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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啸天获奖争议看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困境

2014-04-18陈未鹏

关键词:鲁迅文学奖

陈未鹏

(《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福建福州 350002)



从周啸天获奖争议看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困境

陈未鹏

(《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福建福州350002)

摘要:2014年8月,《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作者周啸天成为鲁迅文学奖历史上第一位旧体诗人。但伴随获奖有荣耀,也有尖锐的质疑。周啸天的诗词在立意、语言运用及结构上都有较多弊病,但其获得鲁迅文学奖又有诸多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众多对周诗的争议又不免隔靴搔痒。周啸天与周啸天众多的嘲讽者,其实都已与古典诗词相去甚远。围绕周啸天获奖的种种争议,反映的不只是周诗的艺术价值问题,更反映了旧体诗歌创作在当代的诸多困境。

关键词:周啸天;旧体诗词;鲁迅文学奖;创作困境

2014年8月11日,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公布。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周啸天教授凭借《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一书,成为鲁迅文学奖历史上第一位旧体诗人。国家最高文学奖项的加持,使得周啸天的旧体诗词从较小的传播范围一夜之间名闻全国。周啸天的部分诗作或诗句被迅速传播转载,并引发大量不屑一顾的鄙夷和不留情面的嘲讽。[1]很多论者以为,这是一次荒唐的得奖,周啸天的诗歌根本未脱“老干体”的窠臼。有人甚至说:“周啸天获鲁迅文学奖是对鲁迅的最大羞辱,是对文学的最大羞辱,是对古诗词的最大羞辱。”[2]许多人甚至认为周啸天还比不上柳忠秧(这又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诗歌创作者),直斥为“油嘴滑舌”。

然而,周啸天不是凭空获奖。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共有11位评委,周啸天拿到了9票,得票率不能算低。周啸天还曾获得各大文学奖项,如《诗刊》首届(2010)诗词奖、第三届华夏诗词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等,摘取鲁迅文学奖似乎也是水到渠成。周啸天还赢得原文化部部长、著名作家王蒙的高度肯定。王蒙《读来甚觉畅快》赞扬周啸天:“第一、他写得古色古香,幽凝典雅;第二、他写得新奇时尚,与时俱进;第三、他写得活泼生动,快乐阳光;第四、他写得与众不同,自立门户;第五、他写得衔接传统,天衣无缝。”[3]他的《读周啸天〈邓稼先歌〉随记》亦夸周诗“激越绝伦”[4]。

周啸天诗词所引发的截然相反的两极评价,是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虽然鲁迅文学奖向来争议不断,如第五届车延高的获奖也饱受非议,但周啸天的获奖所引发的争议更有典型性。周啸天其实并不如广大网友所误解的那样,因是新闻系的教授,所以是旧体诗词的外行。周啸天是古典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有古典文学的研究专著问世,如《唐绝句史》(重庆出版社,1987年)、《中国分体文学史(诗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等;也编著有大量诗词鉴赏方面的著作,如《诗经鉴赏集成》(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楚辞鉴赏集成》(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欣托居鉴赏四书》(含《古典诗词鉴赏》、《先秦八代诗赋鉴赏》、《隋唐五代诗词鉴赏》、《宋元明清诗词曲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等,他也是著名畅销书《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中撰稿数量最多的作者;也有谈诗论艺的作品,如《不会吟诗也会吟——诗词创作十日谈》(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周啸天谈艺录》(线装书局,2012年)等。以周啸天如此无可争议的古典文学专业背景,来从事旧体诗歌创作,尚引起如此大的争议。其所涉及的,不止是单纯的诗歌艺术价值评判问题。借由周啸天的获奖争议事件,我们还可能看到鲁迅文学奖评奖机制的缺憾,网络时代对旧体文学的解构,传统诗教的断裂与失落,以及当代旧体诗词创作与理论的双重困境。

一、周啸天诗歌艺术价值平议

周啸天获奖之所以引发争议,最直接指向是周啸天诗词艺术价值的评价问题。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词的艺术价值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然而读者主观感受的多样性,并不能抹杀文学作品评判标准尺度的客观性。周啸天的诗词,其艺术价值到底如何?

