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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书简》略论

2014-04-18洪本健

关键词:书简欧阳修

洪本健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062 )

欧阳修《书简》略论

洪本健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062 )

《欧阳文忠公集》中的10卷《书简》是以个人大量书信命名《书简》的首次结集,是欧阳修漫长而又曲折的心路历程的真切写照,也是欧阳修辛勤而又感人的创作活动的珍贵实录。欧阳修《书简》之文具有篇幅短小、落笔随性、涉事琐细、言及私密、情悰显露、较多短句与口语等特点。阅读这些书简,能加深我们对欧阳修人格、文学及多方面学术成就的进一步了解。这些近千年前的珍贵书简,也让我们深切地理解欧阳修能成为影响深远的一代文宗的原因。

欧阳修; 个人书信; 《书简》

书简在古时乃泛指书于竹简上的文字,后与书札、书翰、翰札、书牍、尺牍等一起成为书信的总称。

南宋周必大主持编纂、于庆元二年(1196)刊刻的《欧阳文忠公集》,内有《书简》10卷,计453篇。此《书简》经南宋文人增补19篇,多至472篇,为我国家图书馆和日本宫内厅所藏,系通行的四部丛刊、四库全书、四部备要之底本;后约在南宋开庆元年(1259)流传至日本的一个本子,又增补了96篇。此本毁于南宋末年战火,今为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所收藏,称天理本。[1]将《欧阳文忠公集》(下简称《欧集》)通行本《书简》与天理本《书简》增补的相加,共收有568篇欧简,此即本文论述的主要对象。

当然,此《书简》牵涉到与《欧集》所收《居士集》及《居士外集》中56篇“书”(含2篇“上书”)的联系和区别的问题,因为二者实有关联,又有差异。

所谓关联,一是从大处说,它们统称“书”或“书简”;二是若干书信置于《居士外集》或《书简》似皆可,难以绝对区分。熊礼汇教授认为,依照欧公自编《居士集》及周必大编《居士外集》的考虑,书简“按内容和功用分为两类,一为论理言事之作,一为‘存劳’谈心之作。当然,论理言事之作也有表达‘存劳’之意的,‘存劳’之作也会有论理言事成分,只是主次、多寡有别而已。”[2]这是很有见识的。综览欧阳修多至数百篇的《书简》,深感其于研究欧公及当时的朝政演变、宦海风波、士人心态、诗文创作等,具有极大的价值。

一、个人大量书信命名《书简》的首次结集

书简创作源远流长,书简有上行、平行与下行三类。秦代、西汉时最著名的当推李斯《谏逐客书》、司马迁《报任安书》,属上行、平行类;东汉时较著名的有马援《诫兄子严敦书》,属下行类。

魏、晋后书简的数量渐趋增多,以下是据四部丛刊本调查的收有散体书简的集部著作的情况。

魏《曹子建集》卷九存书3篇;晋嵇康《嵇中散集》卷二存书2篇,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篇幅甚长;陆云《陆士龙文集》卷八、十存书凡68篇,篇幅不甚长,但数量遥遥领先于诸家;南北朝鲍照《鲍氏集》仅存1篇,即卷九著名的《登大雷岸与妹书》;《梁昭明太子集》卷三存书5篇;江淹《江文通集》卷五存书3篇;徐陵《徐孝穆集》卷四至七存书凡33篇,仅次于陆云;庾信《庾子山集》仅有卷十一中的1篇。

唐代王勃《王子安集》卷九存书6篇;卢照邻《幽忧子集》卷七存书3篇;《骆宾王文集》卷七存书5篇;陈子昂《陈伯玉文集》卷九、十存书15篇;张九龄《曲江张先生文集》卷十六存书4篇;李白《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六存书6篇;元结《元次山文集》卷七存书5篇;颜真卿《颜鲁公文集》卷十一及补遗,存书、帖17篇;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四一、四二存书8篇。

到了韩愈、柳宗元两位大家出现,古文的复兴引领散体书简创作趋于活跃。《朱文公校韩昌黎先生集》卷十四至卷十九收韩愈书48篇,另有《外集》卷二收书7篇,合计55篇;《增广注释音辨柳先生集》卷三十至卷三四收柳宗元书35篇。

韩、柳之后,书简数量呈下降的态势。刘禹锡《刘梦得文集》卷十四存书11篇;吕温《吕和叔文集》卷三存书7篇;皇甫湜《皇甫持正文集》卷四存书6篇;李翱《李文公集》卷六至八存书16篇;欧阳詹《欧阳行周集》卷八存书4篇;孟郊《孟东野诗集》卷十存书2篇;沈亚之《沈下贤文集》卷七、八存书17篇;李德裕《李文饶文集》之《别集》卷六存书4篇;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二九至三一存书6篇;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二七、二八存书7篇;杜牧《樊川文集》卷十一至十三存书16篇;李商隐《李义山文集》卷四存书3篇;《刘蜕集》卷四至六存书12篇;《孙樵集》卷二存书6篇;皮日休《皮子文薮》卷九存书4篇;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卷一至四存书8篇;黄滔《黄御史公集》卷七存书3篇;五代徐铉《徐公文集》卷二十存书5篇。

到了宋代,柳开《河东先生集》卷五至卷九,存书33篇,诸多上书、答书、与人书,包括《报弟仲甫书》等,均非短简;王禹偁《小畜集》卷十八存书14篇,多论理言事之作;穆修 《河南穆公集》卷二有答书、上书4篇,或谈文论道,指导后学,或自述困境,求见求援,亦非短制;范仲淹《范文正公集》卷七至卷九,有书简14篇,作为政治家,每以国家大事为言,多长篇大论。尹洙《河南先生文集》卷六至十一,以“启”为名者不计,收书简多至47篇,以议政论军,多言边事为主,亦有倾吐心怀的短简。苏舜钦《苏学士文集》卷九至十一存书14篇。显然,散体书简的增加,与宋初古文的再次复兴有着密切的关系。

