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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小的身影

2013-11-16郝炜华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胶皮管子小姑娘

郝炜华

铁路两边是一个又一个巨大土堆,高处一个平顶,腰间是农民开发出来的梯田,一圈又一圈,依次向下,按照季节不同种着黄色或是绿色的庄稼,有时候就是一片软和和的黄土,远处近处看过来,仿佛土堆镶上的带子,虽然谈不上好看,但是绿树掩映之下,却不碍观瞻。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这是一座座土山或是巨大工程之后剩下的废土,读过历史或是当地土著却知道它们是一座又一座陵墓,里面埋葬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王侯将相,那番气势,那番壮阔非当代能比。群陵的深处是一座四季冒着青烟的大山,据说站在山顶可以看到浩淼无边的大海,向西一点点是宽阔的河道,曾经,也就是“文化大革命”之前,河道里布满汤汤河水,虽是北方,河面上依然有船只穿梭。现在,河道里长着树、草,有些地方被开垦成田地,种着庄稼,一只巨大的挖土机梦魇一般一下一下僵硬地挖土。虽然没有水,河道的上方依然架着铁路桥,似乎时时刻刻为来水做着准备。铁路桥总共两座,一座供向东的列车行驶,一座供向西的列车行驶,两者遥遥相对,仿佛鹊桥两端的牛郎与织女,相见却不能相守。西行的列车通过铁路桥,拐一个小弯,便开始减速。先是轻轻的咣当声,然后就是闸瓦抱紧车轮发出沙沙的轻微响声,急速旋转的车轮与精白笔直的钢轨以一个点的密度进行接触,慢慢减速,减速,到达车站时,完全停了下来。有经验的火车司机停车会停得非常平稳,几乎没有任何冲撞与颠簸,就使旅客由运动状态转向静止状态。没有经验的火车司机往往在停车的一瞬间,前仰后合,列车刷地向前一冲又向后一顿,而后猛地停下来,脾气不好的旅客便会站在车厢用恶毒的语言怒骂起来。

铁路桥离车站800米,800米是绿皮车进站前的刹车距离。徐明宇坐在宿营车里,感受到闸瓦与车轮紧密咬合的一刹那间带来的快感。它们犹如一对小夫妻,在车站与车站的距离间分别,然后在距离车站800米的地方,亲密地结合在一起,厮咬、纠结,牢牢地,不可分别。光洁如同女人肌肤的车轮踏面,平滑如同男人胯间皮肤的闸瓦表面,以无可名状的姿态贴合在一起,一齐用力,用力,使载着几百名几千名旅客的列车,这个刚刚还在田野间不可一世、风驰电掣的庞然大物缓缓地停下来,吐出腹腔内的旅客,吞进停留在站台上的旅客。

列车没待停稳,徐明宇就打开了行李车的车门。在它开始刹车的时候,他拿着检车锤,戴着写着“检车员”字样的袖章,穿过整个车厢,来到行李车上。等到列车停稳,他必须下车,对经过长时间跋涉的列车进行检查,车轮、轴温、弹簧、转向架,所有载动旅客行走的车辆配件都是他检查的对象,他要从中找出它们暗藏的危险,进行清除,保证列车的运行安全。当然通常危险并不存在,但是不能够因为不存在,就掉以轻心。

下车之前,徐明宇的目光已经停在了线路上。线路上布满精白的日光,小孩子拳头一般大小的石砟间铺着一条狭窄的水泥板路。水泥板做得不精致,边缘毛糙,表面坑坑洼洼。一些塑料袋,包装纸,还有旅客丢弃的食品散落在上面,除此之外,还有长长的,如同黑蛇一般的橡胶管子。

这是专为上水工铺设的水泥板路。动车开行之前,每一个中等车站都配备上水工,她们给停留车站的列车上水,供餐车做饭,旅客饮用、洗漱,还有冲厕所。徐明宇跑这条铁路线一年多了,知道这条水泥板路是不久前铺设的,它使上水工的脚与那些坚硬的道砟分离,不仅便于上水工行走,保证了双脚的安全,同时也解放了她们的鞋,使那些价格便宜的布鞋坏得慢一些,鞋底不再像被子弹打烂的树叶一般,散乱着粉白色的布边和乌黑色的胶皮。