侯体健《周啸天诗词并非一无是处》一文,夸奖周诗题材广泛,切入当下;长于歌行,诗思活跃;打诨插科;“并非一无是处”。[5]侯体健是复旦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副教授,其观点有一定的代表性。当代著名网络旧体诗人李子也说:“周诗还是有一定独立见解的,语言功底也还不错。但客观地说,他们那代人总体的诗功底都不太好,因为受文革等因素的影响,他们可以说是史上诗词水平的最低谷。这反映在周先生的诗中,也存在一些语言较粗糙的问题。他在他们那个年龄的人当中,不是最好的,但也是相当好的了。”[6]即使侯体健和李子的观点是客观的,但中国官方文学的最高奖项“鲁迅文学奖”,表彰的显然不应只是“相当好”“还不错”的东西。既然是最高奖项,应当参照最高的标准加以衡量。但与三千年诗歌史的高度相比,周啸天的诗词还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弊病。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立意平庸,格调低俗

周啸天的诗词立意较为平庸。如其《洗脚歌》:“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踞胡床;劳工近世闹翻身,天下久无洗脚房。开放之年毛公逝,香风一夕吹十里;银盆滑如涧底石,兰汤浑似沧浪水。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签单既得趣,小姐收入颇不俗。别有蜀清驻玉趾,转教少年为趋侍;游刃削足技艺高,捏拿恭谨如孝子。君不闻钱之言泉贵流通,洗与为洗视分工;沧桑更换若走马,三十河西复河东。尔今俯首休气馁,侬今跷脚聊臭美。来生万一作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7]此诗玩其大意,无非是说劳动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大款不宜趾高气扬地对待洗脚房里的服务人员。这本是现代社会的常识,但作者居然使用生死轮回、因果报应来加以劝诫,思想水平停留在《增广贤文》时代。而其《超级女声决赛长沙二首》[8],则连《增广贤文》式的思想也没有。全诗除咏超女之盛况外,并无作者之思想见识,如超女新闻报道之押韵版。

当然,诗人不是思想家,我们并不能苛求诗人一定要有多么深刻的思想。但诗人之为诗人,当有诗人的格调情趣。周啸天的部分诗作,其流露的情趣却比较低俗。如《翁杨恋二首》其一:“大快人心今日事,春风吹皱一池水。振承造化宁为余,敖指丈夫当如此!公众实难冷眼窥,头巾虚有杞人畏。嘤鸣幽谷乐乔迁,栖得高枝终不悔。”其二:“二八翁娘八二翁,怜才重色此心同。女萝久有缠绵意,枯木始无浸润功。白首如新秋露冷,青山依旧夕阳红。观词恨不嫁坡髯,万古灵犀往往通。”[9]杨振宁在82岁高龄与28岁的翁帆订婚,男单身女未婚的合法婚姻,不管多么惊世骇俗,在现代社会,是不足为外人道或不劳外人来操心的。不管是“道德沦丧”评判,还是“大快人心”、“丈夫当如此”的慨叹,都显得多余且无聊。当然,如此题材也不是不能入诗。但入了诗却还津津乐道地影射两人“女萝久有缠绵意,枯木始无浸润功”,就不仅对当事人毫无尊重之意,还大胆地暴露了作者的轻薄和恶趣味。

又如《儿童杂事三首》其一:“爷立儿走月即走,儿立爷走月不走。儿太聪明爷太痴,月亮只爱小朋友。”[10]侯体健说这首诗乃以童谣形式写成,将一对父子的月下戏谑生动呈现眼前。[11]侯体健还举例杨万里也做过这种带有机趣的诗作。且不说该诗跟唐人在立意上的差距——“高人对月时,每有盈虚今古之感”(《唐诗别裁集》评王昌龄《同从弟销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就是杨万里写月的诗歌,谐趣中自有一番诗思与哲理,而且杨万里的俗、谐:“每下一俗间言语,无一字无来处,此陈无己、黄鲁直作诗法也。”[12]更何况,就是杨万里的这种诗歌,在钱钟书看来:“他的诗很聪明、很省力、很有风趣,可是不能沁入心灵。”[13]不能算是一流的作品。