欧阳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步入政界与文坛,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散文作品,同时也留下了包括以短简为主的《书简》10卷(含天理本新见96篇)和《居士集》卷四六、四七及《外集》卷十六至十九所收信简,凡624篇。除了韩愈载于《外集》的《与大颠书》3篇短简外,韩、柳书简,与欧阳修《居士集》与《外集》所收之56篇,内容、功用一样,但数量均少于欧,更遑论欧存于《书简》的以篇幅短小、落笔随性、袒露心怀等为特点的信简达数百篇之多!事实表明,在韩、柳领导下唐代散文的复兴,推动了散体书简的发展,而欧阳修继承韩、柳的文学事业,引领宋代的散文复兴,也身体力行地推动了散体书简的进一步发展。后人经过持久不懈的搜集整理,终于刊刻了有史以来第一部以个人大量短简为主命名《书简》的著作。在我国书简发展史上,欧阳修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和巨大的影响。门生苏轼在欧公之后,创作了数量更多、也更活泼富于灵性的短简,就是这种巨大影响的明证。四库全书本《东坡全集》卷七二至七六存有书简66篇,卷七七至八五又收入以短简为主的“尺牍”凡811篇,今中华书局出版的《苏轼文集》所收更多,这是苏轼追踪欧公的足迹在书简创作上取得的极不寻常的成就。

欧阳修《书简》的受简者共有一百多人,其中极少数人只知其官职而不知名姓。大多数受简者是当时活跃于政界、文坛的著名官员、学者、文人,也有欧的友人、门生、弟子,还有亲戚与家人。欧阳修的所有书简,包括《书简》加上《居士集》与《外集》所收之“书”,以受简数量多寡为序,前41位为梅尧臣(47篇)、韩琦(45)、吕公著(36)、刘敞(30)、薛仲孺(20)、王素(19)、蔡襄(17)、焦千之(17)、欧阳发(15)、吴奎(13)、王拱辰(12)、苏颂(11)、常秩(10)、杜衍(9)、赵槩(9)、吴充(9)、王陶(9)、王回(9)、王益柔(9)、颜复(9)、徐无党(8)、冯京(8)、李端愿(8)、程琳(7)、陆经(7)、丁宝臣(7)、陈力(7)、马著作(7)、欧阳焕(7)、富弼(6)、孙沔(6)、尹洙(6)、苏洵(6)、曾巩(6)、章岷(5)、连庶(5)、张洞(5)、范仲淹(4)、张方平(4)、王珪(4)、王安石(4)。其中,前辈有杜衍、程琳、范仲淹、赵槩、孙沔等,为政界有影响的人物,杜、程、范、赵皆官至宰辅;平辈有尹洙、梅尧臣、富弼、王素、张方平、韩琦、苏洵、丁宝臣、吴奎、蔡襄、王拱辰、王益柔等,其中富、张、韩、吴官至宰辅,富、韩与尹、蔡、王素等为庆历革新重要人士,苏洵文章得到欧阳修极力夸奖;晚辈有吕公著、刘敞、曾巩、王珪、张洞、常秩、苏颂、王安石、王陶、吴充、冯京、王回等,其中吕公著、王珪、苏颂、王安石、冯京皆官至宰辅,刘敞、曾巩、王回等的学识都为欧公所赏识。另,王拱辰、薛仲孺、吴充与欧公为亲戚,徐无党、焦千之为欧公的门生弟子。可见,欧阳修交游之广泛非同寻常。他与政界、文坛、学术圈的许多重要人物均有密切的联系,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他对仁、英、神宗三朝及后来宋代的政治、文化、学术,特别是文学有着何等重大的影响。

兹将欧阳修所有书简中原已标明年代者,作大致统计,所得信息如下:天圣九年(1031)至明道二年(1033),凡3年,得11篇,年均3.7篇;景祐元年(1034)至四年(1037),凡4年,得18篇,年均4.5篇;宝元元年(1038)至康定元年(1040),凡3年,得17篇,年均5.7篇;庆历元年(1041)至八年(1048),凡8年,得40篇,年均5篇;皇祐元年(1049)至五年(1053),凡5年得57篇,年均11.4篇;至和元年(1054)至二年(1055),凡二年,得30篇,年均15篇;嘉祐元年(1056)至八年(1063),凡八年,得183篇,年均22.9篇;治平元年(1064)至四年(1067),凡四年,得68篇,年均17篇;熙宁元年(1068)至五年(1072),凡5年,得84篇,年均16.8篇。不难发现,欧阳修书简的数量大体上是与时俱进的,从天圣九年至洛阳为西京留守推官,踏上仕途,到嘉祐后期为参知政事,进入国家领导层,除了庆历间稍有回落外,书简量不断增加,年均数一直上升,这与他交游越来越广,涉事越来越多,官职越来越大,声望越来越高有必然的关系。由治平末至自请离京补外及熙宁时归老颍州,书简量又见减少,也是十分自然的。无疑,大量书简的留存,既是胸襟开阔的欧阳修勤于政事,多所交往,擅长文笔,畅抒怀抱之所致;又是周必大等仰慕先贤,不遗余力地搜集散落各处的遗墨,精心编纂,尤着意于系年,且认真刊刻的结果;也是我国古代散文发展至宋代,在书简文体的发展上获得辉煌成就的显示。

当然,还有必要强调的是,相对于《居士集》与《外集》之所载,欧阳修《书简》之文具有篇幅短小、落笔随性、涉事琐细、言及私密、情悰显露、较多短句与口语等特点。首先,是篇幅均甚短小。以新见96篇书简为例,皆在300字之内,其中不满百字的67篇,不满150字的17篇,不满200字的8篇,不满250字的2篇,仅有2篇接近300字。其次,是落笔随性。或言身体不适,或述久别思念,或乞唱和诗篇,或约友朋相聚,或称阅文有感而跋尾,或赞后学诗作之优异,林林总总,随意成篇。再次,是涉事琐细。一篇之中,谈气候,说衰病,言集古,道家事,拉拉杂杂,言虽简而意颇丰。关于私密,如皇祐五年《与梅圣俞》云:“闲中不曾作文字,只整顿了《五代史》,成七十四卷。不敢多令人知,深思吾兄一看,如何可得,极有义类……此小简立焚,勿漏史成之语,惟道意于君谟,同此也。”[3]又如治平末,胡宿去世,家书中嘱长子暂为保密(《辑存稿》简93《与大寺丞》);治平四年出知亳州,呈《谢上表》后叫长子探听朝中的反应(《书简》卷十《与大寺丞》),等等。关于情悰显露,如言及门生弟子,关切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涉及有人擅自削去《范碑》中关键文字时,无比愤懑之情见于字里行间。至于短句与口语之多,不胜枚举。可以说,作为一代文宗,欧阳修率先开辟了散文平易自然的大道,也打通了以大量短简谈心、说事、抒情以至论理的坦途,给后世书简文的发展树起了足以效法的丰碑。