粉白色的布边、乌黑色的胶皮,徐明宇心疼起来,他记得的,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站在10号车厢上水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穿着那样一双鞋子,并且鞋子里面的脚没有穿袜子。小姑娘,十八岁多一点点,小小的脸,戴着白边眼镜,脸上是故意做出来的成熟而又认真的表情,但是掩饰不住如水一般盈盈溢出的稚气,是对世界对人生还没有形成固定的认识,对周遭的一切和自己即将面临的生活懵懵懂懂的那种稚气。兴许就是这种稚气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他对女性的年龄有着精准的判断力,这是父母给予他的天赋。小姑娘看上去是十五六的样子,是瘦小身材给人带来的误感,这样的人外表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是一旦结婚生子,身材就会迅速胖大,将上天赋予的青春美貌迅速消耗掉。

十八岁,并不是年龄最小的铁路职工,铁路上有个子替父职、简称“顶替”的就业规定,很多十四五岁的农家孩子改了年龄顶替父亲进入铁路成为职工。徐明宇车间就有那么一个小孩,是个十足的孩子,说是十六岁,实际十四岁多一点,车间无法给他安排工作,就买了一只羊,叫他牵着,在草地上放羊。当然也有年龄大的顶替职工,一名男子,二十二岁,精神却有些问题,在油线室整天剥浸了机油的毛线,一双手油乎乎的湿漉漉的,见人就眯着眼笑,口中嘟嘟囔囔地说话,烦了的时候,会突然消失一段日子。班组里的人说他不愿意做铁路职工,老嚷着要回家,他父亲从村子几度前来做工作,工作应该没有做通的,因为有一天,他在单身宿舍里上吊自杀了。

是一些比较悲惨的人,小小年龄只身从农村来到城市,心智没有成熟,与一帮成年人,应该喊叔叔与阿姨的人打交道,做同事,这些人偏偏又是社会底层的人,不懂得爱与尊重,不知道这些少年还处于青春期,他们像没有长成的小树被扔进荆棘与乱草之中,胡乱生长。

徐明宇是铁路司机学校毕业的学生,中专,有文化,出身城市,父亲是段上的中层领导,理所当然地受着周围人的爱护与推崇,可是他能够感受到这些顶替的铁路子弟的苦楚,相信在他们稚气或是故作坚强的外表下面,有着一颗敏感、疼痛和布满伤痕的心。比如这个小姑娘,她为什么要不穿袜子,十八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有着光洁的皮肤,柔软的肢体与双手,却拖着一根长长的胶皮管子,在列车的背面上水。上水口紧挨着便筒的,常常的,有黄色的尿液或是大摊粪便从便桶一倾而下。徐明宇见过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上水工将胶皮管子塞进便筒内,用清水冲洗正在“方便”的旅客的屁股。被水浇得精湿的旅客,提着裤子,将头伸出车窗,破口大骂。女上水工大声回骂,言语的彪悍,令人叹为观止。徐明宇相信小姑娘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他只为那些停车时间还在“方便”的旅客羞愧,羞愧他们无法示人的污秽之物暗淡了小姑娘本应该明艳的青春。

小姑娘总是在10号车厢上水,徐明宇下车时正见她将上水叉子插进水井,弯腰拿起架在水井上的黑色皮管子,胶皮管子足有10米长,小姑娘两只手握着前端,将管子从腋下穿过,拖着一条长蛇一般,将它拖到车厢的前端,插进上水口。徐明宇一直担心她拖不动的,因为她看上去实在瘦小,可是每一次,她都将它拖到了上水口,虽然看上去确实非常费力。将管子插进上水口后,小姑娘折身,回到水井旁,拧开水阀。清亮亮的水立刻通过胶皮管子输送到列车上。水是有压力的,经常会将管子冲下来,徐明宇看到过几次了,小姑娘总是快步跑过去,抬起那根管子,带着水就往上水口插,水沿着上水口飞溅,但只那么一会会便消失殆尽。应该是输送到列车的水箱里了。