(二)语汇生涩,缺乏美感

诗词是语言的艺术。陈腔滥调固然是诗家大忌,但“自铸伟词”是要前提的。诗词须以达意为根本,就是其遣词造句要能完整贴切地表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而读者又不至于误解。在达意的基础上,诗词的语言还有审美的要求。但是周啸天诗词在语言应用上有一些弊病。

首先,是生涩。周啸天在《不会吟诗也会吟——诗词创作十日谈》第一谈中,批评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14]“语汇生涩”。周啸天的诗词当然远胜王兆山。但周诗亦有生涩之弊。这里,有词语生造者,如“毕节街箱亦宏敞”(《毕节行》),街箱,当是“垃圾箱”之生造。“年输巨亿作国帑”(《葡京赌城》),“巨亿”属生造,而“输”,此处应为输出,输送意,但因诗为《葡京赌城》,输字用在此处易引起误会。

有词不达意或误用者,如:

“一方有难八方惜。”(《海啸歌》)

“世间废物多不死,天生俊彦天丧之。”(《悼哥哥》)

“陆海歌迷共垂泪,旋见光碟涨如飞。”(《悼哥哥》)

“天人千手妙回春。”(《聋哑人舞千手观音》)

“惜”字显然并不能概括其他国家人民对于印尼海啸受难者的情感,“俊彦”的反义词也不应是“废物”。“陆海”,词意为物产富饶之地,非作者想表达的大陆和海外之意。回春,一般指医术高明,用以夸赞千手观音的演出效果,不妥。

周诗语言里存在最多的现象,是现代词汇夹杂在旧体诗词的文体形式里,显得极其突兀。如:“由来剧变不可测,朝或多金暮洗白。”《海啸歌》)、“人心毕竟思维稳,便到千钧一发间。”(《川北行》) 、“观光客自天外来,一方经济为翻倍。”(《人妖歌》)等。“多金”、“维稳”、“翻倍”等现代语汇,未经陶铸和捡择入诗,除了新旧并陈的喜剧感外,并无美感可言。

其次,是重复罗嗦。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精炼减省,追求以尽可能少的语言表现尽可能多的内容。但周啸天的诗词语言,其重复罗嗦处,不在少数。如《酬雍先生赠〈野鹤〉〈闲云〉集》[15],首联“在昔风骚皆善怨,怨真实录亦成诗”,上句风骚,下句又诗,在意义上并没有递进。较好的意义递进应该是风骚——怨——实录。颈联“野鹤闲云倾浊酒,涌泉滴水报清时”,滴水两字多余。尾联“人间信是晚晴好,梦笔宜留到耄期”,上句已有“晚晴”,下句又有“耄期”,不过是换了字面的重复。又如《海啸歌》:“地心且惊悸,海洋作人立;海洋直立势排空,涤荡八国洪涛风;近海生民二十万,一弹指顷万事空!”[16]也颇多重复,如第二句言海洋作人立,第三句又紧接着说海洋直立;第四句说海啸涤荡八国,第五句又接着说生民受灾。

语意重复与结构缺陷、章法欠佳存在重要关系。周啸天在诗词结构经营上较为随意,影响了文气的流贯。其较下等之作,不过是凑字趁韵,勉强敷衍成篇。如写春晚节目之《聋哑人舞千手观音》:“天人千手妙回春,族类同痴泪不禁。失语时分存至辩,无声国度走雷音。花光的历飘香久,法相庄严蕴慧深。引领慈航成普度,神州除夕降甘霖!”[17]这首诗首联写千手观音之演出,感动族类;颔联复写观众受感动;颈联写表演的特征;尾联又写感动。整篇结构重复。