二、漫长而又曲折的心路历程的真切写照

欧阳修《书简》的创作始于入仕的天圣、明道间,终于致仕一年后逝世的熙宁五年(1072),《书简》中的数百篇作品串起的是漫长的历史和曲折的人生,是他从政四十多年心路历程的真切写照,可以帮助我们近距离地观察欧阳修的内心世界。

刚入仕的欧阳修非常重友情,对西京幕府的朋友们一往情深,在各人因故离去后,恋恋不舍。此时的欧阳修,意气风发,豪放不羁,对朋友是直言无忌的。《书简》卷一《与富文忠公》写道:

彦国自西归,于今已逾月,无由一致书……始与足下相别时,屡邀圣俞语,谓“书者,虽于交朋间,不以疏数为厚薄。然既不得群居相笑语尽心,有此犹足以通相思,知动静,是不可忽。苟不能具寸纸,数行亦可。易致则可频致,犹胜都不致也”。当时相顾切切,用要约如此,谓今别后,宜马朝西而书夕东也。不意足下自执牛耳登坛先歃,降坛而吐之,何邪?平生与足下语,思欲力行者事何限,此尺寸纸为俗累牵之,不能勉强,向所云云,使仆何望哉?洛阳去京为僻远,孰与绛之去京师也?今尚尔,至绛又可知矣。自相别后,非见圣俞,无一可语者,思得足下一书,不啻饥渴,故不能不忉忉也。

此书既表达了欧对友朋的牵挂和思念,又毫无隐讳地责备富弼违背“当时相顾切切”的“要约”。仅观“不意足下……何邪”、“平生与足下……何望哉”、“洛阳去京……孰与绛之去京师也”三句反问,其久蓄胸中的郁闷,刚直的个性与极盛的气势显露无遗。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欧明道元年(1032)曾作《非非堂记》,强调“非非”的重要性,故而景祐三年(1036)在大是大非面前,为范仲淹打抱不平,作《与高司谏书》时,何以那样的强势,用语何以那样的激烈。

有关洛阳“八老”中欧被称为“逸老”之说,亦可窥见欧彼时的心态。明道元年(1032)《与梅圣俞》云:

捧来简,释所以名老之义甚详。某常仰希隽游,所望正在规益,岂敢求辩博文才之过美哉!前承以“逸”名之,自量素行少岸检,直欲使当此称。然伏内思,平日脱冠散发,傲卧笑谈,乃是交情已照外遗形骸而然尔。诸君便以轻逸待我,故不能无言……必欲不遗“达”字,敢不闻命?然宜尽焚往来问答之简,使后之人以诸君自以“达”名我,而非苦求而得也。(《书简》卷六)

这里,既承认“素行少岸检”,又辩解为乃坦荡面对知心朋友,毫无做作,并非轻佻,故不欲人“以轻逸待我”,坚持以“达”为名,且声称“非苦求而得”。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才气横溢而放达不羁的欧阳修,一个尚未成熟有点意气用事又有着极强自尊心的欧阳修。

景祐元年(1034),以王曙的推荐,欧入京为馆阁校勘。翌年,作《与梅圣俞》云:“校勘者非好官,但士子得之,假以营进尔。余既与世疏阔,人所能为皆不能,正赖闲旷以自适。若尔,奚所适哉?”(《书简》卷六)北宋诸多大臣皆有任职馆阁的经历,能入馆阁对士人而言是求之不得令人艳羡的美事,欧阳修并不以此自幸、自傲、自夸,不屑“假以营进”,而只求为国家办实事出大力。“正赖闲旷以自适。若尔,奚所适哉”,透露的正是欧不愿取巧谋进的心声。以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他何以在翌年即有《上杜中丞论举官书》,声援刚直敢言不惧丟官的石介;后又怒作《与高司谏书》贬至夷陵的遭遇。此时所作《与尹师鲁书》云:

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傍,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4]

这段名言每每被人引述,因为它体现了作者见义勇为、处变不惊、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崇高人格,敞露了坦荡磊落的胸怀。宝元年间,从《居士外集》的《答李淑内翰书》及《与王源叔问古碑志书》中,知欧在“以罪废”的时光里,自强不息,修五代纪传,研究古碑,考其文辞,并求教于博学者。

康定元年(1040),已至西线任要职的范仲淹,以幕府掌书记召聘欧阳修,欧辞而不就。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据《欧集·附录》卷五所载欧阳发等述《事迹》,书曰:“范公起为陕西经略招讨安抚使,辟公掌书记,公笑曰:‘吾论范公,岂以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辞不就。”此乃虚美之辞,当年欧有《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

不幸修无所能,徒以少喜文字,过为世俗见许,此岂足以当大君子之举哉?若夫参决军谋,经画财利,料敌制胜,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则军书奏记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由此始敢以亲为辞。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今废已久,惧无好辞以辱嘉命。(《欧集·居士集》卷四十七)

虽有言“军书奏记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但总的看,话还显得较委婉。而《书简》卷六《与梅圣俞》则说得直截了当:

安抚见辟不行,非惟奉亲避嫌而已,从军常事,何害奉亲?朋党,盖当世俗见指,吾徒宁有党邪?直以见召掌笺奏,遂不去矣。

这才是欧阳修向知己发出的内心深处的告白。他关心时事,喜于论政议军,在安邦治国上胸有大志,不甘于做类似秘书工作的掌书记。且“吾徒宁有党邪”,坦荡表明如能“参决军谋”,毫无“同其退,不同其进”的问题,若无此篇书简,岂不是掩没了欧阳修真正的心声?

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主持、欧阳修等大力支持的新政,已陷困境。是年十一月,新政的反对派,以进奏院援例祀神卖故纸钱宴宾客事,对新政人士发起猛烈的攻击,弹劾的是监进奏院后被废为平民的苏舜钦,矛头指向的是舜钦的岳父、为相的杜衍,一批包括新政的支持者或同情者在内的名士遭到降职的处罚,反对派终于达到了他们所谓“一网打尽”的目的。对此,欧阳修自然愤激不已,但此前的八月,他已调离京师谏官的岗位,至河北任都转运使,无力施以援手,只能在苏舜钦所贻书简之后写道:“子美可哀,吾恨不能为之言。”[5]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是年夏曾致书梅尧臣云:

前有《水谷诗》,见祁公,云子美秘不令人见,畏时讥谤。吾徒廓然以文义为交,岂避此辈?子美豪迈,何乃如此!世涂万态,善恶由己。所谓祸福,有非人力而致者,一一畏避,怎生过日月也?(《书简》卷六)

