色岩石下,一点点挖出来的。为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那洞就有双重的作用,一是防空,二是从事科研活动。洞里冬暖夏凉,是天然的温室,是培养“九二○”的好地方。“九二○”是一种激素,能够刺激植物生长。那时候就培养出来了。一种无色的液体,装在玻璃瓶子里。那时候惊鸷心想着长高,偷偷尝过。很好喝,带着一种菌母的味儿,轻淡空灵。喝了人就真的很兴奋。

早稻扬花时候,是中午,太阳在天上照,地上很宽阔很明亮,巴水河在太阳底下清清地流,风在河边暖暖地吹。这样的时候是周红旗老师和童安全老师,带领惊鸷他们下畈,进行杂交实验的好时机。提着开水瓶下畈,将那正在扬花的稻穗,捉在手里,放进开水瓶里泡,用温度将公花杀死,再将采来的父系的花粉,播在稻穗上,用尼龙袋子扎好,让它授粉。这叫异花授粉,是培育新品种的方法。童老师有实践经验,每一年他都要到海南岛去进行杂交水稻育种。周红旗老师有书本知识,他是华中农学院毕业的。他们珠联璧合,不愁出不了成果。近亲繁殖很出色,他们将小麦的花粉传到大麦上,一个穗儿上,结出了小麦和大麦,很是新奇。远亲繁殖就有点难。他带领惊鸷他们搞的胚胎嫁接,就有悬念。他们将水稻种子和高粱种子发芽后,用缝衣针将水稻的芽挑掉,将高粱的芽嫁接到水稻的胚胎上,成功了。高粱的芽长在水稻的胚胎上,郁郁葱葱地长了一年,只是不开花,不结粒。指望水稻长出高粱的穗儿来,没想到周期太长了。后来冬天到了,就放到防空洞里,第二年春天拿出来,还是郁郁葱葱的。要是能结出粒儿来,该是人间奇迹。

周红旗老师的嫁接技术是一流的。他将番茄与红苕嫁接在一起,地上结番茄,地下长红苕,很成功。只是地上结的和地下长的都不大。他苦于棉花每年下种,想把它种成树,每年采摘就行。于是就设计把木槿的花粉传到棉花之上,使它变成树。他信心十足。他有科学根据。因为木槿和棉花是同科的,属于近亲繁殖。这项科研提出来,因为周期太长,惊鸷在校时间太短,没见成果。所以惊鸷毕业后,回乡花三年时间进行了探索和实验。

那时候惊鸷正是长身体和长知识的时候,就像天上的风筝乘着理想的风儿,无忧无虑满天飞。没想到命运之神在背后经常同他开玩笑,有两次险些折断了他的翅膀,让他身败名裂。

第一次是因为女生宿舍闹鬼风波,这事险些扯到了惊鸷头上。那是在读高一的时候。那时候惊鸷在学校很出色,各科成绩好,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活在梦儿里,活蹦乱跳,完全忘掉了他是地主家的儿。这时候惊鸷爱校园,爱知识,要命的是他也同时爱女同学。那时候班上有许多女同学,那些女同学正是长青春的时候,像花苞一样发育起来,让惊鸷觉得一天比一天可爱。尽管惊鸷从小没娘,破瘦,孤苦伶仃,但惊鸷懂事早,从小晓得人间真情,一旦发育起来,性意识就比别人觉醒得早,渴得厉害。这是人生没得办法的事情。就说那个叫小春的女同学吧,惊鸷就特别喜欢。那个小春呢,比他小,长得小巧,肩窄腚肥,但却匀称、精致,成绩也好。周校长让她当学习委员,负责收发练习本。那时候“教育回潮”了,科任老师改练习,爱把成绩好的同学的本子放在最上面,所以小春掇着本子到教室发时,总是先发惊鸷。粉红的小手像鸟儿噙着本子,走到惊鸷的座位前,叫一声:“何惊鸷!”就是一个小抛,抛一曲优美的弧线。这是惊鸷最幸福的时候,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哩。这个小春让惊鸷着迷呢。上体育课,在操场上练跑,她束发朝天,昂首挺胸,两只胳膊左右摇摆,胸前的两只醒了的小兔子蹦得欢,欢得不止。小春是学校宣传队样板戏的主演,演铁梅,演常宝,光彩照人。记得有一次小春在台上演出,惊鸷在台下看,惊鸷入迷地盯着她,使她忘了台词,然后脸红得像二月的桃花。这个小春使惊鸷如醉春风,忘乎所以。有一次夜里周校长在排练室里开会,那时候没有电灯,前排点着一把土壶,那亮就照不匀,惊鸷先坐好了,旁边正好空着一个座位,小春就来挨惊鸷坐。惊鸷见小春挤过来了,暗地里把一只手仰放在座位上。小春坐上去,就坐在惊鸷的手上了。小春也不惊,就那样坐着。那时候惊鸷就被幸福击中了,全身的热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上。这是惊鸷第一次与青春接触呢。芳香饱满,柔软如春,惊鸷满脑子都是心灵升空的轰响。就是因为这个小春,在后来女生宿舍闹鬼风波中,惊鸷差点儿毁了。

女生宿舍在周校长的寝室隔墙。周校长的寝室是正屋,女生宿舍是披屋。周校长寝室的窗与女生宿舍的门并排着。门窗外有绿树,枝叶婆娑,有花坛,花影绰绰。这样的环境有利于周校长夜里找女生谈心,谈革命前途,谈远大理想。所以周校长寝室的灯经常亮到深夜。这不足为怪,那时候周校长受革命潮流的影响,对革命接班人,特别是对革命女接班人的培养格外用心。学校团支部,高中两个排的干部清一色都是女同学担任。他深夜找女干部来谈心,习以为常。作为那个时代的学生,单纯清澈,认为那都是光明正大的事,不存非分之想。

只是老师之间似乎有些不正常。那时候周校长三十出头,嘴里嵌一颗金牙,精力过人,感觉好,笑口常开,一笑金牙就亮闪闪的。他老婆是农家妇女,住在会龙山下的垸子里,病怏怏的,常年打不起精神。周校长爱校胜过爱家,常年住在学校里。

那时候会龙山上的校园里,所有的灯熄去了,所有的人睡去了,周校长隔墙的女生宿舍就闹鬼。据说那鬼趁着漆黑,把女生宿舍的门拨开,扑女生。女生惊醒了,惊叫不止。那鬼就夺门而逃,遁入黑暗。一次,二次,次次都是这样。闹得女生家长不敢让女儿再上学了,要退学。这事非同小可,周校长头痛得很,就决心追查,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时间,校园里草木皆鬼。老师们噤若寒蝉。男生们惶惶不可终日。

有一次差一点就查出鬼来了。那一次闹鬼是个雨夜,女生惨叫后,那鬼就夺门而逃。周校长闻声带人追查。查哪里呢?到高中的男生宿舍查。查什么呢?查鞋。下雨了,谁的鞋是湿的,有泥,谁就是鬼。惊鸷他们在睡梦中惊醒了,看见校长带着人提灯轮铺照,找湿的带泥的鞋。结果真的找到两双湿的带泥的鞋。那两个男同学眼看就要惨了,结果还是不对。两个男同学互相作证,因为夜黑他们尿急要上厕所,因为学校是原来的庙,就怕,两个人相约上厕所的。再说那两个男同学比惊鸷小,那时候才十六岁,刚过不尿床的年纪,晓得把尿尿清楚就不错,哪有心思和能力做鬼?这事就不了了之。但周校长心有不甘。

于是周校长就开排会。那时候他兼高一排的班主任,一个星期要开两次排会,时间是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他主持开排会,“斗私批修”,搞“狠斗私心一闪念”。就在那次的排会上,周校长拿出了狠招,发动女生们在课堂上指认,让女生们说梦中见的鬼像谁。周校长点名让小春指认。周校长启发小春说:“那鬼是不是穿黄军装的?那鬼是不是叛徒?”惊鸷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因为那时候整个学校就他惊鸷家里出身不好,也就他穿着黄军装。父亲看他的儿长大了,长高了,就叫裁缝缝了一件黄褂子,也不是军装,只是像军装。你说一个地主的儿,连兵都当不上,你给你的儿缝什么军装?你的儿穿着了,成天像人极了。那时候面对周校长的启发,小春的脸红破了,惊鸷的头就要炸裂了。只要小春说是或者点头,再将那关于手的事说出来,惊鸷就死定了。

那时候惊鸷的眼睛红了,羞愧和害怕交织着。他后悔那天晚上手的行动。他知道只要小春检举揭发他,周校长对他是有方法的,会使他身败名裂,处理他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惊鸷记得那时候面对周校长的启发,小春胸膛起伏着,摇头说:“不是他。“

那时候惊鸷的泪就流下来了。

会龙山五七中学闹鬼事件,是有谜底的。这谜底是四年后,惊鸷高中毕业了,宝龙五七中学没办成农业大学,停办了,周校长调到别的高中当校长,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与女学生有染,被有心人抓了现行,被绳之以法,判了十年徒刑。

“闹鬼风波”过后,接着又出了“反标事件”。

那天周校长站在土台上对全校师生说:“同学们,我们学校出了一个叛徒!你们知道是谁吗?他就是何惊鸷!他是《红岩》里的甫志高!”那时候由长篇小说《红岩》改编的歌剧《江姐》家喻户晓,同学们都知道剧中有一个叛徒叫甫志高。北风呼啸着,台下同学和老师都轰动了。周校长义正词严地说:“他家里是地主。他是地主子弟。我破例收下他读书,原以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做一个实验,让他当一个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没想到他写反标,叛变革命!这个现行反革命!我要把他打回车马厂!”那时候惊鸷在学校由于成绩好,又生性好动,老师和同学都认识他。他们没有想惊鸷原来是地主的儿,一个地主的儿竟然敢写反标。这事居然发生在宝龙五七中学里,叫人不可思议。

周校长在操场上公开宣布惊鸷罪行的时候,惊鸷没能站路队。惊鸷被“隔离审查”了,没有资格站路队。惊鸷像待宰羔羊无助地游在校园里。放学了,教室里无人,惊鸷就游进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已经三天没进教室读书了,摊开的数学书没来得及收,就放在课桌上。惊鸷用手抚着书,望着黑板。上堂课上的是数学哩。黑板上板书着无穷大的数列公式,他没有上。惊鸷的泪就涌了出来。就在这时候惊鸷听到了操场上北风中周校长愤怒的声音。惊鸷就将头伏在课桌上,放声痛哭。惊鸷知道周校长要把他打回车马厂的意思。打回车马厂是巴水河边一句古语,就是要开除他。那时候惊鸷绝望了。一个出身不好的孩子,一心想读书奔前程,到头来却落得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开除回乡,叫他日后怎么做人?惊鸷知道生之艰难,读书不易,没想如此之难如此不易。躲过“闹鬼”一劫,又来“反标”一劫。真是生不如死。那时候惊鸷痛断肝肠,伏头痛哭,哭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那时候惊鸷肝肠痛断的哭声,惊动了教英语的周老师。周老师还不知道惊鸷“出事”了,听见哭,就循声来到教室。周老师看见惊鸷伏在课桌上痛哭,就用手抚起惊鸷的头看。周老师的手很慈祥,很温暖,很像他病了父亲摸他头的手。那时候惊鸷仰起了脸。周老师看到惊鸷泪流满面,大吃一惊。那时候惊鸷的额头上长了一个大疱,肿得一只眼睛成一条缝。周教师以为惊鸷是疱痛,拿来紫药水给惊鸷搽。周老师对问他:“是疱痛吗?”惊鸷哽咽着,摇摇头,更是痛哭。疱痛算什么?惊鸷痛的不是疱,是心。周老师不解地望着惊鸷。

一会儿路队散了,消息就传到周老师的耳朵里。周教师唏嘘不已,望着痛哭的惊鸷,回寝室打来一盒水,拿来香皂,将毛巾放在脸盒里,让惊鸷洗。惊鸷摇头不洗。周老师抚着惊鸷的头说:“听话。不管出什么事,要把脸洗干净。”惊鸷问:“周老师,你相信我吗?”周老师说:“你把脸洗干净了。我就相信你。”惊鸷问:“周老师,我还能读书吗?”周老师说:“孩子,我永远是你的老师。”惊鸷就不哭,哽咽着把脸洗干净了。周老师总是叫惊鸷感动。惊鸷清楚地记得就在他被隔离审查的那段日子里,地区教育革命组要来学校检查,周校长要树一个胸怀世界革命的典型,这个典型有一个条件要英语成绩好。周校长征求周老师的意见,问他:“你说高中两个排,哪个学生的英语成绩最好?”周老师用手在额头上揪了一把,这个动作说明是头上长了疱的。不言而喻,那就是惊鸷。周校长苦笑了,说:“你还敢为他说话?”周老师叹口气说:“实事求是。没办法,谁叫我是他的老师?”

惊鸷被突然“出事”,是国庆节的前三天。

那年是建国二十二周年。学校很热闹,很有色彩。为了展示“教育革命”的人才和成果,周校长亲自挂帅,将“战友”和“小将”分成许多的组,课余筹备庆祝。那时候老师不叫老师,叫“战友”。学生不叫学生,叫“小将”。“不破不立,破在其中,立也在其中”。“师道尊严”破了,学生与老师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周校长成立了许多组,这些组虽然各司其事,但都由他挂帅。

学校宣传队迎着朝阳,在校园的草坪上彩排。宣传队都是校长亲自选定的好女好男,女饱满,男茁壮,穿着都是彩服。彩排的重点节目叫《宝龙儿女唱新歌》,是移植当时唱响全国的战地新歌,歌名叫做《阿佤人民唱新歌》。曲子没动,只是改词。改曲子太难了,不是宝龙五七中学革命师生能及的,但改词的本领就有。那词是周校长亲自挂帅,广泛发动,集中全校革命师生心血和智慧,反复修改之后成功的。因为惊鸷是当时学校业余文学创作组的成员,县文化馆的文学辅导干部那时候也下到宝龙五七中学办点,所以那词也有惊鸷的聪明在内。

那天惊鸷看完草坪上的彩排,就心旌摇荡与同学们一起回到教室上课。预备号吹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来到教室后,惊鸷和几个好事的男同学,发现讲台上的粉笔盒里竟然有几支粉笔。这是破天荒的事,那时候讲究节约闹革命,科任老师讲完课,下课后就会把剩余的粉笔带走。可那天上一堂课上的英语,下课时周老师一高兴就忘记把剩的粉笔带走,留在讲台上的粉笔盒子里。最要命的是那几支粉笔是整支的,修长雪白,很具诱惑力。于是惊鸷就和那几个好事的男同学,参差不齐地站在讲台上,从粉笔盒子里拿起那些粉笔,在黑板上信马由缰地乱写。

上课号吹响了。惊鸷和那几个男同学就慌张了,手快的随手抹了所写的,也没抹尽,一抹流云,蛛丝马迹仍在。手慢的根本来不及抹,留在黑板上的就是白云苍狗。上课的号声止了,教室就静。同学们等着老师来上课。这堂课上数学课。教室前门一暗,教数学的周老师就进来了。同学们最怕教数学的周老师。教数学的周老师与别个老师不同,一是他的数学教得好,他原来在县一中是带毕业班出名的。他上课根本不带课本和备课本,所有的知识都装在他肚子里,只带三支粉笔,那三根粉笔是用白纸包着的,不露首也不露尾,用手捏着,上课之前朝讲台上一放,一堂课上完三支粉笔用完,一点不多, 一点不少。他的板书从不擦,从黑板左边到右边,有条有理,一目了然。这是他的狠劲,没有人不服。同学们叫他叫“1”老师。那时候的学生都是天才,取绰号用的是简谱。教数学的周老师踏上讲台,放下手中的三支粉笔,然后就用眼睛镇学生,此举无声胜有声。学生怕他,怕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与众不同,白多黑少,你认为他没看见你,其实他正看着你。他的眼睛“静”人。

周老师一进教室,眼睛就有异光。同学们都镇住了。周老师回头看黑板,黑板上,“一抹流云”和“蛛丝马迹”俱在。这使周老师很恼火。他上课最见不得黑板没擦。他上课之前黑板必定要擦干净。那不是一般的干净,要擦得像镜子一样明亮。这样他才有好心情。所以只要是他的课,值日生就格外用心,上课之前要把黑板仔细地擦干净。

那时候周老师站在讲台上问:“今天谁值日?”那天值日的是小春。小春怕他,低着头不敢做声。周老师见没人应声,就望黑板上的字。那些字毫无章法,像鸡扒的一样。周老师说:“这些是谁写的?”无人应声。因为这不是一个人写的。周老师见无人应声,知道不是一个人的作为,就说:“在黑板写字的,把手举起来!”这时候他的眼睛望着窗外,其实他盯住了所有的人。

惊鸷就举起了手,在黑板上写字的同学都举起了手。那手举在桌子上,周老师不叫放,就不能放下来。惊鸷后来想,他要是不举手,也可能不会出事。但是那不行,他是在黑板上写过字的人,能不举手吗?举在桌子上的手有几只,周老师不叫放下。周老师望着那些手,回过身再看黑板上写的字。黑板上的“一抹流云”认不全,但那蛛丝马迹却历历在目。其中四个字叫周老师大吃一惊,那四个字竟然是“中华民国”。周老师就回身看举在桌子上的手,发现举手人有一个是惊鸷。那时候惊鸷发现周老师眼里掠过一丝惊喜,那惊喜就像云中闪电,稍纵即逝。

周老师指着黑板上那四个字问惊鸷:“是你写的吗?”惊鸷站起来回答:“不是我写的。”周老师问:“不是你写的?”惊鸷说:“不是我写的。”

于是周老师就叫惊鸷上台去。周老师指着丢在讲台上的粉笔头,对惊鸷说:“你把这四个字再写一遍。”惊鸷就用那粉笔头在黑板写那四个字。惊鸷写完,周老师就指着原作和惊鸷再写的进行比照,说:“你们看这一横,你们看这一勾,像不像?”那时候宝龙五七中学那些毛头小子们的字都是鸡扒的样子,惨不忍睹。周老师彼时就认定那四个字是惊鸷写的。周老师就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同学们,国庆节就要到了!他写‘中华民国是什么意思?是怀念在台湾的国民党。这是反动标语!”惊鸷就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他没有想到大难突然临头。

一会儿周校长就闻讯来了,走到教室,把惊鸷带了出去,彼时剥夺了惊鸷上课的权利,“隔离审查”。

当时惊鸷并不明白,周老师为什么要断定那字是他写的。惊鸷后来弄终于明白了,原来周老师家里也是地主出身,那时候他动了立功赎罪的心。

第三章 云影识清渠

脑子一片绝响的惊鸷,就被周校长带离了教室,惊鸷脚像踩在棉花上,恍兮惚兮。那时候太阳裹着雾朝起升,照着校园,亮哗哗的,有风吹来,树影乱晃,天地如在噩梦中。新做的教室在庙改的老校园外,周校长带着惊鸷朝庙改的老校园走。新教室通往老校园的路,一边是围墙,一边是陡岸,那陡岸有三米多高,下面就是水塘,那水塘很深,常年绿水幽幽,就是天干也不见浅,据说塘底有泉洞与东海相通,那是会龙山黄龙和乌龙的通道。两条龙经常在这里斗法,较劲,害得日子里活痛了的女人们,想解脱就跳下去,去会东海龙王。据说东海的龙宫是地下的极乐世界。这些都是梦渣儿,浮在惊鸷的脑子里。

开始周校长在前,惊鸷随着周校长走。顺着围墙,走那一面临险的路。走了几步,周校长就让惊鸷在前面走,他在临陡的一边紧跟着,两手像鸟翅样地张着。惊鸷知道那是周校长怕他跳下去。

其实那时候惊鸷想到了塘,也想到了死。父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成人,他千方百计地想读书,落得如此下场,若是打成反革命,开除回家,没书读,这辈子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强。这个想法只是一闪念,然后就是担忧,他想要是跳了,那就是畏罪自杀,不明不白的,父亲怎么受得了?

学校里只有教室,没有“牛棚”。周校长没有兴师动众,只是把惊鸷带到了自己的寝室。周校长把惊鸷带到自己寝室时,正是上课时间,庙改的老校园里的初中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们正在上课。太阳在天,书声琅琅。触景生情,惊鸷的心就扯痛了,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进教室,坐在心爱的座位上上课?惊鸷就泪流满面。

周校长寝室的窗子向着东方,有很好的阳光照进来。那泪水就闪烁着太阳的光芒。那时候周校长并不凶狠,就像一只吃饱了的猫,被人送上了一只活老鼠。只是盘着玩,并不扑杀。

周校长的寝室很朴素,在窗子外照进来的阳光下,床和桌子很有条理很洁净,空气中弥漫很好闻的香皂味儿。周校长亮着嘴里的金牙,拖张椅子出来,叫惊鸷坐。惊鸷就坐在周校长的对面。周校长就开始审惊鸷,也没人记录,只是问。周校长问:“何惊鸷,那反标是不是你写的?”惊鸷那时候脑子里闪现的都是英雄人物,刘胡兰和江姐,都是坚持真理,大义凛然临死不屈的形象。惊鸷说:“不是我写的。”周校长问:“那是谁写的?”惊鸷说:“我不知道。”周校长问:“周老师为什么说是你写的?”惊鸷说:“我不知道。”周校长问:“那我问你,你在黑板上写字了吗?”惊鸷说:“我写了。但那反标不是我写的。”周校长说:“你要向党说实话。”惊鸷说:“我向党说的是实话。”周校长说:“我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惊鸷流着眼泪说:“周校长,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要我说假话?”周校长说:“当然是说真话。”惊鸷说:“说真话就不是我写的。”

周校长笑了,说:“事实明摆着。你不承认会查出来的。这对你不利。公安局会来人,对笔迹。是谁写的,一对笔迹就出来了。”惊鸷说:“你叫公安局来对笔迹,如果对出是我写的,我坐牢、枪毙都可以。”周校长看着惊鸷叹了一口气,说:“何惊鸷,你如此的顽抗,我就救不了你。你在我的寝室里老实地待着。没有我的话,你不能出这个门。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周校长就出去了。周校长到哪里去呢?周校长就到教室去看黑板上的字,他认为那字还在。出这么大的事,周老师会保护现场的。有现场的字在,是谁写的,对笔迹就会真相大白。周校长走到教室窗子外看黑板,哪晓得周教师为了他板书的完美,那“反标”早被他擦了,留下的是双曲线的公式和关于双曲线公式演算过程的结论。

周校长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顾不得上课不能打乱课的斯文,站在窗子外喊:“姓周的,你出来!”周老师和学生们一惊,课就上不下去。周老师出来了,站在走廊上。周校长吼:“姓周的,你是怎么搞的?”周老师说:“周校长,我不是在上课吗?”周校长说:“你怎么把那字擦了?”周老师这才明白,说:“哎呀,我搞忘记了。”周校长说:“你要对我负责。”周老师说:“周校长,我对革命负责。”周校长愤怒了,说:“真是庙小神仙活,池浅王八多。树欲静而风不止。姓周的,我看你是居心不良!”周老师彼时就脸红得像猪肝说:“你不是叫我们提高觉悟,擦亮眼睛吗?”周校长说:“你想立功赎罪,也不是这个搞法。你这是趁浑水摸鱼,成心看我的笑话!”周老师恼羞成怒了,对周校长说:“你不是老手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校长说:“姓周的,你这个混账东西!”周老师说:“我错了。我收回。没那事。我屙的屎我吃行了吧?”周校长说:“你既然屙出来了,你就吃不了。想臭我,出我的洋相?没那么容易。我连孝子带贤孙一起端!”

周校长回到寝室,就冷笑。惊鸷不知周校长笑什么?周校长说:“何惊鸷,周老师把字擦了。”惊鸷说:“擦不擦与我不相干,那不是我写的。”周校长不笑了,说:“何惊鸷,你不要高兴太早了,我劝你还是承认算了。公安局的警犬很厉害,它来一闻就知道是谁写的。”惊鸷说:“我不怕。我问心无愧。”周校长说:“公安局还有照妖镜,架着一照,就可以看出是谁写的。那都是高科技手段。”这些东西很玄,惊鸷心里很怕,他不是怕警犬和照妖镜科学,是怕警犬和照妖镜不科学,乱咬乱照。但惊鸷觉得既然是科学,不是他写的,他就不怕。惊鸷说:“周校长,你叫公安局的带警犬和照妖镜来。”

周校长问:“何惊鸷,你喝水不?”惊鸷说:“我不渴。”周校长问:“何惊鸷,你吃饭不?”惊鸷说:“我不饿。”周校长说:“何惊鸷,你就在我的寝室反省,可以出去喝水吃饭上厕所。其他时候不准离开。一直到交代了为止。听见了吗?”惊鸷说:“听见了。”周校长说:“这不是好玩的。”惊鸷说:“我知道。”周校长说:“你莫看我当校长,有好大的责任。”惊鸷不说了,听周校长一个人说。

那三天惊鸷就在周校长寝室反省。国庆节来了,周校长很忙,忙完了就回到寝室,审惊鸷,要惊鸷交代。也不记录,也没新花样,每次总是些原话。三天里,孤独的惊鸷,把天地想转了。每次周校长审他,他还是那句话,不是他写的。周校长说:“何惊鸷,你这样顽固到底,恐怕没有好下场。”惊鸷说:“周校长,我向党交真心,我没写。”周校长寝室的卫生,原来是高一排女生轮班值日的。惊鸷隔离审查的三天,值日的女生没来。周校长看见寝室的地和桌子很干净,问:“这地是谁扫的?”惊鸷说:“是我扫的。”周校长问:“谁叫你扫的?”惊鸷说:“是我自愿扫的。”周校长问:“这桌子也是你抹的?”惊鸷说:“是我抹的。”周校长问:“也是你自愿的吗?”惊鸷说:“是的。”周校长说:“这一厢情愿。”惊鸷问:“周校长,我错了吗?”周校长说:“你没错,是我错了。你是知道的,你是我冒险收下的实验品,你出事我是有责任的。”惊鸷说:“周校长,我没给你丢脸。”周校长说:“怪那个狗日的南校长多事,也怪我一时头脑发热。”惊鸷说:“周校长,我小学也是这里读的。”周校长恼了,说:“小学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说算了。”惊鸷就不说。

周校长没有办法,于是就在北风起了的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布要把惊鸷打回车马场。他是校长,那时候开除惊鸷对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叫惊鸷刻骨铭心的是国庆节前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会龙山上,古庙改的老校园和庙外新做的校区,像过年一样热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课外活动小组都在举行庆祝活动。

文艺组在排练厅里演节目,那歌声伴着音乐响彻云霄。那小春正在领唱《宝龙儿女唱新歌》。小春的歌声像天上的太阳闪着金色的光芒:“清清长港荡碧波,‘杂交绿油油,‘嫁接结硕果”,那时候他的心儿照亮了。咳,那是他作的词儿,那是他的心血,那是他献给青春的歌儿。还在啊,没抹掉。惊鸷听着那唱,咽一口,抹一把,咸的泪水抹到头上疱上,那时候是突突的痛,突突的痛。

夜的黑,漆在树影婆娑老校园陡岸的小路上。无助的惊鸷像影子一样游在树影里,吸一口风到肚子里,涌上来便是无尽的悲凉。野外的田畈,秋虫唧唧,流萤错过了季节,不再闪亮。夜的巴河,流水有声,那是留恋两岸的青山。父亲,父亲,你在哪里?河下是浩浩长江,父亲在江对岸的黄石做泥工。父亲,你可知道你的儿子惨遭不测,折断了翅膀。外婆,外婆,你在哪里?你在灯下摇着古老的纱车,纺着那怎么也纺不完的棉纱,你可知道你的外孙命若琴弦?

那时候的惊鸷就像一只呆鸡,呆在黑暗里。

这时候就有人来,来人走到树影里惊鸷的身边。来人默默地看着惊鸷,觉到那轻轻的风,闻到那敦厚的气息,惊鸷就知道是谁。来人看着发呆的惊鸷,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幽幽的。来人对惊鸷说:“你跟我来一趟。”说完就走。来人在前面走,惊鸷就跟着,若即若离。走出陡岸的树影,就是新做的教室。教室两排,前面是坪地,那路就宽。灯火摇在教室的窗子里,人闹路静,没人注意。走过教室,就是学校食堂,夜里食堂无人,那门关着黑暗,风中弥漫着潲水的味道。走过潲水的味道,便是农科所农工们的宿舍。一排土砖屋,却做成时髦的式样。走进去,中间使是一条宽宽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对开的门,住着农工和发配来的老师。那排土砖宿舍之后便无房屋,山下是无边无际的田地,作物轮回在季节里。

农工们和老师都去参加国庆活动去了。那走廊就黑,两边的门都关着,散发着稻草和农具的味道。只有走廊尽处有一抹微光,亮着黑暗,因为那门敞着。

那天夜里陈老师是出门特地去找惊鸷的。

惊鸷进屋,陈老师就叫他坐。惊鸷不坐。惊鸷没坐,陈老师也没坐。惊鸷看着陈老师用手一点点把那罩子灯的亮拧大了,土砖屋就和惊鸷的心一齐明亮起来。陈老师的寝室很干净,床上和桌上井井有条。陈老师的灯罩子擦得很仔细,很明亮,连一个手纹都没有。陈老师倒水给惊鸷喝,惊鸷说:“不渴。”陈老师说:“水还是要喝的。”惊鸷就喝一口,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就在那明亮干净的天地里,陈老师对惊鸷说:“孩子,你要对我说实话,那字是不是你写的?”惊鸷的泪就流了出来,说:“陈老师,那字不是我写的。”陈老师问:“真的吗?”惊鸷说:“我向党保证!”陈老师说:“孩子,我要你向我保证。”惊鸷流着泪说:“陈老师,我向你保证!”陈老师说:“孩子,读书不容易。二回记住小处不可随便。周老师有洁癖,做他的学生很难。”惊鸷哭着说:“陈老师,我错了,我在黑板上不该乱画。”陈老师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无人。陈老师说:“孩子,你与别的孩子不同,‘吾日三省乎己你知道吗?”惊鸷说:“陈老师,我知道。我的八爹就叫何省吾。我问父亲他为什么叫省吾,父亲对我说了。‘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陈老师听后很感动,说:“孩子,你很聪明。记住,智慧尽求大,聪明不可小。老师相信你。你的路还很长。记住,天地生人,心地光明,世事就会光明。”

惊鸷哭着说:“陈老师,我该怎么办?”

陈老师坐下来,坐在椅子上,从桌上的竹筒里拿出一支批改作业的红笔,铺开一张纸,写字。写下很整齐的四行,递给惊鸷。惊鸷拿着看,那是四句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自有源头活水来。陈老师问惊鸷:“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惊鸷摇头说:“不知道。”陈教师说“它是朱熹写的。”惊鸷那时候不知道朱熹。惊鸷说:“我只知道李贽。”陈老师说:“李贽给人力量。朱熹给人智慧。格物致知是他治学的真谛。”陈老师的话,像春风让惊鸷心里很温暖。

离开陈老师,惊鸷回到宿室,孤独地睡,彻夜难眠,心还是痛。就在那天夜里惊鸷头上的疱成熟了,自然破了,脓流了出来。惊鸷用手挤,脓头就随血流出来了。然后就不痛。然后就平复了。

第二天就是国庆节,学校放假三天。

同学们都离校回家,同家人团聚去了。偌大的学校人散教室空,是学生的,剩惊鸷一个。天阴着,北风在校园里一阵阵地刮,树上的黄叶儿随北风像筛米一样朝地上落。惊鸷很伤感,隔离审查没结束,是死是活不知道,他不敢越雷池一步。清早起来,他就到周校长寝室去报到。周校长寝室的门敞着,他站在门外喊一声:“报告!”寝室里没人应,他就进去了。周校长不在寝室里。周校长忙,每天他起得很早,学校大小事都得他发话。惊鸷就站在桌子边。

一会儿从外边周校长进来了,进来后就用眼睛看着惊鸷想问题。惊鸷嗫嚅着说:“周校长,我来了。”周校长问:“你想清楚了吗?”惊鸷说:“我想清楚了。”周校长说:“那你就老实交代。”惊鸷说:“我都交代了。那不是我写的。”周校长露着金牙说:“那你就回去吧!”惊鸷就流着泪说:“周校长,我还来不来?”周校长说:“这是放假。收假后,你来一趟吧。”惊鸷问:“我是不是被开除了?”周校长说:“你等着吧。我们党历来的政策,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惊鸷哽咽了,说:“周校长,我不想回去。父亲不在家,家里没人。”周校长说:“那你就到你外婆家去吧。”周校长知道惊鸷的外婆在学校山下巴水河边的沙街,因为周校长的一个妹妹嫁到了沙街的王家墩,是外婆本家的孙媳妇,他与沙街王家沾亲带故呢。惊鸷说:“我不想去外婆家。外婆身体不好。”周校长愤怒了,说:“何惊鸷,你要我现在就开除你吗?”惊鸷的泪就如雨下。周校长说:“何惊鸷,你到上巴河镇上玩半天散散心吧。我要开个会。下午再到学校来。”

惊鸷知道这是决定他的命运,他不能在校,就点头答应了。周校长问:“你有钱吗?”惊鸷说:“有。”那时候政策好,就连他这个成分不好的儿,每月都有一块五角钱的助学金,再就是做泥工的父亲,只他一个儿,每月给他钱零用,他比同学的条件好。周校长说:“你有钱跟我垫着,到书店买个好笔记本子。”惊鸷知道周校长家儿女多,家大口阔,日子不好过,就说:“好。”周校长说:“回来,我给钱。”惊鸷问:“本子是送给我的吗?”周校长说:“何惊鸷,你太聪明了。叫我怎么说你好?”

就在惊鸷在上巴河古镇上梦游的时候,周校长就领着老师们在学校办公室里,为惊鸷的事开会。开会的内容,对于游在古镇上的惊鸷来说,那是一无所知。

学校的办公室不大,是老师集中备课和议事的地方。两排桌子对排着,一张桌子前坐一个老师。伟人像下是主位,周校长就坐那儿。那时候周校长开口了,用的是闻一多《最后的演讲》的开头,很有效果。周校长说:“这几天大家晓得,我们宝龙五七中学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反标事件!这件事出在宝龙五七中学,作为地区文教局教育革命的点,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作为学校的负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要严查到底!”老师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周校长说:“下面让周老师说明事件经过。”大家的眼睛一齐望着教数学的周老师。周老师脸红了,说:“没什么,大家晓得我不爱学生在黑板上乱画。”周校长愤怒了说:“姓周的,你说话要负责任。那是乱画吗?你说那是反标!反标是什么性质的事?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教英语的周老师问:“写的什么内容?”教数学的周老师说:“好像是中华民国。”教英语的周老师问:“字呢?”周校长没好气地说:“字被他擦掉了。他当场断定是何惊鸷写的,我把何惊鸷隔离审查了好几天,何惊鸷说不是他写的。大家说说,这叫什么事?这叫死无对证。是的,你可以信口开河,我总不能不讲事实!不错,何惊鸷家地主出身,是我当做教育革命的试验品收进来的。周总理不是说,出身不由人,道路可选择吗?我又错在哪里?你不能把我放在火炉上烤!何惊鸷成绩好,是各位科任老师公认的。我可以开除他,但我要大家表态,这不是儿戏。大家用举手的方式,表态吧!”

教师们不举手。周校长就冷笑,说:“你们要知道周某一生也是教书的。我把你们这些‘宝贝一个个要到宝龙五七中学来,用心良苦,你们应该清楚。我怕你觉悟高吗?你们觉悟一高,我就连孝子带贤孙一齐革!”就在这时候陈老师呷了一口茶,开口了。陈老师说:“周校长,我能说说我的意见吗?”周校长说:“不是叫你们来说吗?”陈老师将那口茶吞下肚说:“出了这样的事,我想大家心里都不舒服。这几天我仔细想过,我认为事情没有想的那么严重。我是教语文的,字词句我知道。大家都是科班出身,应该不会外行。中华民国是反标吗?不是。中华民国是专用名词。它本身不具褒贬意义。如果一定认为中华民国是反标,那不是学生的错,因为我们的课本上有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这一课,是刚上完的。这篇文章中就有中华民国。”陈老师说:“我给大家把原文念念。”陈老师把课本带来了,翻开就念题目:“纪念刘和珍君。”接着念课文:“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十八日。”周校长拍了一下桌子,说:“还念什么?”指着陈老师说:“你说得对!专用名词!专用名词!什么反标?扯卵蛋的事!差点上了鬼子的当。”周校长用一句当时电影中的话。教数学的周老师脸像血泼,低下头,无地自容。陈老师说:“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对,就请大家举手认同吧!”周校长站起来说:“还举个卵子手。遵从科学!真有水平的人就不一样!散会!国庆节了,放假三天,大家回去同家人团聚吧!”

于是就满天乌云风吹散,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大家放假回家。

这时候惊鸷从上巴河古镇“散心”回校,走到上巴河大桥上,北风把天上的太阳吹出来了,阳光很好,照得两岸炊烟上青天,河水清影流不断。

惊鸷回到学校,周校长还没回家,在寝室里等惊鸷。惊鸷拿出笔记本,那笔记本很厚,很好,封面上是广阔天地燕子飞,一轮红日当空照。惊鸷说:“周校长,我把本子买回来了。”周校长露着金牙笑,说:“放在我这里吧,等你毕业了,我再送给你!”惊鸷问:“不开除我?”周校长说:“还开除什么?你懂不懂?那不是反标,是专用名词。”惊鸷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说:“是陈老师说的吗?”周校长指着惊鸷说:“何惊鸷,你不要太聪明。谁说的不重要,关键是你一个狗崽子在黑板上乱画什么?手痒吗?逞才是不是?差点坏了大事。从现在起你要狠斗私心一闪念,彻底改造世界观!”惊鸷流着眼泪说:“是。”

周校长望了惊鸷半天,说:“国庆节,放假三天,正是你改造世界观的好时机。学校猪圈要修理,今天你先把猪圈修理好,再去完成党交给你的重要任务。我写张条给你,明天拖一乘板车到县农科所,拖一车松苗回来。”惊鸷说:“周校长,我保证完成任务。”

惊鸷没被开除。

国庆收假后,周校长就送惊鸷到教室去上课,因为周校长兼着高一排的班主任。那时候正是朝读,教室里书声琅琅,同学们正在读英语。那时候“教育回潮”抓教学质量,重视朝读。一个星期六个早晨,三个早晨读英语,三个早晨读语文。朝读是没有老师守的,靠学生自觉。小春是学习委员,小春正领着同学们读英语课本,周老师说小春的音发得准。由于刚收假,同学们回家同家人团聚了,肚子里有了油水,那精气神就旺,读英语课本上的“毛主席万岁!”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就齐整,有气势。

周校长领惊鸷进了教室,小春就停了领读,教室就静,所有的眼光就聚集在周校长和惊鸷的身上。周校长上了讲台。惊鸷没敢上讲台。惊鸷站在讲台下。站在讲台上的周校长露着金牙笑,那笑就金光灿烂。周校长说:“同学们,事实证明我们高一排是优秀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伟人说得不错,知识就是力量。你们知道不知道中华民国不是反标,是专用名词。听明白了吗?”同学们齐声说:“听明白了!”周校长说:“现在我把何惊鸷送回来了,送回了革命队伍!大家欢迎!”同学们一起鼓掌。惊鸷百感交集,鼻子酸酸的。周校长问:“何惊鸷,一滴水能照出太阳的光芒。我问你,此时此刻你感动不感动呢?”惊鸷说:“感动。”周校长问:“何惊鸷,此时此刻你觉得你是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惊鸷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说:“是!”周校长说:“有感动和幸福,你就给大家来几句诗吧。”惊鸷说:“周校长,这时候我来不了。”周校长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到你的座位上,读你的书吧!”

惊鸷怀着感恩的心自觉改造他的世界观。每天清晨,起床号响了,同学们都集中到操场上做早操,那时候北风冷了,一阵阵地刮,他就自觉挑着水桶,到陡岸下的池塘挑两担水,洒教室。教室的地面是土的,冬天干燥,是需要洒水的。将两担水用手角角落落仔细地洒一遍,等水吸进地皮,然后用扫把,扫起来不起灰。扫完,把垃圾装到外面去倒,然后用抹布将课桌一张张地抹干净,抹得一尘不染,他觉得心里舒服。同学们下操了,聚到干净的教室来上课,他放了抹布也上课,他觉得他做的事很神圣,内心充满光芒。

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冬天比现在冷,他的双手就冻伤了,手背肿得像发粑,一按就是一个印子,夜晚睡在被窝里就痒,痒得吃心,忍不住就抓,抓破了皮就流黄水,就结痂,结痂又抓破了,反复发作。后来成了毛病,一到冬天手就冻,要到开春才好。

吃过中饭,同学们休息了,是他扫厕所的时间。学校的厕所,在猪圈之上。那时候绝不是冲水厕所。长长的低矮的土砖屋,分两边开门,一半是男的,一半是女的,中间是长长的深坑,连着蹲位。惊鸷先扫女厕所。惊鸷怕犯错误,扫女厕所先喊再敲门,没人才进去。扫完女厕所,再扫男厕所,扫男厕所就不用喊不用敲门。偶尔碰到了男同学,惊鸷也不觉得难为情,男同学朝他笑,他不望,认真做他的事。惊鸷扫厕所很认真,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角落儿,将那些纸屑,扫在一起,学校的厕所地面低,蹲位高,不能直接扫到坑里去,惊鸷就用手捧,一捧捧捧到坑里。那时候惊鸷很虔诚,这样做一点也不觉得脏。惊鸷有意这样磨炼自己。他觉得他真的有罪,这样做才彻底改造了世界观。脏算什么?臭算什么?父亲说,世上有两样最干净,一是人的心,二是流的水。

那时候惊鸷内心充满辉煌。惊鸷深夜躺在被窝里,默默地想,从地上想到天上,惊鸷想到外婆说的天堂,他的理想就在天堂里。他饱含热泪,在本子上默默地写下他的诗:我是一支藕,长在湖里头。湖泥虽淤黑,我身却白素。

惊鸷闭上眼睛,热泪就溢出来。

风波过了,一切归于平静。日子里的惊鸷与同学们一起上课,默默地学知识,学本领。课余时间惊鸷默默地扫教室扫厕所,自觉改造世界观。惊鸷的内心充满自省的光芒和成熟的力量。

星期天,学校放假,让学生回家拿米拿菜。惊鸷就下山到沙街看外婆。惊鸷从会龙山走下来,走进一望无际的河畈,河畈里棉秆拔了,堆在地边,棉秆上的棉花一片白,正在采摘残花的外婆诧异了,一把将惊鸷揽在怀中,泪眼婆娑地说:“我的个乖,你怎么这么多时日没来?把我的心羡痛了。”惊鸷人长树大了,脸红了,矜持着,在外婆的怀中极不自在。垸中的女人就笑,笑成一团。细舅娘就出来解围,拉着惊鸷的手望脸,说:“哎呀,几时不见,何哥的儿成大人了嘞。”细舅娘问惊鸷:“吃饭了吗?没吃饭细舅娘回去跟你煮。”惊鸷说:“细舅娘,我吃了。”细舅娘问:“渴不渴?细舅娘回去烧茶你喝。”惊鸷说:“我不渴。”垸中女人们就笑,说:“外甥儿,你不吃又不喝来做什么?”惊鸷说:“我来看下外婆和细舅娘就要得。”这话极痛人的心。外婆抹着眼泪。细舅娘就感慨:“只愁生,不愁长。我的外甥儿真的成人了。”

惊鸷是在那天夜里初遗的。那惊喜是惊鸷这一生难以忘怀的。因为新做的教室在围墙外,学校附近垸子里的小儿们,经常在夜里翻窗子进教室偷课桌屉斗里的本子和笔,那时候一支自来水笔是值钱,本子也要钱买,叫人哭笑不得。

周校长派惊鸷和黄立民两人守夜。因为黄立民与惊鸷同铺,黄立民家里穷,只有垫被,盖被是惊鸷的。初冬夜里冷,不能没有垫被。黄立民比惊鸷小两岁,正是睡下去把他拖出去也不晓得醒的年纪。

下了晚自习,惊鸷临危受命,就与黄立民抱着铺盖,到教室守夜。没有床,惊鸷就和黄立民拼几张课桌当床,垫了盖了,就睡。夜里教室空荡漆黑,有风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呜呜地叫。黄立民倒头便睡,惊鸷用脚勾他,他也醒不了。惊鸷不敢睡,心想那些胆大包天的“阶级敌人”要是进来就好,他就会奋不顾身同他们作斗争,让他们原形毕露。

然而那些小东西特精,并不现身,害得惊鸷一夜无眠。到了五更,小鸟闹林的时候,惊鸷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惊鸷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像是小春,又不像是小春,像是金莲,又不像金莲。这时候梦中的惊鸷浑身阳气聚焦在一起,就像一轮太阳喷薄而出,惊鸷惊喜极了,幸福极了。他知道他真的成人了。

惊鸷是在那个特定的夜晚初遗的。那咸腥的味儿至今弥漫在会龙山那混沌初开的岁月里,伴着琅琅的书声,没有迷茫只有幸福。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惊鸷期待着毕业之后宝龙五七中学接着办,办成农业大学。忽然就有那么一天,周校长在班会上遗憾对惊鸷他们宣布:“上级决定宝龙五七中学不办农业大学了。送走这一届毕业生,五七中学合并到竹瓦高中。”

从县农科所拖回的那车松苗假植在沙地里,老叶儿发黄,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北风在会龙山上闹,季节到了深冬,巴水河畔的天空时阴时晴,那雾霭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涌来,袭着惊鸷的心。同学们浑然不觉,只有惊鸷的心格外沉重。惊鸷知道同学们毕业回乡后,家里成分好,还可以推荐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还有读书的希望,而他家成分不好,就没有这种可能了。

那日子惊鸷孤独,绝望,像河上风中孤飞的雁。惊鸷用那样的心情写诗,情不能已写很长很长的叙事抒情诗。诗是这样开头的:“时间像无情的手,将我的学习机会,无情地夺走!一天一天,像顺流而下的飞舟,任凭我怎么地留恋和呼唤,它像风中的黄花渐枯渐瘦!”这首诗有一百余行,诗中惊鸷饱含深情地回忆,他在宝龙五七中学两年的学习生活,充满挫折的成长过程,特别是陈汉池老师深夜捻亮油灯,对他的帮助和教育,流露对读书的留恋和不能再读的失望。

惊鸷把诗用稿纸抄好后,送给陈老师看。那稿纸是红格子的,是陈老师送给他的。那时候惊鸷课外经常写诗,写了后,就用陈老师送给他的稿纸抄正,再送给陈老师看。每次陈老师看后就用红笔仔细地批改,在后面写评语。那些评语都是些鼓励的话,每一回就像春风吹在惊鸷的心里,暖融融的。

这一次陈老师看了诗之后,没把诗交给惊鸷,带信叫惊鸷到他的寝室去一趟。惊鸷进了陈老师寝室的门,陈老师坐在桌子前双手抚着诗稿,像舔犊的牛样用眼睛望着惊鸷。陈老师说:“孩子,诗我看了。要说的话写在后面了,你拿去吧。此诗不可示人,只可珍藏。”陈老师这次没叫惊鸷叫同学,叫惊鸷叫孩子。惊鸷心里一颤,知道陈老师的意思。

惊鸷将诗稿拿到无人处看,看见一百多行的诗,陈老师没改一个字,只在后面红笔写了一段话:“孩子,诗是好诗。气畅言宜,不枉教你一场。孩子,学校只是一个过程,人生很长,学无止境,学习机会到处都有。有志者事竟成。希望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记住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挂云帆济沧海!”