此外,周啸天的作品大体能遵守旧体诗词的格律,但也存在一些问题。周啸天在《欣托居歌诗·自叙》中说:“平仄稍严,欲存唱叹之音;韵对从宽,不失萧闲之致。”[18]所以,他的一部分作品并不合律。还有一部分律诗,居然依词韵通押。如《司马相如二首》其二[19]、《张若虚》[20]、《成都师专八二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21]等。格律诗不存在用词韵通押的传统,这当是周啸天自创。当代人创作旧体诗词时,要不要遵循平水韵,要不要对格律进行创新,当然可以争论、可以在创作中加以探索。但真正的诗人不应视格律为束缚的镣铐,而应将其当作表演之道具。如果格律创新不是为内容的表达服务,那格律创新不仅毫无意义,还不免有趋易避难的嫌疑。

诗人偶有劣诗,本不足怪。特意挑出劣诗,来论周诗的价值,不公平亦不客观。但上述周啸天劣诗的一些弊病,在其较好的诗作中依然存在,不过是较不明显而已。以《将进茶》一诗为例。周啸天以此诗之题目来命名其诗歌自选集,应该是把这一首诗歌视为自己的代表作。这一首诗歌也获得比较多的赞誉,如王蒙认为其“亦属绝唱”。全诗如下:

世事总无常,吾人须识趣。空持烦与恼,不如吃茶去。世人对酒如对仇,莫能席间得自由。不信能诗不能酒,予怀耿耿骨在喉。我亦请君侧耳听,愿为诸公一放讴:诗有别材非关酒,酒有别趣非关愁。灵均独醒能行吟,醉翁意在与民游。茶亦醉人不乱性,体己同上九天楼。宁红婺绿紫砂壶,龙井雀舌绿玉斗。紫砂壶内天地宽,绿玉斗非君家有。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开后。遥想坡仙漫思茶,渴来得句趣味佳。妙公垂手明似玉,宣得茶道人如花。如花之人真可喜,刘伶何不怜妻子。我生自是草木人,古称开门七件事。诸公休恃无尽藏,珍重青山共绿水。[22]

诗有小序:“余素不善饮,席间或以太白相诮,退而作《将进茶》。”显然,周啸天欲与李白名篇《将进酒》一争高低。(不算巧合,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中李白《将进酒》诗的鉴赏作者即为周啸天。)应该来说,这首诗也有可取之处,如语言应用上,第二句“识趣”一词,用得颇为巧妙,有两个含义,一是懂得情趣,一是识相,知趣。在无常的世事面前,人要懂得喝茶的情趣,也要识得世事的真相。但这首诗的缺点仍比较明显。

如在主旨表达上含糊不清。李白《将进酒》诗虽然汪洋恣肆,但其主旨是相当明确的,“一篇主意全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两句”[23]。而周诗之“将进茶”是劝人饮茶,那么主旨似乎是“空持烦与恼,不如吃茶去”?但诗歌并未叙述茶何以消忧。诗中言“茶亦醉人不乱性”,又言“渴来得句趣味佳”,再言“开门七件事”,最后劝人“珍重青山与绿水”,诗意的内在线索费人寻思。又如“我生自是草木人”,此句颇佳,但开门七件事,是俗世生活,又何预草木?也许作者想表达的是茶的红尘之美,俗世生活固然有俗世的乐趣,但在讲完槛外人妙玉的绿玉斗之后,再来谈茶米油盐酱醋茶,终究不免有“今夕何夕”的茫然感。

又如在语言运用上亦有可斟酌之处。如“诸公休恃无尽藏”,显然作者要表达的是再多的财富,也比不上青山与绿水之间氲氛而来的茶叶。但无尽藏的字面意思固然有无尽之意,却一般用做喻佛德广大无边,作用于万物,无穷无尽。如《大乘义章》十四:“德广难穷,名为无尽。无尽之德苞含曰藏。” 唐法藏《华严探玄记》卷十九:“出生业用无穷,故曰无尽藏。”对于普通的读者,最直接的联想是苏轼《前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的无尽藏,恰恰相对于俗世的财富而言。周啸天反其意而用之,造成了意义的混乱。同时,诗号为写茶,却未能写出茶的特性,或人之于茶的情趣、情怀,真正写到茶的特性的只有“茶亦醉人不乱性,体己如上九天楼”、“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开后”,而一半篇幅都是在写酒。《将进茶》更多是语言的游戏,但未必巧妙的游戏反衬了艺术的空洞。