《水谷诗》全称《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作于是年出使河东返回京师的途中,极力褒扬苏、梅诗的艺术成就,此诗寄给苏舜钦后,舜钦因“畏时讥谤”竟秘不示人,虽进奏院案尚未发生,但由舜钦的反应可知政坛上气氛相当紧张,欧阳修面对即将袭来的风暴,体现出敢于担当无所畏惧的精神。

贬官滁州后,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疾苦依然萦回在他的心头。庆历六年(1046)致韩琦书云:

山州穷绝,比乏水泉。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丰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又理其傍为教场,时集州兵、弓手,阅其习射,以警饥年之盗,间亦与郡官宴集于其中……今春寒食,见州人靓装盛服,但于城上巡行,便为春游。自此得与郡人共乐。 (《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

庆历七年(1047),又有《与梅圣俞》云:“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书简》卷六)在与最为亲近的同僚及友人的通信中,真切地显现出欧阳修在失望之时并未丧志,苦闷之中仍思奋发的心态。

皇祐、至和期间,欧阳修移知颍州,乐西湖之美,又有聚星堂宴集;留守南京,遭母丧后又值范仲淹逝世;入京权判吏部流内铨,仅六日即离职。上述经历对欧的心态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皇祐元年(1049)知颍州,致书王陶云:

某此幸郡小事稀,苟见恶者稍息心,此亦安然矣。自到此,公私未尝发尺牍,惟有书来即答,余外惟自藏于密。但时有一二文字,此事吾徒断不得尔。进取不可干,大祸患当避,其余爱恶,岂能周恤也?(《书简》卷四《与王文恪公》)

“郡小事稀”,既便于治理,又避免“见恶者”的嫉恨,这是在遭受庆历革新的挫折后,郁愤不平,坚持操守,姑且藏拙的内心写照。当然,颍州美景与友朋聚会略可抚慰其受伤的心灵,皇祐三年(1051)欧向年轻的朋友王回吐露了心声:

某衰病日增,殊无世间意趣。近买田颍上,思幅巾与二三君往来田闾间,其乐尚可终此余年尔。而其势未能速去,非为之不果,犹须晚获也。(《书简》卷七《与王主簿》)

从“买田颍上”知欧阳修已有归隐的念头,但他明白还不是时候,“犹须晚获”。

皇祐四年(1052)三月,母亲郑氏卒于官舍;五月,又传来范仲淹逝世的噩耗,对欧阳修都是沉重的打击。四岁丧父,全赖母亲抚养成人,欧对母亲充满无限的感激,在与韩琦和亲属及许多朋友的书信中,都抒写了“大祸仓卒,不知所归”(《书简》卷一皇祐四年《与韩忠献王》)、“攀号冤叫,五内分崩”(《书简》卷十皇祐五年《与十四弟》)的沉痛心情。对深为崇敬的前辈的逝世,欧阳修在《祭资政范公文》中不仅给予比拟孔、孟的赞美,而且对仇视范公的佞人予以猛烈的痛击。是年致孙沔书简云:“希文才行高,忌嫉众……所惜用于时者,万不伸一,为国家惜耳。”(《辑存稿》简32《与孙威敏公》)另一简云:

昨日范公宅得书,以埋铭见托。哀苦中无心绪作文字,然范公之德之才,岂易称述?至于辨谗谤,判忠邪,上不损朝廷事体,下不避怨仇侧目,如此下笔,抑又艰哉!某平生孤拙,荷范公知奖最深,适此哀迷,别无展力,将此文字,是其职业,当勉力为之。更须诸公共力商榷,须要稳当。(《书简》卷二《与孙威敏公》)

他深知为一个仍存争议的亲密的伟人铭墓的艰难,既要责无旁贷,实事求是地给予高度评价,对历史负责,但书写又要稳妥周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其细密的心思尽显于一篇短简之中。

至和元年(1054)被召回京都,任职不足一周,即突生变动的事态,令欧阳修所料未及。是年致书张洞云:“某服除,被召还阙。入见之日,便请蒲、同,朝旨见留,遂领铨管,视职七日,遽以罪逐。”(《辑存稿》简62《与张仲通》)又致书李端愿云:“昨自居颍服除,久俟外补。既而召见,寻乞蒲、同,出处仓皇,谅闻于外也。前日入拜,恩旨复留。孤生多难,鬓发萧然,心形两衰,岂有荣进之望?但区区未能即去尔。”(《书简》卷四《与李留后》)此即胡柯《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是年所载:

六月癸巳,朝京师,乞郡,不许。七月甲戌,权判流内铨。会小人诈为公奏请汰内侍,其徒怨怒,以胡宗尧不当改官事中公。戊子,出知同州。判吏部南曹吴充为公辨明,不报。知谏院范镇一再极言,而参知政事刘沆方提举修《唐书》,亦乞留公修书。八月丙午,沆拜相。戊申,诏公修《唐书》。九月辛酉,迁翰林学士。

虽然事情的发展还算有个值得宽慰的结果,但确确实实是浇了欧阳修一盆冷水,“心形两衰”,见出再受打击的极端郁闷和悲观。

嘉祐间,欧阳修先权知礼部贡举,再权知开封府,修毕《唐书》,又兼翰林侍读学士,继而拜枢密副使,后任参知政事。官职荣升,位高任重,但对朝政的守常不变,深感无奈,加以健康状况不佳,内心颇为纠结,屡思卸职补外。欧多次致书王素吐露心曲。嘉祐二年(1057),知贡举后即有书云:

去冬求洪井未得,便差主文,今既喧噪渐息,遂复理前请,期于必得也。中年衰病尤甚,自出试院,痛不能饮。人生聚散,安能区区于此!进无所补,退又不能自遂,荏苒岁月,有甚了期?(《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

嘉祐三年(1058),又致书远在蜀地的老友:

成都风物非老者所宜,仲仪虽为同甲,然心意壮锐,谅可为乐,难以病夫忖度也。诸贤在外者为复来归,独公远去,相见何时?某非久于此者,然素志未遂,心往形留。(《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

嘉祐四年(1059),在即将免知开封府前,欧阳修告诉老友“不过月十日,且得作闲人尔,少缓汤火煎熬。有无限鄙怀,不能具述。”(《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翌年之书云:

某自罢府,又一岁有余,方得《唐书》了当,遽申前请,恳乞江西。前后累削,辞极危苦,而二三公若不闻。近年眼目尤昏,又却送在经筵,事与心违,无一是处。未知何日遂得释然,一偿素志于江湖之上,然后归老汝阴尔。(《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