要毕业了,那时的科任老师都给他教的那门课成绩优秀的学生送书,寄托希望。陈老师给惊鸷送的是一本《创作基本原理》,这是一本很厚的书,繁体字,是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商务印书馆编的,陈老师在扉页上签着“惊鸷同学留念”。教英语的周老师送给惊鸷的是一本英语诗集和一本《英汉字典》,诗集不厚,是纯英文的,没有一个中国字。周老师在诗集和字典的扉页上,签的是惊鸷的英文名字和他的英文名字。那时候惊鸷查英汉字典能读懂原诗。教数学的周老师给惊鸷送的是一本数学研究的小册子,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个学者,名字记不得了,回乡休假期间遇洪水研究数学用乘法和加法计算高次方的方法,由繁到简,推理得出的公式,很有趣味。还有教农业基础知识的老师,送惊鸷一本《无性杂交与繁殖》。周校长送的是那次惊鸷到上巴河镇上买的那个本子。周校长在本子的扉页上写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本子夹着钱,是惊鸷买本子的。惊鸷要退,周校长说:“何惊鸷,你要记住是我收你来的。”

真的毕业了。北风中,周校长领着男女同学,在校园里的山坡上栽那松树苗儿。一人栽一棵,或者两人栽一棵。先挖一个坑,那坑一米见方,再在坑里灌肥,再栽松苗,再灌水踏实。周校长说:“同学们,把你们的希望和向往栽在会龙山上吧!让它成林成材。若干年后,当你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再来看看,你们的青春和梦想,会连成一片,这里永远是春天!”

同学们自由组合。有爱恋的男女同学,那时候就不约而同地栽一棵,周校长装做没看见。惊鸷很想与小春同栽一棵,但惊鸷不敢。会龙山上,那片山坡上那时候就栽满了松苗。那松苗迎风绿,横成排,竖成排。同学们栽下松苗就一齐唱起歌儿。那歌儿就是为国庆节创作的《宝龙儿女唱新歌》。“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宝龙儿女唱新歌,‘杂交绿油油,‘嫁接结硕果,宝龙花开千万朵千万朵。江三木啰!”男女同学一齐唱得热泪盈眶。

毕业证发下来了。惊鸷也有。一个小红本子,贴着照片,盖着红章儿。上面写着:何惊鸷同学于宝龙中学高中两年修学期满,准予毕业。下面是校长的签名。

要离校了,学校的墙上贴满欢送的标语。敲锣打鼓嘞。周校长将毕业的男女同学集中在操场上,等人来接。公社通知各大队的贫雇代表来学校将毕业的同学接回去。各大队的贫雇代表顶着北风备着红花来学校接人。来一个就敲锣打鼓,贫雇代表就给他们大队的毕业生发花,毕业的男女同学就在贫雇代表的带领下,胸戴红花喜气洋洋地走了。落日浮红,那路上的景象就壮怀激烈。小春也被贫雇代表接走了。操场上剩下孤零零的惊鸷。落日在天,半轮绯红浮在西边。惊鸷同小春告别,惊鸷心里空落落的,同小春说了半天云里雾里关于伤感惜别的话。小春听着,只是笑,没有回话,同惊鸷挥挥手,跟着贫雇代表走了。惊鸷目送小春,落日浮沉,半明半暗,小春的身影远在田畈尽处浮起的雾儿里,叫惊鸷黯然神伤。

就在这时一声:“惊哥!”叫醒了惊鸷。金莲来了。金莲打扮了哩,换了衣裳,两个发朵儿梳顺了,扎着红头绳,像两个喜鹊,跳跃着来了。站在操场上的周校长喜出望外,走近前来。金莲说:“惊哥,冬播了,大人忙,我父叫我来接你。我娘给你扎了朵红花。”惊鸷知道他家成分不好,贫雇代表不可能来接他。周校长为这事好为难,不知怎么办?家访那天他把毕业离校的日期背着惊鸷告诉了大队,叫大队贫雇代表到时候来接惊鸷。周校长估计没人来的。周校长没有想到那时候竟有人来接。

周校长对惊鸷说:“何惊鸷,你看有人来接你了!你跟她回去吧!”惊鸷很感动。金莲上前给惊鸷胸前戴那红花儿。王婶扎的那朵红花,艳艳的,戴在胸前,温暖着惊鸷的心。金莲问:“惊哥,我娘扎的红花好看不?”惊鸷说:“好看!”金莲说:“我娘说她扎的这花叫月月红。月月红是刺花儿,月月红四季都开哩。”惊鸷感情上来了,鼻子酸酸的。金莲伸手接惊鸷的被子,要替惊鸷背。惊鸷不让,说:“我自己背。”金莲说:“不要我背,那就不叫接。”惊鸷说:“你来了就行。”金莲说:“惊哥,你小看人了。”周校长说:“何惊鸷谁来不是接?让她背吧!”惊鸷就把被子让金莲背,自己提着装课本和诗稿的挎包动步走,身后的操场上,也是一阵敲锣打鼓。

金莲来接他和他的诗回家乡。

第四章 青春寻着处

天上的太阳照在地下,是中饭过后。冬天中饭过后的太阳最好,照着远的长江近的巴河,那是金光灿烂。金莲背着惊鸷的被子,惊鸷提着他的课本和诗稿,二人过了小港的白石桥,就是惊鸷队里的畈,沿着广阔的畈,上了燕儿山两山之间夹的那条山路。冬闲的日子,燕儿山这边广阔的畈就无人做活,只有水流,只有风吹,然后才是两个静静的人儿。前面的金莲不说话,后面的惊鸷不说话,只有朗朗轻轻的脚步声。

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翻上了燕儿山坳口。

冬阳浮天,照着燕儿山,当地人叫西边高的叫大大山,东边矮的山叫细大山。林场的人正在细大山的山腰辟地建房子,拖来的红砖,堆在那里放红光。还有剥皮的树,陈在地上泛白光。那时候乡村做屋都用土砖,用红砖做屋很稀奇,只有镇上和城里才有。惊鸷问金莲:“林场做红砖屋呀?”金莲说:“惊哥,你还不晓得呀?是做知青点。”惊鸷问:“知青?什么地方的?”金莲说:“说是武汉的,要来十几个哩。”惊鸷心里一动,知道今后的日子里,在这块土地上,会有一批知音的。

到了蚌壳山,下垸的路分了岔。山上幼松齐人高,黄土松针,松涛阵阵。山下就是何家垸子。金莲站住了,把被子从肩上放下来,提在手上,对惊鸷说:“惊哥,不能再背了。”惊鸷问:“为什么?”金莲脸红了说:“有人哩。”惊鸷说:“路上不是都有人吗?”金莲说:“那是生人。”惊鸷问:“有熟人就不能背吗?”金莲说:“有熟人,再背不好。”惊鸷就知道金莲的心思,那时候日子里的人分阶级,成分好的要与成分不好的划清界限,队长的女能把地主儿的被子背到家吗?惊鸷问:“你不是去接我的吗?”金莲说:“娘叫我去赶外婆的生。”惊鸷问:“你外婆的生日是今天吗?”金莲说:“我外婆的生日还有半个月,我娘叫我提前去的。”惊鸷心里就涌上一阵悲凉的感动,将装课本和诗稿的黄挎包放在地上,把被子接过来,背在背上,空出手再提黄挎包。惊鸷对金莲说:“谢谢你!”金莲说:“惊哥,莫怪。”二人就分开走,一个从蚌壳山西头的小路下到垸子,一个从蚌壳山东头在大路下到垸子。那时候天上太阳向西落,地上的雾霭朝上漫,这样就天衣无缝。

垸子里都是雾,惊鸷背着被子提着黄挎包,从垸中走到家门口。惊鸷的家在垸子三排屋的正中间的一排末尾处。父亲说这是老五房他家老屋处。新中国成立前全垸老三房分左中右三个槽门进出,中间是老五房,老五房共一个大门进出,一进五重四口天井,他的家就在靠东边的厢屋里。一进五重的老屋毁了,但他家还在原处哩。惊鸷家的东边没有屋,是一个园子,父亲说那是过去何三相家的后花园。现在是邻家白话二哥家后门的菜园子。隔着矮墙,有水竹和丛竹,有桂花树、樟树和桑树,还有一口小塘儿。父亲说那是老三房长房何三相家后花园的池。隔着矮墙,就是惊鸷的家。大门矮在雾色里,门口无人扫,落叶遍地,那就荒凉。

这时候垸东头的八爹,那时候袖着手,把钥匙送来了。父亲说八爹是老三房长房何三相的后人。老五房之上的老三房,是三个兄弟分家的。惊鸷拿钥匙,开门,八爹领着进屋,天黑了,屋里暗,冷尘的味儿呛鼻子。八爹吁一口,说:“火呢?掌灯!”

“洋火”就捂在惊鸷的衣袋里,随身带着火种。那时候文化大革命了,巴水河边日子里所有带洋字的东西,比方说洋钉、洋油、洋火,洋布,在上面指示下,人们都改了口,叫铁钉、煤油、火柴、细布,谁要是再带洋字,就要受批判。积习难改,人们不经意时还是带洋字。随身带“洋火”,这是日子里父亲从小教给儿的诀窍。因为孤苦,父亲常年在外做泥工,留一个儿在家,儿又经常早出晚归。父亲就教儿:“孤人过日子,两条要记住,出门的火,进门的灯。出门要检查灶里的火,灶里的火要灭透,不然起火无人救。进门洋火要随身带,不能放在家里,放在家里受潮了就擦不着,那就点不着灯,点不着灯就烧不了火。那就苦也!”这教导很重要,日子里的惊鸷牢记着。

惊鸷从衣袋里掏出火柴擦亮了,油灯就放在当桌子吃饭的睡柜上,虽然有灰,但有油。惊鸷用手捏了一下捻子,朝出扯,用火柴点亮了。捻子炸,那火就大,那光就亮。闪闪的光芒就灌满了屋。那光芒就好比是惊鸷的心劲,毕剥作响。惊鸷朝当桌吃饭的睡柜上,放被子捆和装课本诗稿的黄挎包。光芒里,八爹就感叹:“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有灯就好!”八爹就微笑,问:“种,毕业了?”惊鸷说:“毕业了。”八爹问:“发证了吗?”惊鸷说:“发了。”惊鸷就掏出毕业证给八爹看。八爹拿着证仔细看,说:“不容易。在过去相当一个秀才。”惊鸷就掏诗稿,要八爹看他的诗。八爹说:“急什么?好酒不怕巷子深,雅叙完了,现在问俗。”灯下惊鸷就住手看八爹。八爹微笑着说:“我问你今天有人去接你吗?”惊鸷说:“没人接。”八爹说:“你没说实话。滴水之恩,会当涌泉相报。君子坦荡荡,切记莫瞒人的情。”惊鸷的脸就红了,说:“有人接。”八爹叹口气说:“这就对了。”惊鸷问:“你怎么知道?”八爹说:“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我老了,还没到糊涂的地步。你不能要求太高。有人接就行。子曰:发乎情,止于礼。”

八爹说:“晚饭在我家吃。八婆听说你要回,给你蒸了一个韭菜蛋。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惊鸷知道八爹说的是杜甫的诗,八爹农闲的时候经常唱诗,惊鸷听熟了。惊鸷很感动,就跟八爹说陆游的诗,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后要躬行。蛋让二老吃吧,二老身体不好。饭我自己做。”八爹就笑,说:“菜哩,没菜饭怎么吃?”惊鸷说:“过年做的咸豆腐还有。”

八爹说:“有志气。”就转身回去了。回去对八婆说:“九相的儿长大了,晓得自强不息,何氏家族多了一个读书人。”八爹掇一碟青菜送过来。是碟哩。八爹家装菜不用碗,用碟。八爹踏夜回去了。惊鸷打扫屋子,将屋子打扫干净,将当桌子吃饭的睡柜抹得一尘不染,洗锅洗灶,就着油灯点着柴把,烧火煮粥。粥熟了,大气汤汤。惊鸷打开捡豆腐的云襟坛,拈出咸豆腐,就八爹送来的那碟青菜,轰轰烈烈地喝粥。气盛粥宜,小屋生辉。

一会儿,惊鸷听见屋外脚步响。八爹又来了。八爹进门说:“种,你父知道你毕业了,从黄石托人给你带回了东西,还有一封信。”惊鸷就接信在手,那信没有信封,是用一张纸写好后,折成“又”字花,像一只展翅的燕子。惊鸷展开来读,父亲的字写得好,小时读私塾时临的是柳公权的帖,那字就遒劲有力,父亲拿钢笔写字也像拿毛笔,竖着笔杆,一正一着的。惊鸷展开信读,父亲就扑面而来。信是竖行写的:“惊鸷吾儿。见字如见面。我知道你高中毕业了。十年寒窗。我儿不容易。父亲忙。过年才能回。父亲托人给你带了一件袄子和两双尼龙袜子。袄子是半新的。从城里熟人手里买来的。是他的儿穿过的。他的儿下乡了。置了新的。尼龙袜子是新的。从百货商店买的。我知道儿长大了。心气高了。”读老书的父亲不会用标点符号,一路写下来,然后在旁边用圆圈破开。

惊鸷读父亲的信,很感动。八爹就叫惊鸷穿那件袄子,说:“你穿试试。”惊鸷就在油灯下,穿那件袄子。那件袄子是当时城里下乡知青穿的,小圆领,深蓝色的。那小圆领是人造毛的,漂亮光洁的一圈,围着脖子,很时髦。油灯闪亮,惊鸷穿在身上,扣上扣子,不大不小,刚好。父亲晓得儿的心,也晓得日子里的儿长了多少。

八爹看着惊鸷穿,眼里就有光芒,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惊鸷眼里就有泪花。八爹就感慨,说:“九相哇,有儿才是幸福。有好儿更是幸福。”八爹说:“种,八爹也送你一件礼物。”灯亮里八爹从腋下取出一本线装书,是屈原的《离骚》。木版印刷的。

那夜叫人好想,惊鸷想父亲,想起来心就痛。

那夜北风在土窗外彻夜地刮,天变了,冷得一个人睡的惊鸷,一夜捂不热。惊鸷就披衣点灯,在床上读八爹送他的《离骚》,得热了,就热睡下,脑子里轰轰烈烈的,于是就做梦,梦里一阵风把他送到云端,俯视人间,春花秋月,他望见了那个佩长剑耸高冠的人,在清清的江边独自行吟,那江飘在人间,上不见头,下不见尾。

回乡的第二天,惊鸷就穿着父亲从黄石带回的毛领袄和尼龙袜出工。

惊鸷醒得早,青春湿了,这有意和无奈的东西。起床透过土窗看,矮墙外白话二哥家后门的菜园子,菜畦里一片白。北风微了,天在飘雪花,是腊月的天。惊鸷听到隔壁八伯的声音。鄂东的伯比爹小一辈。伯是父辈,爹是祖辈。八伯比他起得还早。一年四季单身汉的八伯,睡不着就早早起床,打开大门,看天,唱天气。若是晴,他就唱:“好天呀,太阳要出来!”若是阴,他就唱:“刮风了,太阳出不来。”垸人躺床上就知道阴晴冷暖。八伯不养鸡不养猪,只养独人一个,没有隔壁十爷家许多的俗事。鄂东比父亲大的叫伯,比父亲小的叫爷。十爷家儿女多,鸡也养猪也养。八伯开门看到地上白了,就唱:“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唱过之后,咳一口,吐出来,没有涎只有白气儿,说:“这是张打油的。”惊鸷穿着父亲带回的圆领袄,把大门打开了。八伯一喜就说:“种,你回来了!”再一看惊鸷穿着不凡,说:“像种哩。”惊鸷说:“昨天回来的。”八伯说:“夜里我就晓得你回来了。”惊鸷问:“你怎么晓得的?”八伯说:“壁缝里有亮儿。”惊鸷就感动。因为八伯家与他家隔着的土砖壁缝儿没抹泥,有灯亮两家就看得到。八伯是个性情中人。

垸中的老五房是一个祖人的发眷,父亲说祖上给五个儿分家时,那是一样的对待,土改时三家还是富,两家却穷了。三家划的是地主,两家划的是贫农。老三房也有地主,老五房也有地主,垸中的地主就多。人说何家垸是地主窝,四类分子都是喝了墨水的。老五房父辈排行十六个,大房和二房成分好,七伯和十二爷,一个在大队当书记,一个在大队当会计。老五房兄弟无论成分好坏,年纪大的都是读过老书的。八伯自然也读过。父亲说八伯家土改时划的并不是地主,划的中农,那时候他们兄弟俩就当基干民兵,也驮枪,也斗人,也风光。那时候就有人给他提亲,说的是南垸的寡妇,他却看不上,说:“只听说老得了葫芦,没听说老得了南瓜。”后来复查,忿不过的人就查出他家瞒了田产,结果还是划了地主。划了地主的八伯就断了找女人的念。八伯和他兄弟十一爷共一个大门进出,八伯脾气犟,虽说划了四类分子,从不与人低头,八伯人高,说话慷慷慨慨,走路甩手挺肚,人送绰号:挺肚。八伯在家也是如此,顺的时候同兄弟共锅吃茶饭,不顺的时候单另起火,但不影响帮兄弟看儿育女。惊鸷小的时候夜里怕,八伯就过来给他做伴。所以八伯说壁缝儿里有亮,他就很温暖。

八伯说:“种,下雪好。”惊鸷说:“瑞雪兆丰年。”八伯说:“那是赊账话。丰年不丰年只有天晓得。我只晓得下雪干净。”惊鸷就知道八伯的心境。八伯藏着一本万年历,没事时偷着拿出来看,并不瞒惊鸷。万年历上写着:春种秋收冬藏。自古以来腊月下雪的天,是巴河两岸农人休养生息的日子,所以结婚,所以嫁女。但这些与八伯有什么相干?日子里八伯爱的是干净。

回乡迎他的是第一场雪,惊鸷很兴奋。雪纷纷扬扬地落,家乡的田畈和垸子都在干净之中。那时候二季稻收了,冬播搞完了,油菜栽在田里绿,小麦播在地里长,冬闲田都没闲着,播着做绿肥的红花草籽。只等春来,便是希望。

吃过早饭,垸西头的队长陈叔,在垸中吹哨子,叫人出工。陈叔吹到惊鸷的家门口,见到门敞着,惊鸷穿着圆领袄子站在门外,他诧了一眼,装做没看见,就朝垸东头吹。天上的雪仍在纷,垸里的人在嚷,说是到祠堂岗上去开田。因为下雪,垸里的人就有些惊喜,洋镐铁锨一片响,箢箕扁担纷纷出。惊鸷就随垸人出工。那时候惊鸷虽然读书,但家中箢箕扁担常备着,备着放假回来好做活。作为巴河流域农家的男儿,谋生的农具就像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弯弓和战马,那是各家随儿长大必备的。这是规矩,不然会叫人瞧不起。本来惊鸷可以休息一天的,因为毕业了毕竟与平常放假不同,就像新媳妇嫁到婆家,歇一天队长和垸人也无话可说。但惊鸷没有那样做,既然毕业了,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就是生产队的一员。家里成分不好,更应该自觉,不能一回乡就给垸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惊鸷掮着箢箕扁担,杂在垸人中出工,走在吃水塘的塘岸上。那时候何家垸的水塘有严格的分工,门前的殿池是洗片塘,那是洗女人月信和月窝孩子衣片的塘,出门下石级即到。下面的一口是洗衣和洗菜的,叫做长塘。再下面是垸人吃水专用的塘,叫做吃水塘。吃水塘不能洗衣不能洗菜,水牛也不能下塘浴水,所以那水就清亮见底,像面镜子,下可见日子里水底的草和草中游的鱼,上可照日月星辰和季节里的人。惊鸷身上穿着父亲从黄石带回的那件圆领袄子,穿着父亲给他买的那双尼龙袜子。脚上那双鞋是学校带回来的白球鞋。吃水塘里人影参差,就映出了惊鸷的不同。那时候辛苦的垸人,因为贫穷,不论男女老少,出工就穿“打操”(方言,干粗活)的衣裳,有一套像样衣裳,那是过年过节出人情时才穿的。惊鸷的这身衣裳就格外打垸人的眼。垸人不说什么,只拿眼睛瞧。

有人也说话。说话的是垸中同姓的白话大哥。那大哥本来是读卫校的,可以成为城里人,但碰上四年三灾学校撤了,只好回来种田,回来种田又破坏了一回军婚,好在女方说是自愿的,只判两年,一年多时说是改造得好,就放回来了。回来后那头就抬不起来。白话大哥见了惊鸷就定着望,打惊诧问:“那是谁呀?”垸人说:“你不认得吗?没得好远的。”白话大哥问:“是九勾家的儿吗?”父亲在老五房中排行第九,垸人打邪(方言,开玩笑),叫他九勾子。惊鸷说:“是。”白话大哥学汉口话,说:“个巴蛮日的!我还以为是武汉知青哩。”“个巴蛮日的”是汉口骂人的话。巴蛮就是历史上的鄂东的五水蛮。鄂东与汉口接壤,就留下这句骂人的话。就有人窃笑。白话大哥问惊鸷:“书读满了?”惊鸷知道白话大哥话中有话,读满了就是读完了,再也不能读。惊鸷不做声。白话大哥笑了,说:“读满了,就跟我一个鸟样。猪鼻子里插大葱,充什么大象?”八伯白了白话大哥一眼,说:“你别事做不到,就会择家的啄。”白话大哥说:“‘挺肚,我说话与你么相干?”八伯说:“就与我相干!为什么?你回去问你‘伪方!”白话家成分好,但是白话大哥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国民党乡公所的兵头,土改时家里划的是贫农,个人划的却是“伪方”。“伪方”是白话大哥父亲的绰号。八伯比白话大哥长一辈,与白话大哥的父亲是一辈的,白话大哥叫他“挺肚”,八伯就叫白话大哥的父亲叫“伪方”。白话大哥气得咬牙。惊鸷就用眼睛盯着白话大哥。白话大哥说:“你盯我干什么?不认得我吗?”。惊鸷说:“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白话大哥跳起来说:“你玩邪了!”惊鸷心里就忐忑不安,因为家里成分不好,生怕出错,如履薄冰地过日子,一回乡就与人打架,那叫什么事?惊鸷心里就涌起一阵悲凉,没想到他的穿着引起一场风波。惊鸷说:“大哥,最好莫动手。动手就不好玩。”白话大哥见惊鸷个子高了,眼风利了,与以往那个瘦小的不同,已是学校打篮球出来的角,一是他动手占不了上风,二是一动手垸人会道论他的不是,白话大哥就自动转弯,唱他的小曲儿:“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寃伸。”唱完,又唱:“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唱完,回头问惊鸷:“兄弟,我唱得怎么样?”惊鸷说:“唱得好。”白话大哥高兴了,说:“你说那些狗日的知青,唱的么东西?还上台会演,搞得就像回事,真叫笑死人!”惊鸷还没应声。白话大哥说:“运去退黄金,时来铁也光辉。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错了根。兄弟,哥命不好。老子要是命好,公社书记不是我的?我是不会说,还是不会唱?不比陈炳和强?”惊鸷无话可说。父亲说白话大哥又可怜又可嫌,逢恶的怕,逢善的欺。

天上的雪纷纷下,天白了,地白了。八爹夹着记工分的簿子,也出来了。那时候八爹收工的时候记工分,出工的时候就记担打码儿,然后论码儿记工分。陈叔对八爹说:“你回去吧,今天用不着你。”八爹说:“我也要工分。”陈叔说:“少不了你的。照出工的靠。”八爹就转去了。那时候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小队。当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惊鸷现在才知道这些名称都与革命有关。公社是从巴黎公社翻译来的,再往前溯就是几千年前的原始公社,而大队和小队是抗日战争时新四军的外围组织,比方说活跃在鄂东地区的抗日五大队。新中国成立后一代伟人号召全民皆兵,将全国的人民都编成了军事组织,公社下面就是大队和小队,三十五岁的叫基干民兵,三十五岁以上的叫普通民兵,基干民兵有枪,普通民兵没枪,有枪的就比没枪的威风。这味儿是人都知道的。

那时候风一阵雪一阵,燕山七队所有能出工的人都集中在祠堂岗上开田。燕山七队那时候由两个自然垸组成,一个是燕儿山大大山下的李家细垸。李家细垸十几户人家,一个祖人的发眷,都姓李。据说这李与唐朝李世民有关。李姓人高兴了就说恨天无柄,恨地无环,其实这话与李世民无关。一个是蚌壳山下的何家垸,何家垸有四姓,以何姓为主,还有姓陈的和姓饶的。父亲说姓陈的和姓饶的,新中国成立前都是何姓的佃户,土改后翻身解放做了主人。再就是姓熊的。姓熊的是燕儿山那边合大垸搬过来的。所有的人集中在祠堂岗上开田,那场面就壮观。如果不是下雪,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景象。那就要根据男女派工,或田里或地里,或挑的活或手上的活,分成许多的群。因为下雪,所以队长陈叔就领全队的人开田。队长的心思大伙儿都知道。因为开田是干脚干手的活,不重,轻松,一队的男女集在一起,可以开玩笑,可以说荤话,一年到头辛苦了,下雪了,冬闲了,不能太累,要适当地搞下精神会餐,这对日子有好处。

于是陈叔就分工,摊开人做。把地开成田,架子叔和八伯几个成年的整劳力用鹰嘴干锄挖,这活儿需要力气和经验,不是“半撮子”干得了的。整劳力一天得十个工分,其余的按力气递减。整劳力将高处的麻骨挖成土,女的就朝箢箕里上,由男的挑,挑到低处填。祠堂岗是何姓祠堂所在的岗,开田的地是陈叔家原来的住处,陈叔的家原来就在这里,这里是何氏祠堂的厢屋,陈叔家新中国成立前是种何姓的佃田住何氏祠堂厢屋的,并大垸时才搬到何家垸的。

女人们很会来神,陈叔挑,就有几个女人给他上土。这有讲究,给他上土的是他的平辈,虽然不是一个姓,但日子里还是分辈分的。陈叔之所以当队长,一是他家成分好,二是他的箢箕大,箢箕大说明他的劲大。那时候的乡村,成分不好,当不了队长,劲不大压不住人,也当不了队长。有句说语(方言,说法),叫做一蛮三分理。至于识不识字,那是无关紧要的。陈叔是队长,劲大,几个平辈的女人就给他的箢箕上土,上得满满的,压得他没起肩扁担就像秤钩。陈叔就笑,说:“你们这些‘掰,不能这样搞。”这“掰”是专指女人的。熊姨说:“你不是有劲?”陈叔说:“我有劲,你么晓得?”熊姨说:“你脸一红,我就晓得劲来了。”几个女人就说:“就是的,就是的。”就用脚踩箢箕,踩实了还要上。陈叔说:“把我搞死了,你们没得好日子过。”熊姨说:“你不是爱?”于是陈叔就朝熊姨的裆里抓一把,于是熊姨就叫:“你要死呀!”这就是高潮。王婶并不恼,任几个女人盘陈叔。架子叔对王婶说:“你家‘偎鱼头好俏,你不怕掐去了?”“偎鱼头”是陈叔的绰号。他日子里急了,走路就低着头冲,像黑鱼入泥,垸人就怕。他高兴了,头就抬着。这“偎”是“入”的意思,找不到合适的字,只好取音。王婶不屑,说:“又不是粑儿饼子!”

于是女人们就兴奋了,就“打猎儿”。几个女人上来将陈叔放在地上,按着脚手抬起来“打油”。吕婶跳出来,翘着屁股作墩。吕婶高,吕婶胖。那墩就结实。女人们抬着陈叔,用陈叔的头撞她的屁股。直到女人们笑瘫了,没劲了。陈叔从地上爬起来,像毛狗赶鸡样追熊姨,追着了,按在地上,一把扯断熊姨的裤带,朝裤裆里塞一把雪,隔着裤子拼命揉。于是就放了野,众人停工了。祠堂岗上,雪花纷纷中,都是疯天疯地的笑。

惊鸷夹在人群中,笑不出声来。因为这精神会餐与他不相干,也与八伯不相干。惊鸷是晚辈儿,晚辈人见上辈人这样疯就脸红,不拿正眼看。而那些疯起来的长辈,那时候根本不避晚辈儿,哪怕你是姑娘,哪怕你是童子,不怕你听,不怕你看,说是没长耳朵,没长眼睛哩。而八伯他们是四类份子,四类份子们是不能参与这类精神会餐的。充其量当个看客,看看热闹。

面对这样集体的精神会餐,惊鸷心里充满悲凉。他知道未来的日子面对他的就是这些无奈。只是那时候雪中的金莲拿眼盯着他默默地看,看他骄傲的神情,看他身上穿的圆领袄子,看他从白球鞋里露出的尼龙袜子,那眼神,叫惊鸷无比的心动。惊鸷用眼神会她,她用眼神迎他。天上的雪朝地上落,惊鸷放眼看家乡,看家乡世俗日子里的男女。惊鸷发现未来的日子里,他需要的温暖,他需要的力量,他需要的默契,原来就在这个眼神里,就好比春风初来的燕儿山石上的青苔,氤氲着怡人的绿意儿。这个小女儿,原来长大了。“天上雪花落,地上雪花白。世上有一种东西,她的名字叫纯洁。”惊鸷孤独的心田里,春风荡漾,诗意盎然。

八伯把这些看在眼里,朝天呵一口热气,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张打油的。”旁边的十爷说:“不是张打油的吧?”八伯笑着说:“呵,错了。这是柳宗元的。”风雪中,二位叔爷把惊鸷看在眼里,就意味深长。这些惊鸷不是不知道。在后来的日子里,惊鸷才明白,八伯那时候念这首诗的用意。

雪茫茫,白处有人来。来人是公社书记。姓陈,就是白话大哥比的陈炳和。是天子岙的,土改干部,识字不多,人缘却好,垸人不叫他书记,叫他陈三爹。陈三爹来到祠堂岗上,站着欣赏,捏拳头,说顺口溜儿:“人说落雪冷,我说落雪热。燕山七组人,落雪也不歇。生产要促,革命要革,落雪开田怕它雪?”说完就走,说他还要前去检查。他有劲,他不冷,头戴一顶十八道的粗草帽子,白雪落了他一身。

那是个顺口溜时代,是干部都会说顺口溜儿,激动了就来它四句或者八句,当然还有赶五句,韵脚在日子里哗哗作响,很长精神。

腊月二十四,队里放了假,清早起来惊鸷在细大山上踏雪。山上无人,人都集在垸子里。那炊烟就比平日的浓,那是办年的。家里没有大人,惊鸷家的年就没有主心骨,那神就散,冷火秋烟的。而那时候惊鸷的心思游在诗里,成天在梦儿里寻觅,像蚕儿吐丝,不时结成闪光的茧。

惊鸷寻在林场老屋垸水库边的路上,去看山坡上的一棵树。那棵树与惊鸷的精神有关。家乡的日子里,路边山坡上有一棵树,垸人不识,说那是李子树。惊鸷原来也认为是李树,看它只是那花开得早,年前没长叶的时候,它就打了苞儿,所以惊鸷在意了它。如果是李子树那就不稀奇,巴水河边李子树是俗树,田头地角多的是。但读老书的十爷说不是。十爷藏有一本花卉谱、一本线装的家谱,还有一本历代帝王绣像谱的《幼学琼林》。女人们找他放花样,有求必应。十爷见多识广,垸人叫他“斯文子”。“斯文”加“子”,那就不简单。十爷对他说:“种,那怎么是李子树呢?那是春梅呀!春梅迎春就开花。李子二月才开花。李子开花不香,而春梅开花香。那是祖人栽下的春梅呀!多少年来遗在路边无人识。”于是惊鸷每到腊月下雪的日子就去看那棵树。

父亲是腊月二十三动身,同师傅们结伴从黄石回来,同儿过年的。腊月二十四是巴水河边过小年的日子,在外的人要赶在这天回来同家人团聚。落在地上的雪没有化,还在等伴儿。穷年富年都是年,垸子里炊烟浓在年味里。队里放了假,垸人忙着磨豆腐,舂糍粑。那时候是石器时代,磨豆腐、舂糍粑用的都是石器。石器时代其实并不遥远。这些活动是集体行动,分工合作的,体现着石器时代的特色。磨豆腐的地点设在架子叔家,架子叔家屋宽,大门前有天井和石阶的痕迹。父亲说那原是何姓的屋,土改时分到他家的。他家是何姓的佃户,分到宽屋,那是理所当然的。架子叔家因为屋宽,又在垸的最中间,所以是日子里开会和集体活动的场所。磨豆腐的磨,架在堂屋进门靠左手的侧边,旁边是吊着晃豆腐的架。烧豆浆的灶搭在大门前靠壁的宽敞处,灶是临时搭的,锅是龙席锅。龙席锅大,卷沿的,沿卷在灶面的砖上,就得劲,装再多的东西烧,不至于塌。这是日子里农耕时代乡人积累起来的智慧结晶。点豆腐的缸和包豆腐的案,就设在旁边,这也是乡人日子里积累起来的智慧。因为包豆腐有水,水是热水,女人们这时候就要来,不失时机地用木桶接水,泡过年的被子洗。水进水出,那就水渍连天。若设在屋里,人脚践踏,那不成了塘。舂糍粑的碓也在架子叔屋前头。这碓是常设的,归垸人公用。碓架子是槐树的,槐树硬,经用。日子里谁家要碓粉子,就到这里来。男人舂,女人筛,响声连天,舂着日子里的欢乐。

这日子男人和半撮子就上阵了。哪家黄豆浸好了,糯米蒸熟了,那浸豆的桶和冒着大气的甑,就挑来掮来了,众人就磨,就舂。

惊鸷乘着诗兴从山上回来了。八伯对他说:“种,你莫做相公。”这时候是不能袖手旁观的。惊鸷就纳入了舂碓之中。磨豆腐和舂糍粑有两样技术活,别人是不能担当的,只有八伯和架子叔。八伯拨粑,架子叔点浆。拨粑要手疾眼快,又要劲大。八伯找一块蒲团在碓前跪下,众人一齐用劲舂的当儿,趁舂起的时候,不失时机用手抹水在碓臼里拨。那时候八伯就光彩照人,舂碓的人都听他的指挥,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都是他说的算。旁边有小东西羡嘴,他就从碓臼扯一坨,让小东西吃。这时候主家也会充大方,说:“吃吧,吃吧,有,有。”架子叔点浆也是技术活,给豆腐点浆,不能老也不能嫩,点老了就硬得像砖头,点嫩了就一包水。这要看准时机。架子叔风趣,见小东西在旁边羡嘴,打豆腐时,趁热的不时割一块,让小东西吃得害食,二回不想吃。那娘就说:“你要死沙。”架子叔就笑,说:“羡的味你不晓得?一口不饱,遍身不好。”那娘还是说:“你要死沙。”那时候垸子里就都是欢乐。

父亲是搭汉九班的上水船到巴河码头上岸的。汉九班是汉口到九江的船。那时候长江水势丰满,冬季也不枯。那客船四季载着日子里的人和欢乐。这班上水船腊月到巴河码头靠岸时是半夜,步行到汤铺岭四方塘时正好鸡开口,这是标志。从巴河上岸到家五十里的路,到家正好是早晨。

父亲挑着被子出现在垸子里。别的师傅不把被子挑回,因为开年还要去。父亲要把被子挑回,因为开年去不去,要队长准。父亲把被子放在家门口,找儿。儿在舂碓。垸中的吕婶就亲热,说:“老九,回来了。”吕婶家是合大垸从坳口那边搬来的。吕婶与父亲同年生的。日子里吕婶见父亲单身,有时候就热父亲。父亲知道吕婶为什么热他。但父亲的钱紧,又叫吕婶瞧不起。吕婶在垸中散布说父亲没刷牙,这就叫奇耻大辱。不是奇耻大辱,父亲不会给儿子说。以后父亲认真刷牙,吕婶见了父亲说,老九,你的牙真白。说白,父亲也不理她。父亲就发烟,见人就发,女人也发。吕婶说:“我不吸。”父亲说:“吸着玩。”其实吕婶业余时间妆扮了,在衣襟上挂两支钢笔,给人做媒,是吸烟的,只是不在男人面前吸。吕婶就双手接着,说:“发财了吧?”父亲说:“财在你家。”架子叔说:“老九,儿等你等急了。快拿年来办。”父亲拿眼寻儿。儿在舂碓哩。于是父亲就快活,就拿浸豆子出来浸,就拿糯米出来淘。于是两升黄豆也打块豆腐,三升糯米也舂块糍粑,也是年哩。

那味儿好。父亲快活。儿子温暖。

腊月二十四是巴水河边农家接祖人回来过年的日子。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视死如视生,过年了各家要把各家的祖人接回来过年,让子孙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时候饮烟与暮霭相接,山上的祖坟和山下的垸子,就同着温馨和温暖。那时候就是夜,家家的大门就大敞着,过年的红烛就点亮了,成对地插在泥搭的烛台上,照着日子里的堂屋,也照着祖人归家的路。当家人在家门口放一挂鞭炮,呼唤着祖人,作着揖儿,让他们进屋。用烛台插烛,是日子过得好的人家。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家,那烛台就是临时做的,将萝卜削了蒂和根朝桌子一放,也是烛台。于是就将堂屋饭桌抹干净,摆正椅子抽筷子,摆酒盅儿,上菜倒酒,供祖人,烧纸钱,当家的领着子孙在红烛的光芒中磕头。这就是家乡的红烛,它的光芒遥远地照在日子里惊鸷的灵魂深处。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了”,是不准供祖人的。腊月二十四的下午,在大队当书记的七伯,就叫民兵连长通知四类分子自带工具,到大队斗人的场子打扫卫生,然后训话。这是每年的惯例。父亲和四类分子们俯首帖耳席地而坐,七伯就拿本子出来照念,传达上级精神。本子上的那字每个比铜钱还大。七伯说:“你们这些东西听好!上面指示:扫除封建迷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过年了,你们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七伯问:“听见没有?”四类分子们不敢高声回答,又不敢不回答,就像蚊子一样嗡,说:“听见了。”七伯问:“真听见了,还是假听见了?”又是蚊子嗡:“真听见了。”所以那时候四类分子家过年,那是胆战心惊,哪有心思供祖人?但成分好的人家却不怕,家家都在供祖人。

年往夜里浓。父亲问惊鸷:“种,你说我家供不供祖人?”惊鸷无所谓。惊鸷伏在当桌的睡柜上抄伟人的诗《沁园春·雪》。那诗真好,真有气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惊鸷边抄边在好句子下打水波浪儿。父亲对惊鸷说:“种,问你话呢?”惊鸷嗯一声。父亲恼了,扯过书说:“我看看我的儿在抄什么经?”父亲扯过本子一瞄就笑,说:“我的儿呀,这真是好东西。老子问你供不供祖人?”惊鸷说:“不供算了。”父亲笑得咬肌抖,说:“你说什么?人家有祖人,我家没有祖人吗?”惊鸷说:“那是封建迷信。”父亲说:“我的儿,我告诉你,是不是封建迷信,你说的不算。子曰:祭如在。不祭能在吗?”父亲望着儿不笑了,说:“我的儿,你说的对。祭不祭,等老子出去看下再说。”

父亲就出门去了。父亲出门去看七伯家。七伯家与惊鸷家在垸中同排住。父亲看见七伯家也在供。七伯领着他的儿在翘着屁股烧纸钱,磕头。七伯想祖宗赐福的心一点不比别家差。父亲在七伯家门口走去,又走来,被七伯发现了。七伯出门问:“老九,你干什么?”父亲说:“我找魂。”七伯问:“你的魂落了?”父亲说:“在你家。”七伯晓得父亲的意思,说:“你找卵子。回屋去,回屋去。”回屋的父亲就理直气壮,对惊鸷说:“么样的?我说啦,一个祖人的发眷,他供得,我也供得。”

于是就供祖人。惊鸷说:“没买蜡烛。”父亲就笑,说:“你搞得好玩,我指望你葫芦天样大,你却不是心里事。”惊鸷说:“那怎么办?”父亲就笑,说:“儿嘞,老子想到了。”父亲从捆回的被窝里拿出两支红烛,说:“我下船有人送我的。”惊鸷问:“谁送的?”父亲说:“闻一多。”惊鸷就惊:“闻一多?”父亲就笑,说:“我的个种嘞,闻一多早走了,是老子买的。”

于是父亲就带着惊鸷供祖人。惊鸷家不供祖人很多年了,父亲带惊鸷从外婆的沙街回老家后,一直没供祖人。每逢过年,别人家供祖人,父亲就说:“祖人对不住,不是我不供。我的儿要是算得是人,我就供。”那时候惊鸷站在烛光里,比父亲还高,穿着父亲从黄石带回来的圆领袄,比父亲还挺拔,还像人,父亲就感动。父亲说:“祖人啦,你们看我的儿高中毕业了,算人了,成人了,是人了。从今年起供你们。”父亲一个长揖,就伏在地上磕头。那是标准的揖和磕。如今在历史电视剧里常看见。惊鸷站在父亲身后,热泪直流。父亲说:“种,你也磕。”惊鸷不会磕。父亲就教惊鸷磕。父亲说:“种呀,记住:将相本无种,人生却要跪。人只有跪下,看的天才更高。”父亲说:“祖人啦,我的儿要是有了家室,我就让儿主祭你们。”

那一夜父亲就与惊鸷分被窝睡。父亲抻开从黄石带回的被窝,睡床外,让他的儿睡床里。父亲说:“儿呀,我一回来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破声了,是男人了。是男人,父亲就不能与你同被窝。儿呀,你成人了。父亲说过等你满了十八岁,就再也不打你。满了十八岁,你就晓得人该怎么做,路该怎么走。”

那天夜里,父亲同儿说了一夜话。那天夜里,父亲不节约,让红烛烧了一夜,亮了一夜。那天夜里草楼有响动,父亲叹口气对惊鸷说:“种,那是你娘回来看你了。”娘死得太早了,惊鸷的脑海里没有娘的形象,父亲这样说,惊鸷心里就酸酸的。

大年三十夜,父亲与惊鸷就在前一间后一间,中间连门都没有的简陋的土砖屋子里守岁。

巴水河边的人们过年是讲究发旺的。这发旺离不了火与灯。火是大年三十的火。灯是正月十五的灯。巴水河边有句谚语叫做:“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火是人烧,灯是人送。对于性命和子孙,对于祖宗和灵魂,有火就温暖,有灯就光明。这是河边几千年来传人的习俗。

那天夜里,父亲把平日枯在门外屋檐下的三个小树蔸子,用糙手捡到屋的大门角落里,放在一口朝天的破锅里,架了起来,也生火,也是火塘。这三个小树蔸子,是父亲六月间回来“双抢”,中午趁垸人午睡时,偷偷从燕儿山上挖回来的。那时候柴火甘贵,树蔸更甘贵。父亲从山上挖回来丢在屋檐下枯着,就是为了大年夜守岁烧。那时候巴水河边的人家大年夜守岁,讲究烧火塘。一家老小,围着火塘坐,追根问祖,上传下教,总结今年,规划来年,那就是温暖和幸福。父亲想人家有火塘,我们家不能没有哩!父亲早有筹划。

那时候门外的年雪还没有化。惊鸷看着父亲忙碌,一头灰地伏着吹,将火塘烧旺。这时候父亲不叫穿着毛领袄子、在日子里矜持着的儿子动手,让他的儿做客,也不说他。火烧旺了,父亲就拖一个矮墩过来,叫儿与他平坐。父亲伸手在火苗上烘,叫儿伸手也在火上烘,这样就合拍,就和谐。有火,有烟,就同人家一样。烟一阵,火一阵,火星飘在年味里炸着响,图的就是这个兆头。这时候过年只换一件褂子,裤子根本没换的父亲,望着人长树大的儿,眼睛就放亮,说:“种,听八爹说你的诗写得好。让我来试一下你。我出个上联你对如何?”惊鸷说:“我不是很懂。你出,我试试。”父亲说:“一夜连两岁。”惊鸷说:“两人同一心。”父亲说:“哎呀嘞!我的儿果真不错!”父亲说:“我再出上联你对。雄鸡鲤鱼猪婆肉。”惊鸷说:“香信木耳干黄花。”父亲用手一拍大胯子,说:“是谁教你的?”惊鸷笑了,说:“这是老对子,你不记得吗?是你教我的。这六样东西都大发的。横批是:大发其财。”父亲说:“啊,原来如此。这叫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咳,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父亲笑了,说:“还是你祖父生前说得好,儿要宽心养,债要狠心还。打骂不成人,成人靠自己。儿呀,你长大了。我们父子,用得上那句老话了:多年父子成兄弟。儿,十八岁前,你小,你在外面惹了事,父亲不论对错,打的总是你。家里出身不好,世事不公,父亲心里苦,只有拿儿出气。那是父亲的错。”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惊鸷脑子里就浮现出那痛苦的记忆。娘死早了,尽管父亲只有惊鸷一个儿,尽管日子里父子俩相依为命,但父亲对他一向严酷,有时候不近人情,严酷得让惊鸷绝望……那时候惊鸷想不通,特别恨父亲,唯愿父亲早死的心都有。但是从一次次严厉管教、狠揍以后,惊鸷再也不敢惹是生非了,遇事隐忍着。

父亲宣布再不打儿,让儿自己成人。那天夜里对儿的态度就变了,变得话多,像个絮絮叨叨的女人。这叫惊鸷心里不好受。惊鸷希望父亲像往常一样对他,倔强、坚硬,儿不理解他,不听他的话,就愤怒,咬肌就颤动,恨不得喝口水吞了他。那样就好,父愤然,儿也奋然。父有劲,儿也有劲。就有水与火,血与泪相迸的效果。惊鸷没想到那样的效果说没有就没有了。

日月轮回,现在的惊鸷做了祖父。惊鸷回忆起来,做父亲一生的儿,与其说顺从中度过,不如说在对抗中度过。那年月父亲就对他讲包公与儿的故事。父亲说包公的儿与包公一生搓反索儿,你说这样他偏那样,包公对儿说我死后你给我打口石棺材,包公心想儿肯定不听他的话,给他打口铁棺材。铁棺材尽管是铁,但铁烂得了。哪晓得包公死后他的儿听了他的话,给他打了一口石棺材,石棺材烂不了,害得他托不了生,所以世上再无包公。如今父亲归土了。惊鸷想起父亲生前说的这话,心里格外的不好受。惊鸷只能饱含热泪说一声:“父亲,儿子对不住您老人家!”