当然,周啸天诗词有一定的艺术水准,其若干篇章也颇为出彩。如《人妖歌》[24],一方面惊叹于人妖的艺术表演之妙,一方面又感叹于人妖演员命运的悲惨,写出作者对人妖这一现象的复杂情感,体现了作者在现代光怪陆离社会下的人文关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较好的诗歌,往往肖极唐宋人。如七律《陇西行》:“乘兴南来欲问边,河西丝路傍祁连。数峰犹带千秋雪,一壁残存万里鸢。大漠孤烟临属国,边陲筚路吊张骞。今宵唱彻凉州曲,杯捧夜光挥月圆。”[25]让人想起王维《使至塞上》。又如《一剪梅·重返狮子山》:“弹剑当年奏苦声,不愿他生,惟愿今生。来逢千里共长行,窗外眸明,柳外花明。十栽萍踪访旧程,鬓尚青青,树尚亭亭。芙蓉城到牡丹城,去也关情,住也关情。”[26]未出宋词格局。因此可以说,周啸天古典诗词的基础功底还是扎实的,其弊病的产生,往往都是试圈脱离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加以创新所导致的。其一旦突破唐宋人的格局(或曰“藩篱”)就开始离谱,乃至“荒唐”了。

鲁迅文学奖颁奖词说:“周啸天以旧体诗词‘作浮世之新绘’,衔接古典传统又着眼于当代生活,渗透着人文关怀与批判精神。他的诗词取材丰富,风格多样,或豪情勃发,浩气横生,或幽郁发挥,趣味逸出,在选材、命意、境界等方面对旧体诗词表现当代经验做出了具有难度的探索。”[27]这段话不见得有多少溢美之词,反而意味深长。“风格多样”恰恰说明周啸天的诗还未能形成自己的风格,而做出了具有难度的探索,与其说是对探索成果的肯定,不如说只是对探索姿态的表彰。而探索的得与失,读者自有公论。

二、旧体诗词创作的当代命运与生存困境

围绕周啸天获奖的种种争议,固然和周啸天诗歌价值平庸有关系,但在某种意义上,争议本身并不是针对周啸天本人,争议反映的其实是人们对鲁迅文学奖评奖机制的失望,对当下旧体诗创作状况的隔阂,对当代旧体诗成就的不满,也反映了当代旧体诗创作与理论的双重困境。

(一)鲁迅文学奖评奖机制的缺憾

鲁迅文学奖的评选程序相对合理,实行评委实名投票,产生获奖作品的实名投票情况与评奖结果一并公布,在国内奖项评选中透明度是比较高的。但也存在若干缺陷。如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征集工作于2014年2月28日启动,参评作品由中国作协各团体会员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宣传部艺术局,各报刊社、出版社和拥有互联网出版许可证的网站推荐。[28]虽然其征集的公告中特地注明网站也可以推荐作品。但根据《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奖办公室公告[2014年]第1号》[29],可以发现,其评奖办公室所认定的符合评奖条例规定的参评条件的作品有224部(所附目录实际为223部)里,推荐单位里没有一家是网站。也许“当代诗词在网络”的说法略显夸张,但网络旧体诗词的创作已是无法回避的存在。网络诗词未能进入初选名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缺憾。

还有诗歌评奖委员会的人员构成也不合理,他们大都是新诗人或新诗研究专家。评审组组长高洪波坦承:“我们11位评委中,只有一位是专攻旧体诗的褚水敖先生,他最懂旧体诗,他认为周啸天的诗写得很好,我们其他10位评委都是专攻现代诗的,比较相信他的意见。”[30]新诗与旧体诗词在创作和鉴赏方面也许有共通之处,但从文学史上看,新诗的产生与发展,是建立在对旧体诗词的批判与反对的基础之上。旧体诗的格律、情调、创作方法以及美学标准都曾遭到新体诗全面而激烈的否定。所以,新诗与旧体诗这两种文体之间的遥远距离,可能更甚于新诗之于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门类。由新诗人来评旧体诗,似属黑色笑话,却成为鲁迅文学奖评审中真实的存在。