正常情况下,徐明宇走到小姑娘身边时,她已经守候在胶皮管子旁边。10分钟的停车时间,她要拖管子,上水,然后在列车开动之前将管子拔下来。否则,列车开动的强大动力会将管子从水井上撕裂,带着它一路狂奔。高速运行下的胶皮管子已经改变了性质,会像一根舞动的铁或是坚韧的钢,将线路上的信号灯一一击碎。从前是出现过这样的情形的。

小姑娘站在列车旁边,似乎感受不到徐明宇的到来。她一只脚向前,一只脚向后,呈丁字形站在水泥板上,一手提着上水叉子,一手掐在腰上。眉毛轻轻蹙在一起,眼神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然她穿的是铁路制服,一种徐明宇从未见过的土黄色铁路制服,短袖,一样有肩章,缝着绘有路徽图案的古铜色扣子,头上戴着明黄色的安全帽。安全帽的顶部已经磨出白色的毛边,应该是晚上,将帽子当作凳子坐在站台上磨出的。

徐明宇不知道小姑娘在想什么,但是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已经不在上水上面。她的目光穿过眼前的车厢,停留在一个莫名的所在。车厢内拥挤着来自天南地北、又要去往天南地北的旅客,那些到站的旅客急急火火地下车,上车的旅客急急火火地找座位,未到站的旅客坐在车窗旁边,悠闲地看着窗外的景致。这些来自来各个地方、做着各种职业、预备到达不同目的地的男女,但是此时,在列车内,在离地面几尺的地方拥有了一刻的悠闲和无限的优越感。他们靠在车窗旁喝啤酒,而后将啤酒瓶扔到线路,或是递给手伸向车窗的年龄大的上水工。那些上水工向上仰着脸,露着讨好的微笑。她们中的一个曾被飞驰而下的啤酒瓶子砸伤脑袋,飞驰的列车带走了心怀侥幸的肇事者,女职工独自在铁路医院疗伤,出院后发现同事头顶绵软的布制工作帽换成了坚硬的黄色安全帽。这些帽子经常被他们当成板凳,在深夜的站台上,垫到屁股底下,打着盹,等待从远方奔来的列车。小姑娘从不向旅客要啤酒瓶子,对那些向她示好的微笑的旅客视而不见。有色迷迷的旅客叫她笑一下,说:笑一个,给你一个酒瓶子。有旅客问她:是临时工吧,铁路上还有这个活?小姑娘充耳不闻,她沉默在站在那里,蹙着眉,盯着某处,无限深情地想着事情。想什么呢?思考人生思考世界吗?徐明宇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她,他是担心她的,担心她忘记拔下胶皮管子。打破信号灯之余,她的名字会被写进安全事故通报,全路局通报的。

火车头后第一节车厢是徐明宇检查的最后一节车厢,他从列车尾顶的行李车出发摸轴温,看闸瓦,用检车锤敲打车轮踏面,检查弹簧、销子,所有能够看到的车辆配件,都是他检查的对象。他一路向前,到此告一段落。徐明宇打开车门,沉重的深深绿色的铁门洞开,他抓住两边的扶手,用力,一跃,上车。进门的刹那间,身子转过来,看到小姑娘将胶皮管子拔下来,带着汪汪的一柱水走向水井,关闭水阀,将胶皮管子搁在水井上面。而后,提着上水叉子一甩一甩地走。

小姑娘的背有些驼,这使她看上去更加瘦小。

徐明宇嘘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关心她的。

他走进车厢,复杂的混杂的喧嚣的列车特有的气息包绕了他。这是他非常熟悉而又熟知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听到火车头一声长鸣,车厢微微晃动了一下,缓缓启动了。他将头探出窗外已是来不及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见楼房、树木、马路、车辆、桥一点一点向后倒去,拐一个弯,列车已是飞驰了。与小姑娘的此次相会已经结束,下一次与她相会是三天后或是四天后吧。