那时候是守岁的大年夜。那时候惊鸷知道未来的日子里,对他咬肌颤动的父亲一去不复返了。惊鸷只有默在心里,不说话,任父亲说。简陋的土砖屋闪烁着红烛的光,那是因父亲的慈祥,儿的孝顺。这时候父亲的心情就好。父亲心情好,就对惊鸷说谚语。父亲说:“吃不穷,喝不穷,没有志向一世穷。”父亲就对惊鸷说新中国成立前他家创业史。父亲说:“种,我们家经‘长毛之乱,就成了穷人,是凭你的祖父放排鸭带打猎,你的祖母织布带摇伢发家的。”惊鸷只是听,不像往常那样父亲一说,他就来觉悟,就反抗。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父亲见儿不反抗,望着儿子,说:“种嘞,我跟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惊鸷也不说话。这就是长大的儿。父亲就知道不能多说了。就吹火,把火吹旺,伸手在火上烘,然后两手来回搓,对惊鸷说北宋名相吕蒙正的故事。吕蒙正少时家贫穷,又不得志,后来中状元,先后三居相位。吕蒙正的故事在巴水河边是用两段顺口溜儿概括的。一段是:“别人有年我无年,煮熟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扬眉吐气见青天。”说的是吕蒙正家贫时无肉过年赊一个猪头,煮熟时人家上门要现钱。一段是:“锅里炕的驼背鲤,罐里煮的珍珠米。穷齐今日断,富从明朝起。”说的是吕蒙正家吃年饭的故事。父亲说驼背鲤是虾子,珍珠米是碎米。那天夜里父亲对他的儿说了这么多的话。

这时候门外的爆竹就开始响,是巴水河边人家开门的声音。父亲就喜悦,对儿说宋代王安石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父亲把着门闩笑,说:“种嘞,我是旧符,你是新桃。你开门迎新吧!”

门开了,父亲用火钳夹一颗炭火丢出来,让惊鸷点爆竹。那一年父亲特地买了一挂万字头,让儿开门放。那爆竹是湖南浏阳鞭,红烟紫雾,真的很响。

大年初一,放爆竹开门后,惊鸷游在垸子里看新鲜。那时候的太阳,像一枚开窝的鸡蛋,带着血红从燕儿山上生出来。惊鸷就听见垸东头的八爹,在门前竹林里,整衣同八婆说话。八爹说:“依依,你看,春日载阳呢。”八爹叫八婆的乳名。八婆也是大家闺秀,姓柳乳名叫依依。那时候八爹叫着八婆的乳名,燕儿山下的何家垸,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就焕然一新了,风来池塘活绿水,家家屋脊醒饮烟,充满着农耕时代的传统风格。

尽管那时候垸子里没有现在的楼房,都是些土砖屋,尽管这些土砖屋比新石器时期河姆渡文化的半穴居状态强不了多少,但是只要是过年,生活在巴水河边的人们,几千年来有其见新的方法。那就是:门上贴春联,门前撒红土。这些都在隔日除夕前完成了。

贴春联是垸中的第一新。河边贴春联见新,是几千年的规矩。过年的时候,只要是人家,无论穷富,都要贴春联的,“老”了人的除外。春联是河边的人们日子里智慧的结晶,体现着一个垸子的精神状态。

惊鸷家的对联是惊鸷写的。本来是父亲写。父亲的字比惊鸷强多了,但父亲不写。父亲说:“种,还要我写吗?”于是惊鸷就写。惊鸷用的是两句诗。一句是莫谓浮云遮望眼,一句是只缘身在最高层。横批是:松柏。八爹看着就微笑。八爹的字是行水字,用父亲的话说,又快又好。父亲不喜欢十爷的字,说十爷的字呆。父亲指着惊鸷写的春联,问八爹:“怎么样?”八爹说:“算得。”

垸中的对联,也有自己作的。细葫芦爷家的对联,就是自己作的。细葫芦家的对联,一边是:二三四五,一边是六七八九。横批上没有字,一块红纸儿上是个圈,那圈是用碗倒扣画的。父亲说细葫芦爷的父,新中国成立前家里破败了,没读书,杀牛卖,新中国成立后他的儿细葫芦,读不进书,杀狗卖,这叫一代不如一代,有一点没改变,那就是父子俩依然穷得叮当响。细葫芦爷没读书,数目字却会写,他想的对联没人敢跟他写,他就自己写。他也裁纸,也用墨,只是不用笔,用的是手指头。他用手指头写出后,也用米汤水儿,贴在大门两边。

他贴出来后,他的叔伯哥在大队当书记的七伯看见了,就说:“要不得。跟我扯下来,换。”细葫芦爷露着白牙笑,问:“为什么要不得?我认为蛮好。”七伯说:“我说要不得,就要不得。”细葫芦爷说:“这是我家,你说的不算。”七伯说:“燕山大队的一千多人都归我管。”细葫芦爷说:“你管得了别的人,管不了我的鸟。”七伯说:“你晓得鸟是肉做的!”细葫芦爷说:“那要是肉,你不一口咬去了?还有我的分?”这样的争执发生在叔伯兄弟之间,那就是黑色幽默,充满机锋和辛酸。

七伯要细葫芦爷换大队送来的对联。大队给这样的人家,每年送一副,县民政局印制的。那内容是统一的。一边是:人民公社好,一边是:共产主义真。细葫芦爷不换。细葫芦爷白牙不收,盯着他哥说:“好也好,真也好。你拿去贴,不与我相干。”其实细葫芦爷的意思谁都知道,那就是缺一少十。一是衣,十是食。巴水河边日子里的人是讲究谐音的。七伯气得鼻子冒烟。鼻子冒烟也没用。细葫芦爷将这样的对联,朝大门两边一贴,也是新的,也过年。

撒黄土是垸中过的第二新。除夕那天家家都要在山上挖红土连带石子儿挑回来,在大门坪上均匀地撒一层,盖住隔年的旧土。大年初一开门后,爆竹的红屑就落在上面,人们活动的脚就踩在上面,全垸的红就连成一体,那就喜气洋洋。

那时候全垸的人家都放爆竹把大门打开了。出门的惊鸷,看人也新鲜。父亲说新中国成立前大年初一开门之后,垸中的当家人要带着子孙到土地庙里抢头香。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是人民公社大集体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没人起早出方抢头香了。土地庙没有了,只有遗址,遗址上长着松树和柏树,那些树谁都不敢砍,长在那里让你敬畏。

那时候垸中的男人,踏着新年的阳光都出来,出来聚在架子叔大门的场子上。架子叔大门场子上放着一副面磨,两片面磨中间插一根檀树杠儿,那是垸中男人们一年一度斗力的器械。这是叫做举磨。还有一根树扁担放在旁边,这也是用来斗力的,叫做抵棍。那时候燕儿山下家乡的春节,不抹麻将,不赌博,不拼智力赢钱,讲究斗力比狠,要开一场新年乡村运动会。成年的男人和即将成人的儿们,都要在新年运动会上,决出名次,据此奠定新的一年你在日子里所处的位置。

那时候是农耕时代,是凭力气吃饭的。就好比原始社会的酋长,一个垸子力气大的人就当队长,发号施令,领导着垸人春种秋收,生儿育女。力气小的人,你就没办法,说的话无人听,你就“吃”不住人。当然当队长的,成分自然也好。

垸中的磨是架子叔家“蓄”的。所谓“蓄”,就是世袭的。架子叔家新中国成立前是何家的佃户,他家世代力气大,每代都有传承人。那时候的传承人就是架子叔。每年过年的时候,架子叔就把他“蓄”的磨,用檀树杠儿斗好后,放在家的大门前的场子上专做的架子上,让垸中和上面细垸下来的,成年的男人还有即将成人的男儿们,在那里举。架子叔“蓄”的面磨,是一百八十斤。这个重量是架子叔保持的纪录。

那时候队长陈叔来了。陈叔来了,先在大门前问:“饶哥在不在家?”陈叔比架子叔小。这时候架子叔并不出来,在屋里答:“在屋里。”外面的陈叔说:“拜年!不进来了。”屋里的架子叔答:“是一样。”陈叔就向磨子走,走拢去,就提磨,收磨,双手将磨子举起,然后轻轻地放下,放在原地方的架子上。这有规矩,不能丢,更不能用脚踢。若丢,若用脚踢,那就要打架。

队长陈叔将磨子举起来后,架子叔就出来了。这也是规矩,“蓄”面磨的,如若有人举起来了,你就要出来陪一把。不出来陪,或者出来陪没举起来,挑战者就可以把磨子挑走。架子叔扎紧腰带,走向面磨,提磨,收在胸前,举过头顶,然后将重量调到杠儿中间的右手上,腾出左手扶着磨盘,单手举着。这叫“掂盘”。“掂盘”的人当然比举起的人狠些。众人喝彩。垸中两个首领表演完毕。磨就放在那里,让垸中和细垸下来的,成年的男人和即将成人的男儿,发起冲击,轮番地举。就是没人举得起来。惊鸷也在那里奋力举。惊鸷下肢力量可以,收磨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上肢力量小了,总是差一点。举磨决出了名次,还是架子叔第一。陈叔第二。架子叔虽说第一,但他爱说直话当不了队长。队长是陈叔。架子叔就当“大社员”,当大社员好,垸子里的人都敬他,连陈叔也让他三分。

于是就进行第二项抵棍。抵棍是队长陈叔的长项。陈叔家新中国成立前也是何家的佃户,也是靠力气吃饭的。抵棍每年总是陈叔第一。男儿们轮番上阵,向陈叔发起冲击,男儿们向首领挑战不赢,纷纷败下阵来,惊鸷就上阵了。昔日瘦小的惊鸷通过高中两年打篮球,下肢力量很可以了。惊鸷与陈叔抵了三棍。抵棍讲究三棍两胜,三棍下来,惊鸷居然赢了陈叔。这就不是简单的事。

惊鸷与陈叔抵棍的时候,引来垸中的女人和姑娘出来围观。金莲也在人群中。金莲见惊鸷赢了她父,看惊鸷的眼睛就一亮一闪的。那时候那一亮一闪的东西,就是人间的温暖,比什么都好。垸人就惊奇说:“想不到破窑出好瓦哩!这种比他老子强多了。”

那时候的父亲来找惊鸷,父亲将两只手袖在胸前,陪着众人笑。陈叔说:“老九,你与你儿试一下。你用肚子,他用手。”用肚子抵,叫肚棍,用手抵叫手棍。这是巴水河边大人引导小孩子斗力的游戏。父亲不把手拿出来,依然袖着,说:“我比什么?我又不是男人。”惊鸷心里就不是味儿。那时候惊鸷的父亲,由于驮不起水车,一生评不上十分。而那时候每天能得十个工分,是乡村作为男人的唯一标准。那时候陈叔说:“种,我俩再来三棍。你敢不敢?”父亲说:“种,你就陪下陈叔。”于是惊鸷就听父亲的话,与陈叔再抵三棍。三棍下来,还是惊鸷赢。众人又喝彩。

金莲说:“父,娘说客来了,叫你回去。”陈叔就拍拍惊鸷的肩说:“不简单,不简单。”陈叔说完,回家去了。

那时候阳光明亮,地气上升。惊鸷仰天呼吸,扬眉吐气,感觉他的身子如同田畈里的麦子,传出一片拔节的声音,沉浸在亢奋和幸福之中。惊鸷知道在这块凭劲大说话,靠力气吃饭的土地上,他将比父亲强大。

父亲来找惊鸷,是叫惊鸷回家的。

惊鸷同父亲回到家里。父亲说:“种,跟你商量个事。”父亲的眼睛望着儿,那样子很谦和。父亲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孤独的父亲,有事就独断专行,从来不与儿商量。你若不听他的,他就是那句话:“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当然他是老子,惊鸷有什么话说?现在他望着儿子的脸讨商量,这叫惊鸷很不习惯。惊鸷说:“什么事?你说就是。”父亲说:“种,我带你到垸中拜个跑年。每家每户跑一趟,父亲陪你磕个头。”惊鸷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长年不在家,他的儿高中毕业了,从此要在垸中过日子,少不了众人帮衬。这好比江湖上的拜码头。惊鸷不说话,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

父亲就带着惊鸷在垸中拜跑年。从垸东头的八爹家开始。拜跑年是巴水河边何家垸新中国成立后的规矩,本姓之中,大年初一过了早,大人带着小人每家每户互相跑一趟,一挂短爆竹放了,不煮汤喝,喝盅茶,接支烟就出来。这规矩新中国成立前在本族中就盛行。新中国成立前不是拜跑年,那是真正的集会,叫喝车儿会,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先跑一趟,然后轮流喝酒,那是家家扶着醉人归。新中国成立后一是粮紧,二是酒也不多,移风易俗了,改成只拜不喝酒,跑到就行。跑的也是本族,晚辈到长辈家,不是本家就免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不拜也算了,没有讲究。

那一年父亲用心良苦,带着他的儿在垸中拜跑年,不亦乐乎。垸子很大,燕儿山那边坳口熊姓的也搬到了何家垸,还有上面李姓的细垸,父亲带着惊鸷都跑到了。父亲领着惊鸷拜了本姓,拜外姓,不漏一家。每到一家,进门不分辈分,双膝朝地上一跪,父亲在前磕一个,儿子在后磕一个。搞得垸人很感动,赶紧用手扶,说:“老九,你的礼性太重了,经受不起。”父亲从地上爬起来拍膝头上的灰,惊鸷也是同样的动作。父亲说:“各位乡亲,老九的儿长大了。”垸人说:“莫多说。晓得的。”那时候垸子里爆竹的硝烟充满年的味道。天上的太阳很亮,地上的红土很红。父亲的虔诚,垸人的真诚,让惊鸷的感觉很温暖。父亲对儿说:“种嘞,人生有时候是需要跪下的。只有跪下的时候,才能看到日子里不能看到的东西。”

那时候阳光明亮,用心良苦的父亲,带着惊鸷在垸中拜跑年。惊鸷拜到陈叔家时,才知道他家在办请媒酒。原来金莲叫她父亲回家,说客来了,是她许了人家。完全不顾那时候惊鸷心里的感受。那时候的惊鸷木了,头空空的响。那时候日子里的惊鸷只听人说金莲许了婆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婚姻讲究早,农家的女儿,长出了颜色,就有媒人上门提亲。这叫一家有女千家求。或张家或李家或王家,不一而定。这样的事一般在暗中撮合,就像四季的风,在垸中传开。这是预案,没办请媒酒,就算不得事。惊鸷没想金莲真的许了人家,风传变成了现实。不知为什么,这叫惊鸷心里很不好受。其实惊鸷不糊涂,他知道金莲许不许人家与他没多大关系。尽管王婶是他的干娘,王婶对他好,但情是情,理是理,她的女儿是要过日子的,绝没有把女儿许他的意思。那时候一个地主的儿要想娶队长家的女儿做媳妇,那真叫白日做梦。但是惊鸷还是唯愿金莲没许人家,因为那时候回乡的他,面对未来的日子,恍兮惚兮,正在寻那个青春萌动,叫做单相思的梦。

父亲领着惊鸷到垸西头陈叔家时,陈叔家的大门虚掩着。陈叔家人多,那屋就大。偌大的堂屋里,坐着许多人,都是贵客,有媒人,有亲家和新上门的女婿。他们分宾主地坐着,热气汤汤,正在喝请媒酒。巴水河边的请媒酒不是变通的酒,要办海参,要办烧梅。不办这些就不成体统。惊鸷这才知道金莲是垸东头本姓跛脚三妈做的媒,三妈人长得漂亮,只是一只脚有点跛,据说是娘肚里带出来的。三妈给金莲说的是河边河南垸张家的儿,那儿小名叫做狗儿。三妈的大女儿是陈叔家的大媳妇,张家的儿叫三妈叫姨妈。老亲开亲,亲上加亲。父亲和惊鸷进门,父亲就说:“陈叔拜年!”惊鸷就说:“干娘拜年!”就要朝地上跪。陈叔赶紧离席,说:“老九,你这是干什么?免了,免了。”惊鸷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王婶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打圆场,对陈叔说:“你这是干什么?干儿给我拜年呢!”王婶赶忙喊房里的金莲出来。金莲从房里出来了。王婶说:“给九叔和惊哥倒茶喝。”金莲从房里出来倒茶。父亲知趣,说:“不喝。”王婶说:“老九,你见外了。”金莲倒了两盅糖茶,喜事是讲究喝糖茶的。父亲和惊鸷接茶,掇在手上。父亲说:“你家忙。”就要走。王婶对金莲说:“拿糖给惊哥吃。”金莲拿来三粒糖,惊鸷放了手上的茶,张手。金莲将三粒糖放在惊鸷的手心里。王婶对惊鸷说:“妹的喜糖哩。”王婶把喜糖说得响。惊鸷说:“干妈,我晓得。”王婶马上夸,对父亲说:“老九,儿真的长大了。”父亲说:“有劳干妈!”王婶说:“老九,有偏你。儿女的事是大事。”父亲说:“我晓得。”惊鸷眼睛望着金莲,金莲不敢看。惊鸷小声问:“甜吗?”金莲低着眼睛说:“不晓得。”

惊鸷出门怅然若失。太阳在天,金光闪耀。父子在垸中走。父亲发现后面的儿动静不对,回过头来望儿的脸,问:“种,你在想什么?”惊鸷醒了,说:“父亲,我能想什么?”惊鸷就把手里的糖给父亲一粒,说:“吃糖。”父亲说:“干娘给你吃的。”惊鸷说:“我不想吃。”父亲就接糖,剥纸儿,把糖丢到嘴里嚼,说:“种,这糖甜啦!父亲什么时候能吃到这么甜的糖呢?”惊鸷默默的,不回话。那时候父亲奋力嚼他的糖,完全不知道儿的心思。那两粒糖,惊鸷没有心意吃,捏在手心里融化了,粘在手心里扯不开。

河边的日子匆匆过。路边春梅的花在风中播着香,一阵又一阵。过了年,正月初八,父亲经队长陈叔的同意,又到黄石找副业做泥工去了。临走前,父亲做了一件事,到八爹的竹园砍竹子。父亲说:“八叔,把你园的竹子借几棵。”八爹问:“做什么?”父亲说:“我跟儿做个书架儿。”八爹说:“对。你的儿是读书的儿。”那时候木材奇缺,父亲就把那带泪的斑竹,砍下来,劈开,削成片儿,给儿做了一个书架儿。日子里苦难的父亲心灵手巧,能像女人样织毛衣,又能诊锁配钥匙,还能做篾匠。那书架经父亲的手,很快做好了。父亲把那书架,临空钉在后房的土砖壁上。那书架分成三隔,能装大小不同许多的书。父亲就帮惊鸷把学校带回的和家里原有的书,整齐地放到书架上。竹香洋溢着书香。父亲到大队代销店给他的儿买回了一盏罩子灯,同时打回了煤油。那时候煤油贵,但父亲舍得。父亲把那灯的罩子擦得明亮,上了油,备在床头边。父亲把祖传的那支竹笛挂在书架旁。那支祖传的竹笛很长,就像一支箫,尾上系着很长的红丝绦。惊鸷现在知道那是一支低音笛。父亲抚着竹笛对儿说:“种呀,我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一支笛子还像个样子。”于是陋室就有光辉,就条理,很像那回事。做完这些,父亲就对惊鸷说:“种嘞,父亲要走了。有智的吃智,没智的吃力。父亲吃智去了。你比老子强。”临走时,父亲把惊鸷带到娘的坟前,父亲磕了一个头,叫惊鸷磕一个。父亲说:“金枝呀,你放心。你看儿长大了,吃力也行,吃智也行。”那时候父亲呼母亲的名字,眼睛就有泪光闪亮。惊鸷驮着父亲的行李送父亲,把父亲送到大路上。春天来了,地气向上,路边的春梅的花怒放了。湿气连天,田畈尽在天边上,江河湖泊像镜子,在太阳下放着光芒。这就是春天。春天来了,谁也挡不住,欣欣向荣哩。

那时候父亲就唱诗,唱惊鸷耳熟能详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时候惊鸷就抬头看父亲的眼睛。惊鸷发现父亲的眼睛,醒在春风里,深远辽阔,无边无际。

第五章 布谷呼人知

命运在冥冥之中安排,惊鸷与金莲的这一生,注定要发生故事,不是金莲许了人家而避免得了的。

惊鸷是在那个春天的下午,是在草籽田里散肥堆的时候,知道林场里的武汉知识青年来了的。

那时候惊鸷的家乡稻子开始种两季。父亲说家乡稻子种两季是从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的。八爹就笑,笑父亲孤陋寡闻。八爹说江南稻子种两季是从乾隆时代开始的。乾隆在皇苑中发现了野生杂交稻种,叫做百日红,百天就可以收割,产量高。后来因为乾隆死了,儿子继位,一朝君子一朝臣,种子没有传下来。那时候因为水稻种两季,就从湖区引进了紫云英,种在田里做绿肥。紫云英俗称草籽,是头年二季稻收割之后,不翻田,种在秧茬中的。那种是黑的,状如野豌豆,皮特厚,要用碓舂,把皮擦薄,才能发芽。紫云英特贱,生命力特强,只要种下,第二年春天它就在田畈海起来绿,绿得不见了田埂,雨水节过后就开花,开许多许多的紫花儿,密密麻麻的,那真是灿若银河。其间偶有白花儿,垸人说白花儿能治鼻子出血。紫云英盛花时肥性最好,这时候压了土粪,翻耕了,两季水稻的收成就有保障。花要是开谢了,茎就老了,肥效就差,所以要抢季节。

惊鸷脱了他的圆领袄子,意气风发,热汗淋淋地在田畈里散肥堆。那真是春天,家乡的田野像花园。惊鸷就在花园里。人在画中,画在心里。惊鸷累了,把扁担放在田埂上,放眼望,燕儿山的松树青葱如云,田畈里男儿女儿们像辛苦的蜜蜂,在花海里劳作。天干净,地干净,人干净,花干净。惊鸷坐在扁担上拿诗出来读,阵阵风儿好,身上的汗在收,心里的诗在涌。于是惊鸷就写那时候流行的诗:“谁在风中歌唱?那是归来的燕阵。谁唤百花开放?那是惊蛰的雷声。一声笛引,儿女成群。犁耙水响,我们春耕。”就在这时候惊鸷听到燕儿山的坳口,那树竹的深处,传来敲锣打鼓和放爆竹的声音,红旗在风中招展,人声夹着口号沸腾。畈里劳作的男儿女儿停了担子,朝山上张望。

那时候金莲单衣薄裳,柳红絮白,就在上畈花丛中散肥堆。风中的金莲朝畈下的惊鸷招手儿,喊:“惊哥!你听,武汉的知青下来了!”

那时是家乡春风沉醉的晚上。月亮从东边升起来了,白着大门前一树树含苞欲放的刺槐花儿,吃过夜饭的垸子,渐渐安静下来。燕儿山腰林场知青点的笛声,就趁着月亮的光,随着风儿一阵阵传到了垸子里。

这之前惊鸷正在前屋靠壁当桌子的睡柜上吃夜粥,边朝嘴里扒粥,边就罩子灯的亮看书。

那时候惊鸷看的书,都是起早踏着露水到镇上的邮电所,给县文化馆《浠水文化》编辑部寄诗的时候,顺便从合作社买回来的。除了买那时候的《战地新歌》之外,就买那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素色封面上印着头像的鲁迅著作的单行本。那时候那种单行本出得很勤,也很便宜,惊鸷就把那些单行本都买齐了,有《彷徨》,有《呐喊》,有《野草》,有《故事新编》,当然还有《准风月谈》和其他的杂文集。惊鸷边吃边读,读得热血沸腾。

惊鸷是收了碗,在后房亮着父亲的罩子灯看书,写诗和吹笛子时,听到那笛声的。那时候的惊鸷把他家简陋的后房布置得极有艺术特色。后房除了一张床,没有桌子,靠土窗有一口大缸,那缸是装粮食的。日子里粮食少,那缸就空的时候多。缸上有一块四方四正的板子。那板子是父亲用竹篾做的。盖在上面,防灰尘,也可以放东西。那时候的后房,所有的墙壁只是搭了泥巴没有粉刷,旧在日子里没有颜色。这使惊鸷没有激情。还是惊鸷有办法,他从大队代销店买回红纸若干张,就把问题解决了。惊鸷将那红纸用装订机沿着土墙贴一圈,这样就不掉沙,古旧的后房就有红光闪耀;再用红纸把盖缸的板子钉一层,那就是一张漂亮的桌子;配上父亲的书架和罩子灯,还有那支系着红缨祖传的长笛子,朝前一坐,看书,写诗,吹曲儿,那就是豪情满怀。只是脚伸不开,伸不开不要紧,两脚就缸的弧,张着就行。这还不过瘾,还需要点睛。于是惊鸷就在“桌”前红纸上写上两句作为座右铭。不对,应该叫“座前铭”。一句是“长歌夜读五更天”,一句是“高吟肺腑走风雷”。现在觉得对的不是很工,但那时候只要这样就有劲。惊鸷长大了,往日瘦小屋子觉得黑,现在有阳刚之气合着红纸的光照耀,屋子就充满青春的气息。

惊鸷是在灯下对着《笛子吹奏法》吹《扬鞭催马运粮忙》时,听到那笛声随风传来的。那时候惊鸷吹笛子没有幼功,是随父亲听来的。父亲只能吹简单的,无非是《有钱不算命》和《苏武牧羊》。《有钱不算命》是鄂东民歌,那节奏简单,无非是“5532,5532,16132”,而《苏武牧羊》,也简单,无非是低沉缓慢,把气用到用长就行。惊鸷按《笛子吹奏法》,吹那时候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就不那么简单,这曲子吹起来有很多的技巧,有单吐、双吐,还有花舌儿。惊鸷照着《笛子吹奏法》练那些技巧,然后照着曲谱练《扬鞭催马运粮忙》,吹得也快,觉得很像那回事了,觉得把交爱国粮的激情,通过气都吹出来了,惊鸷毕竟是送过公粮的。但是那时候林场里随风传来的笛声叫惊鸷吃惊了。那家伙吹的也是《扬鞭催马运粮忙》,风中那家伙吹的就跟收音机里放的一个样。惊鸷就相形见绌,收了笛子。心想,世界真的不公平,这家伙没送过公粮,竟然比送过的吹得还要好。

这时候惊鸷就听见窗外有声音叫惊哥。惊鸷听出那声音是金莲的。惊鸷出到门前的月亮里,看见金莲与垸中的细女和中秋三个就站在明亮的月光下。惊鸷看见月光下的人儿,都用草木灰滤过的水,洗了头发,那头发湿漉漉的,风中都是草木灰的清香。三个人儿都洗了澡,换了衣裳,金莲许了婆家,身上穿的是婆家白细布缝的褂儿。巴水河边的规矩,女儿许了婆家请媒过路时通常要扯几套衣料。或是四套,或是六套,成双不成单。女儿就有布料缝衣裳。那缝也有讲究,不能多缝,也不能不缝。缝多了婆家不说垸人笑,说某家的女儿全靠婆家养。不缝垸人不笑婆家慌,心想这媳妇怕是靠不住,打算退亲哩。所以金莲就用婆家送来的白细布缝一件褂儿穿。这样就体面,又有底气。那细女和中秋还没许婆家,那衣裳虽然破,但补得整齐。三个打扮了,那脸蛋就明净,与天上的月亮一个样。金莲说:“惊哥,跟我们做伴好吗?”惊鸷问:“到哪里去?”金莲指着风说:“你听,你听。”惊鸷才明白,原来她们是来邀惊鸷,到林场去看武汉知青的。白天没工夫,就是有工夫,女孩子家的,明目张胆去,也不合适。她们只有结伴晚上去。去也要拉个差,这样就不怕人说。对于林场来的客,燕儿山下垸子里的大人们,特别是男人们是有自尊的,不会去凑热闹。因为他们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要稳得住神,不然就反了阴阳。

惊鸷问金莲:“跟大人说了吗?”金莲说:“都跟大人说了。”那时候垸中的女孩子夜晚出门,要向大人说明到哪里做什么,大人准了方才可行。惊鸷就陪金莲她们做伴到林场去。顺着坳口下的沙路,人影参差地向上走。天上月移,地下人动,那风就好。那时候清明刚过,紫燕徐来,田畈初耕,新秧水泊,蛙声明在月光里,沙子亮在脚底下。

惊鸷陪金莲三个到了水库前的林场。林场前许多的樟树还有橘子树,樟树高大,橘子树成排,都是四季常青的风景。因为林子绿,因为水库远,林场上面的月亮就格外的明。那时候林场来的那些知青,由于初来,由于风景好,就兴奋,就聚集在红砖做的知青点,大门的坪子上,开月光音乐会。他们都是武汉汽车发动机厂的子弟,简称“汽发点。”他们没来之前,消息就传开了,家喻户晓。

惊鸷的燕山大队原来是没有知青的。邻近的大队却有。与惊鸷燕山大队隔港的龙山大队几年前就有,有男知青,也有女知青。他们杂居在农家里,留下许多笑话。比方他们刚下来时把麦子当成了韭菜,把麦子割回去炒蛋,那当然不好吃,叫人笑得肚子痛。比方说她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弄不懂巴河土话“打摞”的意思,反复地问,问也没有人点破。其实巴水河边“打摞”的意思,用两个手指头压在一起就是那意思,但是龙山大队的人们,就是不告诉她们,让她们莫衷一是。当然日子一长,她们还是懂了,懂了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惊鸷家乡燕山大队的“汽发点”的知青,是有了人格和尊严后,才下乡的。他们住在山青水绿的林场里,有专人为他们做饭,不会为吃饭发愁。有专人排工,让他们种林场的田地,春种秋收,一点也误不了农时。那时候林场和大队农科所合一,还有专门的技术员,指导他们搞科研,培育杂交水稻种子。林场是什么地方?是那时候燕儿山脚下的种田人比作神仙住的地方。所以他们就很神圣,自觉高人一等。上级很英明,给“汽发点”配的都是男生,一个女的没有,给了他们神圣,也给了他们纯洁。这些知青都很优秀,个个都有特长。恢复高考那年这个知青点十二个知青,发奋努力,共同学习,结果一次就考起了八个。至今燕山人说起来,非常自豪。那叫人怀念。

月亮下,惊鸷他们四个过了山涧上的小桥。那小桥是三根木头排的,山水发时当桥,不发山水时当路,人踩上去就悠悠地颤。当然是惊鸷在前,不然就不叫惊鸷来做伴。那守场的黄狗和白狗,见有人来,就结伙前来,冲着惊鸷他们昂头吠。往日这黄狗和白狗与金莲她们熟,过来过去,见了她们就摇尾巴。那天夜晚,那两个东西就反目了。惊鸷知道它俩被知青带来的糖果和饼干收买了,诧也没有。惊鸷只好把金莲她们三个,护在身后边。这时候坪子上一个蓄长发的起身了,朝空中抛了两粒糖果,那弧线就美丽。那两个东西扑着了,这才不做声。坐在坪子上月亮地里的知青见有人来,就起身迎接。见惊鸷身后护着姑娘,就更加热情。惊鸷对他们说英语:“How do you do?”惊鸷说的英语是用于庄重场合的“您好”。他们眼睛就亮了,用英语回了:“How do you do?”然后问:“哪部分的?”本来要答红四方面军的。因为那时候城里下来的自称红一方面军的以视正统,而回乡的自然是四方面军。惊鸷不就他们的范,说:“回乡的。”他们问:“住哪里?”惊鸷说:“山下。”他们就高兴起来,围着惊鸷看,说:“知音哩。”他们见惊鸷身后跟着三个羞涩的,就知道来意,说:“欢迎参观!”

于是就进屋参观。进了大门,就见汽灯明亮,当墙就是决心栏。决心栏用红纸贴着边子,用水彩画着刊头。那刊头是延安的宝塔,闪着光芒。栏里有诗,也有散文,画着插图儿。那是现办的,飘着墨汁的香。头条就是一首诗,标题叫做《燕儿山上是我家》。署着名字夏小平。惊鸷指着名字问:“谁是夏小平。”蓄长头发的朝惊鸷一笑,说:“欢迎批评。”惊鸷就看那诗。那诗是学信天游的,两句分行押韵。惊鸷抬头看完,蓄长头发的就笑着问:“如何?”惊鸷说:“不错。”蓄长头发的问:“你高中还是初中?”惊鸷说:“高中。”蓄长头发的说:“海内存知己。”惊鸷笑答:“天涯若比邻。”蓄长头发的说:“我觉得你也能写。”惊鸷就不说话,只是笑。蓄长头发的就知道惊鸷是个角儿,不敢小视。金莲她们不识字,碰着惊鸷的手,要惊鸷念。惊鸷问:“想听吗?”金莲说:“想听。”惊鸷就把那诗念给她们听:“延河流水哗啦啦,男儿有志海为家。山上松涛会说话,它说田野正开花。红墙黄瓦留我住,燕儿山上是我家。”那诗好长,把燕山的景色写得太美了。惊鸷念了第一节,金莲三个的脸,就红扑扑的。她们做梦也没想到燕山的景色竟有这么美。惊鸷就不敢再朝下念。细女说:“惊哥,还念。”惊鸷说:“还念什么?一节就够了。”知青就笑。于是就不念诗,到各人住的房里看。那红砖做的房子好大,中间是宽宽的走廊,走廊两边对开着门,两个人住一间,窗子大,床是床,桌是桌。那时候集体宿舍都是这个样子,惊鸷现在才知道那是从母系社会隔离本族成人男子的“长屋”发展而来的。那些家伙有精神优势,把城里的好东西都带了。每间屋子都干净,明亮整齐。那衣服好,都是好式样。那被子新,叠得都整齐。墙上挂着乐器。桌上摞着书和本子,那写字的钢笔就搁在旁边。窗台上放着雪白的缸子,插着崭新的牙刷和整条的牙膏。洗发的香波是小块的,洗衣的黄肥皂是大块的,洗澡的香皂是绿色的,都放在盒儿里,这些一齐散发着迷人的芳香。这些都是那时候乡下姑娘做梦也想的东西。金莲三个眼睛就迷离了,呼吸急促起来。转了几间屋子,惊鸷就不敢带她们多看了。

惊鸷带金莲三个出门。天上的月亮正好。那个蓄长发的,叫惊鸷他们不要走,发动大家,拿糖果出来用盘子拼着招待他们。同时召集同伙儿搬出乐器献美。有笛子,有扬琴,有手风琴,还有口琴。蓄长头发的当指挥,折了一条柳条儿拿在手里,指挥同伴为惊鸷他们合奏了一首器乐曲,名字叫做《北京喜讯到边寨》。当然优美,当然好。这还不算,合奏完了,还给惊鸷他们来一首那时候张振富、耿莲凤的二重唱《毛主席派人来》。没有女的,他们就用男的代,一个唱高八度,一个唱低八度,惟妙惟肖。一个唱:“毛主席呀派人来”。一人跟着唱:“雪山点头笑啰彩云把路开!”最后合起来唱:“一条金色的飘带,把武汉与燕山连起来!”本来是:一条金色的飘带,把北京和拉萨连起来。他们居然临场发挥,把词给改了。

这时候林场的场长就披衣出来,说:“疯够了吗?夏组长。”惊鸷知道那蓄长头发的是组长。蓄长头发的说:“场长,有什么指示?”场长说:“什么指示?散场!你们不累,他们累。天一亮,他们睁开眼睛就要下畈舍生忘死。”那黄白的两条狗见场长吼长头发,就冲场长叫。场长笑喷了涎,上前就抬脚踢狗,骂:“搞邪了!”那两个东西就垂了尾巴,眼睛望着场长使劲摇。

惊鸷就带着金莲三个踏着月光朝回走。一路上四个人默默无言。一路上惊鸷满脑子都是毛主席派人来的歌声,响在耳朵里。到了垸头,那细女突然拉着金莲的手,哭出了声音,说:“金莲姐啊!金莲姐。”金莲环着细女的手,说:“听话。莫哭!哭羞。”细女吞住了。中秋却把手儿一拍,唱起了:“姐在(嘞)房中(喂)纺棉纱(啦哇),郎在(那个)外面窗子扒,要奴嫁给他(嘞)。”中秋与惊鸷同年生的,比金莲和细女要大两三岁。打手也没用,劝也劝不住,要等她唱完。金莲说:“中秋姐,这样不好。”中秋终于唱完了。

中秋唱的是巴水情歌《姐在房中纺棉纱》。那时候这样的歌儿,在公开场合是不准唱的,但她唱了。这歌儿那时候就与《毛主席派人来》的歌儿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那时候金莲望着惊鸷,惊鸷望着月儿下三个泪眼婆娑的人儿,心里五味俱全。

这时候就听有人吼:“这大夜深,你这个婆娘疯么事?”原来是中秋的娘吕婶找来了。吕婶见了惊鸷就打惊诧,说:“啊,原来是被鬼引了。”惊鸷的脸就红了。金莲说:“吕婶,是我邀惊哥的。”吕婶就笑,问惊鸷:“她邀你,你就陪她疯?”惊鸷说:“吕婶,我错了么?”吕婶说:“笑话,天鹅错得了?是癞蛤蟆错了。”这个修长的吕婶,农闲时不识字,却在大褂儿斜挂着两只亮崭的钢笔,四处给人做媒。这个吕婶一生为她的两女三儿,跳出农门费尽了心思。吕婶的话太刻薄了,那时候惊鸷真是无地自容。

月光如水,彻夜难眠。唯有笛声,唯有诗。如火如荼,如泣如诉。好在垸人不恼,天地容他。

场长的话一点也不错,那时候巴水河畔就到了惊鸷他们舍生忘死的季节。那时候春雨一场接一场地下,池塘泊满了,那些鱼儿见了活水就不顾死活地往上游,跌籽儿哩。田岸上那些杨树、柳树和木梓树的叶子阔了,一团团一簇簇,像欲火一样绿。燕儿山下“早三田”大丘大丘地被盘出来了,其泥也活,其岸也光,展在阳光下,无比的整齐和辽阔。风中传来草籽沤烂的腐臭气味,垸子里刺槐花盛开了。

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季节里,有两种历法混合使用:一种是阳历,一种是阴历。阳历代表官方,阴历代表民间。为了不违农时人们用阴历,比方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比方说:“椿树蓬头浸谷种”。阴历也叫夏历,或者农历,那历史就海起来长。为了庆祝人们用阳历,比方说:“五一”“十一”。“五一”是国际劳动节,“十一”是国庆节,这历史就短,是与国际公元纪年接轨的,带着革命色彩。也有把阴历与阳历结合起来使用的,那就是“不插五一秧”和“不插八一秧”。不插“五一秧”指的是头季,不插“八一秧”指的是二季。那么阳历五月一号之前的半个月,就是巴水河边“一年四十二天忙,一天要办九天粮”“男奔死来女奔活,芒槌落地要生根”抢插早秧的季节。

吃过午饭,太阳亮在垸子里,刺槐花飘着风儿香。正是大战之前垸人难得休息的空儿。七伯耐不住,就叫他大女儿英子去把队长陈叔叫来。英子去了,说:“队长,书记叫你去。”英子不说陈叔也不说他父说官名。陈叔刚放碗,问:“做什么?”英子说:“有事。”陈叔没好气地说:“和尚道士。”巴水河边说和尚道士的意思就是无事找事。陈叔随英子到了七伯家的堂屋里,看见七伯坐在躺椅上掇大缸子喝茶,那躺椅临大门放着,让过往的垸人可以看见他。那躺椅上铺着紫色毛巾被,就像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铺着虎皮的坐椅。七伯叫陈叔坐。陈叔说:“站惯了。”七伯说:“喝茶不?”陈叔说:“喝茶寡人。”七伯知道陈叔对这时候叫他来有意见。你又无事找事?显你是书记?七伯说:“马上就要插秧了,恐怕要找个人斗下子。”陈叔说:“斗什么?劲足着哩。”七伯说:“那不行。”陈叔说:“要斗你斗,不与我相干,现时有人说我当队长不容人。”七伯问:“谁说的?”陈叔说:“啊,你还不晓得沙?都传开了,全大队的人都笑话我们七队,说是宁愿隔壁养黄牯,不愿隔壁当知府。畈里有粮吃饱饭,槽里无食猪拱猪。”七伯听了脸就变了,说:“放毒,放毒!阶级斗争新动向,不抓不行。”陈叔说:“算了,你莫说。你晓得别队的人么样说你?”七伯说:“么样说?”陈叔说:“他们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何姓人算是脾气好,要是落得别处你的书记早就当鸟不成!”七伯气得一巴掌拍椅上,问:“是吗?”陈叔一点也不怯,说:“是的。”

七伯喝口茶稳住了,说:“我倒看一看!”陈叔说:“你的意思还是要斗?”七伯说:“不就是一下午时间吗?磨镰不蚀砍柴工。”陈叔问:“那斗哪个?”七伯说:“这要我教你吗?还不是原经,找有劲的斗。”陈叔说:“这可是你说的,收不了场我不管。”七伯掇着茶缸的盖说:“天塌不下来。”七伯的劲用足了,把茶缸盖子捏破了,手指头割出了血。陈叔说“书记,爪子出血了。”七伯说:“这家伙厉害。”陈叔说:“快嘬,快嘬!人嘴消毒。”陈叔说的是巴水河边的传说,说是人要是被毒蛇咬了,人就咬毒蛇一口,人就毒不死,蛇就肿死了。七伯就用嘴嘬血。嘬一口吐一口,方才止住。七伯吐着血对陈叔说:“你这个狗日的,编排老子。”陈叔就笑,说:“何书记,我说的是真的。”

那场叫惊鸷和垸中小的们惊心动魄、啼笑皆非的“戏”,就在青天白日之下,被何书记敲定下来。

队长陈叔离了书记七伯家,就去了八伯的家。八伯刚吃过中饭,洗了碗筷,就在灶前的小桌上看石印的、六十开的唱本。

陈叔进房去,八伯就愣住了,停了唱。陈叔说:“老八,吃饭没?”八伯说:“碗把饭,箸把菜,吃了一餐有一餐。”陈叔说:“老八,这戏要少唱。”八伯说:“本来唱的就少。”陈叔说:“老八,不能唱。”八伯说:“你进来,我就没唱。”陈叔说:“老八,要借你用一用。”这是行话。意思两人都明白。借你用一用,就是要斗斗你。不说斗说用,而且是借,那就不破面子。八伯说:“记不记工分?”陈叔说:“老规矩,用一下记十分。”八伯说:“你说话要算数,下场我要查的。”陈叔说:“老八,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八伯说:“我要工分做什么?你拿去算了。”陈叔说:“工分有工分粮,你一个人吃不饱。”八伯说:“吃饱了不好,吃饱了我爱唱。”陈叔说:“老八,我晓得你有气,大势所趋,你不能怪我。”八伯说:“我怪你做什么?我怪我自己。”陈叔说:“老八,今天下午就用你。我跟你说,不就是演戏吗?到时候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不要往心里去。”八伯仰起脸望陈叔说:“那要我怎么办?”陈叔说:“你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折算狗放屁。”八伯说:“算得。”陈叔说:“老八,那就这样说定了。”陈叔说完就出门走了。隔壁的惊鸷就默默无语。隔壁的八伯就喊:“种嘞!吃没?”惊鸷答:“吃了。”八伯说:“听见了吗?”惊鸷说:“听见了。”八伯说:“下午看戏。”惊鸷说:“八伯,我给你吹笛子。”八伯说:“吹什么?”惊鸷说:“我吹《苏武牧羊》。”八伯就笑,说:“种嘞,你吹,那曲儿好。”惊鸷就拿笛子吹,那曲儿就飘在垸子午后的阳光里。

批斗会在架子叔家的堂屋进行。架子叔家的堂屋大,原来是何姓老五房的堂屋,新中国成立后分到架子叔家,虽说改造了,但仍有天井,漏着阳光。这样的堂屋是那时候垸子里开社员大会的地方。天井的上方放着桌子,靠壁放着许多椅子和凳子,那是大人坐的地方。桌子上方空着,那是主持会议人的位置,不放椅子,主持会议的人,是不兴坐的。站着主持就有气势。人多椅子凳子少,垸中小的们就在天井下方席地而坐。书记七伯来了,他不主持会,只是来,掇着茶缸子,到场压阵脚。小的们坐,讲究整齐,女孩在前,男孩在后。这样的时候对大人们不作要求,任他们散,而对小的们那就严格。本来是要统一穿破衣裳入场的,这是誓师会,不是过年过节,一代伟人有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绘画,不是做文章。”陈叔布置了,但效果不好,垸中女孩子们还是不穿破衣裳,特别是金莲不听,她是队长的女儿,有她领头,别的女孩子也不听,就穿得比较整齐,任她们各样花儿开。陈叔就发毛。王婶对陈叔说:“你一生发蠢,莫要女儿陪你发蠢。”陈叔就没有办法。

那时候这样的誓师会,是分两个阶段进行的。前半段是批斗会,垸中全体人员参加,包括四类分子。四类分子们低眉落眼站在桌子前,七队的四类分子多,都是垸中惊鸷的祖辈和父辈,这叫亮相,其实是侮辱人格。好在父亲到黄石做泥工找副业去了,早稻插秧的时间短,陈叔不要父亲回来。要是父亲在家,也要站在那里边。父亲要是站在那里边,也是低眉落眼,不敢朝下面的儿子看。陈叔在桌子前宣布:“批斗会现在开始!把四类分子何楚章带上来!何楚章来了吗?”民兵排长春狗正要找人。这时候八伯从外面一脚跨了进来,径直朝天井上走,说:“不用带,来了。”八伯走到天井上。陈叔说:“站好!”八伯两脚一并,说:“站好了。”陈叔说:“低头。”八伯把头一低,说:“低了。”陈叔说:“何楚章,你知罪吗?”八伯说:“我知罪。”陈叔说:“你知道你的罪在哪里?”八伯说:“我不知道。”陈叔说:“要我说吗?”八伯说:“你说。”陈叔说:“我不说你也清楚。”八伯说:“你不说我怎么清楚?”陈叔对细葫芦说:“你说。”细葫芦说:“你不说要我说。”陈叔说:“你不是积极分子吗?”细葫芦说:“我说什么?”陈叔说:“不是对你说了,就按那说。”细葫芦说:“那我就说。”细葫芦就站出来,指着八伯鼻子说:“你个何楚章,你说你坏不坏?贫下中农下畈一天下来浑身的泥,而你却干干净净,一天到晚挺着个肚子,像个公子哥儿。你说你坏不坏?”要是别人斗,八伯可能忍了,但细葫芦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在八伯的眼里,细葫芦就像狗一样,连过年都没干净过。八伯就不服,把手举起来,说:“队长,我有话说。”陈叔说:“不说算了。”八伯说:“鼓不打神不知,话不说人不知。”陈叔说:“算了,叫你不说。”八伯说:“我要说。”

八伯问细葫芦:“我一天做的事比不比人少?”细葫芦说:“我又没说你比人少。”八伯说:“要是比糊泥巴,那干脆下田就滚?”细葫芦说:“别人糊得像浴泥狗,凭什么就你干净?”八伯说:“老子的脚比你长些。”细葫芦说:“凭什么你一天到晚挺着个肚子?”八伯说:“生就的眉毛,长就的骨架。”这时候当书记的七伯就出面了,上前踢了八伯一脚,举着拳头喊口号:“打倒何楚章!”细葫芦跟着喊:“打倒何楚章!”陈叔跟着喊,众人也跟着喊。这样就群情激奋了。七伯对八伯吼:“跪下!”八伯不跪。细葫芦和民兵排长就上前,把八伯按到地上跪。人高马大的八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按着跪在天井之上。八伯说:“跪也不服!”陈叔说:“服了算了。”八伯说:“老子不服。”七伯问陈叔:“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陈叔说:“我说不斗算了,你说要斗。还说要找个有劲的斗。这样不是有劲?”七伯就亲自上阵,批斗八伯:“何楚章,你活得不耐烦是不是?”八伯以头撞地叫着七伯的小名,说:“糊儿,你有权,批斗老子我没话说。你择有油盐的事啊!这样的事上得了桌面吗?你这个狗日的,饱人不知饿人饥。你衣裳有人洗,饭有人做。老子衣裳没有洗,饭没人做。老子爱干净有什么错?亏你姓何!何姓祖先知书达理,怎么出了你这个种?辱没先人嘞!”八伯的额头和嘴巴抵地撞出了血,春狗和细葫芦按不往。八伯挺起来,朝七伯的脸喷了一口血,说:“糊儿,今天你要把老子斗死,不然我就找你拼命!”八伯浑身颤抖。那时候惊鸷也浑身颤抖起来。众人就感染了,女人就唏嘘不已,扯袖子抹眼泪,坐在天井下的那些女孩子们感同身受,哭出了声。七伯说:“塘里有水屋上有梁,你死了干净!”八伯仰起脸看七伯,抹着嘴上的血,笑了,说:“糊儿,想我死没那么容易。我要出双眼睛看着你!”陈叔见是时候了,就喊:“批斗会到此结束!四类分子退场。何楚章滚下去!”八伯就从地上起来,挺着肚子甩脚甩手朝外走。那时候八伯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抹着额上嘴上的血,回过头对屋里说:“斗了沙,下半年吃六百斤!”六百斤是当时农村最高的吃粮标准。这样的标准在巴水河边少得可怜。

下半场就是誓师会。誓师会不要四类分子参加,四类分子的子弟可以参加。惊鸷就在会场里,与垸中小的们一起整齐地坐在天井下。七伯埋怨陈叔,说:“你批斗搞点正当理由。”陈叔说:“我说的就是正当理由。”七伯说:“这叫什么正当理由?他不服。”陈叔说:“我搞不到虚的。”七伯说:“你是存心出我的洋相。”陈叔说:“我想把他参加青年军的事拿出来,怕他把你掇出来了。”七伯的脸色就变了。父亲说新中国成立前八伯与七伯参加过青年军,两人都领了衣裳和帽子,后来怕死逃了回来。那衣裳和帽子,他们都舍不得丢,被垸人看见了。几年前大队批斗八伯,七伯亲自主持,有人听说有此事,就打八伯,要八伯交代,七伯也在旁帮腔,八伯就对七伯冷笑,说:“糊儿,再莫斗!”七伯就晓得及时地喊口号宣布散会。

下半场的誓师会,就开得没效果。天井下坐着的姑娘们眼泪都没抹干,念最高指示的声音也不整齐,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语录歌的声音也不洪亮。还是陈叔有办法,陈叔说:“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坏了根。种田人鸡扒的命。秧要插,命要拼。都跟我自觉点。哪个要是掉链子,莫怪我不客气!”陈叔说:“有决心没有?”大人不答,小的们齐答:“有!”