嘉祐六年(1061),致书吴充云:“某以孤拙之姿,不求合世,加以衰病,心在江湖久矣。”(《书简》卷二《与吴正献公》)同年,致书刘敞云:“某区区于此,忽忽半岁。思有所为,则方以妄作纷纭为戒,循安常理,又顾碌碌可羞,不知何以教之?”(《书简》卷五《与刘侍读》)嘉祐七年(1062),又有书与王素云:“某窃位于此,不能明辨是非,默默苟且,负抱愧耻,何可胜言。”(《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与挚友交心的话语,真切地道出了欧阳修任重忧责、不愿循安守常,又难有作为,兼以衰病缠身、早已心在江湖的苦闷与无奈。

嘉祐八年(1063),仁宗去世,英宗继位。治平二年(1065),欧与王益柔书云:

某窃位于此,已六七年,白首碌碌,初无补报,而罪责无量,谤咎独归。自春首已来,得淋渴疾,癯瘠昏秏,仅不自支。他人视之,若不堪处。况以残骸勉强,情绪可知。久不通问,因书辄敢自道。胜之知我,必见哀怜。(《书简》卷五《与王龙图》)

欧以无所作为,加上病体拖累,日益厌倦于仕宦生涯。

濮议之争起,欧以言者指濮议为邪说,力求外任。治平三年(1066),致书王拱辰云:“某瘠病薾然,昨屡乞恳,以经此诋辱,于国体非便,第顾势未得遽去,以此强颜,成何情况!”(《书简》卷三《与王懿恪公》)治平四年(1067),在遭御史彭思永、蒋之奇以飞语作极难堪的人身攻击之后,欧更是坚请挂冠归田:

某去就之际,不惟果于自决,而相知者皆勉以必去不疑。亮公见爱素深,意必不殊也。此来赖君相之明,为之辨别,皎然明白,中外无所疑惑矣。则某之引去不嫌稍速,所推恩礼不必过优,使灾难中遂逃祸咎,而保安全于始终,蒙德不浅矣。区区所欲述者此尔,伏惟幸察。(《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

欧终于如愿以偿出知亳州,但政争激烈,无法躲避,横遭污辱,情何以堪?其愤懑不平与忧谗畏讥已臻极至。

熙宁时期是欧阳修人生的最后阶段,一心盼着辞官归田,孰料熙宁元年(1068)八月,又接到从亳州调往青州的诏命,离日思夜梦的颍州越来越远。熙宁二年(1069),有《答黎宗孟书》云:“某性自少容,老年磨难多,渐能忍事。”(《书简》卷八)但他依旧是非分明,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熙宁三年(1070),在青州任上两上札子,言俵散青苗钱于民不便。后力辞判太原府之任命,改知蔡州。熙宁四年(1071)二月,与长子书云:“写书了,又思得此助役事,方欲议行,人户惊搔,见说颍亦如此。”(《书简》卷十《与大寺丞》)足见他对时局的关注和对百姓疾苦的关心。七月,终于得归颍州。

自庆历八年(1048)得眼疾以来,欧便疾病缠身,“两目昏花”、“耳亦不听”、“齿牙动摇”、“手指拘挛”、“左臂疼痛”、“所苦渴淋”、“艰于步履”、“殆不聊生”等语,屡见于欧与友朋的书简中。致仕不到一年,欧即与世长辞。

众多的书简,不仅清晰地呈现出欧阳修从入仕到归老的人生轨迹,而且真切地展示了他漫长而又曲折的心路历程。天圣、明道时的英气勃发,放达不羁;景祐、宝元时的敢于担当,坦荡自信与沉潜;康定、庆历时的奋发无畏与后来受挫的不甘与藏拙;皇祐时的安闲与感伤;至和时的彷徨和宽慰;嘉祐时荣升的光鲜下难有作为的无奈;治平时的纷扰、屈辱与郁愤;熙宁时在青州为民请命的坚守和归老颍州的执着,都在欧阳修与同僚、友朋、亲人的一篇篇书简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欧的气质,由英气甚盛转为和气渐增,直至以和气为主导的升华,对其创作的巨大影响及“六一风神”的形成,也成为后人十分关注的话题。

三、辛勤而又感人的创作活动的珍贵实录

欧阳修一生勤于笔耕,著述丰硕,诸如《内制集》、《外制集》、《奏议集》之外,文学、史学、经学、金石学等等,皆有大手笔。大量的创作活动伴随着他的一生,也在他的诸多书简中得到切实的反映。

朋友往来,诗歌唱酬,留下了不少佳话。如嘉祐三年(1058)《与梅圣俞》两简,一云:“闲作《归田乐》四首;只作得二篇,后遂无意思。欲告圣俞续成之,亦一时盛事。”(《书简》卷六)又一云:“承宠惠二篇,钦诵感愧。思之,正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勾副末接续尔。呵呵。家人见诮,好时节将诗去人家厮搅,不知吾辈用以为乐尔。”(《书简》卷六)欧阳修还为晚辈的佳作而欣喜,以王安石为例,庆历三年(1043)致沈邈书云:“介甫诗甚佳,和韵尤精。”(《书简》卷五《与沈待制》)新见书简《与王文公》称赞王所作《杜甫画像》诗云:“修当日会饮于聚星堂,狂醉之间,偶尔信笔,不经思虑,而介甫命意推称之若是,修所不及也。”(《辑存稿》简36)嘉祐四年《与刘侍读》云:“得介甫新诗数十篇,皆奇绝,喜此道不寂寞,以相告。”(书简》卷五)

有关友朋求文,书简中也多有记载。如嘉祐三年(1058)《与李留后》云:“前承惠浮槎山水,俾之作记……某中年多病,文思衰落,所记非工,殊不堪应命。”所指为《浮槎山水记》。嘉祐四年(1059)《与梅圣俞》云:“梅公仪来要杭州一亭记。述游览景物,非要务,闲辞长说已是难工,兼以目所不见,勉强而成。幸未寄去,试为看过,有甚俗恶幸不形迹也。”此指《有美堂记》。治平元年(1064)与韩琦书,言及受托撰韩父《魏国令公真赞》事:“屡日抒思,不胜艰讷。盖以巨德难名,非委曲莫究万一,而滞于简拙,遂至窘穷。实辱嘉命,惟负惭恐,勉自录呈。”(《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