徐明宇不太喜欢回家。他的父母都是铁路职工,父亲是中层干部,母亲是另一个段财务科的会计,这是令人羡慕的家庭组合。段内,许多男铁路职工找的是纺织厂的女工或是附近农村的农民,甚至是东北或是大西北的女人。徐明宇的母亲因为是铁路职工,理所当然地嫁给了铁路职工。徐明宇也理所当然地入路成为新一代的铁路职工。他本来有更多的选择的,例如继续读高中,考上一个大学,一流的考不上,二流三流的绝对不成问题,或是考邮电、商业、医务等等中专学校,父母替他选择了铁路司机学校,这不仅仅因为铁路子弟有加40分的优惠条件,更因为父亲感觉自己的孩子不干铁路是个人人生失败。徐明宇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与铁路有关,宿舍区就建在铁路旁边,父母搬了几次家,每一次都没有离开铁路线,离铁路最近的时候,火车仿佛就在家里穿行。徐明宇至今记得那个家的模样,一个长方形的院子,院墙不是砖或是石头而是乌黑的枕木,院子顶端一间屋子,搁着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个桌子,还有一张茶几。从家里出来,必须经过五条铁路线,坚硬的雪亮的弯曲的钢轨还有似乎可以扎穿脚背的道砟给他带来无限恐惧。经常有机车,喷着雪白大雾的蒸汽机车或是嗡嗡作响的内燃机车从铁路线上经过,忙碌的司机会从车窗里伸出头冲他挤一下眼睛。母亲从来不抱着他过铁路,印象中,徐明宇都是独自过铁路的,母亲走在前边,他走在后边,身边有大人来来往往,其中一个穿着红旗袍红皮鞋的新娘子用力地搬着一辆红色的自行车。新娘子的皮鞋表面一片亮丽,鞋跟却被道砟扎得伤痕累累。

成年之后的徐明宇能够清晰地忆起铁道线给他带来的恐惧。他回去过那里,站在铁路线的这端看到一个五岁的小男孩站在铁路线的那端哗哗大哭,他的母亲冷着脸,皱着眉,背对着男孩一步一步穿过铁路线。不远处,一列拉着货物的列车正慢吞吞驶来。徐明宇看着,突然之间泪如雨下。

徐明宇不喜欢回家的原因是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每次回家,那个女孩都在家里等他,当然是母亲打电话将她叫来的。她与母亲在厨房内洗菜、做饭、说话,徐明宇进屋时,头伸出来,向他笑一下,嘴唇一抿,说:“回来了。”仿佛不是母亲介绍的女朋友而是母亲的女儿。

她是母亲科长的侄女,父亲好像是某个企业的领导,总之是个干部子弟。母亲相中她十之八九是因为她的父亲。这种动机不纯的相亲,他打心眼里反感。偏偏女子非常喜欢他,是没有理由,彻头彻底的喜欢。可是她喜欢他,他不喜欢她。这有用吗?

徐明宇进卧室将自己放到床上,眼前浮现出小姑娘的身影。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应该也是铁路职工吧?应该是普通的工人,这一点可以肯定。稍微有点本事的人不会叫自己的女儿去上水。她的不快乐是因为做上水工吗?她看上去是不快乐的。

门被推开了,先是进来一个端着饭盒的手,白白的一段皮肤一直延续到腋下碧绿色的衣袖,是成心诱惑心,试图令人想入非非的那种打扮。而后是整个身子进来,果然穿着旗袍的,碧绿色的印着白色花纹的旗袍。腿上的开叉露出了粉白色的打底裤,又是故意的,那么细细窄窄的一截,偏偏毫无遗漏地落入他的眼睛。