那劲还是有。于是就散会。

散会了,惊鸷走到家门口时,看见八伯劈篾做箢箕。额头和嘴上的血洗干净了,只是有些肿。八伯手艺好,那青竹的篾理在八伯的手里,像女人秀发一样柔顺。惊鸷说:“八伯,做箢箕呀?”八伯说:“种嘞,气归气,生根要肥,长嘴要吃。箢箕还是要做的,挑秧要用。”惊鸷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八伯就笑,说:“古人说,人不可无傲骨,却不能有傲气。我是两样都占,傲骨其内,傲气其外。纵观何某一生,动若脱兔,静若处子是也。”那时候八伯说很文雅很温暖的话。惊鸷虽然觉得不太自然,但还是听得有味。那时候刺槐花儿开,天上的太阳炸。

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心情,惊鸷的热血沸腾了,就像生铁即将投入洪炉一样。

那时候太阳白,风儿好。

陈叔把垸中初长成的儿女们,聚在垸东的岗头上分组儿。七伯站在旁边抄着手儿监督。垸中那些初长成的儿女们,听大人的话,一律地穿着“打操”的破衣裳,这些破衣裳通常是冷季的,很厚,补丁多,穿在身上男女不分。人群中只有两个不肯就范,一个是惊鸷,一个是金莲。他们俩不愿破,穿的是换季该穿的,这样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岗头上有一个偌大的粪窖。这粪窖是“文化大革命”刚发动的那年,七伯带领人挖祖坟山上的压阶石和碑石做的,方方正正,像一口小塘儿,可以装很多的粪。若是粪不够,就扯草和树叶进去配合沤,能够让队里秧田都浇上。那时候凡事讲究大,这举动使七伯在公社当了一回典型,公社书记带人参观开了现场会,而使何姓祖人的名字,压在粪窖之下。垸人背后都摆头,说,真是辱没祖宗啊!七伯怡然自得。后来七伯大病了一场,七娘暗地里请仙姑过阴,仙姑说是与粪窖有关,于是就把那窖拆了,垸人各家把各家祖人的阶石和墓碑洗干净了,挑到山上复了原。这是几年后的事。

陈叔的分组儿很简单,用的是干塘分鱼的方法。不就是分两堆儿吗?那就扒吧。先将头鱼挑出来,一处放一条,然后再将差不多大的,随手捡。再就小鱼和虾,那就不屑用手,用脚拨。你不要以为他分得不准,不信你用秤称,负责斤两不差。他就有那本领。

垸中穿着破烂,分不出男女的人儿,就散在岗头上,这就是燕山七队插秧的队伍,参差不齐的三十四个。陈叔先任命组长,这组长好比是头鱼,挑两个出来,喊了名字就站出来,这就不是死鱼了,是活蹦乱跳的人。随着陈叔的喊,春狗出来了,惊鸷出来了。陈叔说:“经队委会研究:你们两个当组长。春狗当一组组长,惊鸷当二组组长。生产队没文件下,由我肉口传。”惊鸷知道春狗成分好,又是队里的民兵排长,所以就当一组组长,他家成分不好,只能当二组组长。同是组长,但一和二是有区别的。春狗是公认的插秧能手,惊鸷当然也是。惊鸷秧插得快是有幼功的。这好比临阵点将,春狗就兴奋,惊鸷就幸福。春狗拿眼睛看惊鸷,那眼神充满不屑,那意思他民兵排长,队委会的成员,你惊鸷算什么呢?不能与我相提并论。惊鸷不朝春狗看,用父亲的话说,叫做君子不与牛斗力。因为能当组长不容易,是他价值的体现。接下来,陈叔就一次点两个,两个一对,男的与男的,女的与女的,那就是年纪与能力差不多的。这时候就需要抽筹,陈叔先说明长筹是一组,一组是春狗组,短筹是二组,二组是惊鸷组;然后用茅草掐成长短不同的两个筹,护在虎口里,让点名的一对抽,抽着长筹的,站到春狗的队伍里,抽着短筹的,站到惊鸷的队伍里。这不能做手脚,筹是要比的,是长就是长,是短就是短,虽然听天由命,但是凭天倒地。这是巴水河边解决纷争的传统办法。

那时候垸中儿女们都不愿跟春狗一个组。春狗人不长,力气不大,插秧就是快。但是春狗没读书,组织能力差,方法就简单,以为自己是民兵排长,爱“将”人,谁要是插慢了,他就急。急没用,他就个人英雄主义发作,先插到了头,就坐着田埂上休息,等众人插到了头,再动手。垸中的儿女们就爱跟惊鸷一个组,因为惊鸷读了书,除了自己插得快,还有组织能力,善于鼓动大家积极性。

金莲是与细女一对抽筹的。陈叔掐好筹,金莲不抽。金莲对细女说:“我们两个抽。不要你干涉。”陈叔吼:“你做什么主?”金莲说:“这是我们的事,不与你相干。”金莲是陈叔的女。平时听话,要是犟起来,陈叔拿她没办法。那时候惊鸷一阵眼风扫过去,金莲接了。惊鸷就知道她的心思。金莲就掐茅草作筹,惊鸷看见那筹是一样长的,中秋瞅着了。金莲就与细女抽,细女抽着了,金莲就说:“你是长筹。”细女就站到春狗的队伍里。金莲就站到惊鸷的队伍里。中秋就笑。细女问中秋:“中秋姐,你笑么事?”中秋说:“我没笑么事?”细女说:“中秋姐,你笑肯定有事!”中秋说:“我笑你俩般长般大,像双胞胎。”金莲对中秋说:“痴人多笑,哈巴乱笑。”中秋说:“队长的女儿,当然聪明。”

那时候组就分定了。陈叔让七伯作动员。七伯说:“大家一齐唱个社会主义好。”春狗叫了一声:“好!”陈叔说:“这时候唱什么歌儿?”七伯说:“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陈叔说:“当然听你的。你搞短点。”七伯说:“就唱三句吧,我起个头儿。”七伯就起头儿,用手打拍子。大家一齐唱三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春狗尤其起劲。陈叔问:“唱完了没有?”七伯说:“唱完了。”陈叔说:“你唱完了,我就来说。”七伯就朝大队走,回头对陈叔说:“你莫搞得好玩,要开现场会的。”陈叔说:“晓得。”陈叔就下达当天各组的插秧任务,一组从破塘畈朝下插,二组从柳沙塘畈朝上插,说完就走。

陈叔走了,春狗和惊鸷领着组里的虾兵蟹将,就要分开。中秋冲着细女又笑。细女问:“中秋姐,你还笑么事?”中秋说:“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细女这才明白过来。细女跑到金莲面前说:“莲姐,你的筹哩?”金莲说:“丢了哩。”细女说:“你丢得好快呀!”金莲说:“你莫听人拨。”细女说:“金莲姐,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筹与我的筹一样长。”金莲抱着细女小声说:“是一样长。好妹妹,姐是就你。”大家就笑,晓得春狗对细女好。细女就用拳头打金莲,说:“姐,你的心思好深哩。”惊鸷听出了细女话里的意思。

那时候惊鸷的心里真是幸福。

那样的季节,惊鸷就领着他的组插秧。那时候架子叔和十爷,驮着划行器,一组一个在田里划行。那时候讲究密植,早秧要插“三五寸”,也就是行距五寸,株距三寸。架子叔和十爷都是划行的好手,田的水放干了,泥平得像豆腐,那划出的迹儿,在惊鸷的眼里,像稿纸的格子,秧不插在格儿里,要插在迹儿上。弯田那行也要直,架子叔就在拐弯处裁弯取直划半行儿,那半行儿也直,决不含糊。那时候农耕的精神叫人感动,就好比女人绣花,响应伟人那教导:“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最讲认真。”

那时候先插路边田,红旗和语录牌子,插在田埂上,就招展,就耀眼。为了插得快,下田后,惊鸷就让金莲插打头,然后依次布阵,他压阵。组里的兄弟姐妹就呈雁阵在田里展开,团结和谐,亲密无间,分工合作,奋不顾身,没有一个偷懒,没有一个喊累。

这时候七伯就带着各队的队长来参观,看那齐心协力的场面。见有人来,惊鸷他们的劲头就更足。春狗带着他组的人喊口号。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陈叔对春狗吼:“插秧喊什么口号?伸腰不耽误工夫?”惊鸷心里就好笑。惊鸷的组不喊口号,只在田里奋力插。参观的队伍走了,他们的劲也没消,挑的挑,插的插,就那样“三五寸”,七八根,行要直秧要正地插,直插到月上东山,银光满地,蛙声四起,夜风徐来。有消息报来,惊鸷的组比春狗的组多插了两亩哩!谁说非要包工才能提高积极性哩?这样不是很好吗?惊鸷觉得组中的兄弟姐妹,个个可亲,人人可爱。月亮在天,人儿在田。兄弟姐妹们还在互相激励,互相鼓劲。真叫惊鸷激情满怀,理想飞扬,如诗如画。

直到陈叔来喊,方才收工。

两个组是在“五一”节前,秧快插完了,插到神仙塘畈里会合时,与林场知青点的知青对歌的。

神仙塘长年有地下的泉朝上涌,就是天旱也不干。那水就清就亮,亮得像婴儿的眼。神仙塘长满水草儿,就像女儿的秀发。神仙水好,常年就有成对的鸳鸯在水里游,叫人羡慕。神仙塘像面镜子,女儿们路过了,到塘边洗手儿,就可以照自己的容颜。

神仙塘,一塘两岸,杨柳依依。塘上边是燕儿七队的畈,塘下边是林场的田。上边的畈,种的是常规的稻,下边的田,育的是杂交稻的种。两个组春狗的组上丘插,惊鸷的组在下丘插。两个组的人心里在较劲。

林场的田少,只那几丘。场长带着知青们来插杂交稻的父本和母本。父本和母本隔得很开,那就插得稀。那些知青初来,不晓得怎样插。但场长要带他们插。不插叫什么接受再教育?他们下田,手忙脚乱,一个个在田里像高脚鹭鸶探水,还不扎裤腿,湿着裤腿连脚踩。这景象就叫隔塘插秧的男女们笑得肚子痛。那些知青被笑了,先是抬头看,看见塘对面畈里的人边插边起劲地笑,明白了那笑的原因。他们明白了,也不恼,于是就站在田里一齐唱起了:“毛主席呀派人来,雪山点头笑彩云把路开!”向塘这边挑战。塘这边的就打起哟吙。那边见打哟吙,就唱得更起劲。场长吼也没用。春狗见那边越唱越起劲,就对细女说:“你不插算了,你到岸上去与他们对一场。”于是细女就真的丢了手里的秧把,洗净了手,站到田岸上,唱了起来:“这山望到那山高,我望乖姐捡柴烧,没得柴烧我来捡,没得水吃我来挑,没得丈夫我来了。”这是巴水河边放牛伢站在山头上对的山歌,那音就高,就响亮。春狗说:“错了。唱女的。”细女问:“女的?”春狗说:“对。”细女开口又唱:“清早起来梳油头,三把眼泪四把流,人家丈夫几好看,我家的丈夫癞痢头——”这是巴水河边的赶五句,后面还有一句,癞痢死了我自由。这歌儿是细女的娘教给细女的。这歌儿是新中国成立时提倡婚姻自由,根据巴河民歌改词的。这歌儿音低,是哭诉。细女还没唱完,那边就笑得乱弹。这边也笑得动不了。

细女急了,就不唱梳油头,唱毛主席派人来。这边的派人来与那边的派人来,就大不一样。这边派人来不在调上,那边的派人来字正腔圆。细女唱不赢,就哭。那时候惊鸷的心里不好受。金莲从田里直起腰,对下田的细女说:“莫唱。”细女还在哭,哭着唱:“毛主席派人来”,来不下去,又哭。

这边哭。那边就唱:“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这歌儿好,这歌儿音不高,好唱。这歌儿两边都熟。这歌儿是那时候全国流行的,是人就能唱。于是那边唱,这边和。春狗恼了,吼:“唱个卵子!”春狗吼不住。田里像浴泥狗样的人儿,都直起腰来咧着嘴儿唱,唱得泪汪汪。那边的就拿出口琴吹,他们带着口琴出工哩,口琴就装在口袋里。春狗吼:“哭个卵子!”仍是吼不住。那时候细女拍着手儿笑了。春狗对细女吼:“你疯了?”细女弯腰从田里抓了一把泥,朝春狗身上丢,说:“你才疯了!”那时候太阳天上照,地上杨柳青。风起了,神仙塘里起涟漪。那时候天上的布谷鸟,成对地飞来了,一个叫:“快插快割!”一个叫:“个个快活!”春狗对细女吼:“快下来插秧!”细女指着天上说:“畜生,你不能吼我。”

细女就奔下田, 一下田,人就落到泉眼里去了。神仙塘畈里的田是沼泽开的,有泉眼。那泉眼在岸后拱着泥像馍一样,人要是掉进去,很难爬出来。细女掉进去,一下子齐了胸,不是春狗扯得快,细女就没了影。扯出来的细女,一身的泥,不像人样。惊鸷的鼻子就酸了。

金莲把细女扯到塘边,给细女洗。细女和衣洗净了身上的泥。细女身上的衣贴了肉。细女瘦骨伶伶。细女披头散发。细女坐在青石跳上,望着映在水里的影子哭。叫她回去换衣裳,她也不动。金莲在旁边看着她。塘那边的知青不唱了。天静静,地静静。那时候天上布谷鸟仍在叫,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远,揪着人的心。

惊鸷生在河边,长在河边,知道那叫声自古以来,随人的心情理解。也可“好吃大哥!”也可以“油面下锅!”人问:“你想哪里?”它答:“我想天堂。”人问:“天堂怎样?”它答:“金屋放光。”人问:“家住哪里?”它答:“家住广东。”你问:“几间屋子?”它答:“茅屋三间。”

这鸟儿通人性。人俗它就俗,人雅它就雅。人乐它就乐,人苦它就苦。

第六章 夏是春成熟

“五一”早秧插完了,按照惯例就要放一天假,庆祝国际劳动节。公社规定每人给四两猪肉的指标,陈叔通知垸人到大队屠宰点剁了,拿回家包餐“包面”吃加餐。“包面”北方叫“饺子”,南方叫“馄饨”,虽然包法不同,都是面食。只有巴水河边叫“包面”。“包面”好,“包面”亲切,充满面粉和韭菜的香味儿,是面包的肉。这肉不要现钱,记在生产队的账上,下年分配时扣,那时候进钱户扣了还是进钱,超支户没钱进就挂在账上。有“包面”吃垸子里就欢天喜地,充满节日的欢乐。

这一天大队就要在队部的土场上,举行一场篮球赛,七伯让全大队洗干净了、穿整齐了的男女青年去看,充分体现这是劳动者的节日。这赛是由回乡知青与下乡知青各组一队进行的,惊鸷当然是主力。惊鸷虽然累得臭死,因为有金莲她们去看,那劲又上来了。七伯当裁判,胸口上也挂只哨子,含在嘴里吹,七伯不懂规则,只是晓得两点,一是见了拦手绊脚他就吹,二是见了球进筐他就吹,其余的他一概不管。两队的人哭笑不得,但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是书记。尽管惊鸷他们拼尽全力,跳得腿肚子抽筋,但仍不是下乡知青们的对手。林场的知青们个子高,球艺熟,不是惊鸷他们比得了的。场上比分拉开后,知青们就油,百法做尽,就传球带球,就三大步上篮,配合默契,说有就有,说进就进,全场的人就都为他们拍巴掌喝彩。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只是金莲不拍巴掌,始终站在本队的立场上。金莲看着惊鸷在场上汗如雨下,奋力拼搏,就咬着嘴唇,胸脯起伏着。细女忘情地拍巴掌。金莲碰了一下细女说:“你个苕样!”细女就不做声。

季节赶在日子里,接下来是“四快”。油菜收了,小麦割了,后“三田”插下去了。这时候家乡所有的田地绿满了,遍地庄稼。大畈里的稻子随风绿,青禾亮管,在封行,遮了水。岗上的花生和棉花见雨长,叶绿花开。这样的季节是农人“双抢”前难得的,休养生息的小农闲。

那季节抒情就从早晨开始。早晨起来,垸人拿薅田的棍子下畈,那棍子是竹子做的,人多长它就有多长。十爷说神农教人种五谷时,稻田的草是不薅的,是拿棍子赶,叫赶草。人下田用棍赶,草就跑了。后来神农见人懒了,田里长了草也不赶,就让人拄着棍子薅。人们就怀念赶草时代。唱着歌儿舞着棍子赶草该有多好!所以说薅草是赶草的延续。

薅草是快乐的。人们依次挽起裤腿下田,从岸边开始呈雁翅状展开,秧棵上满是露水,那颜色就深,微风掠过,那露水并不落。人拄着棍子下脚,踩着泥,拨动秧棵,秧棵上的露水就流下来,那颜色就浅,人动颜色变,深浅随人行。王婶和吕婶就禁不住,喉咙痒了。吕婶就开口唱,唱那巴水河边的情歌儿。唱什么呢?唱《外甥嫖姨儿》“三月那个杨柳青青依儿哟,细姨那个打扮看外甥嘞。”说是细姨与外甥不是一个娘生的,共老子各娘,但那还是细姨哩。这叫什么事?但就有,还编成了歌儿。金莲她们姑娘的脸就红。众人就笑。王婶就唱《十想客人》“一想客人一杯茶,客人想我我想他,客人想我年纪小,我想客人会当家。”这歌儿好。这歌儿含蓄,是河边的娘夏夜传给女儿唱的。

恰逢七伯带着公社陈书记,人叫陈三爹的,起早下乡检查生产。陈三爹指着畈中问七伯:“是谁人在那里唱黄色歌儿?”七伯就笑说:“那是两个疯子。”陈三爹问:“疯子怎么会薅田?”七伯说:“你不晓得,这个队的疯子是隔天疯,不光会薅田,还会生儿。”陈三爹说:“不准唱!”七伯对畈下喊:“不准唱!”畈中的王婶就喊:“陈书记,唱红歌可得不?”陈三爹说:“疯子也会唱红歌?”王婶说:“唱得倒。隔天疯,今天没疯。”陈三爹说:“我就晓得是你。唱红歌可得。”王婶就唱红歌。唱什么呢?唱:“麦苗青来菜花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好似那春雷响四方。”陈三爹说:“这还差不多儿。”

这是早晨。早晨集体薅田的时间不多。除了早上,薅田的任务就落到惊鸷他们的头上。

在长天野日的薅田季节,惊鸷他们就到畈里薅田。薅田不是力气活,只要脚动就行,那嘴就闲着。闲着做什么呢?垸中儿女们就互相编诨名取笑。当然是择软的捏。会做的你就不能,伶俐的你也不能,家里条件好的也不能。比方说金莲就没有诨名,她是队长的女,没有人敢编她。惊鸷也没有诨名,因为惊鸷一是不编别人,二是反感编的人。那就编胖儿吧。这就很无聊。

于是在那长天野日里,惊鸷就边薅田边给那些没读书的伙伴们启蒙:从宇宙起源开始,讲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九大行星只有地球才有人;从生命起源开始,讲人类的进化;从三皇五帝开始,讲中国的文明的进程。那时候惊鸷感觉很好,思绪飞扬,海阔天空,头头是道,讲得金莲眼睛亮,讲得伙伴们入了迷,觉得惊鸷是个人物。惊鸷记得,就是那天下午在港边薅田时,胖儿对他说的一句话,叫他至今难忘。那天下午,他讲得起劲,伙伴们薅得起劲。胖儿说:“惊鸷,你莫看现在与我们一个样,今后与我们不同的。”惊鸷那时候家里成分不好,前途无望,真不敢想与他有什么不同,垸中的人也是这样认为。那时候惊鸷感动了,说:“兄弟,莫说那些话,我永远与你一个样。”胖儿摇头说:“你看着,不会的。”

胖儿与惊鸷同年生的,如今六十多岁了,因为家里穷,没读书,至今孤身一人,推着一辆永久牌子的破自行车,在乡下收破烂,一只手骨折了,好了,却拐着,仍在收。惊鸷回乡祭祖、看父亲,或是有事,他见着了总是笑,说:“惊鸷,我说了哈,你与我不同。”那滋味,那感觉,真叫惊鸷潸然泪下。

惊鸷是清晨在垸东岗头的地里给棉花授粉时,遇到背药箱从大队回来的金莲,顺便给他捎回通知的。

古历五月初巴水河边的清晨,如诗如画。太阳从燕儿山上升起来,垸子和田畈,就是万道霞光。惊鸷穿着换季的白汗褂儿,寻在棉地里,神清气爽,浮想联翩。这样的季节因为闲,队长陈叔出工的哨子就迟,惊鸷要赶在出工之前,进行他的实验,实现他的梦想。岗头的麦地里,间作的是棉花,那苗儿是带营养钵儿移栽的。这时候过了两次锄,雪白的麦茬儿就锄进土里作了肥料。几场雨过后,棉花就茁壮成长,那枝那叶就盖了地,那株上的花蕾就像孩子的眼睛,醒在早风里,含着苞儿要开放。

早晨是给棉花授木槿花粉的最佳时机。棉花属锦葵目锦葵科木槿亚科,书上说棉花与木槿是同科的,是木棉的近亲。惊鸷想把木槿的粉传给棉花,让棉花长成木棉一样。木棉在南方是树,种一次不用再种,每年到时候就可以采摘木棉。木棉惊鸷在十爹家见过,十爹一生走南闯北,家里就有稀奇的东西。木棉只是绒儿短,人们用它来装枕头,枕着柔软舒适,清火明目。木棉树生长在南方,巴水河边没有。巴水河边有木槿。木槿也是树,生命力极强,人们将它密匝匝地种在堑埂上,用来作篱笆。木槿与棉花开的花差不多,结的籽也差不多,籽儿上也有绒毛,只是那绒毛,只有短短的半月状。如果把木槿的花粉传给棉花,让它异花受粉,结成种子种下,那就不用每年都种,冬季也不死。这样棉花就是树。每年到了季节,人们就可以到树上去摘雪白的棉花。那该多好!那就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这是藏在惊鸷心中的秘密。这秘密惊鸷读高中时从教《农业基础知识》的周老师那里学来的。那时候周老师带着他们在农科所的棉花地里搞试验,用木槿花的粉传过棉花的花,只是没有成功。因为毕业了,周老师不能再带惊鸷再试验了。周老师教导惊鸷不要气馁。周老师说任何一项发明都是要经过无数次的试验才能成功。

清晨天高地阔。惊鸷就先到堑埂上采那盛开的木槿花。木槿和棉花一样都是自花授粉的植物,必须采盛开的木槿花。因为自花授粉的植物,只有花盛开了,那母蕊旺盛地立在中间,那公蕊蓬勃地环绕四周,这是受精的最佳时机。惊鸷把盛开的木槿花采来,然后在棉花地里找含苞未放的花蕾,这花蕾雪白,红色的就不行。红色的就说明受精了。这秘密垸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包括八爹、十爷,还有十爹。河边日子里的人们以为棉花开两种花,红的和白的,其实白花是没受精的,红花是受了精的。这是科学,他们不懂。

晨风中,惊鸷在地里找到了理想的花蕾。那花蕾饱满、洁白、无瑕。惊鸷折青草的茎,细心拨开花瓣,然后拔除母蕊四周的公蕊,将木槿花的花粉撒在棉花花的母蕊上,然后用干净的尼龙袋儿,在枝上将花蕾整个的封好,扎上,防止别的花粉进入。这叫有性繁殖,异花授粉。惊鸷怀着虔诚而又科学的态度,授了三朵花的粉。

金莲就是在这时候发现棉地里的惊鸷,并且来到了棉地里惊鸷的身边。金莲很好奇,问:“惊哥,你做什么呀?”惊鸷抬起头来,见是金莲,眼睛一亮。金莲穿着水红的确良的月褂儿,背着药盒箱儿,那药箱的带子就勒在胸前,在花的天地里,那女儿身,就饱满,就动人。惊鸷说:“我传粉。”金莲不懂,问:“传什么粉?”惊鸷说:“给棉花传木槿花的粉。”金莲问:“有什么用?”惊鸷说:“到时候棉花就成了树,不用每年种,季节到了就摘棉花。”金莲问:“啊,惊哥,你搞试验呀?”惊鸷说:“是的。”金莲问:“能成功吗?”惊鸷说:“会成功的。它们是同科的。”金莲说:“惊哥,什么是同科?”惊鸷说:“这你不晓得。”金莲笑了,说:“就你聪明,不就都是花儿吗?是花儿就可以授粉结籽儿。”惊鸷说:“金莲,你不知道人与人不一样,花与花不一样,要想成功很难。”金莲说:“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难?人不都是人,花不都是花吗?”那时候金莲的话让惊鸷很感动。惊鸷说:“你相信我能成功?”金莲说:“我相信你能成功。”惊鸷说:“这是我的秘密,你看见了,也是你的秘密。我们两个细心看着,不要让人摘了袋儿,看能不能成功?”金莲点着头说:“要得。”

这时候金莲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区里的通知。那通知是金莲起早到大队配药时顺便带回来的。那时候外面有信来,邮递员就把信放在大队代销店里,有人到大队去,代销店的人就叫带回来。县文化馆给惊鸷投诗的回信,还有寄的馆办刊物《浠水文化》和稿纸,都是用同样的方法。那刊物办得好,让惊鸷读得津津有味。那稿纸真白,叫惊鸷爱不释手。金莲说:“惊哥,区里通知你去开会。”那时候公社太多,县里设大区管公社。竹瓦区管巴水河以东的三个公社。区自然是派出机构,但权力很大。县里的大活动一般以大区为单位。那信封是专用信封,上面是收信的地址,中间是何惊鸷收。下面是印的字:浠水县竹瓦区公所。惊鸷接着拆了看,那通知是打字机打的,题头用笔填着惊鸷的名字,用笔填了名字,就完整,就是:何惊鸷同志。下面盖着竹瓦区的大红章子。惊鸷问:“你怎么晓得的?”金莲说:“是细木儿跟我说的。”细木儿是大队代销店售货员。细木儿见县里经常给惊鸷来信,就爱用大头针挑开拆了看,然后归原,所以晓得内容。这叫惊鸷哭笑不得,又毫无办法。惊鸷对金莲说:“这信你不能直接给我。”金莲说:“你拿着找七伯,找我父,区里的通知,他们敢不要你去吗?我要是不带回,人家匿了怎么办?”惊鸷说:“谢谢!”金莲的脸红扑扑的,问:“惊哥,区里叫你开什么会?”惊鸷看着通知说:“县里要会演,区里叫我去写节目。”金莲说:“写节目?那不是唱的?”惊鸷说:“是的。”金莲说:“是唱的就好听。”惊鸷说:“你爱听?”金莲说:“我爱听。”惊鸷说:“回来我唱给你听。”金莲说:“真的?”惊鸷说:“真的。”金莲说:“到时候你莫搞忘记了。”惊鸷说:“不会的。”那时候是早晨,风盈盈,花盈盈。金莲望着惊鸷说:“惊哥,你不简单哩。你跟林场的知青一个样。”那时候人在花中,花在眼里。惊鸷听了金莲的话,心里格外感动。

金莲见惊鸷手背被堑埂上的毛虫蜇起了包,就放下药箱,打开,拿出红汞和紫药水,用棉签蘸了给惊鸷搽。一个伸出手,一个伸手搽。那味儿,凉津津的,痒嗖嗖的,像过电,一阵阵连着惊鸷的心。那时候大队给每个生产队配了一个卫生员,在赤脚医生的带领下为全大队的人服务。金莲是队长的女,人聪明又长得漂亮,所以七队的卫生员就是她。空闲的时候,金莲就扯草药煎水,背着药箱儿为全垸的人服务,伙伴们,特别是男伙伴就爱找她搽药儿,爱喝她煎的水。

惊鸷拿着通知找陈叔。陈叔站在大门口,正在看天,问:“什么事?”惊鸷说:“县里要搞会演,区里通知我去写节目。”惊鸷要念。陈叔说:“莫念算了。我晓得是真的。”惊问:“那怎么办?”陈叔说:“这事你不能直接找我,你去找何书记,他批准了,你才能去。”金莲在旁边用眼睛望娘。王婶说:“这是好事,让伢儿去。”陈叔白了一眼说:“你晓得什么?不经过他,他又说我立场不稳。”王婶说:“你莫看到鬼了!”陈叔对惊鸷说:“不错事,你先去找何书记,他批准了,我有么话说?”惊鸷就拿着通知找七伯。七伯掇着缸子喝早茶。七伯问:“什么事?”惊鸷说:“区里的通知。”七伯说:“念。”惊鸷正要念。七伯说:“不念算了。就你屁事多。”惊鸷问:“那怎么办?”七伯说:“你去吧。公社打电话来了。”原来区里用的是双保险,不仅书面通知惊鸷本人,还打电话通知公社,让公社通知大队。惊鸷说:“你跟队长说一声。”七伯说:“跟他说什么?你去工分照计,下年大队按分值算钱拨到小队,不与七队相干。”惊鸷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陈叔精,不是不要惊鸷去,是怕队里的人说闲话,就要惊鸷找书记,找了书记一来队里收入不受损失,二来有人挑担子,垸人就无话可说。这使惊鸷很温暖,很感动。自那以后,惊鸷每年都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出去参加县文化馆主办的创作学习班和区里公社举行的各种活动,报酬都是用的这种方法。在那样的体制下,这种方法符合人心。

金莲背着药箱,跟着惊鸷出来,给垸人搽药。惊鸷知道她的心思。惊鸷从七伯家出来,金莲就上前小声地问惊鸷:“惊哥,准了吗?”惊鸷说:“准了。”金莲就高兴。

区里通知惊鸷去写节目的事,给垸人很大的震动。出工的八伯走到七伯的家门口夸:“何垸出了个人物。县里要会演,区里叫他去写节目。”人问:“是哪个?”八伯说:“你还不晓得沙?惊鸷呀。”八爹拿秤在垸中给垸人称粪,说:“八相,你做什么?堆高于岸,水必湍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垸人不懂,八伯懂。八伯就笑,说:“打锣怕锣响吗?”果然有人不服,找七伯告状,说:“一个地主的儿,凭什么不劳动?”七伯说:“我也没办法。区里通知,公社打电话要他。”陈叔说:“只要有通知,误工不要七队出钱,有本领的都去,我没意见。”那人就哑口无言。

惊鸷在占干事的寝室里关了十几天写小戏。

那时候全国是“八个样板戏”的天下,还有电影《春苗》和《决裂》,题材都是革命与反革命的,创作方法是“三突出”,全国的创作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进行,不然就不符合潮流,你就是写得再好也没有用。题材是指定的,创作方法也是规定的,这就需要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惊鸷首先想写什么?惊鸷的生活只有那么大的天地,在他的天地里没有新鲜事物,更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只有瞄秧下种,插秧割谷,好在那时候农村开始建温室搞无土育秧,这事物还新。于是惊鸷就选了一个题目叫做《根深苗壮》,这题目好,有诗意。然后想当然地设置了一个十八岁的女书记,领导人们搞无土育秧的实验,阶级敌人反对新鲜事物,暗中搞破坏。那时候全国都在实行新鲜事物,都在培养女书记,惊鸷所在大队也培养了一个,但可惜不是正的是副的。再就是围绕正面人物设反面人物,反面人物是阶级敌人,不是“四类分子”,就是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这叫惊鸷为难,一点生活没有。惊鸷就把金莲幻想成女支记,把七伯幻想成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现实中“阶级敌人”垸中多,但他们都不搞破坏。惊鸷居然把那戏写成了,写得火药味十足,那唱词儿也好,有文采。

戏写成了,占干事才戴着眼镜看,看了一遍后,又翻着看了一遍,说:“好是好。我怎么觉得都是假的。”惊鸷无话可说。占干事笑了,翻着稿纸的页子,指着说:“就这两段唱词还可以。”惊鸷的眼睛瞄过去,知道了那段唱词。因为为了舞台美,惊鸷把温室选在燕儿山的茶山上,让金莲在清晨上山育秧,那时候朝霞满天,茶山青青,金莲,不对,是新上任的十八岁的女支书,触景生情,豪情满怀唱的那两段,其实那两段与无土育秧一点关系没得。那段唱词当然是惊鸷的得意之作。“上茶山,踏云彩。茶叶随风绿,茶花含露开。蜜蜂把路引,彩蝶展翅来。毛主席指引幸福路,放眼茶山情满怀。”下面的一段格式是一样的,只是词的内容变化了。

占干事说:“戏就算了,把这两段当歌词,搞个表演唱。”占干事一锤定音,把那事搞定了。占干事叫惊鸷用稿纸把那两段唱词抄一遍,加个题目。惊鸷就用稿纸把那两段唱词抄了一遍,加了个题目,叫做《放眼茶山情满怀》。占干事就把那词拿着叫人谱曲子。这歌在县里会演时,得了个一等奖。县广播站还在全县播了,惊鸷和垸里的人都从广播箱儿里听到了那歌声。

这时候天气热了,畈里的早稻透黄艳了,七伯就通知陈叔叫惊鸷回来,要“双抢”了,如果惊鸷再不回来,垸里的人真的有意见。金莲到区公所叫惊鸷回去。占干事批准了,说:“何惊鸷你的任务完成了。”惊鸷如释重负,随金莲踏上了回垸的路。

路上,金莲问:“惊哥,节目写得怎么样?”惊鸷说:“有两段还可以。”金莲问:“惊哥,是唱的吗?”惊鸷说:“当然是唱的。”金莲说:“惊哥,你唱给我听听。”惊鸷就给金莲唱:“上茶山,踏云彩。茶叶随风绿,茶花含露开。蜜蜂把路引,蝴蝶展翅来。毛主席指引幸福路,放眼茶山情满怀。”惊鸷饱含深情,眼睛里就有泪花儿闪。金莲感动了,说:“惊哥,你唱得真好听。”惊鸷问:“真的好听吗?”金莲点头说:“真的。”

惊鸷问:“那授粉的,你去看了吗?”

金莲说:“我去看了,尼龙袋子没人动,好着哩。”

惊鸷回到家,就到岗地里去看那授粉的花,扯开尼龙袋子,两朵花枯了,失败了。但有一朵花的母蕊受精了,枝儿上结出了小小的桃。真叫惊鸷兴奋不已,喜出望外。

巴水河边是典型的季风气候,四季随着风儿变。端午节一过,梅雨就来,连天带地地落。梅雨季节过了,天就轻了,云就薄了,南风就阵阵地吹,天上的太阳一天比一天亮,地上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这时候畈里的早稻就开始抹籽儿透黄艳,一年一度要人命的“双抢”就拉开了序幕。

做泥工的父亲,从江那边的黄石市回来了。南风阵阵吹。每年的这时候,父亲就踏着南风回来,这比燕子和大雁迁徙的时间还准。父亲信守诺言,“双抢”之前必得赶回来。这不要陈叔叫。莫说家庭成分不好,就是成分再好,这时候不回来参加“双抢”,下年莫说拿钱,就是拿石磙大的金子也抵不了,陈叔和垸人都不会答应的。用陈叔的话说要开除你的“队籍”。因为那时候的“双抢”,是那巴水河边人拼人、命拼命的季节,只要是吃燕山七队粮的,不管是谁,一个不能少。

父亲回来就参加誓师会。誓师会以大队为单位,先开批斗会,这回是真斗,不像早稻开秧门时,斗八伯那样,一半是搞得好玩。这回择一个“坏分子”在台上斗,要五花大绑,然后历数出工不出力的罪行,不管你服不服,都要打出血来。这样就好比古时候氏族同氏族作战之前,或者每逢大的祭祀上的“牺牲”,要活的,然后鲜血淋淋地处死。这形式可以说与阶级斗争有关,也与阶级斗争无关。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有嗜血习惯,怕见鲜血,又爱见鲜血,见了鲜血,人们就两股夹得紧紧的,无比的亢奋和紧张。这次七伯择的是五队的启斋斗,那启斋有武功,壮得像条牛。台上就被人用扁担打得做牛吼,扁担打断了。这时候八伯就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参加会的人谁也不敢打邪,要是打邪,就要斗你,才不管你家成分好不好。台下的父亲用眼睛望着惊鸷,惊鸷用眼睛望着父亲,眼睛里充满敬畏和庄严。那季节人们的火气就大,尤其是队长陈叔和书记七伯,好比是个汽油库,遇到火星就炸,谁敢去碰?

誓师完了,各队回去接着开会。还是传统的方法,陈叔将垸人分成两个组。这是大组,不仅是插秧的,是综合的。是水火不容,互相拼命的两个组。陈叔将队里的田剖作两半,让二队长熊得田带一个组,让民兵排长春狗带一个组。这时候惊鸷不再是组长,这组长要队委会的成员才能当。七伯包本队,七伯就当督军,陈叔就是统帅。会上他们两个规定每个组在指定的时间内,将分配的田亩,割完收完插完,还要将割回的稻子趁天晴打下来。如果天气不好,可以暂时上垛堆起来。但不能堆长,堆长了稻谷就沤了,沤了交爱国粮时粮店就不收,卖不出好价钱,影响下年队里的分值。那时候早稻是全部要交爱国粮的,二季稻才是留给自己吃的。吃多吃少那要听天由命,看二季稻的收成。

开镰那天下午,包本队的七伯就拿出了他的狠气。挑草头的时候,别人挑一担,他就连了两担,打到肩膀上,挑到稻场上。“草头”是巴水河边稻子收割之后,在田埂上用草要子捆成的稻子捆。早稻的稻禾因为田里有水很难晒干,那草头就重,别人挑一担就压得不行,他“连”两担挑。这“连”两担,一要有技术,要捅不散,二要有力气,要打得上肩。七伯将那两担草头挑到稻场上,然后将冲担朝地上一插,就叉腰骂人,骂众人走慢了,骂得男人们不敢做声,其实他一下午就挑了那两担,然后到别的地方骂人去了。你不晓得他么时候回,那冲担就像旗杆插在稻场边,叫垸里的男人们敢怒不敢言。七伯有蛮力,他是武秀才的孙子,不服他还不行。陈叔也有蛮力,架子叔也有蛮力,八伯也有蛮力,但他们不屑与他比。惊鸷估计他也有,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挑一担有什么用?但七伯挑一担就有用,挑一担他就有狠,就有资格骂人。这是开镰的那天下午发生的故事。

要完整叙述那季节农活的残酷,得不分日夜。要认识那季节的残酷,得理解那计分的方法。那时候虽说是社会主义社会,是队为基础的大集体,讲究的是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但是到了“双抢”季节,陈叔的拿手戏就是包工计分,随么事都“包”。七伯就睁只眼睛闭只眼睛随陈叔。惊鸷不知那时候别的地方是什么方法,但他们燕山七队就是这个方法。这个“私”到极端,又行之有效的方法。这时候组就只是个形式,是为了抓季节统筹排工的需要,而推动积极性的原动力,就是包工计分,同时每天都有下达的任务。这时候就不讲组了,讲的是人,以人为单位,做的多就得的多,做的少就得的少,而且每天你必须完成下达的任务,完不成得不了工分,还要罚你的工分,让你血本无归。所以那季节垸人每天就拿命出来拼,那惨烈的程度就可想而知。

就从夜里说起吧。夜里打夜工是必定的。吃了晚饭,如果天上有星星,就下畈割谷和犁田。割谷是以惊鸷和伙伴们为主的事。规定每人的任务起码一亩,夜里割不完,起早再接着割。这就不需要分组,只是各组指定田畈。各人拿镰下畈,能力大的一人占一丘,能力小的两人或者三人占一丘,这是任务,也是工分。一人占一丘的就舍生忘死地割。两人或者三人占一丘的,能力相当的就合伙割,能力有悬殊的,下田就分,将田按等份剖开,然后抽筹,凭天倒地。这样的方法直接的好处就是没有人可以偷懒。这时候要防的是畈里毒蛇。这毒蛇是生蛇的蛇。好在割谷的动静大,它们听见了会跑。也有被咬着的。那是割谷人的脚踩到了它的身上。这样的事不是很多。只要遇上一次,人就惨了。第二天八爹就夹着记分簿子,在陈叔的带领下,验收依亩记分。那犁田的也是按人犁的亩数记分,这样就有问题,牛有力气大的,有力气小的,有脾气好的,有脾气坏的,那快慢就不同。这时候犁田的人就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不能与牛斗,你与它斗,吃亏的是你,打死它也没用,它急了可以连犁带人拖到塘里去。八伯是用牛的高手,他用牛的时候多,与垸中牛的关系好,犁的时候不急不躁,边犁边唱唱本给牛听,唱《楼台会》,他闭着眼睛,牛也晓得怎么走。陈叔就不行,陈叔性急,他急牛比他更急,他犟牛比他更犟。细垸哑巴养的水牛力大无比,就把他拖到塘边去过,搞得他很没面子。

天上有星星的夜晚,女人们就在稻场上打谷。女人们铺好了稻子,让黄牛拖着石磙在稻场上转,通常有两头牛或者三头牛,后面的牛跟着头牛转圈儿。这时候铺场的女人就坐在稻场边作短暂的休息。等碾完了,就用扬叉翻一次场,再碾,碾完了就出叉。捆草的捆草,拢场的拢场。于是就有男人趁夜风扬场,呼风的声音伴着饱满的谷子落。这是七伯的队伍。七伯领着垸中女人们打场。这活儿干脚干手,叫畈中的人们羡慕。

如果天上没有星星,那就不割谷。盘田的仍是盘田。惊鸷他们伙伴的任务就是扯秧。通常每人的任务要扯两百个秧把儿。多扯多得工分。二季的秧不好扯,根系深,拖泥带水的,要抠着秧根扯,不然就扯断了根,扯断了根那秧就废了。抠着秧根扯,扯多了手指头就破了皮,指甲处痛得厉害。人坐在座凳上,那座凳是独脚的,插在泥里,两条腿要得力,不然就坐到水里去了。再就是赤脚下田,田里有蚂蟥,那蚂蟥像金丝一样的瘦,沾到人的腿上,人是不知不觉的,等它吸足了血,它就指头一样粗。所以你扯秧的时候,要不时地用手拂一下腿,防着那些吸血鬼。秧田里也有蛇,但那蛇基本是水蛇。它们趁夜里出来捉青蛙吃,夜风里不时可以听到青蛙像奶伢一样哭,那是被蛇缠住了。水蛇虽然没毒,但那样子叫人胆战心惊。夜里还有蚊子,那蚊子扑着人的脸咬。你觉得脸上痒,一巴掌拍上去,准是一把血。夜里只有萤火虫儿可爱,它们在田里的水边,亮着屁股,寻偶。陈叔计算着天亮要插的田亩,若是没扯够,那就起早再接着扯,要把秧办够。这样的季节,又是打夜工,又是打早工,每天夜里人们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夜里收工了,男人和女人都是一身泥,一身汗。所有的人都穿着冷季的破衣裳“打操”,那衣裳厚,穿在身上,蚊子咬不透,背上是出汗后的盐迹儿,一层儿白一层儿湿。那时候所有的矜持都没有了,没人傻到那地步,穿像样的衣裳搞“双抢”。金莲不敢。惊鸷同样不敢。收工后男人们先下塘洗冷水澡。男人们赤身裸体,跳下塘就洗,洗了后穿件裤衩儿,伸脚躺下就睡。女人们结伴也到塘里洗冷水澡,是和衣下到塘里洗的,然后穿着湿衣回家换。

苦了的是金莲她们姑娘,她们不能像她们的娘样洗。她们长大了,晓得了羞耻。她们要烧水洗,关起房门洗,洗个热水澡,将身子洗干净。等她们洗完了,料理完了上床,起码要比她们的娘老子和男伙伴少睡一个小时。

那季节数她们最苦。

说那时候的白天吧。那时候的白天更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时候巴水河边的白天热。上午还好,太阳出来,有风。有风的上午,惊鸷与伙伴们的任务就是插秧。

夜里和早晨秧扯够了。清早收工时,他们就一人装一大担,放在田埂上滤水。那装有讲究,是把秧把一个个捏干水,旋起来装的,秧根朝外,秧梢朝里,上大下小,随水而沾,像垒塔一样。那装秧的箢箕是长系的,因人而异,人长它就长,人矮它就矮,总的来说那箢箕比挑的人矮不了多少。长了拖地,矮了沉肩。那每担秧把就像两座塔,参差地放在田埂上,就好比大战之前,每人配足的弹药。

吃了早饭,惊鸷和伙伴们就出工了。这不要陈叔的哨子响,每个人都自觉,吞完后就出来。出来就是上午的任务,陈叔指着盘好的田,那里就是拼命的地方。于是男女就挑秧出发。每个人就拿出吃奶的力气挑那秧担,每担秧都有一百多斤,每个人肩上的扁担,就压得像犁弯。把秧挑到要插的田埂上,放了担子就等,等着分任务到人。陈叔也不急,权当让小的们休息。于是伙伴们就分那要插的田。若田大,就先一人拿着秧把下田,拦中插标记,将田分作两半。这要通过民主,大家目测而定,若是不均,可以修改。然后将人分作两半,抽筹。筹分长短,各人抽筹而定。然后一半再分两半,抽筹。依次分割,分到每人一块为止。这时候就没有任何温情可言,抽到哪里就是哪里。残酷的事实,让惊鸷和伙伴明白:这就是短兵相接,人拼人,命拼命的时候。陈叔不看天上的太阳,他知道小的们是要完成任务的。

任务分定了,就像听到了冲锋号,伙伴们就将秧挑到所分的田块里,摆开战场就插。这时候就是争分夺秒的时候。绝对没有浪费人力的事发生,打秧是你,插秧也是你,插完了再挑秧也是你。每一个细节都是准确到位的。只听到水响泥溅,左右开弓,秧随手绿,田里响起如牛的喘息。那时候的上午,每个人的任务,一般要插半亩。任务是死的,人是活的,有的人天生手脚快,有的人天生手脚慢,进度就有区别。太阳快当顶的时候,插得快的人,先插完了,上岸就坐在树荫下休息。哪怕先上岸一会儿,也是胜利,也是骄傲的资本,坐在树荫下,看着没插完的伙伴,心里就惬意。这时候太阳就当顶了,满畈起雾,那雾就迷茫。这时候再去帮关系好、插得不快的伙伴们插,那才叫风格,那才叫感动。应该说陈叔是鼓励垸中小的们的做法的。也就是这种做法,使那时候燕山七队小的们都锻炼出来了,一个个都是割谷插秧的好手,比别队小的们强多了。比方说燕山七队的姑娘就好说婆家些,说到燕山七队的姑娘,人就说:“那队的女儿有本领哩!”