同时,读者可能对鲁迅文学奖期待过高。因为鲁迅文学奖袭用鲁迅之名,读者容易倾向于用鲁迅的独立精神和文学创作高度来要求获奖作品。但实际上,鲁迅文学奖是一项官方奖项,与鲁迅或鲁迅文学精神毫无关系。而且鲁迅文学奖每四年评奖一次。要期待四年一度的诗歌奖作品,在艺术上与三千年诗歌史上的名篇媲美,恐怕不合实际。假设大唐天宝年间宫廷每四年有一次诗歌奖,获奖者也未必会尽是大家或名家。三千年的诗歌史,也有很多二三流甚或不入流的诗人。在时间长河的淘洗之后,才留下了李杜苏辛这样的大家名家。我们直面当代的文学创作,可能因为距离的切近而有一种泥沙俱下的判断。

(二)网络时代与旧体文学的解构

如前所述,周啸天的诗词虽然在立意、结构及语汇上存在较多的问题,但周啸天毕竟是一位古典文学学者,其诗词创作有一定的成就。周啸天获奖之后,大多数的网友只是通过网络阅读过其有限的几首或几句诗词,就加以鞭挞批判。实际上,哪怕是陆游这样的大诗人,也有烂诗,也未必经得起网络时代寻章摘句式的聚焦和围观。在网络时代的众声喧哗中,“一切稳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将被亵渎”,更何况周啸天的诗歌存在硬伤,又偏偏摘获大奖,被当成解构的靶子,是非常自然的。

网络时代的文化环境是浮躁且急功近利的。周啸天《诗词创作十日谈》一书的封底印有:“你想十天之内通晓诗词写作的奥秘吗?”这样的文字宣传,可能是出于书商之手,但也反衬出时代的荒谬。古人吟诗“二句三年得”,而现代社会却豪言十天可以通晓作诗之奥秘,这恐怕是网络时代才能有的狂想曲吧。人心浮躁,写诗求快,读诗求感官刺激,求通俗平易,对那些在诗歌形式与内容方面作出严肃探索的作品,就缺乏了解的兴趣。

(三)传统诗教的失落与断裂

传统诗教的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2014年9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参观考察北京师范大学时指出:“我很不赞成把古代经典诗词和散文从课本中去掉,‘去中国化’是很悲哀的。应该把这些经典嵌在学生脑子里,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31]以国家主席之尊来讲这段话,显示了问题的严重性与迫切性。如上海一年级语文新课本就删去全部的古诗。[32]即使有的教材保留有古诗词,在篇章选择上,大多注重思想教育性,艺术平庸者不在少数。加之近代以来,革命体诗词作品大量泛滥,既影响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也败坏了欣赏品味。

诗词和古文从国民教育尤其是中小学教育中退潮消失,影响自是深远。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周啸天获奖争议的口水化现象。正如侯体健指出,在新闻报道和网络空间中往往将周啸天的作品称为“古体诗”。实际上,“古体诗”只是旧体诗词的文体之一。[33]周啸天不仅有古体诗作品,也有近体诗(格律诗)作品。基本概念的混淆,反映了读者对于古典诗词常识的陌生。也因此使得他们在批评之时,对于诗歌艺术本身并不在意,更多热衷道德人品方面。这样的评论并不能使诗人心悦诚服,也降低了批评本应该有的学理性。

