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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应为生者立传

2014-03-20李健健

文学自由谈 2014年3期
关键词:传记文学传记高中生

●文/李健健

中国的传记,堪称源远流长,自司马迁写出《史记》,两千多年来,走的都是借传窥史,史传合一的路子。直到今天,我们还在这个误区里游荡。

胡适要算个明白人。很早就喜爱传记文学,提倡写作传记,曾劝他的老朋友,比如梁启超、陈独秀、蔡元培等,中国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物,及早写出自己的传记。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四十多岁,就写自传《四十自述》。然而,遗憾的是,这么明白的一个人,最终也拐入了史学的路径,走进“史传合一”的误区。他让梁启超等人写自传,不全是为了这些人的不朽业绩,高尚人格,而是“替将来的史家留下一点史料”。

历史是什么?是过往的人与事的价值判断,是军国大事与典章制度的综合评述。

传记是什么?是一人一世之事迹,以传于后世。等这人一世过完,驾鹤西去,就可以盖棺论定。然而盖棺论定,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棺已盖而论不定,或论难定的事,时有发生。于是,就有学者、专家勤搜细考,深钻细究,对传主过往的人生事迹,加以考据、推断、解释,建构所谓的传记,试图恢复死者的生前的本来面目。这样一来,问题就发生了。这种传记文本,无疑有着写作者的臆想、判断,更有甚者,直接就是史料堆砌,剪贴成书,让人目不忍视,呼吸为之艰难。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知道人不仅有表象,还有内在、精神和魂灵,“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传主浩荡广袤的内心若是得不到呈现,就不能算是显现了完整的人生。传记文学的自律性也就不复存在。今天的传记文学,应该是彰显个性、人性和真相,是活生生的生命律动,不是“赝制”传主形象和他者的言说、评判。一句话,传主不应该再是一个死后才被研究的生命。

传记文学理应是一个人内外生命的呈现。唯有如其所是,唯真无它,传记才成其为传记。每位传主都是绝无仅有的生命个体,传记的使命,就是要呈现出传主这一人生特质。传主的完整形象包含外在形象、心灵形象,这就要求传主与传记家,最好能进行面对面深度的沟通与交流,从而呈现出传主内在固有的本真,实诚的质地。唯如此,传主的形象,才能丰富饱满,栩栩如生,立体多维的形象才有可能构成。而这一切,最佳的方式,应当是传记家与传主通心合力,共同完成。

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个认识,我提出“为生者立传”这一命题。这里说的传,包括通常说的人物传记,也包括自传和访谈录、回忆录。

先来看,假若我是一个读者,我接受什么样的传记?

显然,为生者立传,简便易行,可以直接操作,并最大限度地符合传记文学真实性的基本原则,对于传主来说,可谓抱西瓜而非捡芝麻的事。而眼下的境况却是,通往近处的道路竟是最遥远,也是最艰难的,它需要我们带着足够的诚意,立即返身,归入正途。

一个传记文本的诞生,传主、作者和相关人员都希望产生反响。传记、传记家、读者应该是一个良性互动的体系。好效果才是硬道理。传记文本只有在同读者对话时才存在。

在接受美学看来,艺术的接受不是一种被动的消费。艺术经验不仅解放人的生活经验,使其摆脱控制,而且解放人的内在经验和对世界的信念。读者需要一种“看见本质”的直觉能力,并不需要对资料进行详尽的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读者成了“作品的真正完成者”。

然而,我读过的传记中竟有这种现象,传主本人还活在尘世,传记作者根本未曾与之谋面,就拉开架势,堆砌史料,拼凑,抄袭,剪贴成书,于是一部部大传、全传,就横空出世了。坊间的《宋美龄大传》、《宋美龄全传》,全是这类货色。

还有一种现象,传主是某一领域精英,为其作传者,竟把他人的传记故事移植到自己的文本中,大段引用,如同己出。比如《乔冠华全传》、袁隆平的个别传记。

也有成功的例子。《乔布斯传》之所以风靡全球,因为传记作者呈现了乔氏不完美的一面。书中,我们领略了乔布斯独具的个性,充沛的激情,他的完美主义,还有他的欲望、残酷以及控制欲。所以能获得这样的成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作家与传主生前,进行了多达四十余次的面对面的采访。于是书中,各种真相大潮般涌向我们。我们并没有因为看到了他的隐私和缺陷蔑视他,恰恰相反,只会对他深怀敬意。

老鬼写的《母亲杨沫》,没有为母亲扬善隐恶。写母亲和马建民结婚时,还怀着张中行的孩子;母亲与秘书关系密切;母亲承认自己狂妄自满,不自量力,思想水平低下;母亲恨自己软弱、虚伪;母亲对儿女的漠然冷淡;父母貌合神离等等一一呈现。老鬼在前记中说:“说真话难,说父母的真话就更难。一个真实的杨沫,比虚假的杨沫能更久远地活在人们心中。”