但是那日子也苦了手脚慢的伙伴们。那时候完成任务又有任务来,并不等全部完成了再分,这一块没插完,那一块又分了,等着你去插。比方说胖儿,他天生手脚慢,没人帮他,他也不屑人去帮他,所以就有许多空白的田块等着他。还有细女,她的手脚不慢,但是她人瘦,力气小,插秧是全身出力的事,又要一直保持,所以她也有许多空白的田块等着她。春狗帮她插,但也帮不赢。细女插不动时就哭,哭也没人同情。胖儿最大的好处就是插不赢,他也不哭。他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地插。别人收工了回去吃午饭,他还在裸日底下插,晒得背上冒烟,破衣裳上的白盐结成了壳,他也不在乎。他不怨天不尤人。人笑他,他也不恼,说:“你快你的。你好你的。”他有定力,始终不会崩溃。那时的胖儿使现在的惊鸷想起沙漠里的骆驼,任劳任怨驮着重物,走在茫茫裸日之下。细女则不行,她脆弱,她好哭。她哭了,人也劝不住,怨自己命不好,叫人眼泪流。

吃过午饭,是那时候难得的休息时间。因为田里割的稻子要趁太阳晒。这时候惊鸷他们男伙伴就要睡场觉,恢复元气。但是细女不行,细女不能休息。细女家人多,家大口阔。这个时候她就要出去,扯荒蒿回来,喂猪和做菜。巴水河边这时候荒蒿就多,田边地角都有。家里穷的,人多菜不够吃,又养着猪,就要靠野菜度荒。这事就落到女儿的头上。不要娘叫。女儿天生要为娘分担忧愁。细女提着篮子出门,那时候天上的日头就要把人晒蔫。金莲就跟细女一起去。金莲家也是家大口阔。这两个女儿每天中午别人休息时,她们要扯一大篮子荒蒿回来。扯回来后,娘就生火将荒蒿“短水”。荒蒿不“短水”那味就苦,毛又多,人就吞不下。荒蒿“短水”后,要拿到塘里的石板跳上去用芒槌捶,反复地洗,洗清水后,再晒干方可做菜。那时候天地无人,两个女儿在塘里的石板跳上捶那荒蒿洗那荒蒿。两个女儿脚插在清水里,望着那清水,就不想起来。这时候她们的娘就来了,找她们的女儿,帮她们的女儿洗净荒蒿,用篮子装好,提着回家。这时候娘就晓得女儿的心思,用那行动温暖她们的女儿。

无非是喝口水。陈叔的哨子就响了,女儿们又要出工。出工抱谷,姑娘抱,女人捆,男人挑。抱完,捆完,男人还没挑完的时候,陈叔就叫种瓜的勤旺叔,挑瓜来称给众人吃。那时候队长陈叔每年都要拿地出来,叫勤旺叔种一块瓜。勤旺叔是种瓜的能手。“双抢”时,那瓜就熟了,有菜瓜,也有香瓜。菜瓜大,一个有三四斤,香瓜小,一个斤多。菜瓜青皮,有花儿,不甜,但皮厚,水分足,经嚼。香瓜拳头大,又香又甜。勤旺叔把瓜挑到队屋的稻场边,众人歇在队屋的荫里。勤旺叔就按出工的人称,也要记账。香瓜要让孩子和老人吃,姑娘们只能吃菜瓜,吃也就是用刀切的一截儿。余下的娘要留着做菜。那时候姑娘们是天生的苦命。

那时候姑娘们最大的口福是喝“糖精水”。这水是从蚌蛤山山脚的井里挑来的,那井据说是龙井,不管天怎么旱,它总也干不了。陈叔派碧生叔去挑,挑两大桶来,然后将“糖精”化在桶里。那时候“糖精”刚出世,人们看作稀罕物。就那两细包儿化在两大桶里就出奇地甜。人们以为那就是糖水。惊鸷知道那里面根本就没有养分,只是水。碧生叔同情姑娘们,总要留半桶提到无人处,让姑娘们尽量喝。金莲们就欢天喜地,感激碧生叔。碧生叔在屋荫里,用葫芦瓢给每人舀一瓢,要她们喝完。金莲她们就大口大口地喝,喝得嘴角流水。碧生叔问她们:“甜不甜?”她们点头说:“甜。”惊鸷那时候鼻子就酸。惊鸷就想,怪不得《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那水的滋味痛了惊鸷的心。

吃了瓜,喝了水。接下来,惊鸷与伙伴们仍是插秧。还是人拼人,命拼命,田块儿分到了人。又是任务,人都麻木了,随着任务转。

那时候惊鸷与伙伴们插秧的右手,两个指头都插翻了,皮破了,指甲插没了。还有那分秧左手的大绿拇指,被插秧的手指扯破了皮。二季的田没有头季的田好插,田里尽是稻茬儿,手指头动不动就插到上头去了,那就痛得眼泪一漫。那时候就发明了指套儿。那指套儿是透明胶做的,与安全套一个样,比安全套更经用。那时候插到后来,每人两只手就要戴三个套儿才能插。右手两个:食指和中指。左手一个:大拇指。不套那东西,你就动不了手。

惊鸷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过程写得如此的详细?那时候的农耕形式,是怕自己忘记了,还是怕后人不晓得?两者兼而有之。

细女捧着手儿又哭了。她的右手的中指得了甲沟炎,肿得像胡萝卜,一挤那脓就带血流了出来。金莲就拿紫药水给她搽。那药箱儿她随身带着,就放在田埂上。碧生叔挑来的“糖精水”,没喝完,桶底里还有一点儿。

一会儿那桶就晒散了,箍脱落了。

那箍是铁丝拧的。碧生叔把那箍拿在手上,抬头骂:“这狗日的天,收人哩!”细女还在哭:“我的手哇!我的手!”

细女是在天最热的那天落日黄昏时跳水的。

细女的确插不动,就跳到神仙塘里。那时候惊鸷埋头拼命地在神仙塘上的畈里插秧,忽然就听见神仙塘里水响,就有人惊呼:“细女跳水了!”细女跳到塘里后,头影不见。春狗奔去和衣跳到塘里,将细女救了起来。春狗不会游水,为了救细女好险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春狗把细女救起来后,细女就伏在塘岸上吐水。他也伏在塘岸上吐水。细女吐出水后,就哇哇地哭。春狗也躺在旁边吐完水后陪着哭。细女吐完水,就披头散发又要朝塘里奔。春狗爬过来,死命地抱着她,细女对春狗又是打又是咬。细女的娘和老子闻讯赶来,哭着将细女抬回家。

也就是那次春狗救了细女的命,细女的父母就决心把细女嫁给春狗。原先细女同春狗好,春狗托吕婶上门做媒,细女的娘和老子嫌春狗家太穷了不同意,因为春狗家兄弟三个,春狗做是会做,但春狗没读书,嫁给春狗怕女儿将来受罪。春狗与细女结婚后,蛮好,生了好儿好女。垸人就笑,对春狗说:“你那场水没白跳。跳得早,不如跳得巧!”春狗那东西咧着嘴儿笑。这是后话。

当时垸人说细女跳水与林场的知青有关。那天落日黄昏时,林场的知青在神仙塘上面的柳沙塘里洗澡。这不怪林场的知青,因为燕山脚下的水库因为“双抢”畈里要水,那水就放干了,林场的知青们没地方洗澡,就改在柳沙塘里洗。如果水库里有水,林场的知青就不会跑到柳沙塘里来洗。水库在燕儿山腰里,他们怎么洗,燕山七队的人就看不到。他们到柳沙塘里洗,燕山七队的人就看到了。垸人说就是这为细女投水想死埋下伏笔。

那时候林场的知青,也搞“双抢”,但那田少。场长领着他们也割谷也插秧,他们割谷也就那两丘,许多人站在田里,一镰一棵地割,场长也不急,急也没有用,让他们慢慢来。场长一个人比他们总起来割的还多,还教导他们不要把手割了。他们就喊:“场长英明!”场长就骂:“英明个卵子!”场长也领着他们挑草头,任凭场长怎么教,他们怎么也不能像场长那样把草头打到肩头上,但是他们有办法,猫腰双手一抓,就把冲担和草头抓到了肩头上。惊鸷知道他们用的是举重抓举的方法。他们就考场长。场长以为他也能,但是任凭他怎么大的劲就是做不到。他们就笑场长。场长骂:“笑个卵子。”他们还是笑。

就那两丘田,割完了,挑完了,场长就放他们的工。他们就到柳沙塘里洗澡。那时候正是落日黄昏。落日黄昏是巴水河边一天最美丽的时候。柳沙塘大,水深,岸陡。是他们游泳的好地方。他们就拿着香皂,穿着天蓝色和红色的游泳裤衩儿,来到柳沙塘长满青草的塘岸上,顺岸站齐了,浑身的肌肉白得耀眼。一个喊口令:“一,二,三!”喊三时,他们来个鱼跃,跳到水中。那时候燕山七队的人哪里见过那样的动作,那样的泳裤衩儿,还有那样入水的动作,就连惊鸷也叹为观止。他们在塘里作蛙泳,作仰泳,作侧泳,把花样都做尽了,他们就上岸涂香皂,一个个从头到尾涂一遍,然后满身抹,抹得浑身都是白白的泡沫儿,那香就弥漫在黄昏的风中,然后又是鱼跃下水,叫人看呆了眼。做累了的细女就是那时候不想活跳到神仙塘里的。

细女被春狗救起来后,场长就赶到了柳沙塘,将那些知青从水里赶了起来。从此不准知青们到柳沙塘里来洗澡。知青们知道自己错了,还专门到细女家看细女,还带了礼物。那礼物是一块香皂和两块洗发香波。那香皂碧绿的,拿在手上像一块玉。那两块洗发香波,白色的,香得更狠。知青走后,躺在床上的细女,拿着那块香皂和两块香波看,眼泪直流。后来细女的娘就在垸中放出话来,说:“女儿长大总要嫁人的。”春狗就又叫吕婶到细女家,给他说媒。那媒说得不短,细女的娘,让春狗等了一年多。那是考验春狗的。

细女跳水的事,平息后,垸人说:“怎么能怪知青哩?人家也是孩子,离了娘老子下乡来,吃的苦多,受的罪多,不容易。”惊鸷觉得垸人的话很有道理。

怪就怪在,就是那一年“双抢”过后,全国水稻主产区传来许多农村姑娘集体自杀事件。邻近的王祠公社就有七个姑娘一起跳水自杀的。吕婶去看过。吕婶的娘家在王祠公社。吕婶回来对垸人说:“天地惨然!”吕婶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巴水河边的方言里,有很文雅的词儿,经常出现在人们的嘴里。吕婶说,那七个姑娘用细麻绳将每人的大拇指绑着,一齐走到水库里。捞起来时,那绳子还没散,连成一串。这中间有一个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她家条件不错,人们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当时有人说那些集体自杀的姑娘死前,说了话,说是:“不怪生坏命,只怕落错根。不怕落错根,只怪生坏了女儿身。”那时候农家的女儿的命最贱,做有她们的分,读书没有她们的分。婚姻又以父母包办为主,不自由。农家女儿生下来就是一根草,随着性命长,长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人把她当回事。只有一死,才引起社会的注意,原来她们也是性命。

这些集体性自杀性事件就惊动了省里,惊动了中央。

于是省里和中央就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下乡调查,研究解决办法。调查组通过大量调查,查明的确不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通过事实研究查明是农村姑娘的生存状况太难了,需要尽快改善。于是就下红头文件,制定措施,通知下面执行。于是全国就层层开会传达贯彻中央精神。

惊鸷那时就感动,心里想:中央真是太英明了!不是什么事都与“阶级斗争”和“阶级敌人”挨得上。

这时候“双抢”就结束了,经陈叔同意,父亲又到黄石做泥工去了。这回父亲走得很放心,因为他看到儿子成熟了。

“双抢”过后,就是秋天。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惊鸷没想到,作为地主子弟的他,在他的家乡燕山七队,除了劳动之外,还有其他的作用。于是他就像孟子当年说的“天将降大运于斯人”那样,派上了用场。

垸东头的八爹很高兴。八爹说:“种嘞,不要把这事看小了。记住,人生在世,不因恶小而为之,不因善小而不为。”

第七章 长灯课夜时

春狗带回的精神是七伯肉口传的。

春狗穿着印着“奖”的背心,带着精神从大队回来。秋风起了,要说真不是穿背心的时候,但春狗偏要穿在身上,他将那破褂子脱了,挽在手膀子上像道箍,背心白,他的肉黑,那“奖”红,挺在胸脯上,特别的显眼。春狗挺着“奖”,走在河畈里,风中的他就精神焕发,特别惹姑娘的眼睛,特别是细女,望着春狗放亮儿。那时候春狗完全不考虑惊鸷的心情。“双抢”结束时,依照惯例,大队就下指标,布置各生产队评模范。那时候评模范,分三个等。一等发印红“奖”字的背心,二等发顶白草帽,上面也印着红“奖”字,三等就没有实物,只发一张奖状。春狗舍生忘死地干,垸里的人不薄他,评他一等奖,使他很幸福。春狗得意了就吹牛,说他得的奖状一个伢儿挑不动,每年都有背心穿,旧的没穿破,又有新的来。春狗的举动使惊鸷心里不好受,因为队里开社员会评奖时,惊鸷和春狗一样,都是一等。这使惊鸷很欣慰。惊鸷没想到,他的一等,到了大队就变成了三等,没参加表彰不说,那张纸还是春狗带回的。更叫惊鸷气的是,春狗不顾他的感受,将那张纸当着金莲和姑娘们的面递给惊鸷,说:“书记叫我带给你,说这也是奖。”那时候惊鸷尽管悲愤交加,但还是接着了。因为三等也是奖,是对他汗水和尊严的肯定。

惊鸷是喝过夜粥,站在大门口看天上的雁阵,沉浸在诗境之中,听到春狗叫他的。春狗说:“陈叔叫你。”惊鸷问:“叫我什么事?”春狗说:“去了就晓得。我领你去。”惊鸷说:“我要你领吗?”春狗说:“我担心你一个人去怕。”惊鸷说:“我怕什么?”春狗说:“这你心里明白。”春狗这东西晓得惊鸷心里爱恋着金莲,找惊鸷的痛处捏。金莲是队长的女,又许了婆家,惊鸷想金莲,在垸人眼睛里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人做梦,所以都不敢说,也不敢笑,只有春狗敢说这样的哑谜话。这个春狗狡猾,这时候对惊鸷下这样的套。

惊鸷的心咯噔一下跳快了。惊鸷不知是福是祸,便忐忑不安地随春狗走。惊鸷想,他爱恋着金莲,陈叔找他去,要是陈叔当面说他什么,那真是无地自容。

夜来了,陈叔家到底不同,堂屋的桌上点着明亮的罩子灯。王婶领着她的两个女儿金莲和细莲,吃完夜饭,进房忙针线去了。她家的儿出门玩去了。堂屋就静,静静的桌子,静静的灯光,映着白粉墙。春狗在前,惊鸷在后,进了堂屋。陈叔家人多,就有许多的椅子和凳子,排在堂屋墙壁的两边。陈叔见人来了,就拧了拧灯捻子,那亮就更大。陈叔不叫春狗坐,却叫惊鸷坐。惊鸷听陈叔叫坐,就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惊鸷双手撑着膝头,坐成很老实很温顺的样子。春狗不敢坐,就站在桌子旁边。春狗找陈叔的眼睛,顺着陈叔。陈叔坐在方桌上方。陈叔的光头新剃了,兀自发着青灰的光。陈叔丢一支烟给春狗,也不给春狗点火,独自吸他的。春狗不敢要火,把那支烟拿在手里盘。陈叔吸的烟是自制的。在垸中,陈叔和架子叔都是制烟的好手。将烤房烤黄的烟叶,理一些称了回家,让小队会计把钱记在账上,然后把那烟叶夹在夹板里,夹得铁实,然后用细刨儿将烟叶刨成烟丝儿。那烟丝金黄,比卖的烟的丝儿还细,然后把那烟丝摊在米筛里,喷酒,喷糖水,用手抄均,就用自制的卷烟机卷,卷成一根根很长很长的烟,再切得与卖的烟一样长,装在铁做的烟盒里,外人就看不出那是自制的。陈叔不说话,把那自制的烟,含在嘴里,点着火,吞着烟。这是他在想问题。陈叔想问题时,只吸烟,不说话。垸人都怕他这个样子。垸人都怕他说话,更怕他不说话。

惊鸷急于想知道陈叔找他何事。陈叔偏不急,嘴上吸着他的烟,用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惊鸷,打量得惊鸷的手不知如何放才好。这就是折磨人的事。惊鸷尽管在学校里见过事,但那是心中无事。心中有事,惊鸷没有不怕的。惊鸷怯怯地问:“陈叔,找我有什么事?”

陈叔心事重重,顺口答一句:“有事。”陈叔说完,就不打量惊鸷,朝春狗说:“女儿们做牛做马,一年到头把渴困羡死了,你说晚上办个什么学?”陈叔说这话时,刚剃的头皮更亮。春狗盘着手里的烟,眼睛望着陈叔,不做声。惊鸷听了这话,心就放下了。惊鸷知道陈叔找他来,不是他担心的事,是办扫盲夜校的事。这事多时就听楼上响,不见下楼来,终于听见脚步响。惊鸷心里有了底,就放心了,就不怯,就换了眼光,将害怕换成了欣赏。这是日子里惊鸷的生存智慧,一旦将害怕换成了欣赏,于是看世人看世事,就觉得变形了,有味儿,这成了艺术,成了美。

这时候春狗就一脸的怯相,一个劲地眨眼睛。陈叔见不得春狗那相,给春狗点烟,说:“你眨个什么眼?有么事,说。”春狗点着烟,吸一口,说:“书记开会布置的,说是不办不行。”陈叔说:“你说牛过了堑,扯尾巴有什么用?十六七的姑娘,怕死绝了,才想起扫盲!认得几个字是不是都招去当工人?农家女儿,天生种田的命,怕是糊涂来糊涂去好,生得出儿女,煮得熟茶饭,能插秧,会做事就要得。认得几个字,高不成低不就,不见得就是好事情。”春狗不敢说是,不敢说不是,只是眨眼睛。惊鸷望着春狗,觉得春狗的样子很可怜。

日子里的惊鸷,早就领教过陈叔的生存智慧。陈叔虽说扁担倒下去一字不识,却是破解苦难的高手。那一回是“双抢”的时候,打夜工打到了深夜,吕婶洗了澡,累了就搬乘竹床在稻场边上睡,睡得死人一般。不知是谁将她的裤子脱了,想做那事却没做,顺手从地上捡个瓦片盖在上面,被出早工的人看见了。吕婶动静大,就痛不欲生,找陈叔告状,要陈叔查,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陈叔问吕婶:“乘了没有?”陈叔不说做,说乘,乘就是乘人之危。吕婶就哭,说:“乘了还好说,就是没乘呀。”陈叔就笑,对吕婶说顺口溜:“婆娘婆娘你莫哭,不哭就是你幸福。留得寒窑瓦儿在,好把茅屋换瓦屋。”一席话把吕婶和垸人说笑了,一场风波平息了。你说这世上还有比陈叔更机智更聪明的人吗?

春狗站在旁边不安,嗫嚅着说:“书记布置的,不办不行。”春狗在陈叔面前是个呆货,只会抱个原萝卜啃。春狗的心思惊鸷知道,陈叔更知道,春狗想努力促成此事,是想让细女认几个字儿。细女的娘老子认了春狗做女婿,当排长的女婿,总要用权为媳妇做点事儿,才对得住细女爱他一场。陈叔把手一扬,对春狗说:“世人只知识字好,识得字后眼亮了。不识字时听你调,识得字后她不饶。还是老话说得好,女子无才德便高。你那点心事,我晓得。我叫你找他来,不就是定这事吗?看把你急的!没你的事了。放心睡你的觉去!”春狗的脸就红,就笑,说:“我又不是光为细女。”陈叔说:“晓得,晓得。你是为天下女儿得解放。”春狗起身说:“队长,那我就回去睡。”陈叔说:“去吧。你的任务完成了。”春狗就起身,灯光动了。春狗出门,随夜风走了,留下惊鸷。

惊鸷坐在椅子上,心里又紧张起来。惊鸷不明白,不就是办夜校扫盲吗?定了就行,布置就行。还留他做什么?

叫惊鸷没想到的是,陈叔留下他,还有文章要做。这对于惊鸷来说,就是痛苦,就是折磨,就不是换眼光欣赏的事了。

春狗走了,陈叔家的堂屋,就有好半天的静。

桌上的罩子灯仍在亮。陈叔抽一支烟给惊鸷,说:“伢儿,吸根烟。”惊鸷说:“陈叔,我不吸。”陈叔说:“我给你点火。你吸一根。一吸解千愁。”惊鸷说:“陈叔,我不吸。”这时候王婶出来了。王婶说:“他不吸。你要他吸什么?你吸你的。老九只有一个儿,你莫教坏他。”陈叔说:“这个儿,真是好儿,烟酒不沾,坯子一点没坏。”王婶叹口气说:“要是他娘在多好。看见这好的儿,不高兴死了?”陈叔说:“那是真的。那是真的。”

这时候金莲露面了,站在房门里,朝惊鸷一笑,说:“惊哥来了!”惊鸷不朝金莲望。陈叔对金莲说:“你做你的事。疯子听不得锣响。”王婶说:“吼个么事?女儿见惊哥来了,打个招呼有什么?坏你么事规矩?女儿听话,进去。大人说事儿。细伢莫听。”金莲隐了身子,进房去了。

陈叔吸着烟,将烟缓缓地吐出来,脸上有了笑色,换了口气,对惊鸷说:“伢儿,没定上一等,莫怄气。”惊鸷说:“陈叔,我没怄气。”王婶说:“队里评的是一等。”惊鸷说:“我知道。”陈叔说:“你回乡时我没去接,你莫见我的怪。”惊鸷说:“有人接是一样的。”王婶说:“我对陈叔说伢儿毕业了,要个人去接。他说那是当然的。惊鸷是你的干儿,也是我的儿。”王婶的话说得惊鸷心里很感动。

陈叔说:“伢儿,你毕业了,是垸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同类人中就你书读得最多,伢儿们都羡慕你,说你从不说野话,一正一着,有大有小,多情多理。我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你又有上进心,做事下力。燕山七队多了一个好劳动力。你说我当队长的能不喜欢?听说你又会写诗,区里点名要你去写节目,听说县广播站还播了你写的报道,不简单的。”那时候惊鸷听了陈叔的话,真是受宠若惊。因为日子里的陈叔从来不当面表扬人,都是抓住你的短处,批评你,要你服,就好比用脚踩住猫的尾巴,要你动弹不得。

陈叔说:“伢儿,不怕生坏了命,就怕落错了根。你要早点练驮水车,你要是驮得起水车,陈叔就给你评十分。你比你父强。你父驮不起水车,一生得不到十分。驮得起水车,就是一个男人。其余都是花哨子,好看当不得真。你听陈叔的,不错。陈叔不害你。”惊鸷这时候听出了陈叔的话外音,心里就发冷。一个地主的儿,尽管读了书,有什么用?一生还不是为了得十分最好?

惊鸷说:“陈叔,你有什么话,明说吧。”

陈叔说:“伢儿,你莫急,陈叔找你来,是想同你说说话。人在世间过日子,要想,但莫乱想。乱想,伤气伤神。俗话说得好,货到地头搁,货到地头止。”陈叔用的俗话,惊鸷明白。意思就是你的货尽管好,但时令不对,到的地方错了,你得认命。

惊鸷说:“陈叔,回乡后我一直努力做活,一直听您的话。有什么不对,请您指教。”惊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惊鸷生怕陈叔说出他与金莲有什么,要是陈叔说出那样的话,那就比说做贼还辱,惊鸷的脸红破了。但陈叔到底没说那样的话,陈叔只说:“伢儿,你做得不错。陈叔也没什么说的。你是读了书的,响鼓不用重锤。”

这时候王婶给惊鸷倒了一碗茶,放在惊鸷面前,说:“老的,伢儿来了,有事说事。你莫吓着伢儿。”陈叔对惊鸷说:“你看干娘把你当亲儿。”王婶对陈叔说:“老的,我和伢儿她娘是姊妹。”惊鸷把王婶倒的那碗茶掇在手上,想喝,手在颤。

陈叔见惊鸷那样子,知道火候到了,就对惊鸷说:“我找你来,也没有大事,就是上面布置办夜校扫盲。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农村女儿家命苦都没有读书,现在春风来了,要下点雨。金莲一班丫头闻风吵,说要识字。我说算了,没得老师教。她们说怎么没有?惊鸷高中毕业了,不是老师是什么?我就想也是的,你家成分高是高点,但你是个有才的伢,让你夜里教下女儿,也是正经事。金莲她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儿,还不是养两年的事。出嫁之前,让她们识几个字也是好的,嫁到婆家错不了工分,进城上厕所分得清男女,那是积德的事,日后说起来,还不是记得你。”王婶说:“伢儿,这是真话。我和你娘是姊妹,你娘生前教我认字绣花,我一生记得她的好处。”

陈叔说:“伢儿,你可要三升大麦唱本影子戏——玩个正经曲子!”惊鸷不蠢,终于听出陈叔要说的意思。陈叔的意思是一要惊鸷教女儿们识字,二要惊鸷唱正经曲子。正经曲子是什么,这要人明说吗?夫妻俩一唱一和,心思都在这上面。

惊鸷掇着茶,手还在颤。惊鸷止住颤,喝了一口茶。那茶是从茶壶里倒出来的凉茶,大叶子泡的,红得像血。惊鸷吞下茶,说:“陈叔,王婶。我晓得。”

王婶马上对陈叔夸惊鸷,说:“老的。我说了的,伢儿懂事。”陈叔就笑,说:“读书的人就是不同。知书识礼。我们陈家跟何家打长工,说真话何家没有亏待过我们陈家。”王婶说:“老的。这话说不得的。”陈叔说:“夜深了,又没得外人。”王婶说:“你现在是队长。”陈叔说:“队长好大个官?土地菩萨。土地菩萨就是领人过日子。何家垸四类分子多,我明里斗是斗,暗里保是保。我爷生前说一个野鸡要护三个山头。我三个山头护不了,护一个山头就要得。”

王婶对陈叔说:“老的,教夜校有没有报酬?”陈叔说:“怎么没有?过去发蒙进学,还要送块腊肉给先生。”陈叔问惊鸷:“伢儿,那有讲究的,叫什么名堂?”惊鸷晓得叫什么,但那时候惊鸷不说。陈叔笑了,说:“伢儿,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听也听熟了。那叫束修之礼。”陈叔说:“伢儿,你认真教。我与队委会的研究了,教一夜给两个工分。”王婶惊喜了,对惊鸷说:“伢儿,教!划得来的。教一夜两个工分。”

那时候惊鸷掇着茶噙着眼泪,说:“陈叔,王婶,书我教,盲我扫,两个工分我不要。”

王婶说:“你个苕儿。凭劳动的。当得的要得。”

惊鸷说:“我不要。”

王婶对惊鸷说:“儿,是不是话伤了你的心?”

陈叔对王婶说:“你瞎说什么?”

王婶对陈叔说:“老的,儿是读了书的。”

陈叔说:“那有什么法子?”

惊鸷踏着夜色出门。王婶掇灯送惊鸷。王婶对着夜,说:“儿,对不住你了。有些话中说不中听。有些话中听不中说。你不要往心里去。”惊鸷说:“干娘。我听着了。”

惊鸷回到家点亮了灯,那是父亲给他的灯,也是明亮的罩子灯。灯下惊鸷拿起父亲的长笛,吹了起来。惊鸷含着热泪吹父亲教给他的《苏武牧羊》,那曲儿激起悲愤,动着秋风。

垸头住的八爹,就是那时候听见那笛声,踏着沉沉的夜,来到惊鸷家中的。八爹来了,惊鸷也不停吹。

八爹知道惊鸷在吹什么。

陈叔给一天时间,让惊鸷在垸中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布置扫盲夜校。雪纯十六爹不在垸中住。雪纯十六爹在镇上住。由雪纯十六爹亲房兄弟菩萨爹拿着钥匙。

由于要开扫盲夜校,陈叔就从雪纯十六爹的亲房兄弟菩萨爹手里要钥匙。菩萨爹说:“又要借用?”陈叔说:“是的。”菩萨爹说:“你恐怕要到街上说一声。”陈叔说:“说什么?借用,又不是永借荆州。”雪纯十六爹土改时划的是小资本经营,这个成分相当于农村的富农,陈叔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到镇上打招呼。菩萨爹就将钥匙交给陈叔。陈叔过手将钥匙交给惊鸷。陈叔对惊鸷说:“要检查的。你去布置吧。”

惊鸷拿过钥匙开门。那钥匙是檀木的,朝上带着钩。那锁也是木的,就在门肚子上,是锁也是门闩,鼓着朝外突。那是典型的巴河流域石器时代农耕文明的木钥匙和木锁,那锁那钥匙那时候只有雪纯十六爹家的古宅还有。它穿越了铜器和铁器时代,还原在时光中,充满古老的诗意。

惊鸷将木钥匙伸进门肚子上的木锁里,一推,一拍,那锁应声就开,就好比一句古老的歌谣。惊鸷将厚重的大门推开,就有明亮的风吹进去。门里是雪纯十六爹家的宽阔的堂屋,青砖铺地,阴暗潮湿,私堂两边是厢屋,只有屋面上亮瓦儿透着天光。雪纯十六爹家的老屋,说是空着,其实一直没空,在何家垸随着时光发挥作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这里是队里的大食堂。那时候垸中所有人家的桌子,都集中到了这里,很有气势地摆开,让垸人和不是垸人的人,敞开肚皮在这里海吃,过很幸福的日子。可惜的是这日子并不太长。

惊鸷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在大门头上写红字。陈叔说了上面要检查的,没得红字不行。那时候是红海洋时代,恨不得天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红的。这样才见忠心。惊鸷就要搭梯在大门头上用尺子和铅笔打格子,打好格子后,才能用排笔蘸红油漆写字。这字按照当时的惯例,是要写美术字的。写字是惊鸷的短项。惊鸷写字不行。惊鸷没有像祖辈和父辈那样,有描红临帖的幼功。惊鸷读书时不讲究写。莫说美术字,就是常规字,惊鸷也写得像鸡扒。这时候八爹袖着手儿来了。八爹见惊鸷发愁的样子,就笑,说:“你下来。让我来。”

于是惊鸷就下了梯。八爹叫惊鸷把梯子搬走。八爹就不要梯,也不打格子。八爹用一根长竹篙将大号排笔绑了,离了大门,站远了,将那绑着的排笔,蘸着油漆仰面挺着写,那才叫绝活,那才叫功夫。一会儿大门头上“扫盲夜校”四个美术字就写好了。字字一样大,横轻竖重,间距一样的。惊鸷看在眼里,不服不行。

八爹美术字写得好,尤其是颜体字写得好。父亲说抗日战争期间,八爹参加过新四军外围组织抗日五大队。抗日五大队白天潜伏,夜晚活动。八爹不领枪,只领笔。八爹的任务就是写标语。八爹的拿手戏,就是用扫帚蘸石灰水,在垸头写标语。

八爹替惊鸷把牌子写好了,收了竿子,解了排笔,就袖着手儿看。惊鸷就开始布置室内。惊鸷把梯子搬进屋,用长竿子绑着竹梢子,扫屋里的灰尘。惊鸷角角落落,云天雾地地扫,把那灰尘串儿扫下来,那灰尘串儿落到地上,像下了场黑雪。惊鸷把灰尘串儿扫拢来,撮出门外。待屋里的空气净了,八爹就开始同惊鸷一道布置屋内的风景。八爹剪红纸,剪绿纸,剪成花儿,贴成内容。剪字贴成标语,扎彩球和彩旗,扯铁丝交叉,将彩球和彩旗挂起来,把教室打扮得五彩缤纷。虽说惊鸷在学校也是办栏造风景的好手,但比起八爹来,那就差远了。八爹才是做这事的高手。

惊鸷开始摆那些长桌。那些长桌是抵超支款、收起来的谷仓板子做的。那些谷仓板子是枫树锯成的。新中国成立前巴水河边古枫树特多,逢是人住的垸头都有,立地参天,几个人拉手抱,都抱不过来。农耕时代巴水河边的人家,就地取材,就爱用枫树板子做谷仓。那时候每户人家粮食下场了,就要储一些稻子做粮食,就用枫树板子做的谷仓装着。所以那时候巴水河边的农家,就有一些谷仓留着,是为祖业。这些谷仓在新中国成立后就没有用处,超支户没钱交,就拿谷仓板抵超支,所以生产队里保管屋里,就有许多的谷仓板子,这些谷仓板子正好用来做课桌。这些古老的谷仓板子,每一块漆黑光亮,都是祖先们带血带汗的手指摸光的。这些谷仓板子做的课桌,都很规矩,一律宽八寸长六尺,窄窄长长摆了,那教室就很像教室。每一排长桌的空当里,配一条陈叔从林场场长讨来的、疏林疏下来的马尾松做的凳子。那些疏林疏下来的马尾松做的凳子,只有拳头粗,为了让它们结实,经久耐用,陈叔只去少许的皮,出三指宽的面。陈叔是做木活的高手,所以那一条凳子就是一棵幼松。那些年轻的凳配着古老的桌,就散发着松香和水汽。

过会儿,八爹把小黑板提来了。那块小黑板漆黑发亮。小黑板是八爹藏的。新中国成立初八爹在队里田头地角扫过盲,用的就是这块小黑板。“文化大革命”中,那块小黑板是活动的批判栏,挂在田头地角,上面抄着报纸的话,或者是最高指示。八爹奉命把这些办出来,让识得字的人读。有时候就是天气预报,给垸人预报阴晴。八爹把那小黑板新漆过。那块小黑板就像面镜子,照着天上的太阳光。

惊鸷在青砖灌斗的壁上,摸索着砖缝儿,钉了三口大钉,将八爹送来的那块小黑板,挂在正面的壁上。这样教室里就万事俱备。这时候惊鸷就有诗涌上心头。惊鸷把那诗用粉笔写在小黑板上:“小黑板,我爱你。你是我抒情的处女地。我将在广阔的天地里,播下理想的种子,传播春的希望,收获冬的传奇。”

就在这时候大门光线一暗,涌进来一群,从河畈里收工回来的惊鸷的男伙伴。当然是春狗带队。只听见一阵锄头放地的声音,接着是喧闹声,把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闹得嗡嗡作响。他们进门就纷纷朝壁上瞄,见挂了红绿的彩球和彩旗,焕然一新了,就一直朝惊鸷闹。沙钵一抹被北风糙出血的脸,说:“办新房嘞!”胖儿人高马大,双手朝后一背,俨然像个将军,说:“组长,收我不?我也要学几个字。”春狗笑了,说:“你不行。”胖儿说:“我为什么不行?”春狗说:“你裆里多了一条筋。”胖儿说:“就不怕我死了?”春狗说:“你死不了。好人早归世,祸害一千年。”胖儿说:“春狗,你高兴什么?你不怕细女学了字,把你甩了?”春狗说:“我不怕。我是如来佛。她一跟头十万八千里,也翻不过我的巴掌心。”胖儿说:“你是不是与细女婚了手儿?”婚手儿是巴水河的关于性事的俗语,传神生动。春狗笑着说:“婚没婚手,你未必不晓得?”春狗脸不红,成竹在胸的样子。胖儿对惊鸷说:“你莫学他。”惊鸷的脸就红了,对胖儿说:“你说的么意思?”胖儿说:“没得意思。”春狗怕事闹大了,对惊鸷说:“收工了。大家顺便来玩玩。”沙钵说:“就是。只准你玩,不准我们玩吗?”惊鸷说;“这是玩吗?”沙钵说:“就是玩。领着玩。”那时候惊鸷哭笑不得,在伙伴们的眼里办扫盲夜校就是玩,惊鸷拿他们没办法。

这时候白话二哥来了。白话二哥上了初中的,一般不会与惊鸷他们闹,因为他比他们大,不是同类。白话二哥来,是有目的的。他认为教夜校应该是他,没想陈叔却派了惊鸷,所以心里就不平。白话二哥进门就朝小黑板上看,看惊鸷写的那诗,当着众人的面并不念全首,他把诗中的关键的词儿,组接起来念:“我爱你,处女地,播下种子,收获传奇。”那诗经白话二哥一组接,念的声调就特暧昧。垸中的伙伴就哄堂大笑。白话二哥对惊鸷说:“伙计,破天荒呀!要交桃花运的。”惊鸷的脸就红。惊鸷望着白话二哥,就愤怒了。

白话二哥并不恼,问惊鸷:“心里无私,你愤怒什么?”惊鸷语塞了。白话二哥说鲁迅的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白话二哥并不把鲁迅的诗说完,车身就走。那意思惊鸷却完全明白。

伙伴们闹了就走。留下春狗。春狗显聪明,对惊鸷说:“你明白陈叔昨天夜里为什么留下你吗?”惊鸷说:“不明白。”春狗说:“我明白了。你还不明白?”惊鸷悲愤极了,说:“春狗,你想我明白,还是想我不明白?”春狗说:“我想你明白,也想你不明白。”

那时候的夜幕,就在巴水河边初起的北风里,温馨地合上了。那是古诗中“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的季节。

那时候惊鸷喝过夜粥,就着正装,走马上任,到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给垸中的姑娘们扫盲。那正装是长衣长裤。这马虎不得。因为八爹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天降大运于斯人,惊鸷遵行八爹的教导。

惊鸷用木钥匙开门进屋,亮瓦上还有天光。惊鸷来到堂屋上方的小黑板前,把那盏罩子灯,注满陈叔提来的煤油,然后点亮。明亮的光,就烁烁闪闪,照在两张饭桌前的那块天地里。这就是惊鸷长灯夜课的地方。接下来三个月的扫盲,说是在偌大的教室里,其实就缩在那两张拼起来的饭桌上。这其中有原因。

那天惊鸷把夜校布置完了,春狗就随陈叔来检查。陈叔看到教室里布置得五颜六色,彩旗招展,谷仓板子做的桌子,幼松做的凳子,排得很整齐,很满意,说:“惊鸷,你会办事,上级来检查,肯定看得,过得了关。”春狗随着说:“那是。那是。”因为春狗爱随领导说那是,垸人都叫他那是。陈叔对春狗说:“那是。你晓得什么?你就会说那是,那是。你快去借两张饭桌,驮来,放在黑板前。”春狗说:“不是有课桌儿,驮饭桌来做什么?”陈叔说:“叫你驮你就驮,多说些话。”春狗说:“那是。那是。”就到垸中借两张饭桌驮来了。陈叔将两张饭桌拼着,放在黑板前。陈叔对春狗说:“那是。你记着,上面来检查,你就把饭桌撤掉。”陈叔对惊鸷说:“你就在这两张桌子前教。”春狗眨着眼睛说:“这哪像教书?像吃饭哩。”陈叔说:“那是。你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这大的教室该要几多的亮!煤油凭票供应。为了办夜校,公社给每个生产队一月供应两斤煤油,要细着用。不就是八九个伢儿吗?两张桌子一盏灯刚好。”春狗说:“那是。那是。”惊鸷就笑。陈叔是当家过日子的人,会见风挂牌搞形式主义,也会看菜吃饭,量体裁衣。

惊鸷点亮罩子灯后,就擦黑板,准备上课的粉笔。黑板擦儿是到街上新买的,上面的硬毛齐齐的,刚柔并济。粉笔也是新买的,整盒儿还未开封。惊鸷拆开盒儿,抽出两支来,那就上大下小,雪白可爱,拿在手里就有金属的声音。那时候惊鸷刚出学校的门,一直做学生,当老师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特别是给姑娘们当老师,那更是叫人神往的事。

那时候桌上罩子灯的火舌,粉粉红红地吐,就像是春天菜花漫天的河畈上,公狗跑疯时的性器,活活的,颤颤的,撞到人的眼里,心头就泛上些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感觉原始暧昧,叫人忐忑不安,不敢看,忍不住又要看一眼睛。惊鸷知道这就是躁动,这就是青春。

惊鸷不知道那时候他这个自命清高的家伙,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淫意很浓的意象?那天夜里他从陈叔家回来,吹了半夜的笛子,八爹同他说了许多神圣的话,然后睡着了,睡着后还是忍不住梦见了金莲,醒来时发觉青春湿了。那喘息,还有眼角热热的泪,让他自责,让他羞愧,但他没有办法。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遏止那反复发作的渴望,才能平静下来,面对白天他所规定的神圣和淡定。

那时候罩子灯明亮着,惊鸷等着姑娘们来上课。姑娘之中就有他心爱的人儿。从此以后他会教她和她们识字,教她和她们学知识,他会像呵护花儿一样呵护她们,让她和她们在雨露中开得美丽。那时候惊鸷的心,被初为人师的激情鼓荡着,就好比河畈上六月的彻日不息的南风,掀着藕湖里连天接地的荷叶,其间就有美丽的莲花,那呼之欲出的精灵。

惊鸷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便将两只发烫的手,按着那一叠扫盲课本和写字本。那叠课本和写字本,是公社发下来的,免费不要钱。这些课本和写字本,整齐地按在惊鸷的手下,散发着油墨的香味儿。发烫的手,便有宜人的清凉。惊鸷就那样坐着,等待着那些呼之欲出的精灵。

就在这时候,雪纯十六爹家虚掩的大门,“呼啦”一下撞开了,涌进了那群丫头。惊鸷那时候心中,就这样轻声地称呼她们。这样做才有利于他的身份和尊严。他是老师,她们是学生。他需要与她们拉开距离。

“哟,早就来了呢!”这时候就有尖尖的一根食指,指向了惊鸷。那是美华。美华是惊鸷的堂妹,十爷的大女。十爷虽然读了许多老书,新中国成立后家里成分不好,他的女一句没得读的。好在扫盲不讲成分,只要是到了年纪,就可以上。体现出有教无类的精神,叫人温暖。美华年纪不大,身子像她娘长得高。她娘是贫农的女,嫁给成分不好的十爷,抗争过自杀过,但始终没有办法。美华就像一棵泡桐树,大枝大叶的,所以嗓门也大,笑得也响。这鬼女平常在畈中做活,成天不说一句话,那夜就活了。美华见惊鸷正襟危坐,不笑。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说:“哎哟,像人嘞!”

中秋顺着美华的手指瞄,撇了撇嘴,说:“哟,细狗坐粪堆,假充大狗。”中秋是吕婶的女。吕婶虽说不识字,农闲时在大襟褂儿上挂两支亮崭的钢笔,给人做媒,养的女自觉高人一等。中秋与惊鸷同年生的。吕婶却不忙着给女说人家,那是待价而沽。中秋这丫头生得伶俐,高挑个,脸盘子红红的,像田埂上的一棵高粱,两条马尾辫像穗下的两片叶,见风动,像她娘,说话尖刻,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哟——!”数细女的嗓子嫩,哟一声,长长的,像一节活灵水鲜的青荷藕:“还不笑嘞!”细女自从娘老子同意她嫁了春狗,精神面貌为之一新。

惊鸷当然不笑。惊鸷端正地坐在黑板上方。惊鸷要是同她们随哄打哄,还算什么老师呢?还能教她们的书吗?

她们见惊鸷不笑,就继续攻击惊鸷,争取平等。

美华说:“惊哥,翘个么事嘴巴?谁欠你三升大麦债没还?”中秋说:“莫摆架子。摆架子累死了人,莫怪我们不好。”细女说:“什么了不得?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惊鸷站起身来,板着脸说:“这是课堂,不是戏场。来了就坐好。”

中秋说:“哟,蛮正经的!你要先朝我们笑一笑,作为见面礼。不然凭什么要你教?”众丫头一齐说:“对!你要笑一笑。”惊鸷仍是不笑。她们仿佛被激怒了,一齐说:“笑不笑?不笑,我们就回去了,不做你的学生,要你教不成。”中秋说:“真是的。白天做得累死累活,晚上还不笑,划不来!”细女说:“走!”美华也说:“走!”

惊鸷以为她们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她们真的朝外走。惊鸷生气了,大喊一声:“美华!你转不转来?”惊鸷不敢朝别人发火,只有捉堂妹出气。

美华在门外捏着嗓子说:“我不转去!就是不转去!”