(四)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的整体成就不彰

有论者以为,旧体诗词未能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视野和论述范围,是五四以来新文学观念的偏见。的确,“旧体诗”的指称本身就隐含着“新”“旧”的价值倾向。但没能入史,也许跟旧体诗词本身创作成就有限,未能引起文学史家的注意有关系。面对鲁迅文学奖历史上第一位旧体诗人的争议,其实是读者对于当代旧体诗词整体创作状况失望之情的表达。由周啸天一人来承担读者对于旧体诗词的责难,当然不公平。但旧体诗词的衰落,却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晚清以来,中国社会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西方文明的挑战下,传统文化迅速衰败,五四新文化的倡导加剧了传统文化的式微,1949年以后,汉语进一步粗鄙化。目前虽然从事旧体诗词创作的人数蔚为大观,但各地诗词学会或诗社人员构成上普遍存在年龄偏老(大多是退休人员),专业上较为庞杂(大多为非文史专业),学历不高等问题。他们对于政治有极大的热情,普遍放弃诗歌中的独立思想与自由精神,又身处汉语最粗砺的时代,故所作诗词以应景和套话为主,以政治语言代替文学语言。最典型的体现即是2008年王兆山《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其人文关怀精神荡然无存,跟艺术美感亦风马牛不相及。这些诗社成员,一般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和较丰富的出版资源。他们的作品更易传播,从而遮蔽了真正富有意义的诗歌写作,也污名化了当代旧体诗歌的真实状况。“当代旧诗最杰出的文本在网络上,如果只看纸媒,将会认为当代旧诗更加不堪。”[34]当网络诗词未能进入主流社会的关注目光或进入评奖机制,“老干体”仍然是旧诗最显赫的一宗,从而严重损害了旧体诗词的声誉。

更为可惜的是,现代大学教育制度下,从事文史研究的科研人员大多不从事诗词写作。他们对于文学理论的条条框框相当熟悉,却未必懂得诗词格律,也未必会诗歌创作。他们也不关注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的状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创作不被纳入职称评审体系,也不能换算成科研工作量。研究者未必是创作者,固然符合现代社会的专业分工。但当这些与古典文学最为亲近的人,都抛弃了旧体诗词创作,旧体诗词的当代命运也就可想而知。周啸天获奖之后,网络上一片嘘声,可实际上,如果鲁迅文学奖一定要颁一个旧体诗词的奖项,不颁给周啸天,又能颁给谁?哪位旧体诗人的获奖,不会引起一片嘘声?

(五)理论困境

当代旧体诗词的创作之所以出现诸种困境,这和诗歌史的发展本身有很大关系。鲁迅曾有感叹:“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以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35]好诗被唐人做完的说法固然夸张,但当代诗人面对三千年诗歌史的丰厚遗产,未免有“影响的焦虑”,创新当然不易。

而近代以来社会变迁剧烈,各种新事物不断涌现,旧体诗词的文体特征对现代社会的表达有效性遭到质疑。早在1943年郭沫若就说过:“旧诗和文言文真正要做到通人的地步,是很难的事。作为雅致的消遣是可以的,但要作为正规的创作是已经过时了。”[36]2010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涌豪也感叹:“今天社会转型急剧……此时创作,如再吟咏小国寡民、政教王化,显然不切情景;再感叹山林之远、庙堂之高,更悖世情。”[37]百余年来,从诗界革命开始,诗歌开始在两个方面加以创新,一种是打破旧体诗词的文体,用新文体去表现新内容,是为新诗。百年来新诗成就有多大,本文不敢妄议,但就接受程度而言,显然与《唐诗三百首》相去甚远。另一种是在原来的形式上以旧瓶装新酒。这也就绵延至今的旧体诗词写作。

但是,旧体诗词这种古老的文体形式如何表现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内容?一种办法是“以旧风格含新意境”,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原有词语、典故、意象等来表现新内容,这样固然古意盎然,但与现代社会终究是隔了一层。如吕碧城的词,以旧词写新事,倘没有词序或背景注释,读者往往不知所咏为何物。还有一种是“我手写我口”,并不讳言现代社会的声光电色,并不避讳新词汇的融入。但新词汇如果数量过多,融入不当,则易丧失旧体诗词原有的风味。正如钟振振教授所说:“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前进的节奏太快,新事物、新思维、新观念层出不穷,新名词、新概念、新语汇批量涌现。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往诗词里搬,与诗词中旧有的传统语汇搅和在一块,这样‘整’出来的作品,不古不今,亦土亦洋,就像唐明皇与杨贵妃跳‘迪斯科’,克林顿与莱温斯基唱‘二人转’,让人怎么看了怎么别扭。”[38]旧体诗词如何再造?理论上并未为旧形式与新内容的冲突找到有效的解决之道。