徐明宇将目光转过去,女子走过来,坐到床边。床吱呀一声陷下去,然后又慢慢弹上来。女子捏一只草莓递过来,没有转弯,直接递到他的嘴边。是圆润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尖透着少女特有的粉白。没有受过苦的,被人宠着,娇惯着的女孩的手。她的工作,银行里的职员,穿着漂亮的制服,坐在明净的玻璃后面。她,在工作,应该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消遣吧。

徐明宇坐起来,没接草莓,直接将饭盒端了过来。饭盒里整整齐齐排着草莓,四个一排,排了四排,上面撒着雪粒一般的白糖,徐明宇将草莓一个一个拿出来,搁到桌子上,饭盒里露出来又是一层草莓,总共三层,每一层的上面都撒着白糖。

女子说:“特意给你买的,给你吃的。”

徐明宇打了个寒噤,看着那些草莓,感觉像自己被掏出或是被出卖的心脏,一个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心脏,里面隐藏着一个一个良心。他将它们重新摆回饭盒里,连同女子手中捏的那个。女子站起来,笔直的腰身,屁股那里好看的一段凸起,她走到窗前,闭合了窗帘。徐明宇的汗都要下来,几乎是跌着过去,将窗帘打开。女子又将它们闭合,徐明宇又打开,女子又闭合,两手紧紧抓住窗帘的结合处,泪盈盈下来:“你终究是不喜欢我的。告诉我,我哪里不好,我改。只要你能喜欢我,我可以改。”

徐明宇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明白女子说的什么。他看着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是白色的流成了一条线的泪水,到下巴处滴下来,滴到衣服上。徐明宇急忙转身,拉开门,来到客厅。

母亲坐在沙发上剥豆子,面前一个雪亮的不锈钢盆,已经盛了半盆豆子,她喜欢用豆子腌咸菜或者是炖肉。母亲看着他,手里的豆子扔了出来,剥出来的,没有剥出来的豆子滴溜溜的,噼啪啪地滚了一地,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会后悔吗?他想。不理母亲,打开门顺着楼道来到院里。院中间有一个花池,开了一池的繁花,深红的、暗红的、紫的、黄色,他认识其中几株花,名字叫做月季,其他的却不认识。那黄色的花开得最不好看,小小的,瘦瘦的,他却偏偏喜欢,喜欢得不行。站在花的前面,呆呆地望过去,看到一只蜜蜂在花瓣上舞来舞去,而后停到花蕊,两腿沾满了花粉,一下一下地颤动。他突然心疼得不行,拣了一根干树枝去赶蜜蜂,又怕会弄坏了花,只在花的上方一下下地挥动,蜜蜂不为所动,依然伸着腿在花蕊上乱颤,最后似乎玩够了,折起身,飞走了。

他烦得不行。离开花池,到棵树下,坐在一块石头上,样子不像年轻人,倒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他低着头,算日子,算来算去,知道见她已经三十几次了,从去年春天一直到今年春天。见到她时便满心欢喜,没待下车,一把检车锤就舞成了麻花形状,曲子也从口里哼出来。那个时候他的心是安定的,是温暖的,从列车上下来,一步一步向小姑娘走去,摸轴承盖,测试轴温,检车锤敲到车轮上,丁丁当当一片脆响,像雨点洒在水面上一般,传递着内心的欢喜。虽是欢喜,却也敲得有章有节,有板有眼,完全符合检车要求。当然,当然,也有遇不到她的时候,这时他的心便感到焦虑,步子迈得有些急有些碎,检车锤敲在车轮上,依旧一片脆响,却是打破了的瓷盘一般,哗啦哗啦,响得叫人心烦。

他是喜欢她的,是爱她的。这一点他可以确定,可是她喜欢他?她爱他吗?