丫头们在门外哄堂大笑。

惊鸷在屋里气得要死,没想到这班丫头一来,就给他来个下马威。没想到一会儿,她们又簇拥着进屋来了。惊鸷眼睛一亮,发现簇拥在中间的是金莲,金莲手中捏着一把喷香淡黄的野菊花。惊鸷这才明白这群丫头起哄是假,等金莲来是真。惊鸷还是被她们骗了。这群鬼女。

丫头们把金莲簇拥在当中。她们不再叽喳,齐齐地站好了,像一排巴水河边初夏的青杨林,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惊鸷这才知道金莲迟来,是采野菊去了。那把野菊花是金莲垸头长满木槿的篱边采来的。那是惊鸷采木槿花给棉花传粉的篱。那篱上木槿间的野菊特别的多,生命力顽强,开得格外茂盛。金莲知道惊鸷心里的秘密,就到那篱上采那野菊花。那道篱上的野菊,香得久,其味苦,就好比农家女儿的命。金莲上学前就把它采来,代表丫头们献给他。

那时候金莲拿着那把野菊向惊鸷走来,众丫头一齐鼓掌。金莲上身穿着崭新的藏蓝色的卡其布褂儿,那褂儿是她亲手缝的。金莲祖父是手工裁缝,金莲向祖父学来了好手艺。那褂儿是那样的合身,天蓝的颜色,衬着她白净的脸蛋儿,就像天上皎洁的明月。那两道黛青的柳叶眉,就像两抹舒展的云,挽着那两颗明亮深邃的眼珠。那时候惊鸷的眼睛,就无法离开那轮皎洁的明月,就无法离开那两颗明亮闪烁的星星。两双眼睛对视了,只一瞬,就迸发出会心的光芒。那时候惊鸷不敢久看那眼睛。金莲说:“惊哥,你晓得这花是从哪里采来的吗?”惊鸷说:“我晓得。”金莲说:“惊哥,那篱上木槿结籽了,野菊花开得真好。”惊鸷的心就飞到岗头的棉花地里。日子里的惊鸷经常到垸东头岗头的棉花地里去看,他用木槿花传粉的棉花结籽了,正在成熟。待到成熟之日,他就采下来,等到明年,他再种下,让梦想成真。那是他的秘密,金莲与他共守着,没有外人知道。

那时候金莲把那把野菊献给了惊鸷。金莲和那群丫头一齐喊:“老师好——!”

那时候幸福的泪水,就涌上了惊鸷的眼睛。惊鸷的胸中就轰响起雄浑而又激越的旋律。这旋律与后来惊鸷听小提琴独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时的感觉一样。那时候惊鸷就想象他用木槿花传给棉花的种子,种在来年的土地上,发芽生根了,阳光灿烂,雨露充盈,长成了树,秋后树上结满洁白的棉花。从此后不用播种,只需采摘。那时候惊鸷感觉到了,生命之中,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美。惊鸷想生命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他会为之奋斗,让梦想成真。

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奠定了惊鸷以后三年优美而又苦难的旋律。惊鸷知道命运安排,他就是陈叔为女儿防范的对象。他就是陈叔不放心的角色。事实上围绕惊鸷和金莲必定要发生故事,就像那篱上的木槿和地里的棉花。谁叫它们是同属的。是同属就有成功的可能。

那天夜里,惊鸷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喷香的野菊花之后,就在那盞明亮的罩子灯下,就在那两张拼起来的饭桌上,开始上课。让他的理想放飞,让那些世事初谙的丫头们,一个个坠入崭新的世界。这与那时乡村里世俗的日子完全不同。

惊鸷把那些扫盲课本和写字本,写上名字发给金莲她们。惊鸷告诉她们:“课本和写字本上的那些名字,就是你们。从此以后你们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只要学会了,会写了,不管走到哪里,生老病死,不会变。”金莲她们用手抚着发给她们的课本和写字本,仔细看着封面上的名字,用手点着,仔细看。你对我说:“这就是我。”我对你说:“这就是你。”“你的真简单。”“你的好复杂。”一个个欣喜若狂哩。那时候她们不说土话,学着咬词儿。这些词儿是从林场武汉知青的嘴里听来的。

那天夜里惊鸷同她们开了第一课。第一课的内容是“人口手”。惊鸷省了“口”,省了“手”,只教“人”。惊鸷将那个“人”,写得很大,小小黑板上,只有那个大大的“人”。惊鸷对她们说:“记住,我们都是人。天地生人。男人女人都一样。人人平等。干部工人也一样,林场住的武汉知青也一样。”她们兴奋说:“一样哩。都一样。”

那时候的星星下,林场住的武汉知青又在歌唱。那群“仙人”,没有了刚下乡时的激动,不搞疯狂的合奏了,搞抒情独唱了。一个人吹笛子,一个人唱。唱那时的红歌儿:“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深夜里怎样想,白天里怎样想。惊鸷知道那班人儿,折腾得差不多了,想家了。歌也深沉,笛也深沉。那歌,那笛,随夜风传下山来。

在那样的背景下,惊鸷开始上课。惊鸷先教她们写。写好说,她们都很聪明,一会儿就会了。惊鸷接着就讲意义,那个简单的,一撇一捺的“人”,惊鸷居然从猿讲起,海阔天空,滔滔不绝,赋予它许多的内容。惊鸷恨不能一下子将天地讲转,让姑娘们一口吃成胖子。

金莲就举手,指着课本,说:“老师,还有口手哩!”金莲不叫惊哥,叫老师。金莲急着学字,讲得太多了,她就听不进。

惊鸷这才记起,第一课还有“口、手”,不能光教“人”。于是就教“口、手”。先教她们认,再教她们写。认熟了,写会了。她们才满意。金莲说:“这才是事儿。”丫头们一齐附和,说:“对头。”

这时候夜深了,风中林场里的歌不唱了,于是就散学。

丫头们仔细收拾桌上的课本和写字本,一个说:“明夜早点来。”一个说:“明夜来早点。”

于是就各自出门,点亮火把,归家去。

第二天惊鸷就发现陈叔的心情格外好。王婶见男人的心情好了,心情也好,见人脸上都是笑。

出早工,陈叔就领着人们,在垸东头岗头的棉花地里种小麦。还未打霜,地里棉花的叶儿还青着,上面有桃还未开,就不能拔秆,就在棉花林里间作小麦。这样就不影响小麦的季节,同时还可能等棉花吐絮。巴水河边的岗地每年都是小麦与棉花轮作。初夏在小麦林里间棉花,初冬在棉花林里间小麦。这样就两不误,收成就有保障。惊鸷看到他用木槿花传粉的那棵棉花结的桃,小小的像粒扣子,还未现絮,木槿结实的成熟周期太长了,这就不能急,要等到霜打树叶落尽成熟后才能采摘,不然就会前功尽弃。惊鸷把那桃看在眼里,金莲也把那桃看在眼里。二人不说话,对了眼风,就把那秘密守在心里。

那时候就不用犁,男人们在棉林里用挖锄开沟,开宽宽的沟,在宽宽的沟里撒小麦的种子。女人们就从垸中挑土粪来覆麦种,然后就平整,土细肥足,等到雨下,小麦好出苗。那时候惊鸷与同类们混在女人中挑土粪。土粪是从各家门前的窖里收来的,以日子里屋里扫出来的尘土和出灶的草木灰为主,那活就不重。挑粪的路上,惊鸷就听见王婶同吕婶说话。那是日子里女人们轻松时说的体贴话,这话不怕人听见,听见了也不打紧。王婶说:“她姨,你晓得不?我家细婆娘穿了张家的布料哩。”巴水河边垸中的女人们和好了就是一家,以儿女称呼对方,这样就显得熟络。细婆娘是巴水河边娘对未出嫁女儿的俗称。吕婶说:“是吗?”王婶说:“是呀。细婆娘把张家的蓝卡其拿一块出来,缝了一件褂儿穿。”吕婶问:“是穿着上夜校吗?”王婶说:“是的呀!”吕婶说:“我说了,女大十八变。她缝了张家的布料穿,说明她回心转意了。”王婶说:“你说的对。”

惊鸷隐约听说金莲对张家这门亲事有成见。巴水河边的用词很有意味,如果说有意见,那是在嘴上的,可以说通。如果说有成见,那就是在心里的,说也无用。所以金莲与张家开亲后,只穿张家一件热褂儿,那是做个样子,然后再不动张家送来的布料,说明金莲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巴水河女儿开亲了,娘老子最担心的事,是女儿不动男家送的布料。不动男家送的布料,就意味着日后好退亲。女儿不穿男家定亲的衣裳,始终是娘老子的一块心病。

金莲不满意张家这门亲事,据说有两个原因。一是这门亲事太随意了。那一回陈叔领着垸人,到十五里远的河下游开田,就驻在河边河南垸的张家。张家与何家垸有亲戚,张家的内当家与垸东头的三妈是姐妹,陈叔的大儿媳是三妈的女儿,张家自然对何家垸来的人客气,招待很周到。张家的父亲也是队长,与陈叔级别相当。张家有三个儿,大儿小名叫狗儿,年纪比金莲大两岁,于是三妈就做媒,陈叔认为门户相当,就答应了。于是就看人,请媒定亲,整个过程下来,金莲没说一句话。张家的儿也是好儿,吃得做得,只是没读书,只是人黑,长得不高,他见金莲没得话说,只是笑。金莲见了他没得话说,只是不笑。这事儿就悬着,叫娘老子揪心,不晓得这细婆娘闷的么心思?所以金莲上夜校缝了张家蓝卡其布料穿,陈叔和王婶的心情就好。惊鸷听了王婶与吕婶的对话,心里就有波澜起。惊鸷知道金莲不是简单的女儿,心思就像河里的潭子,深着哩。

这天夜里惊鸷上课就不见金莲来。这夜里上的是第二课。第二课的内容是“马牛羊”。惊鸷把三个字写在小黑板上,就坐着等。等了好半天,中秋就问:“老师,今天的课上不上?”惊鸷说:“上。”中秋说:“那还等什么?”惊鸷说:“还有个人没来。”中秋说:“那人今夜恐怕来不成。”惊鸷问:“为什么?”中秋就笑,说:“你还不晓得吗?”姑娘们就一齐抿着嘴儿笑。惊鸷就怅然若失,说:“那就上课吧。”惊鸷就领着姑娘们先认字。惊鸷用竹鞭点着小黑板上的字,教:“马、牛、羊”。一边教一边用眼睛瞄着门。姑娘们见惊鸷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说:“老师,你到外边去看看天上的星星出来没有?”惊鸷就回过神来说:“莫打野。”美华尖着嘴说:“哟,还说我们打野哩。”

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金莲的妹细莲。细莲黄毛丫头一个,翘着两条小辫子,对惊鸷说:“老师,娘叫我来给我姐请个假。”惊鸷问:“你姐今天夜里做什么去了?”细莲说:“我姐今天夜里有事。”惊鸷问:“什么事?”细莲说:“客来了。我姐今夜陪客。”细女见窍放窍,对细莲说:“哟,细莲,你姐的客来了是吧?”巴水河边说客来了,专指姑娘的对象。细莲说:“是的。张哥来了。”细女说:“你娘那不杀了鸡?”细莲说:“是的。我娘煨了汤,带信叫张哥来喝汤。”中秋问:“杀的是公鸡还是母鸡?”这是套细莲的话。巴水河边待客有讲究,如果杀公鸡那就是一般的客,如果杀母鸡那就是贵客。细莲说:“杀的是母鸡。”中秋问:“正生蛋的?”细莲说:“正生蛋的。”中秋说:“那不好大一罐子汤?”细莲说:“是好大一罐子汤。张哥喝了两口。我姐一口也没喝。”中秋盘细莲玩,问:“那你不喝了好些?”细莲说:“我要喝,我娘不给我喝。”姑娘们一齐笑,把细莲笑走了。

惊鸷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金莲缝了张家的蓝卡其面料穿,王婶以为金莲回心转意,就杀鸡带信叫女婿来喝汤。喝汤是形式,主要是叫女婿来走动。女婿来了,就叫女儿陪着坐,陪着说话,培养感情。巴水河边许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就是用这样的方法进行的,一来二去,就水到渠成了。

那夜的“马牛羊”教得差了一味。没有金莲,罩子灯的亮,也差了许多。惊鸷老是走神,脑子里老是出现金莲与张狗儿在房中坐着的情景。惊鸷心里恨自己不争气,金莲与张狗儿的事是明媒正定的,与你有什么相干?陈叔不早就叫你三升大麦演回影子戏,唱个正经曲子吗?八爹不是早就告诫为人十分正气鬼也敬你七分,三条大路走中间吗?但是没有办法,惊鸷还是想入非非。

没想到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门被突然推开。惊鸷眼前一亮,进来的是金莲。金莲没穿那蓝卡其褂儿。金莲将那衣裳脱了,穿着平常出工穿的打着补丁的褂儿,眼角有了泪痕,咬着嘴唇来上课。要是换了别人,姑娘们一定要打打邪,开开玩笑,旁敲侧击,问这问那。但对于金莲她们却不敢问。不问,那气氛就沉重,闷闷的。

还是惊鸷问:“来了?”金莲说:“你不是看着我来了?迟了吗?”惊鸷说:“不迟。”金莲说:“不迟,那你愣着做什么?”

那天夜里金莲犯了犟,夜深了还不许下课,非要惊鸷给她把课补上不可。直到她把“马牛羊”认熟了,写会了,姑娘们呵欠连天,她才饶人,这才合上课本和写字本子,用手儿拍,笑了,说:“听着,看我的笑话,谁都莫想。”

这个鬼女,应了巴水河边的一句老话,豆腐落到灰里了,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

据说陈叔家那天夜里很不平静。这事别人不晓得,只有隔壁的细女晓得。细女说那天夜里陈叔家的灯,一直亮到五更天。细女说只听到王婶数落声,没听到金莲的声音。

张家的儿第二天起大早就回去了。王婶就跟着脚儿,送女婿。王婶把女婿送到垸西头吃水塘对面的祠堂岗上。这时候陈叔出工的哨子就吹响了,人们顺着哨音出工。王婶就站着不送,对女婿说:“常来呀,常来!”那女婿一句话没得,只是闷着头儿走。

那天还是播麦。陈叔牛脾气又犯了,整天不说话,带着垸人死做。往常中午和下午应歇气的时候,他也不歇,害得垸人有意见不敢提。有什么法子?他是队长,土地菩萨哩,管着这方土地。垸人只有随他,顺着他的毛儿摸。若是摸倒了毛儿,那就更没得好脸色给人看。

计划一百天的扫盲班,办到八十天的时候,就流产了。流产的原因不怪别人,要怪就怪惊鸷。如果惊鸷只是教字认字,估计那夜校就办得到头。惊鸷不该将动静闹大。

夜校办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夜里春狗、胖儿和沙钵等垸中的男伙伴们闲不住,就来凑热闹。春狗带着他们来。他们不要书,也不要写字本,就坐在后面没亮的地方听课。姑娘们急了,不要他们合阵,赶他们,赶也赶不走。姑娘们说:“鲫鱼不跳鲤鱼塘,男人不搞女人行。”这是巴水河边的俗话,意思是日子里有些事不能搞混。他们不急,厚着脸皮对姑娘们说:“天下的字儿是人认的。你们是人,我们不是人吗?见者有分。鲤鱼学得,鲫鱼也学得。”

姑娘们拿他们没办法,就用眼睛望着惊鸷,要惊鸷拿态度出来。其实惊鸷有办法对付他们。惊鸷只要对陈叔一说,陈叔肯定不要他们进屋。但惊鸷不想这样做,因为他们想认字儿没有错。春狗他们见惊鸷不表态,就娇狗上灶样地趁机挨到前面来了。女儿们围着两张饭桌,他们就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女儿们。

这样一来,冬夜里的垸子就热闹起来。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就灯红夜亮,人声狗吠,引起了垸人的注意。少男少女们在一起,免不了打情骂俏的事。上课的时候,男伙伴们的手,有时就摸到了前面坐的姑娘的辫子上,他们不敢摸姑娘们的屁股,除了春狗,他们的脸皮都没厚到那个分上,有细女在场春狗也不敢。被摸到辫子的姑娘脸就红,就有反应,扭过头说:“你要死沙?”男伙伴就说:“没招到。搞那大的动静做么事?”姑娘们正色说:“你莫邪!”男伙伴就打自己的手。好在惊鸷还拢得住场面,有了苗头,惊鸷脸一板,他们就正经了,低眉落眼地听惊鸷教课。只是垸中就有了传言,说:“扫盲班成了戏场哩。”这就不是好兆头。

夜校办到八十多天的时候,效果不错。姑娘们都能写自己的名字,扫盲课本上的字,只要教了的,她们都能认能写。凡是能认能写的字,日子里她们在报纸或者书上见着了,就不放过,当着垸人的面,你指我认,于是就唱着笔顺,用手指在空中写,理直气壮,慷慨大方。惊鸷统计过,扫盲课本上常用汉字有五百来个,如果课按计划上完,姑娘们就能达到扫盲的目的。上街能认街名,买货能识货名,能看报纸上的社论。这些姑娘聪明哩,开始要惊鸷手把手地教,后来就晓得自己写。特别是金莲,那本子上写的字最好最认真,一个个像绣的花儿,一笔也错不了,叫惊鸷爱不释手。

夜校就是在这关键时候出了偏差的。少男少女在一起,首先引起警觉的是吕婶。吕婶是什么人?吕婶闲了,在满大襟的蓝褂儿上,斜挂着两支自来水钢笔,给人做媒,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知道少男少女混在一起,日子一长,会是什么结果。于是吕婶就叫中秋把课本和写字本领回去,不要她的女儿来上学。那时候吕婶做梦也想给她的女儿找个好婆家,不想让她的女儿在夜校里花了心,毁了前程。中秋很听娘的话,就把课本和写字本领了回去,真的不来了。

惊鸷就叫春狗去叫中秋。春狗是民兵排长,队委会分工,夜校由他负责。春狗不去。春狗说:“我才不用热脸挨吕大娘的冷屁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女儿吗?又不是金枝玉叶儿。”惊鸷只好叫细女去。细女也不愿。惊鸷就对春狗说:“你们俩总要把一个去,不然这课没法上。”于是春狗就对细女笑,说:“你怕什么?吕大娘不会抢你的。”细女气了,对春狗说:“啊,你是怕她把你抢去做女婿?你放心,人家看不上你这货哩。”春狗说:“你放心,这货有一个看上就要得。”大家就笑。

细女就出门去叫中秋。细女回教室时,仍是一个人。惊鸷问细女:“怎么样?”细女说:“槐荫树不要她来。”垸中人叫吕婶叫槐荫树。槐荫树是《天仙配》戏里,七仙女与董永的媒人。惊鸷问:“中秋在做什么?”细女说:“她在灯下铺着本子写字哩。”惊鸷诧异了,问:“没人教,她怎么写?”细女说:“槐荫树开口说,有课本,还要人教什么?照着写就是。”惊鸷就哭笑不得,有课本就不要人教吗?照着葫芦画瓢呀?中秋不来,七个仙女就少了一个。惊鸷心里不好受。春狗对惊鸷说:“少一个算了,不是还有六个仙女吗?‘夜深犹听人语响,到底人间欢乐多。董永,你接着教。”春狗把惊鸷当董永,对惊鸷说戏中的唱词儿。

这还不是夜校流产的真正原因。使夜校流产的真正原因,是惊鸷听信了细女的话,心血来潮,别出心裁,搞开门办学的后果。想起来好笑,你说一个临时的夜校扫盲班,又不是什么正规学校,赶什么时髦?搞什么开门办学?但那时候惊鸷就动了心。那时候林场的武汉知青们,夜夜在燕儿山下就着星月唱歌儿。那班家伙想家了,就用那方式表达。那歌儿选得好,又有口琴和笛子伴奏,又有地上的清风和天上的星月相伴,只要开唱,就影响着山下夜校里女儿们的心情。风中那歌儿表达的感情多么深沉:“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革命代代如潮涌,万里江山铺锦绣。”“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是当时在全国上映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插曲儿。惊鸷知道他们选择这插曲唱的意思。他们在燕儿山上的夜里,用这插曲把心中的渴望和思念,对着头上的星空,深深地唱出来,那就是如泣如诉。

细女听见那歌声,就对惊鸷说:“老师,林场的歌儿唱得真好听。”惊鸷说:“细女,你是不是想学?”细女说:“当然想学。我一听他们唱,喉咙就痒。你记得那次对歌吗?我输了哩。”惊鸷说:“我只会教字,不会唱歌儿。”细女说:“你不晓得让他们下山来教?”金莲就笑,说:“细女,你好大的野心,学了字还想学唱歌。”细女说:“金莲姐,学字不是为了唱歌儿吗?”金莲说:“你是不是想当歌唱家?”细女说:“金莲姐,你不想当歌唱家吗?你看王玉珍的洪湖水浪打浪该想死了多少男人?”那时候歌剧《洪湖赤卫队》真的演到了乡下,夜里就在竹瓦镇北门的广场上搭台唱,台下人山人海。那回春狗那家伙听疯了,回家的路上,对人说:“要是能跟王玉珍睡一夜,枪毙了也值。”这话自然传到细女的耳朵里。细女气笑了。春狗再找她时,她对春狗说:“你想死还是想活?想死去找王玉珍。”春狗说:“我想活。”细女说:“死过了是不是?”春狗说:“哪能呢?我还没活够。”说是说,笑是笑,说真话细女还是想当王玉珍,让春狗去死。

于是惊鸷觉得细女这个想法不错。于是惊鸷就想请林场的知青下山来,给夜校的姑娘们教歌儿。惊鸷请示春狗,问:“排长,你说行不行?”春狗就笑,说:“有什么不行的?细女想我死,说不定还是经验。”春狗脸皮厚,说话不怕羞。于是惊鸷就上山去请,同知青们说好,只教三晚上,给姑娘们教《闪闪的红星》里的两首插曲儿,教会了就收场,给姑娘们开开眼界,权当开门办学。这事儿惊鸷就没有请求陈叔,认为这是教学上的事,同春狗说了就行。

惊鸷到林场去请,知青们就来了。他们的歌儿都唱得好,林场就在山上,与燕山七队是邻居,日子里男男女女全都混熟了,要来就全来,请一个那就没劲。山下要的是集体学习,山上要的是集体表现。这符合那个典型时代双方的心情。

教歌就在雪纯十六爹的古宅里进行。人多,那大门就不关了。罩子灯的亮光下,翔子、旦子和东子就轮番上阵,把人教,把人领唱。先教曲谱。翔子想卖弄,就把歌儿的五线谱写在小黑板上。那时候这班家伙对于五线谱也是行家。那些谱子就像蝌蚪样爬满了小黑板,叫人眼花缭乱。这对于农家姑娘来说就是天书,一个个望着黑板目瞪口呆。惊鸷忙说:“兄弟,这不行的。”翔子就知道错了,马上改成简谱。翔子把简谱写在上面,把歌词标在下面,先教一句简谱,再教一句歌词。这就不是难事,巴水河边的姑娘,从小在月下,跟娘学唱民歌,对曲调有天生的悟性。莫说七个音符,就是一个音符,她们也能悠扬婉转地唱成曲儿。这样就很好,很有效果。两首插曲,教三个晚上,金莲她们就都唱熟了。而且她们唱的有些地方比原歌有更独特的艺术效果。这出乎知青们意料之外,叫惊鸷欣喜若狂。《闪闪的红星》的插曲本来是江西民歌改编的,江西与鄂东一江之隔,鄂东的人们都是明代从江西移民过来的,生命之中的民歌就有许多共同的基调,所以姑娘们学起来就水乳交融,得心应嘴。知青们教的时候把心里的许多感受融进歌儿里,姑娘们唱的时候也把心里的许多感受唱出来。这样《闪闪的红星》的两首插曲只是个感情抒发的载体。比方说:“夜半三更哟盼天明,”知青有知青心里盼的滋味,姑娘有姑娘们心里盼的滋味。比方说:“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知青有知青的映山红,姑娘有姑娘的映山红。惊鸷对姑娘们说:“映山红就是杜鹃花。”杜鹃花燕儿山上也有,燕儿山上松林间的杜鹃花开了,巴水河边的春天就来了。姑娘们晓得把自己的心思融进歌儿里,深情地唱出来。

三天过后,燕儿山下就是歌儿的海。只要林场的知青在山上领头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姑娘们就把那歌儿接起来唱。那歌儿就唱疯了,唱活了。畈中做活时,只要有人碰那旋律,就有人开口唱,于是大家就一起唱。细女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金莲唱:“寒冬腊月哟盼春风”,美华唱:“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众女儿一齐唱:“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唱得畈中做活的父母们瞪着大眼睛望着女儿们。那眼睛里该有几多的心思?于是那扫盲夜校就办不下去了。

陈叔有办法不让扫盲夜校办下去。陈叔不要夜校办下去的方法很委婉。那天陈叔就找到了惊鸷。陈叔对惊鸷说:“该你上水利了。没办法,凭天倒地的事,轮到了你的班。”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全国兴修大型水利工程,县里有常年的建制,一律军事编制,县里叫民兵师,区里叫民兵团,公社叫民兵营,大队叫民兵排。每个生产队常年要分几个名额服役,就好比秦朝修万里长城。那是吃苦的差,经常有死人的事发生。为了公平,队里的劳动力和准劳力,开春时就拈阄儿排班,一个月一换,轮到谁就该谁去,谁也躲不脱。惊鸷是男儿,也拈了阄儿的。冬月就轮到惊鸷的班了。陈叔正为夜校扫盲班的事发愁,正好借梯下楼,就让惊鸷去。本来这班是可以换的,扫盲是上级布置的大事,队长说换人去,没人有意见。队长不说换,那就按拈阄的办,凭天倒地。

陈叔要惊鸷上水利。惊鸷心里就悲凉。惊鸷对陈叔说:“那夜校还办不办?”陈叔说:“日子多如牛毛,以后再说吧。”惊鸷就知道陈叔的心思。陈叔是怕惊鸷把她女儿的心教花了。惊鸷没办法,只有上水利。

临走的那天夜晚,惊鸷给姑娘们上了最后一堂课。最后一堂课,教的是毛主席语录“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那时候扫盲课本编得杂,里面就有毛主席语录。散学后,惊鸷就把课本和写字本发给姑娘们,好让她们复习。姑娘们不领。姑娘们说:“不是说,回来再教吗?”惊鸷说:“再教,你们再带来。”金莲对姑娘们说:“赊账话,你们也信?”姑娘们就领课本和写字本。只有金莲特殊。她只要课本,不要写字本。惊鸷说:“你拿着。这都是你的。”金莲说:“惊哥,书是我的,字是你的。”金莲把写字本递给惊鸷,让惊鸷留着。惊鸷接过金莲的写字本时,心在颤抖。惊鸷知道扫盲班再也办不成,白驹过隙,光阴不再,那息息相关,心领神会,许多美好的夜晚,只能留在记忆里。

散学后,姑娘们含着眼泪走了。只有金莲和细女不走。那时候在灯下,惊鸷默默地将小黑板擦干净,将没用完的粉笔收拾到粉笔盒子里。惊鸷对金莲和细女说:“夜深了,你们走吧。”金莲说:“惊哥,明天你就要走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你没话对我说吗?”惊鸷说:“不能再教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金莲笑了,说:“惊哥,你搞忘记了是吧?你传粉的棉花还没熟透哩。我记得在哪里,是哪棵。到时候我帮你摘下来,保存着好吗?”那时候惊鸷真的把那事给忘记了,那是他的心血哩。听了金莲的话,惊鸷的眼睛就红了,说:“金莲,谢谢你!”金莲又笑,说:“惊哥,你见外了。你不是说那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吗?”惊鸷说:“是的。是的。”细女说:“是的个鬼!你要笑一个给金莲姐看,才答应你。”惊鸷知道金莲把那个秘密与细女分享了。惊鸷就笑。细女说:“不算。一点不自然。”惊鸷就又笑,还是不自然。

于是就锁门。于是就把钥匙交给金莲。金莲是队长的女,把钥匙交给她,就算交给了陈叔。出门,金莲和细女点着火把,要送惊鸷。惊鸷说:“你们自己走吧。我又不是路不熟!”细女说:“哟,还不领情嘞。”垸大人杂,惊鸷坚决不要金莲和细女送。金莲和细女就不敢送。

惊鸷踏着黑夜走。金莲和细女举着火把,让亮照着垸中的路。惊鸷走远了,走到了垸东头。这时候惊鸷听到金莲和细女的歌声:“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时候就听见王婶的声音:“细婆娘,这大夜深还唱什么?”王婶见夜深了,出门找女。王婶对于女儿,心肝操细,生怕女儿魂丢了。

惊鸷踏着夜,提着小黑板,到垸东头八爹家里去还。八爹和八婆还没睡,偎在床上说话儿。门关着没闩,惊鸷推开门走进去。八爹见惊鸷提着小黑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八爹不说话。惊鸷说:“八爹,把小黑板还给您。队长不要我教了。”惊鸷说这话时声音像哭。八爹说:“不要伤感。你毕竟教了她们一场。”八婆说:“孩子,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二天大早惊鸷就挑着被窝、粮草和工具随同班的垸人上水利。水利工地在百里之外的江堤上,那时候不通车,要步行一整天才能到。同班的垸人都有亲人送,只是惊鸷没有。父亲在黄石做泥工不在家,父亲不晓得他的儿上水利。前些时惊鸷带信给父亲,说他正在办扫盲班,临到他的水利班陈叔估计要换人去,没想到惊鸷估计错了。没亲人送,惊鸷的心就空落落的。

八爹站在垸东的岗头上,手里握着惊鸷留下的钥匙,北风中像一棵树默望着惊鸷。金莲混在岗头上出早工的人群中,惊鸷随着上水利的人朝路下走,金莲伸出手儿扬,那手儿像风中半开的莲花。惊鸷晓得那手儿是朝谁扬的。惊鸷的心里一热,接着紧起来一痛,纵有诗情化不开。

第八章 紫薇红隐忍

腊月二十四,父亲挑着行李回到家,走到垸中殿池前的家门口,垸东头的八爹就把大门钥匙送来了。父亲问八爹:“我的种嘞?”八爹说:“上水利去了。”父亲一惊,问:“他信上不是说正在办扫盲班吗?说队长换人去。是不是犯了事?”儿子读高中时总是不顺,虽说有惊无险,但父亲吓怕了。八爹说:“九相,你的儿成人了,晓得深浅,能犯什么事?”父亲从八爹手里接过钥匙,把大门打开。

腊月二十六水利下马,惊鸷踏着寒风细雨回来了。惊鸷把行李放在床上,父子俩就有铺有盖。父亲煮粥给儿吃,让儿吃饱放碗后,就问儿:“种,你是不是教夜校教出了事?”惊鸷说:“没有。我是用心教。”父亲问:“你是不是起了邪念?”惊鸷说:“没有。我信八爹的话,八爹说为人十分正气鬼也敬你七分。”父亲说:“我不信。”惊鸷说:“不信,你到垸中去问。”父亲见儿那副坚定的样子,就叹了一口气,说:“儿呀,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的是避嫌。你做到了吗?”惊鸷说:“我做到了。”父亲说:“那为什么课没教完,就让你上水利?”惊鸷一肚子委屈,说:“我也不晓得。”父亲说:“你肯定晓得。”惊鸷就默默无言。父亲苦笑了,说:“也太小看了我的儿。我的儿正青春年少哩。瓜田李下吃不吃好说,连想吃的心都没有,那不是个苕?既然扫盲开夜校,不就是开风气吗?我的儿,你没错。错的不是你。”

父亲就收碗洗。父亲边洗碗,边对惊鸷说:“种嘞,风气开得怎么样?”惊鸷说:“能认字,也能唱歌儿。”父亲把饭碗用抹布擦干,说:“这就不错。”正在说时,金莲踏着风来了。金莲进门,父亲拿眼望着金莲。金莲对父亲说:“九伯回来了?”父亲说:“回来了。”金莲说:“惊哥,你回来了?”惊鸷说:“回来了。”金莲就把手里捏的纸包儿递给惊鸷,然后出门。父亲盯着金莲的背影望了好半天。

金莲走了,父亲的眼睛收到惊鸷手里的纸包上。父亲问:“种,是什么东西?”惊鸷说:“没什么。”父亲问:“是写的字吗?”惊鸷说:“不是。”父亲说:“啊,不是字。我以为她能写字,给你写字。”惊鸷说:“你莫瞎想。”父亲就同儿子商量:“种,能让我看看吗?”惊鸷说:“父,你怎么像个孩子?说了没什么。”惊鸷就把那纸包递给父亲,说:“你拿去看。”父亲把纸包打开,见纸包里包的是三粒像棉花又不像棉花的种子,就好奇,问惊鸷:“这是什么东西?”惊鸷说:“这是木槿与棉花传粉结的籽。”父亲问:“这有什么用?”惊鸷就把他的实验和理想讲给父亲听。惊鸷说:“若是实验成功了,棉花就长成树,不用年年种,到时候就在树上摘棉花。”父亲听笑了,说:“还真是理想。”父亲问:“为什么她送你?”惊鸷说:“我上水利去了,种子成熟迟,是她帮我摘的。”父亲问:“她晓得你的理想?”惊鸷说:“晓得。这是我和她的秘密。”

父亲坐下点一支烟抽,笑淡了,说:“种,这理想好。这理想是理想。只要是花就能传粉长成树,树上就能摘棉花。”父亲把烟从嘴里吐出来,那也是一朵花。父亲说:“种,你怎么不把鸟儿的翅膀传给你,长了翅膀后,你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那就异想天开,心想事成。”惊鸷说:“这是科学。”父亲戚然了,说:“怪不得没要你教完。”道不同不相为谋。父子俩就相对无言。

腊月二十八吃年饭前还是供祖人。菜上桌,摆了酒盅和筷子。父亲上烛,点燃香,插在装沙的玻璃瓶子中。父亲在桌下烧纸钱,叫惊鸷磕头,然后自己磕。父亲跪在地上长磕三个,然后长揖不起。父亲跪在地上对祖宗祷告:“列祖列宗,我的儿读了好多书,不是平常的儿。你们要睁开眼睛,莫睡着了,让我的儿娶妻生子,过上人过的踏实的日子!”父亲祷告完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惊鸷磕。惊鸷知道拗不过,就跪在地上磕。父亲说:“种,你不是有诗吗?给祖宗吟一首!”惊鸷知道父亲是责怪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太多,叫他放心不下。那时候惊鸷悲愤交加,心中还真的有诗。惊鸷跪在地上,说:“父亲,儿的诗来了!”父亲说:“种,有,你就念出来。”惊鸷心潮起伏,跪在地上就念:“巴河四季风,燕山顶上云。我来天不俗,昼夜流清明。”父亲被儿的气势吓呆了,说:“我的儿,你莫搞真了,快起来,快起来!”惊鸷的眼睛就红了,泪就下来了。

那时候惊鸷知道父亲的心。那时候巴水河边比惊鸷还小的女儿都许了婆家,与惊鸷年纪相当的儿都娶妻生子了,只有惊鸷还无着落。惊鸷家里成分不好,尽管上了高中,别说上大学,当工人,就是找媳妇也难。父亲背地里托吕婶给儿说媳妇,吕婶也尽力做媒,也带着惊鸷让人看,姑娘家看了人,说伢儿没话说,只是家里成分高了点。惊鸷就无话可说。

年饭吃完了。父亲就同儿说古。父亲说:“种,你知道孔子为什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惊鸷说:“那是封建的。”父亲说:“儿,你还是太简单了。人生一世最重要的莫过于传人,人不传人,天地空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要是没有你,不早就再找了人?你娘死后有人愿意我去做上门女婿,因为你,我才没去。我要是做了上门女婿,人家不作践了你,哪有你这好的儿?金枝呀,说实话我的儿诗做得真好!老子自愧不如!”

惊鸷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悲凉。父亲却不悲,对着儿笑,说:“种,天地生人,还是圣人说得好:大丈夫何患无妻?”那时候,年饭吃过了,父亲把苦难嚼遍了,嚼出甘甜,父亲给儿以力量。惊鸷认为,这才是对。

何家垸的年在燕山下的风中过。

垸人把该做的做了,该演的演了,诸事完毕,年就随风过去了。正月初八,父亲同陈叔说好,仍到隔江的黄石做泥工去了,把他的儿惊鸷留在燕山脚下的日子里。

那时候的日子里,巴水河边闲花不多。

所种的所开的都与粮食相关,比方说小麦和稻子,比方说油菜和棉花,比方说桃李和梨,其余的都可以忽略。不与粮食相关的也有,比方说凤仙,还有栀子,那是姑娘们种在房前屋后,夏天染指甲和戴在胸前的,这也不是闲花,有用的。真正的闲花很少,因为是大集体以粮为纲,总要积绿肥,除了山上,田边地角的草木所剩无几。为了保庄稼,田埂讲究干净,除了顶上留一眉茅草,后岸春秋两季都要用锄,像剃刀一样刮光。这样下来,莫说是花,就是长草也难。但是田埂上每年总有一种灌木顽强生长。前头挖了,只要有根,这种灌木趁人不注意就抽出很长的枝条,枝条上并生成对的叶,枝头上就有团团的花蕾。夏天到来,它就开花儿。那花儿的花期很长很长,从初夏一直开到了冬天,总也不谢,红红的,簇簇的,像火苗一样迎风招展,悬在苦难日子里,给人以希望和企盼。惊鸷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如今才知道那花叫紫薇。

那时候就有紫薇长在垸西头吃水塘后岸的瓦丘上。这紫薇不是单条,而是枝丫四长的一棵树。吃水塘后岸,由于岸高坡陡,岸下四季有泉水暗流,有柳树和杨树,还有成片的青草,如同沼泽。岸上杂木与水竹混长,不高却密。天上白云过,地上泉水涌,从夏到秋绿气氤氲,有小鸡与大狗时栖其间。那棵紫薇就隐忍不谢,红在其中。吃水塘阔大,并不规则,一湾绿水进去,叉成两岸。岸的东边是生产队的公共厕所,上挨垸子,下临池塘,男左女右,敞亮透风,厕所是用红砖做的,建有三级发酵池,比垸中所有人家的土砖房子都好,上厕所那就是享受。

金莲的家就在厕所之上树丛竹影之间。岸的北边就是那棵紫薇生长的瓦丘。那时候的季节,阳光明亮,南风阵阵吹着池塘,涟漪与日影聚在塘心筛亮。中午人静的时候,惊鸷思念金莲,就到吃水塘里去挑水,或是抹澡,吃水塘不能下塘洗澡,却能到塘边抹澡。站在塘边用毛巾蘸水擦身子,然后将水绞在岸边的青草上。这样就可以看到那棵风中的紫薇。看到了紫薇,惊鸷心里就幸福。

因为这样的时候惊鸷就能看到金莲。看到金莲穿着红色的确良上衣,从树丛竹影的大门,踏着阳光,款款地走出来,上那干净的厕所。这样才好。这样就可以隔塘相望,你的眼风扫过去,她的眼风迎过来,于是心领神会。这样才能约到紫薇盛开的瓦丘上。

那时候惊鸷与金莲的秘密就种在瓦丘上。

瓦丘不是山,瓦丘是地。父亲说瓦丘原来是尼姑庵。那庵小,只一个小院,几间屋子,建在垸西,是供何姓死了男人、无儿无女的女人,守节的住处。父亲说何氏家族每一代都少不了这样的女人,这地方虽然离垸子近,由于有水湾相隔,自成一体,是放孤魂守望日子的好地方。总之,它是一棵紫薇树,是那时候何家垸垸西的一处风景。它开隐忍的红花,从夏初开到秋尽。其中的滋味,惊鸷晓得。

那年春天小麦齐穗了。天地蔼绿,春风无限。金莲是队里的棉花组长,负责队里的棉花生产。金莲领着女人和姑娘在麦地头打营养钵儿,把土粪和细土混在一起,用营养器儿打,打成长长的一地,然后用石灰水浸籽选种,一粒粒用手捏,种在营养钵儿里,然后覆一层薄纱,好让棉花出苗,然后移栽到麦林里。陈叔叫自己的女儿当棉花组长负责此事,是有原因的,因为一年棉花收成如何,一半的功夫就在这一环。别人当组长,陈叔不放心。

那天中饭过后,惊鸷正在想杂交籽如何种的事,金莲就来了。惊鸷坐在家中看书,金莲并不进屋,从门前过,装作找猪,嘴里唤,眼睛就朝大门里瞄。金莲家养着一只母猪,那只母猪经常饿食,爱在垸中疯跑。惊鸷就知道金莲找他。于是惊鸷就拿着那个纸包。金莲前边走,走得不见影,他才尾随。金莲从垸东转身,一直唤到垸西。惊鸷看到金莲找到吃水塘的瓦丘上。瓦丘上树竹混杂,金莲没在其中。惊鸷从吃水塘岸绕到瓦丘,金莲就在紫薇树下等他。

金莲说:“惊哥,垸大人杂,我不好进屋。”惊鸷说:“所以你就唤猪。”金莲说:“惊哥,我父叫我当棉花组长。”惊鸷说:“这是对的。好种出好苗。”金莲说:“惊哥,那籽种在哪里好?”惊鸷说:“我听组长的。”金莲说:“我选了一个好地方。”惊鸷说:“我知道。”金莲说:“种在这里怎么样?”惊鸷说:“这是一个好地方。”金莲说:“你说,什么好?”惊鸷说:“一是离垸近,二是树木多,三是花儿开得好。”

惊鸷的眼睛盯着金莲,金莲的脸就红。

金莲说:“我把你当亲哥。”惊鸷就内疚了,脸也红。金莲说:“惊哥,我叫你出来是办正经事。我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土肥。”

惊鸷就想正经事。金莲选在这里种,当然好。这里的土真的肥。陈年瓦砾的灰,胜过化肥。

惊鸷说:“这是杂交第一代,要想种成树,结出优质的棉花,第二代要提纯复壮。”金莲问:“什么叫提纯复壮?”惊鸷说:“如果顺利出苗,等到开花时,还要把棉花的粉传回来。”

金莲说:“这我不懂。”

惊鸷说:“你聪明,到时候会懂的。”

金莲忽地叹口气,说:“惊哥,你说这实验能成功吗?”

惊鸷说:“只要思路正确,方法对头,就能成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惊鸷那时候对金莲说那积极话。

金莲说:“惊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种子带来了吗?”惊鸷说:“带来了。”

金莲说:“你怎么晓得带来?”

惊鸷说:“你不是唤猪吗?我比猪聪明。”

金莲眼睛红了,说:“惊哥,你不能这么说。”

惊鸷说:“金莲,你知道我渴望是人。”

金莲说:“惊哥,种下吧。种下就有希望,就有盼头。”

惊鸷说:“金莲,你帮我种下。”

金莲说:“惊哥,我俩一起种。”

于是三粒种子,金莲拿一粒,惊鸷拿两粒,二人就在紫薇盛开的树下,在那打好的营养钵儿里种下了。你一只手来,我一只手去,覆上细沙,做了记号,等那苗儿出来。

二人在阳光明媚里,先后离开瓦丘。那时候风儿真好,天高地远,池塘像面镜子。午后的垸子真静。远远望去,瓦丘之上,那棵紫薇开得真红。

惊鸷又有诗来,回到家中就着激情,铺纸就写:“我的心系在瓦丘之上,要晓得那里有棵紫薇树,那树上的花儿日夜开得很红。我的诗就种在那棵紫薇树下,要晓得那是蛹儿盼着化蝶的梦,等待醒来我的心就直上苍穹。”

关于木槿与棉花异花传粉盼望成树的梦想,就在那一年第二代苗出来开花,进行提纯复壮时,出了偏差。这叫惊鸷始料未及。

惊鸷同金莲,把第一代杂交种籽,种在营养钵儿里,不时去看,春雨过后,那三粒种子只出一棵苗。这也正常,杂交育种本来成功率就低,有一棵苗就好。那苗不怎么好看,既像棉花又像木槿。惊鸷心想,这就对了。那时候十爹身体好了,能坐在椅子上在垸西头招(方言,驱赶)鸡。那时候虽说“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农家养鸡,但陈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家每户还是养的有,只是不敢多。鸡是那时候农家的银行,靠鸡生蛋买油盐。垸西头虽说围着篱笆,留一条路通过,那路还设了栅栏,人通过随手得关上。但那些鸡鬼精拍着翅膀就飞到垸西的稻田里吃谷。这就需要人招。陈叔就派十爹去招。十爹不能跑,只能掇张椅子在篱笆口坐着,嘴里不时地吁,手里拿一根系了红布的竹竿儿,在那里摇。十爹坐功好,从日出招到日落,惊鸷和金莲老是抽空到瓦丘上去,就引起了十爹的注意。十爹问惊鸷:“惊鸷,你跟我说实话,你与金莲老到瓦丘去做什么?”惊鸷就觉得没有必要瞒十爹,就把秘密告诉了十爹。十爹听后就望着惊鸷点头,说:“惊鸷,你是有志向的人啦!”十爹不像八爹那样来神了,叫惊鸷叫种,十爹文质彬彬,同惊鸷说话用的是书面语言。十爹对惊鸷说:“你替我招一会,我回家给你拿资料。”惊鸷就给十爹招鸡。十爹就是那时候回家把资料拿来的。那是十爹厚厚的三本书,一本叫做《植物学》,一本叫做《细胞学》,还有一本叫做《遗传与变异》。这些书都是大学教材,封面上写着何长春。何长春是十爹的小儿子,是垸中何姓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他早就毕业了,在上海制药厂工作,并在那里成了家,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省亲。长春比惊鸷大一辈,惊鸷管他叫长春爷。十爹对惊鸷说:“这些书都是你用得着的。”惊鸷就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读完,受益匪浅,对照书上说的进行实践。书上说异花传粉既保持着父本的品质,又保持着母本的品质,看来实验没有错。

春风绿,夏雨浇,那杂交的苗与地里的棉花苗一齐长高了,竟也茁壮。在惊鸷和金莲的眼睛里,它长许多叶子,分许多的枝丫。这也对。书上说杂交有很强的生命力。不久那枝头就现蕾了,那蕾的样子,既像棉花的,更像木槿的。惊鸷心想这又对了,遗传基因充分显露出来了。十爹问路过的惊鸷:“怎么样?”惊鸷回答:“不错。”

古历五月到了。古历五月是棉花开初花的季节。端阳节的清早,惊鸷就约金莲来到瓦丘上的棉林里,对杂交一代进行提纯复壮。那天正好河边河南垸的张狗儿起早来送时节。巴水河边的风俗,定了亲的男家要给女家一年送两次时节。一是五月端阳,二是八月中秋。张家这回送的是“麻节”。“麻节”是预备当年接媳妇小节的礼数,除了成套的衣料,还有鱼肉,都成双。肉是两块,鱼是两条,还有炸的馓子和许多把蒲扇。这是要散给亲戚家的,好让女儿出嫁时来送礼。八月中秋再送大节,更是隆重,说明那年媳妇接定了。女婿来送“麻节”,金莲的娘王婶就喊女儿。女儿不见了,王婶就叫小女儿细莲到厕所去找。细莲到厕所去找也不见人。细莲回去了,王婶问:“人嘞?”细莲对娘说:“落到厕所去了。”这时候金莲就隐在瓦丘的棉林之中。惊鸷说:“客来了。你回去吧。”金莲说:“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惊鸷说:“他来送‘麻节。”金莲说:“这与你么相干?”惊鸷说:“我只是说说。”金莲说:“我听到了。”王婶就对女婿说:“啊,她起早到大队开棉花会去了。”细莲忙说:“那是的。那是的。”细莲人小鬼大,晓得姐不待见张哥,口也不善。王婶就到门口放爆竹。女婿来送“麻节”,巴水河的风俗是要放爆竹的。响响的一会儿,烟随风起。王婶就进屋忙着切肉煮汤给女婿喝。

惊鸷就开始忙碌。因为实验要选在太阳没有出来,趁母本的蕾未开之前进行。这时候地里作为父本的棉花的花喜阳,正含着露水迎着太阳开放。这就是提纯复壮的最佳时机。

金莲站在旁边看,看惊鸷动手。惊鸷说:“你不怕娘看见了?”金莲说:“我怕哪一宗?我是棉花组长,名正言顺。”金莲说话句句带气,惊鸷懒得理她。惊鸷挑枝上几个蕾作为母本,把蕾剥开,将蕾内沉睡的,呈粒状的公蕊清除干净,只留中间亭亭玉立的母蕊。然后选择棉地里几朵盛开的公花,作为父本,将那怒放的花粉,传到剥开的蕾上。然后用尼龙袋子扎着,让花受粉。金莲说:“你说了你教我。”那时候惊鸷没有办法,就边操作边对金莲说。

惊鸷说:“按科学的说法,这就叫提纯复壮。第一代传用的是木槿公花的粉,结出这籽。为了品质优秀,第二代就得用棉花的公花再传回来。如果一切顺利,母蕊受粉了,那么结出的种子就是杂交第三代。第三代种下出苗后,就会成功,就会长成棉花树,那就达到了目的,每年不用再种,秋后只要摘棉花。”

金莲说:“惊哥,听你说像真的。”

惊鸷说:“怎么像真的?在学校时,那一年周老师带我们到地里用大麦的公粉传小麦,后来小麦的穗儿上同时结出了小麦和大麦。”

金莲说:“惊哥,你真会说话儿,就像做梦。”

惊鸷说:“怎么是做梦?是我亲眼看到的。”

金莲就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棉花都长了树,我这个棉花组长,不就专门负责摘棉花。等我摘老了,那就成了什么人?”