当然,百年来的探索也留下了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当代旧体诗人如散宜生(聂绀弩),网络诗人李子(曾少立)、嘘堂等一大批诗人,都对旧体诗词的旧瓶装新酒做出探索。周啸天也是这探索大军里的一份子。周啸天对于诗词,有这样的主张:“对于当代诗词,我主张三条,一曰书写当下,二曰衔接传统,三曰诗风独到。”[39]但新的题材、新的内容,未必是创新。如果只是徒具新的形式,却没有新的实质,不过是伪创新。何谓新的实质?应当是能够在传统诗词之外,呈现新的意境,运用新的表现方法,展现新的艺术技巧。

因此,更进一步而言,为什么一定要仓促地创新?如果承认唐诗宋词在表达人类情感方面的有效性,那么这种有效性为什么一到当代就变得无效,就一定要加以创新?现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究竟在本质上有多大程度上不同于古人?我们这个时代的传统文化素养,比起黄遵宪梁启超的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继承传统尚力不从心,又何来底气与实力谈衔接传统?所以,与其侈言创新,不如先搞清楚传统是什么;与其谈意境开拓题材拓展,不如先谈平仄对仗、押韵用典;与其讲破体,不讲先遵体。

总之,周啸天的诗歌在立意、结构和语言运用上都有较多弊病,但其获得鲁迅文学奖又有诸多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众多对周诗的争议不免隔靴搔痒。周啸天与周啸天众多的嘲讽者,其实都已与旧体诗词相去甚远。围绕周诗的种种争议,反映的不只是周诗的艺术价值问题,更反映了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的诸多困境。在这种困境下,旧体诗词生命力的重新获得,不应汲汲于浮夸的创新,而是应该回到笨拙的守正,即回到高雅的情趣、回到优美的语言、回到有规范意义的格律之中。

注释:

[1][2] 徐达内小报,http://weibo.com/p/1001593743915386758714。

[3] 此文原载《文汇报》2006年5月12日,周啸天的多部著作,如《欣托居歌诗》、《诗词创作十日谈》等均收录此文。

[4] 王 蒙:《读周啸天<邓稼先歌>随记》,《文汇报》2014年8月26日。

[5][11][33] 侯体健,《周啸天的诗歌并非一无是处》,《文学报》2014年8月28日第22版。

[6] 《古代诗词如何写出当代情怀》,《东方早报》2014年8月13日,http://epaper.dfdaily.com/dfzb/html/2014-08/13/content_915649.htm。

[7][8][9][10][15][16][17][19][20][21][22][24][25][26]周啸天:《将进茶——周啸天诗词选》,成都:天地出版社,2012年,第46,34,61,132,77,42,32,89,94,123,41,47,30,113页。

[12] 陈长方《步里客谈》卷下记章宪语,转引自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59页。

[13] 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59页。

[14] 王兆山:《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齐鲁晚报》2008年6月6日。

[18] 周啸天:《欣托居歌诗》,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页。

[23]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转引自陈伯海:《唐诗汇评》(上),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577页。

[27]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4/2014-09-22/218988.html。

[28]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征集公告》,http://www.chinawriter.com.cn/zx/2014/2014-02-28/2890.html。

[2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zx/2014/2014-05-16/2914.html。

[30] 《周啸天回应:评委我基本都不认识》,《北京晚报》2014年8月14日。

[31] 《习近平访北师大:不赞成把经典诗词从课本去掉》,http://learning.sohu.com/20140909/n404181141.shtml。

[32] 《上海小学一年级语文新课本删去全部古诗》,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4/0826/c66323-25536875.html。

[34] 《新文学评论》对徐晋如、嘘堂、独孤食肉兽、李子的同题访谈,《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c443730102v13v.html。

[35] 鲁 迅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信,《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7页。

[36] 郭沫若:《战士如何学习与创作》,《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349页。

[37] 《汪涌豪谈当代古诗文创作》,《上海书评》2010年7月4日。

[38] 钟振振:《用常规‘武器’打‘现代战争’》,《文史知识》2007年第11期。

[39] 周啸天:《周啸天谈艺录·论鉴衡》,北京:线装书局,2012年,第9页。

[责任编辑:余言]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4)06-0066-07

作者简介:陈未鹏,男,福建莆田人,《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副编审,文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4-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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