这就是接受效果。没有被接受的传记,什么都不是。

再来看,我是传主,怎样呈现自我?在这方面,我有深切的体会。这两年,我一直在采访袁隆平先生,已写出一部中等篇幅的传记,还有更大的考虑。传记是一个人生命的历程,成长的记录,在这个过程中,绝对不可能一贯正确,肯定做过错事,甚至拥有一些不健康的想法。袁隆平的妻子邓则,是他的学生,跟他生活了近五十年。看了我写的袁隆平,邓则说:“有好多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乔布斯也认识到这一点。他说:“我想让我的孩子们了解我。我不经常在他们身边,我希望他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并理解我做的事情。另外,在我生病以后,我意识到如果我死了,其他人肯定会写我,而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他们会全都搞错。所以我想确保有人能听到我想说的话。”

如此看来,传记不应该是传主死后才着手的事业。最好能在传主活着时,无数次面对自我或他者的往事回忆,和一些人生节点中内心本质的想法,才能相对客观地趋近真实,因为,回忆的过程还有遗忘或理想化的问题。

作为传主,一定要清楚“保持原本就是对自我的最大保护”。我们个人的人生经验,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和许多人打过交道,甚至共事过,我的优点缺点,做过的好事坏事都有人见证过。我不能把自己吹嘘成女神一般。万一有一个细节证实你说了谎,对方就会鄙夷你,抛弃你。尤其你想跟对方成为朋友,赢得好感。所以说,传主不能期望人家歌功颂德,把你说成大好人。那样非常危险,会失去展示个性特征的机会。

聪明的传主,都懂得这个道理。美国总统奥巴马、韩国总统朴槿惠等政界的高人,都很好地利用了传记这一文体,大选之前出版传记,通过阅读,赢得人心和选票。这就是西方叙事理论的“首位效果”。意思是,“我们倾向于把最初收到的信息视为正确有效的,即便这个信息与同一行文中后面出现的信息相矛盾”。

假如我是传记家,该如何写传记。我不写已经逝去的传主。传主的逝去,带走了他的内在本真和心中秘密,即便他留下书信、日记,那也是毫无生气的符号、资料,无法感受他生命的气息。为其作传无疑“胡须拉死狮”、“着骷髅于血肉”。我曾写过两弹元勋邓稼先先生,很有这方面的体会。写作中,一遍遍观看他留下的记录片,想通过他的音容笑貌捕捉其内心世界。最终,许多疑问,无从解答,只能不了了之。我只能遗憾生不逢时,没能与他面对面深度交流,呈现他作为一名科学家的博大情怀。同时不由得想到,如果我的这一传记理论,早日得以传播,有人领悟了,在邓稼先在世时就对他采访,那么,后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不解之谜了。

邓稼先作为当代的科学家,我尚且不敢越雷池半步,妄加推断、猜测,更别说古代名人。古代名人如同星辰光芒万丈,他们所达到的高度不仅体现在事业上,也体现在思想上。岁远易诬,假如我们非要为其作传不可,只能是顶着他们的桂冠,写我们自己的人生体验。这样一来,势必拉低他们的人格,亵渎他们的尊严。即便终其一生研究他,也只能是研究而已。康德将人的尊严视为人的内在价值。我们对他们的任何想象、虚构与臆造,都是侵犯他们的尊严。

因此我认为,传记家只属于自己的时代,不属于其他任何时代。我们的使命是秉笔直书自己时代的各类传主,面向当下和未来。尽管时命多诡,难以辨识,我们还是要有所担当,不能逃避。

我们的传主,大部分应该是这个时代的精英人物,有着丰富经验、高超智慧以及深厚学养。我们要具备与他们对话的资格,必须不断积蓄自己的才学,提高自己的见识,涵养一颗客观、公正、追求真理的素心,拥有“织片段成全图”的写作技能,多面立体、血肉丰满地呈现传主表象、精神、心灵的唯一性和独特性。

海德格尔告诉我们:道路的本质不是在现有的路上来回搬运什么,而是“开道”。投机主义者”的北大、清华的年轻学子们的“明智选择”了。一个更典型的证明是:在中央电视台不久前的《对话》节目中,受邀的十二名美国高中生——他们是2014年的美国总统奖的获得者——与中国的优秀高中生——已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名校录取的高中生——都共同面对“智慧、权力、真理、金钱、美”的选项,结果是令人深思的:美国高中生一致选择了“真理”与“智慧”,中国高中生几乎全部选择了“财富”与“权力”(有一人选择了“美”)。这意味着什么?或者向我们昭告了什么?这是 “世界观”与“价值观”的一代宣言。作为一种“世界观”、“价值观”的东西深入并已扎根于年轻一代的心灵中,它的改变又岂是一个简单问题?没有几十年的工夫恐怕是改变不了的。此忧若非杞人之忧,那真要如九斤老太之叹——“一代不如一代”——了。尽管这绝不是我们的愿望,也绝不是我们乌鸦嘴的咒语。我们宁愿在一代胜过一代的前景中痛快地死在沙滩之上。但怕就怕这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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