惊鸷说:“那你就成了棉花婆婆。”

金莲笑了,说:“等我成了棉花婆婆,那你成了什么人?”

惊鸷说:“我就成了棉花公公。”

金莲恼了,说:“惊哥,你说话不能用心思。你一用心思,我心里就不好过。”

惊鸷说:“金莲,这时候我不该这么说,人家送‘麻节来了。”

金莲笑了,说:“惊哥,人家送‘麻节,我不怕,你怕么事?”

惊鸷说:“不与我相干,我怕什么?”

金莲说:“不与你相干,你说什么?”

惊鸷语塞,只有无言相对。

日子里这丫头的心思比惊鸷还深,关键时候,总叫惊鸷喘不过气来。

金莲说:“我娘说托人生不怕做梦,就怕梦醒了。”

惊鸷动情了,说:“金莲,我总是在做梦。晚上做,白天也做。”

金莲说:“惊哥,你没有错。我娘说人生就是梦做的,做完一个又一个。”

那时候瓦丘上,清早的风凉。风中的那棵紫薇,正在凉风中开花儿。那日子的早晨,垸中升起了炊烟,炊烟与水气在树梢上绕结着,亦真亦幻,如同仙境,惊鸷与金莲就在瓦丘上,鲜花盛开的天地里,说那人间关于梦的童话。

那关于梦的童话,就是那年夏天破灭了。那年夏天处暑过了,瓦丘上其他棉花的花谢了的时候,惊鸷打开扎的尼龙袋子,发现所有的提纯复壮的花都没有授粉。惊鸷查八爹送的那书,书上说那是母本隔代排异的结果,叫惊鸷空喜一场。惊鸷发现株上没有提纯复壮的花,无一例外,开成了紫薇。惊鸷惊呆了。惊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好端端的杂交株变成了紫薇呢?于是又查书,书上没说。惊鸷回到母校去问带农技课的周老师,学校撤并了,周老师调走了,留下空山一座。惊鸷怅然而归。回来后惊鸷冥思苦想才明白,原来第二代杂交株所有的公蕊,失去了繁殖能力,母蕊之所以开花,都是风中紫薇惹的祸,那是紫薇花的粉让它受精的。惊鸷只有苦笑。

那时候惊鸷才明白,在生命传承中,异花传粉难过隔代排异的难关。这道理书上没说,是惊鸷发现的。

那时候面对注定的失败,惊鸷眼睛红了。

金莲眼睛也红,却不哭。那时候金莲像小妹妹一样哄他大哥哥。金莲说:“惊哥,世上哪来这么容易的事?要是心想事成,人不都像鸟儿一样长上了翅膀?那不想飞哪里就飞到哪里?地上的人不全都飞到天堂去了?”那时候叫惊鸷吃惊的是,金莲的话竟像父亲说的一样。惊鸷的心里的悲壮就随眼泪涌了出来。那季节林场的武汉知青,正在神仙塘岸边的田里搞杂交水稻育种,他们用草绳子拉动那茁壮的父本,让花粉传给插在中间母本的穗儿上。他们干得热火朝天,尽情渲染,极尽夸张之能事。惊鸷就明白他成不了科学家,只不过是读了几句书、自命不凡爱做白日梦的小子而已。

惊鸷呆了,看见时光穿过紫薇花,像金子从眼前流过,五彩缤纷,灿烂夺目。金莲说:“惊哥,你醒醒。”惊鸷说:“金莲,不要打醒我。”金莲说:“惊哥,你要醒过来。”

惊鸷流着泪说:“两年的实验,就出这么一棵花。”

金莲说:“这花儿好。这花也是你培育出来的。惊哥,我们把它移到岸上去,栽在老树的旁边,让它同老树一样,年年开花儿,开好看的红花儿。有花就有梦。让它守着梦,盼着花儿开,就有花儿红。”

二人就把地里的那棵开红花的小树,移到瓦丘的岸上,同那棵开红花的老树栽在一起,栽成一处风景。

瓦丘的地岸松,瓦丘的地岸肥。二人挖坑栽下了,浇上水,那棵开红花的,生命力顽强,竟不打蔫,迎着风儿活。

那时候金莲就在树下的风中,给惊鸷唱巴水河边的儿歌。

金莲唱:“桃花李花开满林,橘子花儿做媒人。扁担花儿堂上坐,喇叭花儿去迎亲。金花的姐,银花的郎,紫薇花儿铺满床。四季都有花儿在,把郎记在心头上。”

这歌儿是巴水河边儿童骑竹马过家家时唱的。

那时候是六月,鲜花遍地,绿水盈盈,金莲对惊鸷就唱那歌儿。十爹把那歌儿听着了。十爹知道惊鸷的实验失败了。惊鸷路过时,坐着摇竿招鸡的十爹假寐着,睁开眼睛把腿拿开,让惊鸷过。十爹对惊鸷说:“惊鸷,世上有歌儿就好。这歌儿好。这歌儿真。”一句话又让惊鸷想哭。

那歌儿好,那歌儿真。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惊鸷望见垸西那簇红花,那歌儿就在惊鸷耳边萦绕,纠结困扰着惊鸷那颗孤独悲凉的心。

惊鸷是在那年六月那个风清气爽的夜晚,装作乘凉到垸西头给金莲送去一块香皂和一块手帕的。

那时候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惊鸷对于金莲的思念,发展到了一天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惊鸷明知他与金莲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惊鸷就像抱窝的母鸡,就是醒不了。那时候白天在畈里插秧,若分块到人,他俩就将两块合了,一起插。若是分田到人,他俩就插到一丘田里去了。起早或是打夜工割谷,陈叔的土政策还是包工,先在垸中一吼,指定割哪块畈,然后由人下畈占田割,割完就按田亩计分。星月在天或者没有星月只有微光,惊鸷与金莲,经常是一个先去了, 一个接着来,一个下田前头割,一个下田后面割。鬼使神差,形影不离。这情形垸人当然看在眼里了。垸人看在眼里,也不敢瞎嚼,一来陈叔是队长,脾气大,人们不敢管他家的闲事。二来垸人知道金莲是许了婆家的,惊鸷尽管优秀,但生错了人家,想也白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惊鸷与金莲的关系就像日子里巴河桃花潭的水,表面上平静潭底暗流涌动。

那时候夜里经常开社员会。开会就与当时政治运动有关或者传达“最新指示”。那时候政治运动多,伟人的“最新指示”也多,而且传达不能过夜。开会时通常是陈叔先传达上级精神,也不是念文件,文件是到不了生产队这一级的,就是有文件陈叔不识字也念不了,通常是肉口传,陈叔到上面开会又没作记录。陈叔只能凭记,说大致意思,往往说到前面忘了后面,说到后面补充前面,越想说清楚越说不清楚,但他有办法,说到说不清楚的时候,他就一巴掌下去拍在桌子上,说他说清楚了,就这么多,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然后由二队长布置生产的事,二队长是个婆娘形,说话爱哆嗦。生产的事就不那么简单,田里的地里的,该收的该种的,季节不等人,天误人一时,人误天一季,都要说到。由事即人,当批评的批评,当表扬的表扬。有得当的,有不得当的。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服气的不做声,不服气的当面抵。这样就需要陈叔出面裁决定夺。这会一般要开到深夜才能散场。

会就在架子叔家的堂屋开,架子叔家堂屋宽,分上下两重,壁上挂着一把土壶灯,饭桌就是主席台。成年的劳力就或椅或凳,挤坐在前面灯亮里。惊鸷就暗在后边,后边是女人和姑娘的天地。女人和姑娘坐着从家里带来的矮凳或矮椅,边听会边纳鞋底儿。金莲不敢带鞋底儿来纳,因为陈叔见不得女人开会纳鞋底,一纳鞋底抽线就有声音,那所谓听会就是聋子的耳朵摆式儿。金莲就坐在暗地里,手里拿着麦草扇子扇风。那扇子是金莲自己用麦草染着红绿打的,编着好看的福字或者万字花儿。那时候惊鸷必定离金莲坐的不远,只要惊鸷在暗中把手伸过去,金莲必定把手中的扇子递过来。金莲宁愿自己热,让惊鸷扇。这情形瞒不过细女,因为细女也在旁边。细女把那情形看在眼里,避过背儿就要叹口气。惊鸷当然知道细女叹气的原因。会开到了快散的时候,惊鸷就把扇子还给金莲。如果坐的是一前一后,金莲就不把扇子给惊鸷,就自己扇,扇自己,也扇惊鸷。二人的心就同在幸福里边了。

惊鸷发现他一天也离不开金莲。那时候金莲作为女儿,一个月有几天的例假。那几天金莲就做干活,就不能同惊鸷同畈做活。那几天惊鸷就像落了魂,有空就到吃水塘岸上去望。有时候望到了金莲,有时候望不到,只望到瓦丘上那棵紫薇红在太阳里。

惊鸷决定送金莲香皂和手帕,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惊鸷家穷,只有两条粗布长裤替换。惊鸷那时候因为读了书,在垸中表现与众不同,除了不说粗话野话之外,下畈做活从不像垸中的男人们那样打赤膊穿裤衩,要穿长裤。这两条长裤在长天野日的田畈里就磨破了,那破的不是地方,都是裆的前面。那时候惊鸷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暗疾,疝气。这是娘死后想娘哭成的。惊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过医生,那医生姓王,是新四军的老军医,退休了在县医院旁边闲住着,是惊鸷娘的本家。父亲带惊鸷去看医生,主要是怕儿长大了这暗疾对于生育有影响。老军医对父亲说这暗疾对于生育没有影响,日子里好多人有,动个手术就好了。父亲说那就动手术。老军医说孩子小太瘦了不能动手术,等长大了再说。父亲就带儿回来了。于是那暗疾就伴随着惊鸷长大。做农活一吃力,它就出来了,惊鸷只好用手送进去。惊鸷知道这动作在日子里不雅,但不这样做不行。于是两条裤子先破的地方就是前裆,破成两个洞。惊鸷那时候以为那暗疾会伴他终生,那时候做梦也纠心他的暗疾,没想到后来离开家乡没做体力活,人胖了,那暗疾竟不治而愈,真的没影响生儿育女。

那时候惊鸷真是勇气可嘉,竟然把那两条裤子暗地里拿去让金莲补。那时候因为金莲的祖父是裁缝,家里有一架脚踩的缝纫机。金莲心灵手巧,裁衣料自己缝,经常帮家里补破衣裳。惊鸷不知道那时候,金莲是用怎样的心情,补他的那两条裤子?她是知道那两条裤子破的原因,还是不知道?总之金莲就把那两条裤子补好了。金莲用两块布,将那破的地方补得圆圆的。惊鸷拿着那两条裤子,看着那补丁,心里就无比的感动。惊鸷那时候在林场武汉知青那里听说了一个故事,一个武汉下乡的女知青与一个大队干部怀孕了,那个干部是有妇之夫,让她用土办法流产。那个女知青流产后大出血,她躺在床上血衣没人洗,她说只要有人来洗,不管是什么人,她就嫁给他。后来一个当地的单身汉来帮她洗了,她就真的嫁给了他。那时候惊鸷就被生命之中不为人知的卑微和至真而感动。

惊鸷就到大队代销店买了一块香皂和一块手帕儿。香皂是暗红色的,用玻璃纸儿包着,上海出的,拿在手里那味儿很香。那块手帕是丝的,织得很缜密,上面绣着一朵月季花儿,青的枝,红的花,像活的一样,也是上海货。那时候巴水河边小伙子给心上的姑娘送信物,通常送香皂和手帕。惊鸷送这东西给金莲,看起来是酬谢,其实也有心思。惊鸷心里没底,他怕金莲不收。

那天夜晚惊鸷决定把香皂和手帕送出去。那天夜里景色好,没有月亮,只有星星。伏天的夜静在垸子里,风好,一阵阵吹着垸子。吃水塘里的青蛙叫,岸边萤火亮,塘里的荷花开,随风送清香。惊鸷趁着夜色朝垸西走。男人们都到长塘岸边乘凉去了。陈叔带着儿们去了。六月伏天,那里是男人的天地。惊鸷知道金莲是不到长塘岸乘凉的。她家有规矩,夜里不许女儿家混群。再就是金莲天生不爱混群。果然金莲就在家大门前的坪子上,与妹妹细莲同一乘竹床乘凉。细莲睡着了,金莲在细莲身边打扇,扇自己也扇妹妹。她的娘王婶不在女儿身边,正在屋里忙着洗碗喂猪。那时候竹影动树影摇,大门坪子上半明半暗。惊鸷走近了,装作路过,就在竹床沿上坐,坐下的同时就把手中的香皂和手帕,放到坐着的金莲手儿上。夜里的金莲洗了澡,身上散发着女儿香。金莲看着他,没有惊,也没有动,只是眼睛亮。惊鸷看到细莲眼睛睁开一条缝,那鬼丫头并没有真睡着。屋里的王婶吹熄了灯。惊鸷不敢多留,就走了。那香皂和那手帕就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去了。那感觉真好。

惊鸷就从垸西头往破塘岸一直走,上到林场去会知青。那时候惊鸷经常与他们换书看。那般家伙不光有世界名著,比方说《静静的顿河》、《红与黑》,还有手抄的《一双绣花鞋》和《少女之心》。这就给惊鸷打开另一个世界。惊鸷到了林场,那两条狗把惊鸷当熟人,并不狂吠,只是叫两声,然后摇尾巴撒着欢儿领路。惊鸷进了大门,门里是走廊,走廊两边是知青住的房,只见门对门的房里,他们各人在灯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惊鸷进去了,他们仰起脸来看。看了就叫坐。惊鸷问:“怎么不开音乐会?”他们说:“没时间了。”惊鸷就看他们在看的书。他们看的书是《高等数学》和《高等物理》。笔记本就铺在桌子上,他们在做练习题和背公式。

那时候林场的那班家伙不吹笛子,也不看《少女之心》了,他们嗅觉灵敏,改成看书复习。后来恢复高考后他们之中七个人考起了大专或中专,修成了正果。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复习的。

场长见惊鸷来,就进屋看。场长对惊鸷说:“你看他们都在忙哩。”惊鸷知道不能像往常那样海阔天空地说理想了,只好走。夏组长从桌上拿一本《文学基本原理》给惊鸷,说:“这本书我看完了,借给你看。你也复习复习。”惊鸷说:“我复习有什么用?”夏组长说:“古人云书到用时方恨少。”惊鸷说:“无为有处有还无。”夏组长说:“你不能太悲观。”惊鸷就拿着那本书,踏着星光离开林场。那时候燕儿山下的林场静极了,只有狗守着夜不时地叫。

惊鸷回到家中,心就像火一样烧灼。那时候惊鸷并不知道后来并不论成分,他也能像他们一样参加高考。要是知道,他从那时候开始努力复习就不迟。后来政策下来,陈叔准了惊鸷七天的假,惊鸷只仓促复习了七天,进了考场,面对考试题目,都是似是而非,那不名落孙山才怪?

那天夜里惊鸷喝了一碗凉水,写了一通诗,吹了半夜笛子,然后看那《原理》,那《原理》其实一点也不难,这才平静下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做梦,梦见了金莲。金莲就在那棵紫薇树下,人面紫薇相映红。于是青春又湿了,醒来眼角又是热热的泪。

惊鸷做梦也没想到金莲回赠礼物给他。

金莲回赠礼物是在午饭的时候。六月的天晴得很好,屋外太阳亮。那时候惊鸷正在睡柜做的饭桌上吃午饭。惊鸷边吃饭边看《奔月》。《奔月》讲的是嫦娥和后羿的故事。天上十日并出,后羿把九个太阳射落了,剩下的一个太阳躲着不敢出来,世上无人敢敌后羿。他的徒弟逢蒙趁他不注意就来射他,当面射他,他躲不了。逢蒙一连三箭他也不躲,射出的箭,都被他用嘴咬着了。逢蒙就溜之大吉。后羿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嫦娥却吃了仙药鸡犬升天,飞到了月亮之上,只看得见影子,于是地上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惊鸷正在为后羿伤感的时候,大门的光就一暗,金莲进屋来了。这回金莲没有装作找猪,是吃了午饭后趁垸人不注意溜到垸东头来的。虽说在一个垸里住着,金莲到惊鸷家的时候很少,有时候从惊鸷家门前过,也只是用眼睛看。惊鸷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小门连着黑暗,金莲心里自然清楚。

金莲像一阵风样溜进门,惊鸷很吃惊。书和碗都在手里,惊鸷就不知所措。金莲也不说话,就把怀里藏的东西拿出来,放在睡柜上,然后就走,急急地出了门,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只有风。惊鸷就拿起放在睡柜上的东西看。那东西是用报纸包着的,四折四正,很整齐很薄的样子。那报纸是新的《黄冈报》,八开的小报,一个星期三张,是公社布置各生产队订的一份。陈叔是队长经常到大队开会,生产队订的报纸就是他拿,因为不识字,拿回家也不看,就放在家里。金莲就看,虽说看不全,但那报纸另有用处,它可以用来剪鞋样剪花样,同各样丝线夹在一起,作为农家姑娘的资本。金莲一点不自私,把队里的报纸拿出来同垸中姐妹资源共享。这也是幸福。

惊鸷把金莲送来的报纸打开,发现金莲送给他的竟是一双鞋垫。那鞋垫纳得真好,用各种绣线纳成的,有福禄寿喜和万字花儿,两只纳成一个样,千针万线,五彩缤纷,细密绵实。更重要的是鞋垫的两端顺面相对用红线缝着,这就叫惊鸷感动,浮想联翩。

那时候农家姑娘许婆家了,就要赶嫁妆。要做鞋,也要纳鞋垫。鞋要做许多双,婆婆的公公的,小姑小叔的,婆家有多少人,一人就要做两双,做好后用红线缝在一起。出嫁时连同嫁妆,一起送过去,这就不简单,引人注目。还有那鞋垫,要纳两双或四双。那时候鞋金贵,汗湿了没鞋换,就换鞋垫。那鞋垫更重要,是纳给未来男人的。这不是简单的鞋垫,是爱情的信物,体现着姑娘的心灵手巧。垸人看媳妇如何,往往看那鞋垫就晓得。待嫁的日子里,姑娘就在娘的教导下,赶嫁,将鞋垫纳好后,顺面相对,两端用红线缝在一起,意在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那时候巴水河边没有许婆家的姑娘,有了心上人,也送信物。这信物也是鞋垫儿。暗地里男的送姑娘手帕和香皂,姑娘就送双鞋垫。这事日子里经常有。送了信物,后来有成功了的,也有没成功的。成功了的自然是信物的作用。没有成功的,那信物就是一生的纪念。惊鸷想,他是送了金莲手帕和香皂的,如果金莲送他一双普通的鞋垫,那就不算什么,礼尚往来而已,他就不往深处想。但金莲送给他的竟是待嫁的鞋垫。她怎么把待嫁的鞋垫送给他呢?门外的风止了,惊鸷的心怦然大动。这丫头是什么意思?这就不能不使他想入非非。隔壁的八伯吃过了饭,又在唱曲儿。那曲儿是《十八相送》,祝英台在送梁山伯,祝英台一路的比喻,那呆子就是听不懂。后来那呆子明白了,不吐血死才怪。虽然化蝶了,但那化蝶有什么用?惊鸷才不愿学那呆子。

咳,那日子垸西头的紫薇花开得真好,开得真红。红艳艳,红得隐忍。惊鸷的人整个儿就在梦儿里,叫人好想。

惊鸷就是在那之后不久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与金莲肢体接触的。三年来虽说惊鸷暗恋金莲,他们田里地里朝夕相处,呼吸相通,但从没说破,从来没有肢体接触,只把心思藏在心里。惊鸷那时候高贵着,从来没有像春狗对细女那样动脚动手。自从金莲送了他待嫁的鞋垫后,惊鸷就忍不住想亲近她。惊鸷记起了父亲说的关于男女之间私情的话。父亲觉得这个儿不光学雅,还要从俗。他怕他的儿,一味学雅,将来成了梁山伯。父亲望着他长大的儿就对他传授人生经验,说一个男的要是想一个女的,光嘴说没用,手去就知道,伸手去女的要是愿意,她就不动,就是真的。要是不愿意,手没近身她就跳开了,就是假的。

那时候惊鸷觉得有必要把父亲传给他的俗经验用一用。那天晚上大队就放电影。那天晚上是六月的夜,天上月儿真亮,那风真好。月亮照在天上,地上的树木和竹子摇着风,沙路白,人影黑,真是人间仙境。垸人男女老少掇椅搬凳都到大队看电影。那时候农村人看场电影像过年。惊鸷是空手去的。金莲掇条凳。那凳并不长,能坐两个人,挨紧一点的话,可以坐三人。那天夜里金莲并不同家人在一起。到了放电影的场子,金莲一个人就坐在银幕的后面看。银幕后面人少。金莲不爱热闹,坐在银幕后面也是看,只是画面是反的,这不要紧,清爽自在。惊鸷尾随金莲,见机行事。那时候电影开放了,放的是《五朵金花》,中间有插曲,男女对唱《蝴蝶泉边》。看的人就如醉如痴,不管银幕下边的事,管银幕上的事了。惊鸷就走上去,挨着金莲坐。金莲也不反对,只是不看惊鸷看银幕。其实知道惊鸷坐到了她的身边。就在这时候惊鸷的手放到了金莲的膝头上,金莲没有动,惊鸷的手就摸金莲的膝头。金莲的膝头浑圆,金莲任惊鸷的手抚摸,那时候惊鸷脑海里一片空明透亮,心就飞到了彩云之间月亮之上。

惊鸷眼睛里涌上热热的泪。三年来他暗恋着金莲,日日夜夜,田里地里,意趣相投,心心相通,但他与金莲没说一句关于爱的话,不敢有肢体接触,就是在教夜校的时候,夜夜挨得那样近也没有。只在那天月光如水的晚上,他用手抚摸过她的膝头,没有向上,也没有向下,只在膝头上,高尚得可以。那时候金莲她没有动,静静的让他抚摸。那时候惊鸷心中响起了一句古语:“任凭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之。”这是垸东头八爹常说的话。

金莲是古历六月六那天挑破窗户上那张纸,明确表明不愿嫁张家儿的。作为一个农家女儿,那举动在基本奉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芒槌抱着走”的年代,不说石破天惊,但还是出类拔萃。

古历六月六,“双抢”搞完了,头季稻收割就绪,二季稻插下去了,太阳猛烈,树绿花静,日子却稍闲下来了。这季节是巴水河边传统婚姻习俗里,“问安”的日子。

自古以来在巴水河边的婚姻里,“问安”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少了这个程序,婚姻就不美满。因为这“问”和“安”大有讲究,符合人性,闪烁着理性的光芒。自古以来巴水河边的人们,选择这一天“问安”,是有道理的。因为六月六是一年里最中间的日子。月是双的,日也是双的。这季节春过了夏熟了,以种植水稻为生的巴河人,一年的收成基本有了底,于是约定俗成,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于是生长在这季节里的男女婚事,不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的,还是暗地里先恋上了然后叫媒人上门提的,要想结婚都得过这一关。尽管五月端午的“麻节”也按规矩送了,送“麻节”是当年结婚的预礼,但那算得也算不得,因为那是一厢情愿,若要当年接媳妇,这一天男家的父亲就要称一块肉,提到女家去探底,征求女家意见,让女家决定当年女儿嫁不嫁。这叫“六月六,一块肉”。

这块肉好送,但男家往往送得忐忑不安。因为这块肉往往关系到婚事的成败。如果男家一块肉送去了,通过开亲的时间考验,双方基本满意,女家答应嫁女,那就好说,男家就在八月中秋送大节,送八字帖,然后看日子结婚,那就百事顺利,水到渠成。如果男家一块肉送去了,女家不答应嫁女,说女儿小还要等两年,那就麻烦,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只是平常没有说破,那就不能按着牛头喝水,只能拖着。虽说拖黄了的为数不多,但不是绝对没有。尽管遵的旧俗,但社会是新的。所以“问安”很关键,有一问就安的,也有问而不安的。

金莲属于后者。

那天清早河边的露水很大,露湿了山,露湿了河畈,露湿了路,整个的天地都在露水里。张家的父起大早提着一块肉来“问安”。东边的太阳刚露红,张家的父提着那块肉走到祠堂岗上时,就被出早工的垸人看到了。张家的父人不高,却结实,膀子很宽。他着的是正装,穿着过年才穿的厚布衣裳,脚上却是赤脚草鞋,那裤腿褪扎着,免得被路草扫湿了。吕婶手一指,对王婶打一惊诧,说:“那不是张亲家吗?”王婶顺着吕婶的手指看,说:“啊,真是的。”吕婶说:“啊,你看他手上提的么东西?”王婶说:“你这个婆娘,手上提的么东西,你不认得?”吕婶说笑,说:“哎呀!是块肉。队长婆娘,今天你家有肉吃。”王婶说:“唉,你说养女儿有么味?”吕婶说:“就是这点味儿。”垸人和惊鸷知道这都是戏。一个明知故问,一个欲说还休。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话里话外的意思。

垸东头的二妈,瘸着一只脚在路上走,对王婶说:“姨丈提肉来了。”王婶说:“我看见了。”吕婶说:“队长婆娘,客来了。你的早工出不成。”王婶说:“我晓得他要来。”二妈说:“你晓得他要来,还出什么工?”二妈是媒人,又是王婶家大儿媳妇的娘,王婶不好拂二妈的意思。王婶说:“我晓得他要来,不晓得他来这么早。他来了,我不晓得转去吗?”二妈就不做声。王婶就转去了。二妈对陈叔说:“队长,你也不能出工。”陈叔说:“男主外,女主内。我屋内的事堂客当家。”二妈急了,说:“你不能这样说。今天是么日子,你要当面。”陈叔说:“那好吧。你当队长领人出工。”二妈说:“工不是排好了吗?各人晓得做。”陈叔说:“你晓得什么?”陈叔不理二妈,仍然领着人出工,让王婶回屋料理张亲家。惊鸷那时候心就紧紧的。

张家的父提着肉进了金莲家。张亲家把那块肉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王婶倒茶,他就捧着茶碗坐。王婶就把放在桌子的肉割些下来,下面煮汤。王婶把汤掇到桌子上,让张亲家喝。张亲家喝了汤,留了碗,王婶把碗掇到厨房,仍不见张亲家说话。王婶就急,问:“张亲家,今天是么日子?”张亲家说:“六月六。”王婶说:“啊,是六月六呀?你提肉来做什么?”张亲家说:“问安。”王婶说:“啊,是问安呀!你为什么不问?”张亲家说:“我以为我来了,你就晓得。”王婶说:“你家等着媳妇烧火?”张亲家说:“是的。”王婶问:“我们开亲几年了?”张亲家说:“三年。”王婶说:“三年是不短。”张亲家说:“所以我的儿叫我提块肉来。”王婶气了,说:“张亲家,没吃猪肉没看到猪走路?老话说得好:低头接媳妇,抬头嫁女。你提块肉来,我家就嫁女?”张亲家说:“我不会说话,一把锯两把瓢,愿者三个五,不愿五个三。”王婶说:“张亲家,你也是当队长的,怎么这么说话?”张亲家说:“陈队长也是队长,要说队长是平级,我来了他自然要陪。他不陪我就要怪。当初说亲时看的就是平级,张队长的儿陈队长的女,门当户对。哪晓得开亲以来,陈队长的女对张队长的儿,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开亲三年,节也送了,就是不显山也不露水,不晓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王婶说:“啊,张队长,你原来会说话呀?不说不打紧,一说一溜水,三个女人说不赢你。”张亲家说:“今天我来就是向你讨句话,今年答应嫁女,我们两家今后是亲戚。今年不答应嫁女,我就要问个明白,为什么?”

王婶气白了脸,说:“张亲家,你是个实在人。我也是个实在人。花言巧语搞不到。我跟你说实话,对于张队长的儿,我没话说,陈队长也没话说。只是今年嫁不嫁要问我的女。新社会了,这事父母不能全当家。张家找的是儿媳妇,不是找亲家。”张亲家说:“女儿是你养的。这话自然是你问。”

王婶说:“这是当然的。我自己屙的自己吃。你等一下,我去叫她回来。”王婶就出门去找金莲。

其实不用找,金莲自己朝回走。金莲在棉花地里打枝抹桠。金莲知道那天躲不过,就自己回来了。金莲进屋,也不换衣裳,裤子都是湿的。王婶对金莲说:“细婆娘,你听好。张队长今天来问安。你嫁不嫁他的儿,你与他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你要是答应嫁,我就和你父办嫁妆,磕头谢恩,送瘟神。你要是不答应嫁,你就说个一二三,张队长要问个水落石出。”王婶就掇张椅子,让金莲与张队长对面坐了。自己站在旁边。王婶说:“张队长,你问。”

张队长喝了口茶,坐端正了,说:“女儿,你说你今年嫁不嫁?”金莲说:“今年不嫁。”张队长问:“那明年哩?”金莲说:“明年也不嫁。”张队长说:“那什么时候嫁哩?”金莲说:“不是不嫁。张家不嫁。”张队长问:“为什么?嫌张家穷?”金莲说:“也不是穷。”张队长问:“张家的儿配不上你?”金莲说:“张家的儿人也不错。”张队长问:“那是为什么?”金莲说:“我与他没话说。”张队长说:“没话说找话说呀。”金莲说:“我与他在一起找不到。”张队长说:“慢慢找,总有话说。”金莲说:“我试过,就是找不到。”王婶说:“你这个死婆娘,我和你父结婚时不是也没话说,后来就有话说了。儿的呀,女的呀,猪的呀,狗的呀。那电影里头的李双双,不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吗?”金莲说:“娘,那是电影,不是过日子。”张队长问:“那开亲时你为什么同意?”金莲说:“那是包办的。”张队长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金莲说:“那时候不晓得。”张队长说:“现在明白了?”金莲说:“是的。现在明白了。”张队长说:“现在明白迟了。”金莲说:“不迟。嫁了那才叫迟。”王婶说:“细婆娘,恐怕由不得你。”金莲说:“娘,你要女儿一生做哑巴吗?”王婶说:“哑巴,不也过日子,生儿育女蛮好。”金莲说:“那就让他找哑巴。”张队长冷笑了,说:“放心,我的儿看不上哑巴。”王婶就哭,说:“你这个婆娘怕是活得不耐烦。你不答应,你父要打死你!”金莲说:“娘,你莫吓我。我这样的女儿像根草,命不值钱,这些年死的还少吗?”王婶不哭了,对张亲家说:“张队长,这就是扫盲惹的祸。你不晓得,这婆娘现在认得好多字,会唱好多歌,死都吓不倒她,觉悟提高得蛮快。再也不是原来的女儿了,有追求。”

张队长吞一口茶说:“亲家母,不再说了。我都明白了。一句到底,陈家的女眼界高了。这是陈家的骄傲。张家的儿配不上。张家的儿,也是儿,不苕不蠢,除了陈家的女,肯定找得到媳妇的,起码要找个有话说的。你莫急,我也不急。你家女儿,再也不是先来的女,认得好多字,唱得好多歌,觉悟提高了,追求有话说,这是好事。让她自由,让她恋爱吧。”

张队长又吞了一口茶,对金莲说:“女儿,你不嫁张家的儿,张家不强求。你晓得规矩吧?”金莲说:“我清楚。”张家队长说:“晓得就好。是个人物,不要娘老子劳力,自己的事自己担。”金莲说:“我晓得。”

张队长起身就走。王婶要送。

张队长说:“不送了。女儿不嫁张家,再送有什么意思。”

金莲从房里拿出一双鞋,那鞋用红线缝着,要送张队长。张队长说:“这是什么意思? ”金莲说:“伯父,对不起,我送双鞋给你穿。”张队长就笑,说:“女儿,亲不开,这鞋穿着没味,打我的脸哩。”王婶说:“亲家,说实话女儿的嫁妆鞋都做了,是根据你的脚做的。”张队长愣住了,望着金莲眼睛红了,说:“谢谢女儿!这双鞋我就收了。我不会穿的,但我会留着。亲不成,留个味儿。人生在世,不就活个味儿吗?”

张队长出门提着那双鞋走。张队长一路苦笑,说:“不错,三年赚了一双鞋。”王婶拿张报纸追上来,让张队长用报纸将鞋包着。张队长说:“不碍。”王婶说:“张队长,人活一张脸。”张队长说:“我不怕丑,你怕什么?”张队长把动静闹得很大。

一会儿,畈里做活的垸人都知道了张家“问安”的结果。说咸的说淡的都有。垸头二妈就在畈中瘸着腿,喳开了,不点名不道姓,只是敞说:“不错哩。认得好多字,唱得好多歌哩。觉悟提高得蛮快,有追求哩。恐怕要入宫当皇后哩。我出双眼睛望着。”满畈都是她的声音。

这时候金莲出工来了。金莲望着二妈胸膛起伏着。陈叔的媳妇,二妈的女儿国英,对二妈说:“娘,你哪这多话?你做你的事。”二妈说:“我不是在做我的事吗?”一个垸子住着,亲戚连着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皮,二妈就不喳了,人们都不做声,畈里就静。

那时候畈中的惊鸷就默默地感动。那时候露水化雾,雾淡,雾散,太阳升起来了,远山如黛,远水如镜,天地明亮开阔。

惊鸷遥望垸头瓦丘上的那簇紫薇。

那簇紫薇在初升的太阳下,透着霞光,开得如火如荼。

第九章 恍然入梦痴

金莲要到张家退亲的消息是细女告诉惊鸷的。

细女告诉惊鸷这个消息是在出早工的时候。

放工吃早饭,惊鸷的心思就不在粥上。喝过粥,洗了碗,惊鸷就在门口转。惊鸷看到金莲蹲在长塘的青石跳上洗衣裳,四周无人。惊鸷就见缝插针,急忙将要洗的衣裳放在脸盆里,掇着脸盆,也到长塘去洗。衣裳也是要洗的,但更重要的是探听消息。这样的事以往常有。以往惊鸷若看见金莲一个人在长塘边洗衣裳,他也跟着掇脸盆去洗。于是一人一块水地挨着,二人对了眼风,金莲顺手拿惊鸷的衣裳洗,惊鸷只是做样子。金莲将惊鸷的衣裳洗干净了,拧干水,将衣裳哗啦一抖,抖伸了,放在脸盆里,让惊鸷掇回家。那时候巴水河边的日子,有女人洗衣裳就是幸福。隔壁的八伯一辈子没女人洗衣裳,就注意到了塘边的惊鸷有人帮。惊鸷端着脸盆回家晒,八伯就踱过来看,说:“种,你的衣裳洗得好干净。”惊鸷不做声。八伯不说破,就跟侄儿分享幸福。金莲帮惊鸷洗衣裳,不露声色。那就叫默契。水清风好,那感觉就是男人的,温柔,凉津,润熨。

那天惊鸷掇着装衣裳的脸盆走到长塘边,塘边无人,只有风拂杨树,绿水生幽。金莲蹲在一块青石跳上洗,惊鸷蹲在一块麻石跳上洗。两块跳挨得很近。金莲见惊鸷来,没有笑,只是望一眼。惊鸷拿衣裳搅水,水花四溅。水声里,惊鸷悄声问:“你今天要到张家去退亲?”金莲说:“你听谁说的?”惊鸷说:“有人跟我露了信。”金莲说:“莫听人瞎嚼。”那天金莲不帮惊鸷洗,神情严肃,旁若无人,洗她的衣裳。惊鸷只好自己洗自己的。惊鸷三把两把急急地洗了,就掇着脸盆回到大门口,在竿子上晒。惊鸷一边晒衣裳,一边用眼睛瞄着塘边的金莲。塘边青石跳上的金莲,手起槌落,镇定自若哩。对青石跳上的那个人,惊鸷琢磨不透。如果是假的,细女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这么重要的事,细女绝不会瞎说。如果是真的,我当面问她,她怎么不说实话?惊鸷看见金莲洗完了,提着木桶朝回走,扬手拂一把额上的刘海儿,风动光扬,那步子并不慌张。

一会儿,陈叔出工的哨子响了。上午是薅田。垸人急忙拿着薅田棍子出工。惊鸷就随垸人出工。惊鸷的眼睛就放在垸西头,搜寻金莲的身影。这时候太阳很亮,波光闪耀,吃水塘瓦丘上那簇紫薇花开得正旺。惊鸷就看见穿着红褂儿的金莲,挎着一只竹篮子,走在祠堂岗上,那是去河南垸的路,金莲分明是去退亲。垸人看见了金莲,只是眼睛望,无人敢说话。惊鸷就惶惑,心就悬得慌。

那一天上午陈叔的心情不好,拄着棍子薅田,闷头不说一句话。他不说话,垸人也只有不做声,雁翅一样,跟在后面薅。女人们脚动手动,拿眼望王婶,王婶跟在队伍里,就是不开口。畈里的空气就紧张。惊鸷就晓得那心情。在古风浩荡的巴水河边,女儿退亲毕竟不是什么好事。金莲与家里的斗争,从陈叔和王婶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金莲到张家去退亲,是一个人去的。那时候这样的事在巴水河边绝无仅有。要说这样的事,姑娘一人去是不合适的,起码要媒人跟着。退亲对男家来说是不光彩的事,姑娘一个人去退,是危险的,往往下不了台。你要退亲,男家心里不舒服,自家不骂难得有,但垸人是要骂的,败姑娘的名声,什么难听骂什么,姑娘只有听的分,不能还口。若是还口,来的不是好言去的不是好语,动手撕破脸皮的事常有,姑娘脸皮薄,哪里抵得住?有媒人跟着,那就可以打圆场,晓明厉害,挺身而出,关键时候保护姑娘。二妈是媒人,但二妈不会跟路去,金莲也不要二妈跟路去。金莲要退亲陈叔和王婶本来就不是很同意,也不愿出面。你不是要退亲吗?你不是能吗?有本领自己去。再说女儿退亲,若是娘老子跟着,对于男家来说,那不是火上浇油?金莲一个人去退亲,陈叔和王婶的心同样悬着,只是不说。

金莲去退亲,提着篮子,走在通往河边的路上。路是机耕路,十几里就到了河边的河南垸。这路金莲熟,因为同张家开亲,是过了路的。“过路”就是双方走破了的,男的到过女家,女的也到过男家。河南垸就在巴河边上,一条小河绕着垸子,流到巴河里,小河是巴河的一条支流。张家就在小河的南边,所以垸子就叫河南垸。张家的大门向着小河,三间瓦屋,有竹园有树,竹子下有鸡栖着,有狗追着鸡儿玩。河南垸,在巴河之东,地势平展,湖泊和水泽连着河堤。这地方靠天吃饭,涝年不熟,旱年却熟,所以就穷。比不上河那边,河那边是黄冈,黄冈那边地势高,涝不着,旱有水,常年熟粮食。所以那时候河这边的女儿就爱嫁河那边的儿。

金莲提着竹篮子,到了河南垸,走到张家的大门口。张家的大门没关,里边有人。二妈早就报了信,金莲要来退亲,张队长在家等着,等也就张队长一个人。张队长叫他的儿出工去了。这样的事,儿当面是伤自尊的。鸡就打惊诧,狗就叫。张队长就知道金莲来了。金莲到了张家的大门口,就把手中提的竹篮子,举到头上顶着。竹篮子里装的是开亲以来张家所送的衣物和鞋袜。这是巴水河边退亲的规矩。女方要退亲必定要把礼篮顶在头上顶着。

这叫人心难测,天理可容。

张队长出门了,走到金莲面前,问:“女儿,你来了?”金莲说:“我来了。”张队长问:“你一个人来的?”金莲说:“我一人来的。”张队长说:“你好大的胆。”金莲说:“你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张队长说:“你不怕人骂?”金莲说:“我不怕。骂高了风吹了,骂矮了脚踩了。”张队长说:“你不怕人打?”金莲说:“我不怕人打,只怕人犯法。”张队长说:“陈队长的女儿到底是扫过盲的,认得好多字,会唱好多歌,晓得好多事。”金莲说:“伯父,你也是队长,认字唱歌是上级提倡的,不是女儿的错。”张队长说:“女儿,你莫怕,我今天不骂你,也不打你,垸人都不晓得你要来。”金莲说:“谢谢伯父。”张队长说:“女儿,我知道强扭的瓜儿不甜。今天要退亲不难。答应我一条就要得。”金莲问:“伯父,哪一条你说。”张队长说:“你顶着礼篮,在张家大门口跪下就行。”金莲说:“伯父,女儿别的可能做得到,就是不能跪。”张队长说:“这是巴水河边的规矩。你娘老子没有教给你?”金莲说:“骂随你,打随你,就是不能跪。”张队长说:“为什么?” 金莲说:“因为我没有错。”张队长说:“难道张家错了吗?”金莲说:“张家也没错。”张队长说:“那谁错了呢?”金莲说:“是你的儿生错了年代。要是新中国成立前,我就是张家的媳妇。”

张队长说:“你跪是不跪?”金莲说:“那要看为什么?如果是婚事,我就不跪,我说了不是我的错。如果是你,我答应跪。因为你是长辈。”张队长冷笑了,说:“过底是扫过盲的,晓得如果因为。”金莲说:“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张队长动情了,说:“女儿,你不要以为张家好说话,河南垸垸大人多,七种八色的人都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是公社陈书记在河南垸住移风易俗的蹲点,我今天才这样对待你。”金莲说:“伯父,你是好人。我给你跪下了。”

金莲顶着篮子,双膝朝地上一跪,跪在张队长的面前。张队长说:“起来!够了!”金莲就从地上起来了。张队长问:“女儿,既然退亲,有些事要算清楚。”金莲说:“伯父,那是当然的。”金莲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那是开亲以来张家送的礼单。金莲作了准备,隔夜她一笔笔记得清楚明白。张队长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金莲说:“伯父,我们把账对一下。”

金莲说:“伯父,我来报。你对一下。”张队长说:“你报。我晓得对。”金莲就报,张队长就对。金莲报一笔,张队长在纸上勾一笔。金莲报完了,张队长对完了。金莲问:“伯父,错没错?”张队长说:“大事不错,小事就算了。”金莲说:“小事我总算了,记在后面了。”金莲报了数字,说明哪些小事,用了多少钱。张队长就无话可说。

然后就对篮子里的布料和鞋袜,没穿的在,穿了的折成钱。张队长一一收了布料和鞋,然后算了钱的总数。张队长问:“女儿,钱可带来了。”金莲说:“伯父,没有现钱,我打个条子给你捏着。等我再找了婆家,我把钱送给你。”张队长说:“女儿,你说得好轻松,等你找了婆家还钱,张家的儿还找不找媳妇?”金莲说:“伯父,到时候给你还利息。”张队长说:“那行不通。”金莲眼泪就上来了,说:“伯父,我对我娘说了,你要是逼钱,今天我就不回去了。你家办具棺材。”张队长说:“女儿,你莫吓我。”金莲说:“我对我父说过河边的女儿像棵草,命不值钱,这几年死得不少,多死一个没关系。”张队长就笑,笑出眼泪,说:“女儿,你不是简单的女儿。你死不了。你不是找死的人。”金莲说:“我今天就是来找死。”张队长叹口气说:“算了。莫扯那野棉花。你办你的正事。”金莲就打张欠条给张队长。张队长把欠条拿在手上看,说:“没想到陈队长的女儿,盲一扫能写这多字。我垸的那些苕货以为扫盲就是玩。女儿,你们那老师好负责。”金莲说:“伯父,欠条要留好。”

张队长就叹口气,说:“我晓得。世上除了命就是钱。张家穷,钱就是命。女儿,我不急,羊毛出在羊身上,等你找个有钱的婆家,再还钱。你要记住一定要找个像样的婆家,莫像张家。张家钱不像钱,儿不像儿。钱拿不出手,儿得不到你的心。你送我的鞋,我试过,合脚得很。只是不能穿。”

金莲说:“伯父,我给你再磕个头。”张队长说:“你磕了,不用再磕。你回去跟陈队长说账算清楚了,就要得。我也是个队长哩。队长当长了,爱的人少,怨的人多。河南垸有的人就想看张家笑话,我偏不上当。张家的儿还要找媳妇,争取找个有话说的。你说是不是?”