当然求文最多的是作墓志碑铭,至和元年(1054)与韩琦书,告知为仲淹作《文正范公神道碑铭》(《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同年,程琳“欲使撰述先公神道碑”(《书简》卷二《与程文简公》),此指《冀国公神道碑铭》;嘉祐三年(1058)致书吴中复,言为其父吴举撰墓碣铭,“不敢辞尔”(《书简》卷四《与吴给事》);嘉祐五年(1060),与刘敞书云:“凌晨稍凉,为江氏作志。幸语其家勿相煎,兹事安敢奉误,旦夕当得。以方牵强,不能悉。”“某为之翰家遣仆坐门下要志铭,所以两日不能至局。大热如此,又家中小儿女多不安,更为人家驱逼作文字,何时免此老业?”(《书简》卷五《与刘侍读》)此指《江邻几墓志铭》与《尚书刑部郎中天章阁待制孙公墓志铭》。

关于《集古录》的资料搜集与编纂,《书简》中也常提及。庆历六年(1046)《与梅圣俞》云:“贬所僻远,特烦遣人至此,并得……碑文数本、《千字文》等,岂胜慰喜!”(《书简》卷六)欧《集古录跋尾》卷十有《王文秉小篆千字文》,疑与此有关。皇祐六年(1054)《与张职方》云“县境有好碑,试为访之”(《书简》卷四),对考古、集古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嘉祐四年(1059)《与王懿敏公》云:“蜀中碑文,虽古碑断缺,仅有字者,皆打取来。如今只见此等事,粗有心情,余皆不入眼也。”(《书简》卷三)亦见其欲脱身冗务而专注集古的心绪。同年《与刘侍读》言及作《集古录》初衷:“愚家所藏《集古录》,尝得故许子春为余言:‘集聚多且久,无不散亡,此物理也。不若举取其要,著为一书,谓可传久。’余深以其言为然,昨在汝阴居闲,遂为《集古录目》。”(《书简》卷五)嘉祐五年(1060)《与冯章靖公》云:“前承惠碑,多佳者,甚济编录,感幸感幸。闻金陵有数厅梁、陈碑,及蒋山题名甚多,境内所有,幸为博采以为惠,实寡陋之益也。”(《书简》卷三)嘉祐七年(1062)致书刘敞云:“蒙惠以《韩城鼎铭》、《莲勺博山盘记》,不意顿得此二佳物。修所集录前古遗迹,自三代以来,往往有之,独无前汉时字,常以为恨。今遽获斯铭,遂大偿素愿,乃万金之赐也。”(《辑存稿》简42)同年,得刘敞“惠以古器铭文”后致谢:“发书,惊喜失声。群儿曹走问乃翁夜获何物,其喜若斯?……自公之西,《集古》屡获异文,并来书集入录中,以为子孙之藏也。幸甚幸甚。”(《书简》卷五《与刘侍读》)《集古录目》撰作的缘起、收集古碑文的过程、友人的帮助、得见古器铭文的惊喜,均见于欧简中。对集古的情有独钟、眼力独到与坚持不懈,使得欧阳修成为著名金石学家。

欧反映创作活动的诸多书简极有史料和学术价值,同时它也是欧阳修高尚人格的真实写照,全面展现了他的从政理想、处事准则、政治智慧以及乐于助人等等,值得认真探讨。

宋承五代之后,亟待休养生息,但至仁宗朝,面临内忧外患,不断滋长因循苟且、得过且过之风。欧阳修在庆历二年(1042)作《准诏言事上书》,陈述“不慎号令”、“不明赏罚”、“不责功实”三弊,与“兵”、“将”、“财用”、“御戎之策”、“可任之臣”五事,末云:“方今天文变于上,地理逆于下,人心怨于内,四夷攻于外,事势如此矣,非是陛下迟疑宽缓之时,惟愿为社稷生民留意。”在此后的庆历革新中,欧更是竭尽全力为朝政改革出谋划策,呐喊助威。庆历四年(1044)欧作《吉州学记》,描写了自己所向往的儒者心目中安定祥和的理想社会,但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甚远,新政旋即夭折。庆历六年(1046)在《丰乐亭记》中欧仍发出居安思危的呼吁。对现实的失望,令欧于皇祐三年(1051)与梅尧臣相约买田于颍。重回京都后,嘉祐二年(1057),欧知贡举,大权在手,力推改革,致书王素云:“某昨被差入省,便知不静。缘累举科场极弊,既痛革之,而上位不主,权贵人家与浮薄子弟多在京师,易为摇动,一旦喧然,初不能遏。然所得颇当实材,既而稍稍遂定。”(《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嘉祐三年又谓王素云:“近来班著萧条,群贤在外,皆当召归,而议者不及。衰病思去,又亦未得。守常不变,其弊乃尔。”(《书简》卷三《与王懿敏公》)欧在朝廷的人事安排上,也满怀求变除弊的渴望。欧力主变革,也是一个敢于担当之人。嘉祐八年(1063),仁宗去世后,英宗继位,与皇太后有隙,为维护朝政的稳定,欧与韩琦竭力弥缝母子,镇安内外。他还力劝富弼勿“以避灾为意,欲深自退抑”(《书简》卷一《与富文忠公》)。熙宁三年(1070)欧知青州时,以青苗法于民不便,不顾得罪朝廷,断然加以禁止。时致书韩琦云:“得蔡如请。土俗淳厚,本自闲僻,日生新事,条目固繁,然上下官吏畏罚趋赏,不患不及。”(《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这显然表达了对新法某些措施有扰民之弊的不满,因为这与他所坚持的从政为民的理想相违背。正因为理想难以实现,当然疾病困扰也是原因,欧每每在与友人的书简中倾诉离京补外的心声,又一再言及思念颍州欲辞官归田的意愿。

秉公办事,秉笔直书,不谋私利,不循私情,这是欧阳修行事和为文的准则。皇祐时有《与十二侄通理》云:

偶此多事,如有差使,尽心向前,不得避事。至于临难死节,亦是汝荣事,但存心尽公,神明亦自祐汝,慎不可思避事也。昨书中言欲买朱砂来,吾不阙此物,汝于官下宜守廉,何得买官下物?吾在官所,除饮食物外,不曾买一物,汝可安此为戒也。(《书简》卷十)