刚刚踏进行李车,徐明宇就被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包围,抬头望去,满眼都是金黄色的小鸡,黄色的嘴,黄色的毛,黄色的爪子,软乎乎的一团,在笼子里,悠闲地走来走去。“哦”,徐明宇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春天到了,行李车上总会运送这样一些可爱的生灵,上个车站还没有运进车厢,这个车站却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徐明宇围着笼子转来转去,押运员,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男子问他:“喜欢吗?喜欢送你两只。”

徐明宇自然喜欢,他说:“给我两只,不过,必须收我钱的。”

抱着两只小鸡下了列车,一线路的上水工向他投来惊喜的目光,她们伸手跟徐明宇讨要,徐明宇只是摇头,走到10号车厢,走到小姑娘身边。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小姑娘投来欢喜的目光,她掐在腰上的手放了下来。徐明宇将小鸡递过去,她接过来,端到胸前,看了看,又看了看,而后,抬起眼来看他。

徐明宇以为她要和他说话的,他一直盼望她开口跟他说话,如果她肯跟他说话,他一定要问问她叫什么,多大了,有没有男朋友,他是否符合她找男朋友的标准,如果可以的话,做她的男朋友好吗?

可是她只看着他,看着他,眼睛弯成曲线的模样,嘴张开来,浅浅地笑。

徐明宇第一次发现她是双眼皮,很长很深的双眼皮,掩映着又大又深的眼睛,眼神亮晶晶的,好像映在水里的星星。哦,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

彼此之间无话,此后也是。徐明宇很想问问那两只小鸡长得怎么样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很想她主动告诉他,可是她就是不说话。她的变化,徐明宇却是知晓的,站到线路上,总会遇到她的目光,拿着检车锤从她身边经过,她的脸会有变化,微微的一点红,再红一些,眼皮垂下来,眼神有些迷离,嘴唇与嘴唇上的汗毛微微颤动。徐明宇的心像滴进了泉水,一波一波又一波,荡漾出好看的涟漪,他心跳得厉害,腿有些打颤,呼吸也快了起来,擦身而过之后,心跳得依然厉害。回头看她,脸上一片红,又一片红,相信,她的心跳得同样厉害。

女子依然到徐明宇家里来,根据时间的变迁,变化着送给徐明宇的水果,草莓、樱桃、李子、桃子、苹果,还有一些徐明宇不认识的,产自南方的水果。那些新鲜的、色彩艳丽的水果,如同女子逼过来的嘴唇,令徐明宇心生畏惧,退乘之后,索性不再回家。他在马路上闲走,走到火车站,突然就进候车室登上了东行的列车。

在小姑娘上水的车站下车,站在站台中间的绿色栅栏旁边,看着旅客来来往往,心里安定得不行。他似乎是第一次不以工作者的身份看这些忙忙碌碌、如同蚂蚁一般扛着大小包裹的旅客,这些往常被他熟悉与淡漠的人与景致,此时,眼前却是奇怪而又陌生。一个老头拿只矿泉水瓶子下车,一屁股坐到徐明宇的身旁,说是刚从北京上访回来,他每年的主要时间都用来上访。他向徐明宇讨要白开水,说:“灌在瓶子里就行。”

徐明宇别过脸去,不理老者。他在等待列车开行,列车开行后,就会看到小姑娘是否在线路上。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列车开动了,如同一个巨人一般吞纳进站台上的旅客,然后慢吞吞地挪动步子,然后加快,弯曲,很快变成了风驰电掣的一条长线。被它遮蔽的铁路线露了出来。小姑娘果然当班的,还是土黄色的工作服、明黄色的安全帽,却没有拿着上水叉子一甩一甩地走,而是跟一个男人热烈地说着什么。

徐明宇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站台上,那名男子突然弯下腰,脱下小姑娘脚上的鞋子,转身,扔到了站台顶棚上面。小姑娘光着脚跳起来,这时候,徐明宇听清了男子的话语:“这么破的鞋子了,一定要扔掉,我不给你扔掉,你绝对不会买新鞋子。”

小姑娘依然跳,脚下安了弹簧一般,跳了一下,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突然转身,跳下站台,迈过钢轨,迈过枕木,再迈过钢轨,来到线路的水井旁,她的手里拿着两只硕大的黑色胶皮手套。拧开水阀,灌了两胶皮手套水,提着,跳上站台,“哗”的一下全部倒在男子的身上。