金莲的亲就退了。金莲空手,就踏着阳光,梦一样回来了。垸人又惊又喜,看那金莲。那金莲很干净,头是头,脸是脸,只是膝头上有块泥迹儿。王婶扑上去,问:“回来了?”金莲说:“回来了。”王婶问:“退了吗?”金莲说:“退了。”王婶问:“算清楚了吗?”金莲说:“算清楚了。”王婶就抱着女儿先是哭,后是笑。金莲说:“娘,用不上哭,也不值得笑。女儿干净回来了。”金莲下到吃水塘,这才记起,用手蘸水,搓那泥迹儿。王婶问:“女儿,你磕了头?”金莲说:“娘,女儿磕了。”王婶泪流满面望着金莲说:“我的女儿是懂事的女儿哩。”

消息随风传得飞快。林场那帮知青就在杂交水稻的育种田里看那人间喜剧。山上山下住着,日子里那帮知青都晓得惊鸷暗恋金莲。那帮知青高兴了,就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细女就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天明。”垸中的姑娘就一齐唱:“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畈里都是歌声飞。

那时候惊鸷感动了,天地恍惚,歌儿随着风儿唱,心儿随着梦儿游,都是美好。

那时候在惊鸷的眼睛里,天地全是梦。

燕山脚下的秋天熟了,河畈里的稻穗勾了头,田埂上的高粱红了,茅草间的黄豆结了荚。那蚱蜢随风一阵阵飞,那是啃熟。秋风像梳子梳着田畈,满畈都是金黄的颜色,溢彩流光,扑朔迷离,惊鸷的思绪就成天追着梦儿游。

那时候满畈里飞短流长,都是金莲退亲的事。那时候燕山脚下的人们,对于金莲退亲的事,开始较真了。原来就是发现蛛丝马迹,他们只是说的说,听的听,并不当回事,那情形就像听鼓书艺人倪先生说书。那时候秋收了,农闲了,垸人就怂恿陈叔,让陈叔叫倪先生偷着来说书,过回瘾,讲好说一夜给十斤谷。倪先生为了谷就不怕,就提着装鼓板的篮子来了,问垸人说哪本,何家垸读书人多,就考他说《红楼梦》。对于说书人来说,《红楼梦》是最难说的。说《红楼梦》也难不倒倪先生,他就在保管屋里关着门,只打板,不打鼓用鼓槌敲桌子,连着说十夜。垸人就围着亮听,倪先生就把宝玉和黛玉的故事偷偷地改造了,叫做《红楼别梦》。垸人以为无论怎么说离不开那悲剧。于是倪先生在上面说,他们在下面笑。他们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看你倪先生怎么把宝玉和黛玉捏成亲?没想到说着说着,十夜下来,情真意切,那婚事竟然天衣无缝成了真,叫人不得不佩服倪先生的本领。倪先生说:“说书人吃的是开口饭,喜怒哀乐,说尽世上事。世上有的,书中就有。世上没有的,只要心中有,书中也有。”

那时候对于垸人来说,金莲退亲的事就好比倪先生说的《红楼别梦》,没人说就算了,只要有人说,说着说着竟然成了真。人世间什么是事儿?有说头的就是事儿。有来因,有去果,叫人不得不往深处想。

金莲是队长的女,退亲的事原来不显山不露水,就是有苗头,人们怯陈叔的火,不敢道论。现在事情明了,关于退亲的原因,人们忍不住有话要说。这时候垸人的嘴就封不住。队长再大,队长再狠,管得住人的工分,管不住人的嘴。头长在各人的肩上,嘴长在各人的头上,各站各的观点,各持各人的看法,那就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往好里说的有,往坏里说的也有。这时候无形之中,惊鸷就成了靶子。

日子里白话大哥对陈叔有意见,对惊鸷也看不顺眼,又是二妈的叔伯房的兄弟,话就往坏里说。白话大哥给油菜秧床浇水粪,把水粪一舀舀浇出去,涎喷喷地说:“么事没得话说?又不是好高的水平!不就是扫了几夜的盲吗?认得几个毛字,学得歌儿唱。歪嘴和尚吹喇叭邪叫。不就是嫌贫爱富吗?看不上人家,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想退亲。真叫笑死人!”在田埂上收豆的王婶听见了,问:“他大哥,你在做什么?”白话大哥说:“我浇水粪。”王婶说:“你没闻到臭吗?”白话大哥说:“自己屙的不臭。”王婶说:“他大哥,你真会说话儿。”白话大哥说:“还不是学的?”王婶问:“你在跟哪个说话?”白话大哥说:“我跟自己说。”王婶问:“说给哪个听?”白话大哥说:“说给自己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王婶说:“他大哥,你家养女儿吗?”白话大哥说:“你不晓得?我家没儿专门养了三个女。”王婶说:“他大哥,你晓得不?女大爷难做。”白话大哥马上改口,说:“笑话!谁说不能嫌贫爱富?我家女儿将来就要找富人家!”白话大哥不敢再乱浇水粪了,小心翼翼的。

吕婶与王婶关系不错。吕婶就对王婶往好里说。吕婶割一把豆,让王婶捆。吕婶说:“王妹,你家金莲说得好,找男人百事不图,就图有话说。你看我家中秋,我跟她说人家,她高不成低不就,非要找一个有话说的。她亲自看中一个。女婿伢武钢当工人,年纪是大了一点,但他两个一见面就有话说。细说细答的,说了一晚上。我这个做娘的都不好进房。牵着找的,不如自己瞄的。几好。”王婶问:“你那女婿几多钱一个月?”吕婶说:“搞电工,刚转正。一个月一百多。”王婶说:“那不瞄全了?”吕婶说:“也不全。那女婿比中秋大十岁。俗话说,十瞄九不全,蔸正口不圆。没办法,随她去。”王婶说:“我家婆娘恐怕没那好的命。”吕婶说:“王妹,你听我的话没错。女儿家菜籽命,迟早是人家的人。穷的富得了,富的穷得了。”王婶叹口气说:“我那婆娘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只怕人盘穷,火盘熄,叫花子盘得没饭吃。”吕婶说:“那哪能呢?你家金莲眼水子不同凡人。垸中的姑娘就是她强点。你看写几好的字,唱几好的歌。她要是看中的人,肯定不差。你要相信她。”王婶就捆那豆子,捆得不紧,提起来就松。吕婶就再捆,捆实了。那豆就好挑。

一时间,这些话就像秋天的蚱蜢满天飞,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让惊鸷眼花缭乱。

父亲恰在这时候从江对岸的黄石市回来了。父亲回来转粮,把稻谷挑到公社粮站卖了,换成指标,然后转到黄石市。那时候粮食要供应。父亲回来隔壁的八伯就把消息告诉了父亲。八伯对父亲说:“九相,你的种儿恋了一个好媳妇。”父亲问:“八哥,是哪家的姑娘。”八伯说:“这话不好说。”父亲说:“八哥,我老哥俩有什么话不好说?”八伯说:“听说是陈家的。”父亲说:“陈家的不是许了人家吗?”八伯说:“退亲了。”父亲就默默无言的。八伯说:“你不说是我说的。”父亲说:“八哥,我晓得。”父亲转了粮要到黄石市去。吃饭的时候父亲很慎重地对惊鸷说:“种,我有句话想问你。”惊鸷知道父亲想问什么,掇着碗不望父亲。父亲问:“种,你与陈家的金莲是不是有什么?”那时候惊鸷心里一颤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惊鸷说:“没什么。”父亲说:“儿呀,有什么你就跟老子说实话。”惊鸷说:“父亲真的没什么。”父亲望着儿,说:“儿呀,何家要是能找那好的媳妇,做老子的要从梦中笑醒,那是你做儿的本领。但是儿呀,老子有话对你说,你要听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看得上你,是何家的福气。若是人家有半点为难,你就不要强求。何家是大家之后,可以输人,但不能输志气。”惊鸷不说话,只听父亲说。父亲说:“世事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陈家是何家的长工,何家的姑娘看上了陈家的儿,门不当户不对,何家拗不过女儿,还是下嫁了。一时四乡八堡引为佳话。如今陈家当家做主,何家沦为贱民,又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回主动权在陈家。你知道主动权吗?”惊鸷说:“我知道主动权。”父亲说:“老子跟你说清楚,你要是做出越格的事,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儿,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是读书的儿,与常人不一样。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时候外婆不是对你说这个世上住着三层人吗?一层在天堂,一层在地狱,一层住中间。其实都在地上,天堂和地狱都是人心所向。老话说得好,心可为天堂,也可为地狱。何家的种,人可以下地狱,但心一定要上天堂。干干净净做事,光明磊落做人。为人十分正气,鬼也怯你几分。你不看别人,你看日子里的八伯和八爹就知道了。”

父亲跟儿上了半天政治课,拿眼睛望儿,看儿的神情。惊鸷那时候心有五味,但脸上很平静。父亲看见儿的神情很平静,这才放心。父亲说:“古话说得好人努力天帮忙,你要是能找个好媳妇,为父亲的能不高兴?”父亲又补一句,说:“儿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才放心揣着粮食指标到黄石市做泥工。

父亲走后,垸东头的二妈就出惊鸷的色面。二妈在垸中一遍如喳,指名道姓,说地主的儿,借扫盲的名,挑拨离间,破坏婚姻。二妈是在吃了晚饭后一遍如喳的。晚饭后是垸人安静的时候,二妈的骂,很响,垸东垸西的人都听见了。那时候惊鸷实在忍不住,就到垸东头二妈家里去理论。二妈见惊鸷出了面,气就更大。倒是二伯很不过意,进门就叫惊鸷坐。惊鸷问二妈:“你是不是骂我?”二妈说:“是个汉挑个担。”惊鸷说:“二妈,我问你我是不是个儿?”二妈说:“你是个儿与我何相干?”惊鸷说:“我是不是长大了?”二妈说:“你长大了与我何相干?”惊鸷说:“我长大了是不是要找个媳妇?”二妈说:“你找媳妇与我何相干?”惊鸷说:“你为什么说我借扫盲的名破坏婚姻?”二妈说:“你跳出来了,还说不是?”惊鸷说:“二妈,天下的儿找天下的女。婚姻自主,恋爱自由。我犯什么法?”二妈说:“你跳出来,就该我骂。我不仅要骂,还要打。”二妈就扬手打惊鸷的脸。惊鸷有防备,把二妈的手捏着了,说:“二妈,你不要动手。”二妈就用另一只手把惊鸷的脸撕破了,现了血。

这时候八爹就出来了。八爹就住二妈家隔壁。八爹对二妈说:“二相媳妇,伢小你一辈,好比你的儿。你打可以,骂可以,但不能撕破他的脸。他是男子汉了,脸要见人。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二妈说:“这混账东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八爹说:“二相媳妇,不是我说你!天地生人,少男少女的事谁说得清楚?你说他借扫盲的名,挑拨离间,破坏婚姻,就言重了。你有何证据?”二妈说:“那她为什么把亲退了?”八爹说:“她退亲也许因他,也许不是因他。”二妈说:“我看他平常那样子,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八爹说:“二相媳妇,你也从年轻过来的,几个十七八,几个二十春?自古以来郎才女貌谁不爱?所以猫叫春,所以蜂采蜜。还是古人说得好,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二妈说:“你莫跟我咬文嚼字,我不懂。”八爹说:“其实你都懂,跟何家做媳妇,折算读了几年书。哪有不懂的?听也听熟了。 ”二妈说:“我骂错了吗?”八伯说:“也许骂对了,也许骂错了。出水才见两脚泥。”

八爹对惊鸷说:“种呀!你听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到时候如若事情成了真,你就任二妈骂,任二妈打。求仁得仁,岂不快哉?不失君子之风。”

八爹就对屋里的八婆说:“依依,伢的脸出血了,你出来给他擦一擦。唉,伢年轻气盛。他父不在家哩。”八婆出来,拿手绢把惊鸷脸上的血擦干净。

惊鸷的泪就流了出来。

燕儿山上秋风阵阵,山上的马尾松的松针黄了。秋风扫来,那金黄就一落一地。夹在松林中的木梓树和枫树的叶儿就朝透里红,那真是故乡如醉如痴的季节。那时候惊鸷的思念日夜都系在金莲的身上。

那时候惊鸷游走在燕儿山脚的田畈上,日出日落,出工收工。惊鸷路过林场的坳口,就被那层林尽染的景象陶醉了。那夹在翠绿松树和枫树之间的木梓树,多么像穿着红衣裳的金莲。十爷见惊鸷那痴迷的样子,就晓得惊鸷的心思。十爷指着路边火红的木梓树问惊鸷:“种,你知道那是什么树?”惊鸷说:“木梓。”十爷说:“那是俗名。它的学名叫乌桕。”于是十爷就对惊鸷念那诗:“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借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十爷说:“这是杨万里的诗。种,乌桕叶是天生染布的料,本来猩红,像心滴的血,但染之后,它却变了,变成了铁皂色。戏台上衙役的戏装就是这颜色。所以杨万里就大发感慨。”

惊鸷现在才明白十爷,那时候给他念那诗的意思,原来诗里有话,话里充满玄机。其实这意思架子叔早就说明了,只是惊鸷不愿信。就在张家“六月六”问而不安之后,惊鸷的眼睛对金莲充满憧憬之时,架子叔家换壁盖瓦,这是男人的事。那时候架子叔在屋面上,惊鸷也在屋面上。惊鸷因为父亲做泥工,有遗传所以也会盖瓦。惊鸷的父亲小时候为了好养,结拜佃户饶家架子叔的娘做干娘,依着这层关系,架子叔就是惊鸷父亲的兄弟,平时架子叔就把惊鸷当儿看,那心就近。那时候架子叔是垸中公认的智者,架子叔力气大心智健全,心地光明,不受人欺,也不欺人,垸人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就爱找架子叔破解。架子叔所说的话,不偏不倚,全在理上,垸人不得不信服。日子里的惊鸷就佩服架子叔,爱听他的话,架子叔就好比民间哲学家。那时候架子叔和惊鸷都坐在屋面上,架子叔架着长腿坐在屋顶的桁条上,惊鸷就坐在架子叔的长腿下。架子叔居高临下,惊鸷居下临高。架子叔一边接惊鸷传的瓦,一边望着惊鸷痴迷的眼睛,那时候惊鸷的眼睛就在屋下金莲的身上。架子叔问:“惊鸷,你在想什么?”日子里架子叔不叫惊鸷叫种而是叫名字,叫种的只有何姓本家的长辈,这有讲究。惊鸷说:“没想什么?”架子叔笑了,说:“你肯定在做梦。”惊鸷知道架子叔看破了他的心思。惊鸷可以瞒父亲,但不能瞒架子叔。惊鸷说:“架子叔,我是在做梦。”架子叔说:“有梦好。人生不能没有梦。那要看会不会做。会做的幸福一生,不会做的一生不幸福。”惊鸷说:“架子叔,你说这梦怎么做?”架子叔就望着惊鸷半天不做声。惊鸷说:“你说真话。”架子叔说:“一要会做,二要想得开。人做梦总往好处想,比方做梦下塘洗脚,一下去踩着了一个脚鱼,抓起来朝岸上一丢,正好打着了一个兔儿,你就笑醒了。但梦是阴的日子是阳的,往往相反,日子里你下塘洗脚,一下去就踩着一个蚌壳,脚被蚌壳划了一个大口子,你气不过抓起来朝岸上一丢,正好打着了岸上人的头,打出一个大口子,鲜血流。你就要出钱包脚,还要出钱包头。这就由不得你了。你就要想得开。”

架子叔说:“惊鸷,你这梦是白天做的,恐怕不真。”惊鸷默默的,心有不甘。架子叔说:“白天做的梦,比夜里做的梦还坏些。坏就坏在夜里做梦,你不清醒,别人也不清醒,随你想。白天做梦,你清醒,别人比你还清醒。你想别人都会笑。清醒的梦,好有一比,就像烂板子搭桥,你想过河,桥断了,掉到河里摔伤了。”

听了架子叔的话,惊鸷心里难受。架子叔说:“这不怪梦,怪做的人不清醒。”架子叔虽说没读书,但说理时爱夹文词。一夹文词,惊鸷就觉得不是味。架子叔到底不如十爷哩。十爷多好,说的诗有情有景,情景交融,寓意深,叫惊鸷好想。

瓦丘之上那簇紫薇花谢了,枝头结出许多果。垸子里秋烟四结,充满辛咸。那时候垸子经不得事,一经事就流言四起,都是关于金莲和惊鸷的。惊鸷发现日子里的金莲,突然神秘起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惊鸷想见她不容易,想同她单独说说话,很难找到机会。

一时间秋风中各种说法都有。细女家与金莲家近。细女对惊鸷说,她听到了金莲好几天在深夜里哭,那是王婶和陈叔审金莲,审她是不是与惊鸷婚了手,想生米做成熟饭。金莲坚决否认,说没有那回事,你们污自己女儿清白好说,莫污了人家的儿。王婶说你这个婆娘要是做那样的事,老娘就死在你前面!陈叔说老子让你们娘儿俩都死!王婶就哭,说女儿,你听娘老子的话,千万莫做那样的事。你要向娘老子作保证。金莲就笑,笑得惨然。金莲说你们小看自己的女好说,千万莫小看了人家的儿。

吕婶说王婶和陈叔其实就了女儿的心,但是陈家的两个叔爷坚决不同意。陈家一个叔爷在镇上合作社工作,虽说没转正,但是是党员。一个叔爷在东方红大队当副书记,当然是党员。两个党员对陈叔和王婶说,你家的大儿当兵转业,也是党员,三个党员之家,怎么能找个地主的儿呢?又是一个垸子住着,那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新中国成立前陈家是何家的佃户,何家在上,陈家在下。好不容易当家做主,又与何家开亲,那革命不白革了,进步不是白进步了?吕婶的话活灵活现,像在现场听到了一样。

白话大哥瞅见惊鸷在远处,就在畈中指手划脚地说,那女的心其实不在那种身上。只是那种像抱鸡婆天地不醒,做黄粱美梦,睡猪槽盖稻草一面发烧,怎么可能呢?那女退亲根本不是为那种,是为了找个更好的人家。她的姨娘在河对面的黄冈,姨娘早就在给她说人家。那男家条件好,朝河好亮向的瓦屋。男的除了会种田,还会打牛鞭,晓得毛色,还晓得摸牙口,不是简单的角色。逢是河两边一号十五号的牛集,他牵条牛到集上去,与人在袖子里摸手指头,就能达成交易,就能赚钱。惊鸷远远地听着,就觉得白话大哥不是空穴来风,那时候为了生产,牛集是公社提倡的。

白话大哥朝地上唾一口,接着说,男家答应那女嫁过去就学裁缝,干脚干手过日子。学裁缝是那女的做梦也想的,男家答应了,正合她的意。这叫瞌困来了遇到枕头。

各种流言像秋风,响在惊鸷的耳朵里。惊鸷痴在秋风中,捉摸不定,心就惑得慌。

那时候惊鸷心就不甘。惊鸷孤独地想,不能坐以待毙,是死是活,得找个人上门问问。找谁去呢?要是别的人家,吕婶当然行,吕婶是说媒的老手,能说会道,但对于陈家来说不行,陈叔见不惯吕婶,去了于事无补,搞不好会出洋相。陈叔是队长,得找个有分量的人上门才合适。惊鸷那时候想到七妈,七妈是书记的老婆,人叫她书记娘子,日子里陈叔和王婶都高看她一眼。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不会下不了台。惊鸷就到大队代销店买了两包烟,夜里就到七妈家。七妈是吸烟的,惊鸷晓得贵人不可贱用。

惊鸷到了七妈家,七伯到大队开会去了,七妈正在灯下收碗。惊鸷就把两包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七妈就感动,晓得惊鸷找她是什么事。尽管两家成分不同,日子里少不了斗争,但关键时候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七妈说:“伢,你这是做什么?找七妈用得上烟吗?”惊鸷就对七妈说他的忧愁。惊鸷说的时候动了感情,眼睛红了,说:“七妈,您要帮我的忙。”七妈说:“侄儿,你是懂事的伢。我去说试试。”惊鸷说:“七妈,谢谢您。”七妈说:“伢,你还要到大队代销店买一条烟和一些糖。有没有钱,没钱七妈给你。”惊鸷说:“七妈,钱我有。我只是怕陈家给脸色。”七妈说:“那怕什么?一家有女千家求。伸手不打笑脸人。有我出面,他家不敢给脸色。”

惊鸷就到大队代销店买了一条烟和半斤粒儿糖。回到七妈家,七妈说:“这才合礼。”七妈就换衣裳,换好了,就拿烟和糖儿在手,光彩修长地朝门外走。惊鸷问:“七妈,我跟不跟路去?”七妈笑了,说:“你这个伢,就这大个胆?真金哪怕烈火炼。”七妈说得对,惊鸷哪是怕人的人?正想见金莲,与金莲当面说。

七妈在前,惊鸷在后,踏着夜色去。垸子的夜静悄悄,灯明灯暗,垸人正在灯前坐。也就是垸中到垸西,一会儿就到了陈家。进了陈家,陈家堂屋的灯熄了,是黑的。陈叔和王婶同儿女在厨房里就热水洗手脸。陈家的人多,那厨房是连二的,两间房的门对着厨房开。一间房里的灯亮着,金莲就在那间房里踏缝纫机,声音轧轧地响。惊鸷尾随七妈进了厨房,那心就紧张。

陈叔和王婶见七妈拿烟糖来了,后面跟着惊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正像七妈说的那样,陈叔和王婶并没给脸色。

王婶说:“书记娘子来了?”陈叔就叫细莲倒茶喝。王婶就叫儿女们去睡,儿女们听话,都进房去了。七妈就与陈叔和王婶心平气和地说事。

七妈与陈叔和王婶怎么说,惊鸷没心听。惊鸷的心这时候在金莲身上。惊鸷就溜进了金莲的房。金莲的房干净,金莲的房芬芳。金莲见惊鸷进来,并不慌张。多日不见,金莲瘦了,但却安静。像一朵莲花静在时间里。惊鸷望着金莲就亲切,心就动。金莲离了缝纫机,掇椅坐在灯光里,一张脸就像天上的月亮。惊鸷对金莲说:“我叫七妈来了。”金莲不说话。惊鸷说:“我叫七妈来说媒。”金莲也不说话。这时候厨房里七妈在说,王婶和陈叔正在答。说什么答什么,虽然声音不高,但隐隐约约,惊鸷就听出了那意思。

那时候惊鸷就问金莲:“现在你有什么想法?”灯光里的金莲默默的,开口说:“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惊哥,人要像鸟儿一样该多好,想朝哪儿飞就朝哪儿去。人想死好说,想活好真难。”那时候惊鸷就知道金莲心里比他的心还苦。金莲说:“惊哥,你永远是我的惊哥。”厨房里的谈话并不长,一会就结束了。只是为那烟糖的事在说。王婶和陈叔不收。七妈对王婶说:“你和伢他娘是结拜姊妹,折算送了干娘的。”陈叔说:“我爱烟,但我更爱脸。”七妈说:“他陈叔,你的话不能这样说,你爱脸,我们何家的人就不爱脸吗?何家的儿陈家的女爱过一场哩。事不成情在,你不能打我的脸。”王婶动了感情,说:“七妈呀!那伢儿从小没得娘,活得好苦。”七妈说:“干娘,你放心,儿大了,懂事了,读了一场书,晓得路该怎么走。一棵草儿总有露水养。”

惊鸷先出门等在大门外。陈叔和王婶就送七妈。不送出大门,就送到大门里。垸子里静静的,垸人该做什么,在做什么。惊鸷跟着七妈一路走。七妈对惊鸷说:“伢儿,陈家对你还是有感情。”听了七妈的话,惊鸷的眼泪朝外流,仰天望夜空,天上的星星,透着泪光,在闪,在亮。七妈说:“伢儿,莫多想。世上事,不由人想。由人想,无有百姓。”

唉,我的个七妈,你也咬文词哩。惊鸷心里痛。

那一夜惊鸷只有吹笛子,只有写诗。惊鸷把胸中的悲凉化作悲愤吹透了,还是不能平静,接着就写诗,先写新的,那是意象迭出:“激水的深潭,闪烁着银白的影,那就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看不清?一腔痴迷,化作笛声,吹过了四季,燕也叫,雁也鸣,难道只是梦中音?”接着写老的,那是百感交集:“孤独只有梦中睡。相会又是梦中身。青春仍在梦中湿。醒来迷茫梦中人。想甘心,不死心。”

那时候心有不甘的惊鸷,想对金莲作最后一搏,就把幻想寄托在那个秋风四起、寒露满地、充满诡异的晚上。

惊鸷认为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顺着想的做,那就水到渠成,没想到冥冥之中,充满变数,结果却事与愿违。

那天晚上的约会,看似平常,却是惊鸷用心谋划的

那天夜晚竹瓦镇上有电影。电影是朝鲜的,名字叫做《卖花姑娘》。那时候进口的外国电影很少,所以很稀奇。那电影在县城放时,影响就传开了,赚了不少人的眼泪。电影轮到区里放,就在镇北广场上晚上放。区里的领导很重视,区电影队提前三天出了海报。海报贴在街头街尾人们注目的地方。上街的人都看到了,就引起了轰动。四乡八里的青年男女知道消息,都约着到时候去看。惊鸷觉得这是天赐良机。燕山与镇子不远,也就三华里的路,金莲去看,是合乎情理的。那时候的乡村,许多的爱情,从萌芽到结果都与电影和黑夜相关。惊鸷想他与金莲要想有结果,也应该趁此机会。惊鸷就策划如何把金莲约出来。

那时候金莲就被父母软禁了,工也不上,分也不要,让金莲成天在房里踩缝纫机。陈叔和王婶怕女儿关键时候守不住身子出意外。虽说女儿作了保证。但那保证当不得数。陈叔和王婶都是从年轻过来的,晓得爱情的厉害,稍不注意就引火烧身。这一招很英明,很残酷,很痛苦,所以惊鸷就得想办法。

那天下午收工的时候,秋风扫着田野,天不阴却浪开了。乌云不见了,却有天光。惊鸷心想,这天气好。那天队里收甘蔗,陈叔开始不准人吃,收工了让两个人共一根。春狗和细女并在路上走,边走边啃甘蔗,那样子就甜。惊鸷无心啃甘蔗,就走到他俩身边,悄声问:“今天晚上你俩到不到镇上看电影?”春狗吞着甘蔗汁,说:“去。那好的电影怎么不去?好多时没过瘾了。”细女停了啃,说:“惊哥,你跟我们一路去。”惊鸷幽幽地说:“我跟着你俩一路去,你们有味,我没味。”细女说:“惊哥,那怕么事?”春狗捏一把细女说:“人生就讲这点味儿。你晓得么事?”细女就用手中的甘蔗打春狗的头,春狗用手拦着,顺嘴就咬细女手中的甘蔗,不怕人看到。那时候春狗和细女恋爱,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修成正果,那甜蜜就光明就正大。那时候春狗就欢喜,整天亮涎挂在嘴角上,穿着也整齐,人也有趣儿,日子里就善解人意,乐意帮人的忙。春狗知道惊鸷心里苦,对细女说:“吃的吃看的看,心中好比钻子钻。”那时候春狗的话说到惊鸷的心坎上。春狗就对细女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互相帮助,互相关怀,互相爱护。”细女说:“你才五湖四海!”春狗说:“我说错了吗?只有五湖四海不对,其余都对。晚上我们去把金莲约出来,一路到街上看电影。”细女就望着春狗眼睛亮,说:“好。”春狗说:“周瑜三步一计,孔明一步三计,所以周瑜就气死了。我跟你一起去约金莲出来看电影,陈叔和王婶肯定不会朝别处想。这叫明兵分两路,如此如此。”细女说:“哟,排长会说雅话哩?”春狗说:“你不是也会唱夜半三更盼天明?在何垸过日子,雅人多,不雅还不行。”春狗对惊鸷说:“雅货,到时候万事俱备,就看你的东风了。还雅个卵子?搞它一个雨露滋润禾苗壮。”春狗到底是日子里的高手,那时候惊鸷的那点心思,早被春狗那家伙窥破了,只要惊鸷开口,他就心领神会。

惊鸷就心潮起伏,被欲望火苗点燃了。春狗说的没错。他想若是细女和春狗把金莲约出来,他就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让他的梦想变成事实。那么坚冰就会打破,航线就会开通,一切世俗就会在事实面前低下头来,理想的花儿就会迎风开放,不管前面有多少风雨,哪怕下地狱,他也无悔。

吃过晚饭,细女和春狗就去到陈叔家约金莲。夜黑着,天上有星。陈叔家吃过了晚饭,堂屋里没有灯。惊鸷尾随细女和春狗竟然潜到了陈叔家的堂屋。细女和春狗约金莲,陈叔和王婶果然没有多心,进厨房说了,就同意金莲去看电影,散下心。金莲与细女和春狗出了厨房。在堂屋的黑暗里,惊鸷见着了金莲。惊鸷在黑暗里站一会儿,就出来了。那是让金莲知道,他来的目的。惊鸷不敢多留,在门外黑地同春狗说:“我先走了。在路上等。”春狗点了头,惊鸷怕陈叔和王婶出来了,就赶紧先走了。

惊鸷一个人就在前头走。那时候燕山黑的夜色里,有松涛吹树。林场的知青们没去看电影,在房里看书,每一个窗子都像明亮的眼睛。惊鸷顺着坳口的路走。那守林的狗黑夜里隔好远就认出了他,没有叫。惊鸷不敢在近处等,近处等怕人看见了,就翻过了燕儿山的坳口,就下畈过港,港上的小桥青石板闪着寒光,桥下流水潺潺,多像当年金莲送他上学,接他回来时的声音。惊鸷朝畈上走,过了高畈垸,过了清塘岸,就在茶叶山下的路边,茅草埂上,坐着等。那时候从燕儿山到竹瓦镇有三华里,只有一条小路,茶叶山正在半途,那是必经之路。惊鸷在那里等,是有道理的。茶叶山离垸子远,风景又好。漫山茶林,其间茅草丛生,好比现在的茶楼,可以会意,可以抒情,只要不怕鬼,那就是天然抒情的地方。那时候多少乡村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那时候惊鸷就想,把金莲等到了,细女和春狗必然先走,留下他和金莲,天就是他和金莲的,地就是他和金莲的,天造地设,世上有什么想说的话不能说出?世上有什么思念之情不能倾诉?他一定要把金莲拥在怀中,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把所有的思念诉出来,哭过了,笑过了,然后把一切忧愁和烦恼丢在脑后,水乳交融,把人生该做的事做出来,那就悲壮,那就辉煌。那时候惊鸷的脑子里火花四溅,如电闪雷鸣,金蛇狂舞。惊鸷灵魂出窍了,激动使他浑身战栗,一会儿心就腾空而起,升到了天堂。一会儿人就坠落,下到了地狱。他知道高贵与低俗就在这一念之间。他守高贵之花,盼望着结出幸福之果,但不管他如何高贵,盼望的花儿却要从眼前飞走,不是他的。惊鸷想起了小时候在外婆的怀里,外婆对他说的这个世界住着三层人的话。惊鸷长大的日子里,外婆又把那话不止一回往细里说。外婆说:“这世上三层的世界,各有各的归宿。头上是蓝天,那里是天堂,人若升上去,就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它像金子一样放毫光。一层人住在地下,那里是地狱,人若掉下去,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在里边,它像粪土一样冒黑气。中间住着的,只是人的肉身。”惊鸷心里说:“外婆呀外婆!你的外孙如今长大了,懂得了您的话,同时懂得了爱。今夜上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我只能如此。头上星光灿烂,脚下黑夜沉沉。我宁可人下地狱,魂儿却要上天堂。”

但是,时间这时候就出了偏差。惊鸷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却不见细女春狗和金莲来。于是惊鸷就耐不住,心想春狗他们是不是走过去了,虽说只有一条路,但要走野路,也不是没有。惊鸷就想他们是不是从野路走过去了,就决定到电影场去会。惊鸷到了镇上,穿过叉街,到了北门露天电影场。电影在放,人山人海,惊鸷满场子地找,就是找不到要找的人。惊鸷以为他们还没来,就回到原路去等。黑夜里茶叶山上,北风之中,茅草凄凄,茶林丛丛,惊鸷望眼欲穿,吸冷风进去,呼热气出来,胸中如火在烧,难忍难受。惊鸷一直等。惊鸷听到风中的电影在唱插曲儿,那插曲儿悲凉凄楚:“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花儿虽鲜,花儿虽美,无人买……”惊鸷不死心,还是等,等到电影散场,远处的街上,传来人声,还是不见细女春狗金莲的人影。惊鸷就绝望了。这时候他就怀疑细女春狗金莲他们去没去?因为他先走了,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切设想付之东流,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梦破灭了,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不可言状。惊鸷那绝望的味儿只有天知道。惊鸷就独自回到家,垸子里静静的,没有灯光,狗也睡着了,不叫也不动。

惊鸷就开门,灯也不点,就像一条绝望的狗,无声无息,笛子也不吹,诗也不写,就着黑暗睡。睁开眼睛是黑暗,闭上眼睛是泪水。

更叫惊鸷想不通的是,第二天惊鸷问春狗:“昨天夜里你们去看电影没有?”春狗说:“去了呀!”惊鸷问:“是不是从茶叶山那条路过去的?”春狗说:“是的呀!”惊鸷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的人?”春狗说:“我们也没有看见你的人。雅货呀!叫我怎么说你好?”春狗说得一本正经。惊鸷就摇头苦笑了。春狗并不知道惊鸷隔夜的煎熬。牛过了堑,扯尾巴没有用,惊鸷不愿说。总之青春是多情的花儿,开过了仍是美丽。那滋味只有留在心中,就像一杯酒,苦也好甜也好,是自己酿的,留着独自品尝,说破了就是俗。不然孔子当年见了流水为何感叹逝者如斯?不然陈子昂为何登幽州台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才是大境界。

北风来了是冬天,燕山脚下的日子,晴了阴,阴了晴。风中各种传言得到了证实。金莲不久就找了婆家,果真是金莲的姨妈做的媒。那婆家就是河对面平畈的黄冈,那男的会种田也会打牛鞭,只是比金莲大十岁,家里条件不差,向河三间瓦屋,答应金莲嫁过去后学裁缝。

于是那速度就快,先是定亲,接着认亲,然后过门,看了结婚的日子。金莲就基本不回来了,说是住在姨妈家,其实就住在婆家了。因为金莲的姨妈与那家是邻居。

那时候惊鸷还是坚强的,不怨天不尤人,只在得知金莲定亲的那天,心里不好受在家闩门睡了一上午。那时候八婆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八爹得知惊鸷没出工,就到惊鸷家敲门。惊鸷就放下手中的书,从床上起来,把大门打开了。八爹问:“种,你是不是病了?”惊鸷说:“我没病。”八爹说:“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就显小。垸人就会笑话你。日子里你处处高贵,怎么一下子有失风范呢?当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匤地,面临追杀,坦然以待。学生问他怎么办?他说天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匤人其如予何?那意思你懂吗?他说天要是丧了斯文,后来人就得不到斯文;天要是不丧斯文,时人又能把我怎么样?”惊鸷就热泪盈眶。惊鸷说:“八爹,我在看书。”八爹问:“你在看什么?”惊鸷说:“我在看《故事新编》。”八爹问:“看《故事新编》中的哪篇?”惊鸷说:“我在看《补天》。”八爹把惊鸷手中的书拿过来看了,说:“种嘞!这就对了。”

那天下午,惊鸷就下畈出工了。那时候缺工要请假,陈叔不问他上午没出工的原因。惊鸷沉默着做活。垸人也不问,以眼睛会他,只是温暖地笑。日子里阳光明媚,燕儿山上枫叶和乌桕树的叶落尽了,只有马尾松在北风中青翠欲滴。惊鸷就像产后的妇人,虚脱一场又振作起来,踏着梦儿走。那感觉就在虚脱过后的幸福里。

于是季节里的年又来了。垸人热火朝天忙着办年。父亲又从黄石回家过年。父亲得知儿的事,自己忙着办年,不要惊鸷动手,让儿看书。不说也不问,只是眼睛看儿的光更加慈祥,更加温暖,像护犊的老牛,生怕有什么闪失。惊鸷就不敢再看书了,帮着父亲办年。父亲还是不要惊鸷动手,说:“儿呀,这是俗事。”惊鸷眼泪朝出一漫,说:“父亲,儿太雅了。”父亲说:“雅好。宁生雅子,不生混子。”那时候惊鸷就知道,这一生什么都可以还,就是还不起父亲的感情债。

八婆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去世了。因为要过年垸人忙碌着把她土葬了。七伯装作不知道。冷清的丧事过去了,于是垸人就过年。过年该热闹的照常热闹,爆竹照放,鱼肉照吃。只是八爹更加孤独了。八爹在大门上用绿纸写对联。门的斗幅上写的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这是伟人的诗句。大门两边一边是:红雨随心翻作浪;一边是:青山着意化为桥。这也是伟人的诗句。八爹用伟人的诗句寄托他的哀思。大年初一有太阳,八爹就坐在大门口晒,七伯看见了八爹写的对联,同时看见了晒太阳的八爹,只是看,没做声。父亲带着惊鸷给八爹拜大年,八爹没让父亲和惊鸷进屋。八爹说:“我不想起来,九相,你带着儿就在门外拜吧。”父亲就带着惊鸷朝大门跪下,磕了头。八爹是正月初十那天死的,离八婆的死只有十二天。垸人说,八爹追八婆去了。八爹死了,年未过尽,七伯就要移风易俗,让八爹带头火化。八爹没亲人,只有随他。七伯叫一辆手扶拖拉机开到八爹的大门口,然后叫春狗带人去搬八爹。春狗不去,说要搬你去搬,你是书记。七伯就叫林场知青们来搬,那时候林场里恰好有几个知青响应号召没回城过年。七伯对知青说好了,说这是政治表现,将来对你们是有用的。那几个知青来了,进了八爹的屋,将大队买来的黑布,把八爹裹了,抬出来朝手扶拖拉机后面满是稻草的拖斗里一丢。惊鸷只听见咚地一响,然后拖着就走。惊鸷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八爹身上没有肉,只有一把骨头。搬八爹的就有知青夏组长。夏组长那时候也感动了。夏组长就对惊鸷说:“一去紫苔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惊鸷那时候不知道这是谁的,现在才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八爹拖到县火葬场火化了,垸人将他的骨灰葬在八婆的身边。他出嫁的养女碧云赶回来,到山上哭了一场。哭完,也不进屋,就走了。这时候满垸的人,就念八爹生前的好处。

金莲是正月十八那天出嫁的。清早起来惊鸷就听见垸西头放爆竹,在热闹。那天公社决定搞开门红,组织各队的人到巴河边大畈里治田,将公路两边的田牵直整平,好让人参观。惊鸷不愿留在家里,看金莲出嫁,就有意避开,参加平畈。

平畈的队伍开到公路两边,插旗竖语录牌子,各队领了任务,那就红旗招展,气势就非凡。燕山七队陈叔因为嫁女,就让春狗带队。春狗就重惊鸷,让惊鸷当施工员。施工员的任务就是放线,用石灰撒迹儿,然后才好直平。放线的绳子带来了,就要用桩儿钉。因为没有带桩儿来,那线就放不成。春狗说:“雅货,公路两边不是有树吗?你去砍两棵来不就成了?”惊鸷就上坡到公路边去砍树枝做桩儿。

就在惊鸷到公路边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送金莲出嫁的队伍就迎面走来了。细女做伴娘跟着金莲。金莲穿着嫁衣,那嫁衣是红袄子。惊鸷那时候万箭穿心,无路可退。惊鸷就同金莲打招呼,说:“你好!”金莲凄然一笑,回惊鸷一句:“你好!”细女的眼睛就红了。

金莲送亲的队伍顺着公路走。惊鸷呆住了,呆在太阳下望着金莲远去的身影,禁不住热泪双流。林场的知青那天也参加了平畈。那时候知道金莲出嫁,就赶到路边看。夏组长见惊鸷待在山坡上望着远处发呆。夏组长就拍拍惊鸷的肩,与知青们一起唱起了那歌儿:“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唱完接着又唱:“马儿呀,你慢些走呀慢些走,你要把那壮丽的景色看个够,看个够!”天旷地阔,河水清幽,那歌声随着风儿飘荡,唱痛了惊鸷的心。

惊鸷回到畈里。同大队的人,晓得了这件事,正在议论碰面真不是时候,叫惊鸷怎么受得了。惊鸷听见了,那就心如刀绞。春狗眼红了,说:“惊鸷,是我错了。我不该叫你到公路边砍树桩儿。”惊鸷不说话,直摇头。春狗说:“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你莫哭!”惊鸷问:“我哭了吗?”春狗说:“你哭了。”

那时候惊鸷说:“春狗,你看我笑。”惊鸷就笑。

春狗说:“你想哭就哭。笑个么卵子?”惊鸷说:“我不笑别人,我笑我自己。我笑我一个梦做了三年,总也做不完。我笑我一个谜猜了三年,总也猜不准。你说我痴不痴,呆不呆?”那时候春狗见惊鸷站在太阳下的那个傻样子,心里就难受。春狗说:“该醒了。”惊鸷说:“醒了还是梦。”春狗说:“雅货,你疯了?”惊鸷说:“你看我疯了吗?”春狗说:“雅货,你真要人的命!”

真的没办法,惊鸷没疯,把个春狗差点搞疯了。

春狗说:“好兄弟,我给你唱个歌儿好不好?”惊鸷咽一声,说:“你唱。”春狗就咧嘴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花儿虽香,花儿虽美,无人买……”

春狗不唱别的,就唱那。春狗认为那歌儿好听。没想到那歌儿正是那夜电影里唱的。春狗又唱不准,不在调上,黄了。春狗说:“兄弟,对不起!那天夜里我没有帮好你的忙。”惊鸷就知道那天夜里的事,背后真的有玄机。

那时候惊鸷到底把泪忍住了,没有流出来。

惊鸷与金莲再次会面是在五年之后。那时候关于成分的问题中央已经解决了。同时责任田到户,再也不是那种集体生产,以集体人格,集体抒情的时代。

那时候惊鸷已经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金莲也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五年中惊鸷由于成分改正政策宽松,惊鸷先在大队当民办教师,后到区文化站工作,虽说没转正,属于背米袋子的,但毕竟是“出去了”。而金莲呢,过得并不如预料的好。原来那男人是结过婚的,那女的是喝农药死的,留下了一个儿子,金莲嫁过去是“填红房”。巴水河边“填红房”,专指死了媳妇二婚的。开始金莲的姨妈和垸人瞒着她,结婚很长的时间把原来的儿子寄养在孩子的外婆家,不让金莲晓得。这是一个“阴谋”。再就是原来答应金莲嫁过去学裁缝,也没有实现,主要是金莲嫁过去之后,忙于生女育儿,没有时间;其次是乡间的风改变了,衣裳都不做了,时兴到街上去买,裁缝不俏。更重要的是由于农村生产方式的改变,分田到户了,巴河两岸的收入渐渐拉平了,黄冈再没有了优势,再也不是河东姑娘向往的地方。总之金莲过的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应过的日子。有一点是她的优势,她嫁过去后,家是她当。那男人对她很好,点说听提。分田到户后,黄冈的女人特别爱打麻将,那男人依着她,农闲时她每天可以穿着鞋袜,像做客一样地打麻将。这些都是惊鸷听说的。金莲很少回娘家,就是回娘家,惊鸷也没能碰到她。

五年后的那天惊鸷就碰到金莲了。那一天落日黄昏,惊鸷在街西头租屋办的文化站里,正在看书。那时候文化站里没有人,图书屋的读者,由于天晚了都走了。那时候惊鸷就看到回娘家的金莲,穿戴整齐,就从门前过。惊鸷就激动起来,出门叫金莲进来坐会儿。金莲默默无言,在门外站一会儿就进了门。惊鸷倒水给金莲喝。金莲掇着杯子,没坐,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要走。惊鸷就说:“我也要回家。我陪你一起走好吗?”金莲不说话。惊鸷就把文化站的门锁了,跟金莲一起回家。惊鸷叫金莲前面走。金莲不在前面走,跟在惊鸷的后面。那时候金莲还是那样干净,那样风采依然。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朝回走,要翻山要过塘,过了清塘,就是那茶叶山。茶山上茶林很绿,只是渐渐荒疏了,只有茅草茁壮,还在风中摇。两人都不说话,天地就是静静的。落日浮天,那就是悲壮。惊鸷开口了。惊鸷说:“金莲,日子过得还好吗?”金莲说:“还好。有儿有女,有吃有喝,同男人有话说,他把我当人。”惊鸷说:“祝福你!”金莲说:“惊哥,你不要销蚀我。”销蚀是巴河岸边的土话,它的意思好像是讽刺,但也不全是。那意思只可意会不能言传。“销”与“蚀”构成一个词,那真叫人百感交集。惊鸷说:“金莲,我是真心的。”金莲说:“惊哥,我只是一个农家姑娘,是你教了我一场,教我认得字了,能唱新歌儿。”惊鸷说:“金莲,这不是我要问的。”金莲说:“惊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惊哥,你教我的字我没忘记,我写给你看。你教我的新歌儿,我没忘记,我唱给你听。”惊鸷说:“金莲,你不要这样。我要问的只是一句话。你要如实地回答我。”金莲说:“惊哥,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惊鸷说:“金莲,你对我说实话。你幸福吗?”金莲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说:“惊哥,我晓得你对我好。不枉你教我一场。我够了,想要的得到了。尽管不圆满,但是我晓得什么是幸福。”

那时候惊鸷仰天长吁了一口气,魂儿就升到了天堂,脑子里一派辉煌,说:“金莲,你以为我要问你什么?你知道吗?五年来我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五年来我想要的就是这句话。今天我终于听到了!你幸福我就放心了。”金莲说:“惊哥,你永远是我的哥。惊哥,你还记得那年我在瓦丘上给你唱的歌儿吗?”惊鸷说:“怎么忘记得了?记得,记得。”惊鸷的脑海里就响起巴水河边那儿歌的旋律。“桃花李花结满林,橘子花儿做媒人。扁担花堂上坐,喇叭花去迎亲。金花的姐,银花的郎,荷叶花儿铺满床。四季都有花儿在,把郎记在尽头上。”

那时候落日正红,天青气爽。惊鸷和金莲站在燕山的坳口上。日子里所有的庄稼都在季节里生长。远处巴水河水清沙白,上面望在群山里,下面望到长江边。近处燕子飞在黄昏里,菜花儿开在田畈中,河边的垸子结满炊烟,狗吠人欢,都是人间景色。

结语 青苔石上诗

若干年后市里开笔会,惊鸷参加了。笔会选择在巴水河上游群山之中罗田的青苔关。青苔关是通向大别山腹地的一个古关,青苔关的寨墙的石头上长满青苔,故而得名。过了青苔关向上就是主峰天堂寨。人说过了青苔关,就是通往天堂的路。

那天夜晚与会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居然诗兴大发,提议搞一个活动,共同到山上去寻找爱情,回来每人写一首诗,开一个朗诵会,来一个集体抒情。说爱情是文学永恒主题,是人间不朽的幸福。说逢是假的不要,要来就来真格的,看谁的最好。

于是每人就折一根棍子拄着。惊鸷也折一根,随大家上山寻找去了。山路盘旋,松涛如诉。那天夜晚的月亮真好,青苔古关就在月色下,惊鸷随大家翻过古关,如梦似幻。

惊鸷回到关下的林场,情不自已,就写了一首诗,叫做《青苔之恋》:

上山,我们共同寻找爱情去!折一段枯枝拨弄艾绿的夜。月亮升起来,思绪怎不像响泉一样流淌?自从那岁你对我惨然一笑,嫁给了别人,我以为那鲜活,早已死去。今夜却发现,原来它变成了石上的青苔。我说能不能再叙?你说再叙何用?我纵有回天魔力,也追不回逝去的流水。我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石上的焦渴。这种原始,万世不竭,怎不能再叙?只要春来,只要雨活。

那天夜里,惊鸷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外婆。惊鸷在梦里问:“外婆,您在哪里?”外婆在梦中说:“外孙呀!我在世上。”惊鸷问:“您不是说这世上住着三层人。上面是天堂,下面是地狱,中间只是人的影子。人死后魂儿应该升天堂。”外婆说:“外孙呀!那是劝世人行善的话。无论何世,众心向善,人间即是天堂。”

惊鸷惊醒了,起身来到窗前。

惊鸷听见青苔关上清音寺的尼姑们,还在做晚课,钟磬悠悠,诵经声不绝如缕。辛勤的布谷鸟,飞过轮回的季节,在幽谷的夜空,声叫声应。

窗外,松涛如浪,月光满地,天上地下,山岚如乳,漫壑浮山,无边无际,真的就是天堂。

(责任编辑:郭海燕)

猜你喜欢

金莲
论如何在初中数学教学中渗透职业生涯教育
三尺讲台,一生情怀
春日垂钓
张华全 金莲 曹严匀
人性的温度
“金莲”审美的印度渊源
从“金莲 ”到“胸器”
金莲
疯狂的贤妻
从百年鞋履设计评中国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