欧阳修在为亲密友朋铭墓时,也是尊重实事求是的原则。尹洙早年与欧皆在洛阳钱惟演幕府,一同游山玩水,切磋文章;景祐时因支持范仲淹一同被贬;庆历革新时并肩奋斗,同上《论朋党疏》、《朋党论》,又同遭黜斥。对于如此同甘苦共患难的知心朋友,欧阳修在铭墓时,亦据实直书,并未虚美。《辑存稿》简90有欧与范仲淹一简,言及孙甫为尹洙作行状事,值得重视:

师鲁拜之翰为兄,于尹材乃父执也,为其诸父作行状。之翰平生与师鲁厚善而无怨恶,必不故意有所裁贬。不过文字不工,或人所见不同。材当作书叙感,然后以所疑请问,而反条疏驳难。又所驳多不当,如之翰言“器使”二字,乃驳云非为人所使。至如《论语》言“君使臣以礼”,岂亦不可乎?其轻易皆此类。后生小子,但见其叔平生好论议,遂欲仿效,既学问未精,故所论浅末,不知其叔平生潜心经史,老方有成,其自少所与商较切磨,皆一时贤士,非一日而成也。率然狂妄,甚可怪。修在扬州,极不平之,亦曾作书拜闻。明公若爱师鲁,愿与戒勖此子。仲尼曰:“由也兼人,故退之。”无使陷于轻率也。师鲁功业无隐晦者,修考之翰行状无不是处,不知稚圭大骂之翰,罪其何处?此又不谕也。稚圭处,修自附去也。

此简前称“此帖恐是与范文正公”,确实如此。欧阳修、韩琦、范仲淹与尹洙关系均甚密切。洙卒,欧撰墓志铭,韩撰墓表,范于尹洙身后事极为关心。孙甫,字之翰,为尹洙知交。此简论孙甫为尹洙作行状事,云:“师鲁功业无隐晦者,修考之翰行状无不是处,不知稚圭(韩琦字)大骂之翰,罪其何处,此又不谕也。”查韩琦《安阳集》卷三七有《与文正范公论师鲁行状书》曰:

辱教,示及之翰所撰《师鲁行状》,俾附永叔作志文。读之,思其人,悲咽不能胜。所载事,又有与闻见殊不相合者,大以为疑。及阅尹氏侄子辨列,则皆某之疑者,于是释然无所恨,而喜尹氏有人矣,甚善。某忆公前书道师鲁将亡时,公亟往而谓曰:‘师鲁平生节行,当请欧阳永叔与相知者为文字,垂于不朽。’师鲁举手叩头曰:‘尽矣,某复何言?’某又尝接师鲁言,以为天下相知之深者,无如之翰,则于记述之际宜如何哉!今所误书,若不先由之翰刊正,遂寄永叔,彼果能斥其说,皆以实书之,则行状与墓铭二文相戾,不独惑于今世,且惑后世。是岂公许死者之意,果可不朽邪?之翰果尽相知之诚,不负良友邪?呜呼!师鲁有经济之才,生不得尽所蕴,谪非其罪,而死又为平生相知者所诬,以恶书之,是必不瞑于地下矣,实善人之重不幸也。且前贤行状必求故人故吏为之者,不徒详其家世事迹而已,亦欲掩疵扬善,以安孝子之心,况无假于掩而反诬之乎?夫生则卖友以买直,死则加恶以避党,此固庸人之不忍为,岂之翰之心哉?但恐不知其详耳。然不知其详而轻书之,以贻今世后世之惑,使师鲁不瞑于地下,为交友者不得无过。今闻之翰领江南漕,必已离安陆,愿公不以千里之远,速以行状附还,使详尹侄之说,悉刊其误,然后以寄永叔,必能推而广之,使师鲁之行实传之光显,垂于无穷,则公之许死者,是谓践其言,天下忠义之人,皆有所劝,公之名德益重于世矣。

韩琦的观点全然偏向于“尹氏侄子”,孙甫恐多直书,强调写实,未着力于“掩疵扬善”,引发韩琦之不满,而欧显然从范仲淹处得知韩琦的看法,但他赞赏实事求是的态度,自然同情孙甫。双方皆尽忠于国事,不遗余力地支持庆历新政,但在某些具体问题上,难免有观点的分歧。如在刘沪筑水洛城对付西夏侵袭一事上,因刘有违尹洙的节制,尹洙派狄青枷取刘沪。欧阳修庆历四年(1044)连上《论水洛城事宜乞保全刘沪等札子》与《再论水洛城事乞保全刘沪札子》[6],认为筑水洛城,在军事上有利,主张“必不得已,宁移尹洙,不可移沪”。《宋史》本传载孙甫亦“谓水洛通秦渭,于国家为利,沪不可罪,由是罢洙而释沪”。范、韩、欧、尹的友谊,在庆历革新中经受考验,十分深厚,他们都出于公心,但处事上见解未免完全一致,这是可以理解的。此简批评尹材 “率然狂妄”地责难作行状的父执孙甫,谓“明公若爱师鲁,愿与戒勖此子”,同时,极不满于同命运、共患难的挚友韩琦责怪孙甫的举动。此种情绪,看来也只有向革新阵营的领袖、欧待之以师友的范仲淹抒发才合适。称“明公”,望其“戒勖此子”,亦符合范仲淹的身份,故谓本简“与范文正公”,当是正确的判断。此简展现了欧与范仲淹、韩琦等友人关系亲密而又直言不讳的相处之道。

欧阳修为人操守坚正,持论公平,亦富于政治智慧,这在为自己所十分景仰的范仲淹作神道碑铭时,充分表现出来。皇祐四年(1052)致书孙沔云:

昨日范公宅得书,以埋铭见托。哀苦中无心绪作文字,然范公之德之才,岂易称述?至于辨谗谤,判忠邪,上不损朝廷事体,下不避怨仇侧目,如此下笔,抑又艰哉!某平生孤拙,荷范公知奖最深……将此文字,是其职业,当勉力为之。更须诸公共力商榷,须要稳当。 (《书简》卷二《与孙威敏公》)

至和元年(1054),欧致书韩琦云:“范公人之云亡,天下叹息。昨其家以铭见责,虽在哀苦,义所难辞,然极难为文也。伏恐要知。”(《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同年,又有一简云:

范公道大材闳,非拙辞所能述。富公墓刻直笔不隐,所纪已详,而群贤各有撰述,实难措手于其间。近自服除,虽勉牵课,百不述一二。今远驰以干视听,惟公于文正契至深厚,出入同于尽瘁,窃虑有纪述未详及所差误,敢乞指谕教之。此系国家天下公议,故敢以请。(《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

欧考虑到既要忠于史实,大力褒扬范仲淹的丰功伟绩,又要着眼全局,正视朋党纷争对朝政的伤害,从“系国家天下公议”的高度,写好这篇大文章。碑文撰毕,欧即寄给韩琦审阅,请其指正,又复信云:“范公碑如所教,悉已改正。”(《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但以如此慎重负责态度写下的碑版大作,居然为范氏子弟所删削。《辑存稿》简57载治平间欧《与苏编礼》云:“昨日论《范公神道碑》,今录呈。后为其家子弟擅于石本减却数处,至今恨之,当以此本为正也。”苏编礼即苏洵,时于太常礼院编纂礼书。“减却数处”指《范碑》中“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数语。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云:“碑载初为西帅时与许公释憾事,曰‘二公欢然相约平贼’,丞相(范纯仁)得之,曰:‘无是,吾翁未尝与吕公平也。’请文忠易之。文忠怫然曰:‘此吾所目击,公等少年,何从知之?’丞相即自刊去二十余字,乃入石。既以碑献文忠,文忠却之曰:‘非吾文也。’”范家子弟否认范、吕释憾,擅改《范碑》,为亲历其事、尊重史实的欧公所不能容忍。

当然,最能说明是否释憾的是仲淹本人遗存的文字。苏辙说仲淹“为书自咎,解雠而去”[7],亦即张邦基所称“见在范集中”有《与吕公解仇书》[8],此即吕祖谦收入《宋文鉴》卷一一三的《上吕公书》。此书作于仲淹遭贬复出、经制西事之际,时值康定元年(1040)。是年四月,仲淹为陕西都转运使。此前,已由越州召知永兴军。五月,吕夷简复相。联系景祐三年(1036)忤吕夷简,落职遭贬的往事和眼前元昊反宋自立,西夏侵边生事,国难当头,君臣共愤的现实,在《上吕相公书》中,仲淹表示唯知“修身治民”、“报国安危”,而不知其他。引陆龟蒙《怪松图赞》,以“怪松”自比,似为自贬,实乃自誉,尤见仲淹不畏压抑,勇作抗争,坚持真理,傲岸不屈的精神。文云:“昔郭汾阳与李临淮有隙,不交一言,及讨禄山之乱,则执手泣别,勉以忠义,终平剧盗,实二公之力。今相公有汾阳之心之言,仲淹无临淮之才之力。”表明面临西夏犯边,大敌当前之际,愿捐弃前嫌,携手共力,尽瘁国事。以郭子仪期待夷简示好,以己身不及李光弼自谦,无非见忠义为国、急于讨平贼乱之心。《上吕公书》写得不卑不亢,正气凛然,见仲淹与夷简解仇交好的诚心,其意全在一同为国效力。此实为范、吕释憾之明证。《范碑》谓“二公欢然相约戮力平贼”,完全真实,绝非杜撰。欧阳修亲历范、吕由交恶至释憾这段历史,撰《范碑》据实直书,叙交恶爱憎分明,言释憾实事求是,这种讲求客观、尊重历史的态度理应得到充分的肯定。欧阳修也凭借“释憾”之事,表明自己化解朋党之争的态度,这与晚年编定《居士集》时未收入《与高司谏书》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也显示出历经时代风云与仕宦波折的欧阳修的思想变化与政治智慧。

欧阳修关心他人、乐于助人的美德,见诸书简,可谓不胜枚举。庆历元年(1041),他致书余靖,称“广文曾生,文识可骇”(《书简》卷四《与余襄公》);庆历六年(1046),向杜衍夸奖“进士曾巩者,好古,为文知道理”(《书简》卷二《与杜正献公》);同年安慰落第的曾巩曰“畜德养志,愈甚远到”(《书简》卷七《与曾舍人》)。庆历七年(1047)向晏殊推荐新登进士第的魏广,称其为“好古守道之士”(《书简》卷二《与晏元献公》)。皇祐四年(1052)作书安慰失守端州而遭贬黜的丁宝臣曰:“遘此不幸,古人多然,在处之有道尔。古之君子,所以异于常人者,能安常人之所不能安也。”(《书简》卷八《与丁学士》)皇祐六年(1054)有《与张职方》,请张转交信件给丁宝臣,称“斯人文章君子,不幸遭此,在忧患中,难得信问往来,早为达之也”(《书简》卷四)。皇祐五年(1053)作《与焦殿丞》(《书简》卷七),安慰“不遂解名”的焦千之;嘉祐四年(1059)致书赵槩,请其帮助“专心学古”的“笃行之士”焦千之任职“郓学”(《书简》卷三《与赵康靖公》)。嘉祐三年(1058),恳请韩琦推荐国子监直讲梅尧臣入馆阁(《书简》卷一《与韩忠献王》)。嘉祐五年(1060),为屈居下僚的吕溱(字济叔)鸣不平,谓“济叔公议犹屈,乃吾徒之责,未尝少忘于怀”(《书简》卷三《与冯章靖公》)。欧与多年同僚、为人忠厚的赵槩情意甚笃,熙宁三年(1070)致书赵槩,盼早日归田,云:“若得自乘一鹿车造门求见,亦未为晚。”(《书简》卷三《与赵康靖公》)可能由于身体不佳,结果还是年长的赵槩于后年自南京单车来访,足见友情之深厚。

综上所述,欧阳修的10卷《书简》,是我国史上以个人短简为主的大量信件命名“书简”的首次结集,在我国的书简发展史和文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它是欧阳修长期从政与交游的记录,也是欧阳修心灵的生动写照。阅读这些书简,我们对欧阳修的人格、文学及多方面的学术成就有进一步的了解。这些近千年前的珍贵书简,也让我们深切地理解欧阳修能成为影响深远的一代文宗的原因。

注释:

[1] 见日本九州大学东英寿教授:《新见九十六篇欧阳修散佚书简辑存稿》 ,载《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1期。以下简称《辑存稿》。

[2] 熊礼汇:《略论欧阳修书简的艺术特色——从日本学者新发现的96通书简说起》,《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2年第3期。

[3] 《欧阳文忠公集·书简》卷六,四部丛刊本。下文引用均略称《书简》。

[4] 《欧阳文忠公集·居士外集》卷十七。

[5] 费 衮:《梁溪漫志》卷八,涵芬楼刊本。

[6] 见《欧集·奏议集》卷九,四部丛刊本。

[7] 苏 辙:《龙川别志》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

[8] 《墨庄漫录》卷八,丛书集成本。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4-06-27

洪本健, 男, 福建福州人,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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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4)05-00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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