围看的人一齐笑起来,小姑娘的同事,还有那个被水浇湿了的男子。徐明宇却笑不出来,他看着小姑娘的脸涨得通红,嘴紧紧抿在一起,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晃来晃去,心痛得不行。他想上去跟她说话,却没有一点点力气,眼看着小姑娘赤着脚,跑到站台的另一端。徐明宇抓住栅栏,坐到了上访的老人身旁。

他等着小姑娘回来,一直等到西行的列车进站,也没等到她来。

检车,下车没有见到她,再一次,还是没有见到。再一次,仍旧没有。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无论如何第四次能够见到的,可是仍然没有见到。

为什么不上班了?是因为扔鞋子的事情,受到伤害了吗?徐明宇又一次心痛得不行,忍不住问她的同事,说是回家了。“知道吗?她是顶替入路的。她的家在胶东的农村。”

噢,是这样的。怪不得那样羞涩,怪不得像一棵没有长成熟的麦子那样绿油油的,那样清纯得诱人。怪不得鞋子穿坏了,仍然不舍得扔。问她家的具体地址,同事翻了一下眼睛,说:“问那么多做什么?农村孩子,穷。没本事。冬天时,管子冻成冰条了,不是她用的管子,别人偏说是她用的。她嘴笨,一着急就结巴,辩论不过,就守着那根胶皮管子哭。还是接班的男同事将管子拧下来,拖到太阳底下,将冰晒开的。班里是有人欺负她们农村顶替的,不过,她们自己也不争气。噢,听说为了顶替,她哥跟她翻脸了,几年不说话,也不跟她爸妈来往。我说多了,你问她家住哪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明宇有办法的,退乘打她单位人事科的电话,谎称她的同学,于是地址问出来了,真的是胶东的一个村庄。从他居住的城市出发需要坐8个小时火车。下了车,要坐汽车,并且可能要步行一段路程。8个小时算什么呢?坐汽车算什么呢?步行又算什么呢?他跑到火车站坐上第一班列车。一路东行,东行,树木渐次变绿,水洼渐次增多,风凉起来了。火车到站时,夜色苍茫,星斗满空。

他才发现他没带足够的钱,走得匆忙,竟然无钱住旅舍,可是这有什么可怕的,他正想早一点见到她。问了一个老人,再问一个年轻人,再问一个中年人,得到通往那个村子的路线,顶着满天的星光一步步走去,走,走,走,满怀幸福,满怀期待,一点感觉不到累。走到村头,身旁一条浅河,数排垂柳,几声犬吠,村子沉浸在深睡之中。已是深夜。

往村子里走去,安静的村庄似乎意识不到他的来临,树静悄悄的,房屋静悄悄的,路静悄悄的,就连犬吠也消失了。他在一排一排房屋后面走过,猜测她住在哪一扇门的后面。似乎每一扇门后都有她,又似乎都没有她。

终于困了,在草垛里挖了一个洞,钻进去,想了一下她的模样,看了一下蓝幽幽的夜空,睡着了。

是被晨起的女人惊醒的,女人先是尖叫一声,向后一跳,然后问:“你是谁?为什么跑进俺家的草垛里?”

他爬出来,摘掉手上、衣服上的草,知道自己很狼狈,但是仍旧说出来:“找一个人,一个铁路职工,女的,戴着眼镜。”

“你是谁?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找她?”盘问得如此详细,仿佛审问一个犯人。他十分艰难的回答,为了使自己的形象好一点,撒了一点点谎。女人终于不问了,说:“她是俺表妹,俺是她表姐,你在这等着。俺去喊她。”

草垛旁边是棵高大的梧桐树,满树的花开得茂盛,一团繁华,一团锦簇。他站在梧桐树下,一片忐忑。她会来吗?她来了,和她说什么?

时间过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她真的来了。没有穿土黄色的铁路制服,没有戴黄色的安全帽,穿着粉红色的上衣,黑得发亮的裤子,脚上是半跟皮鞋,鞋跟平整、光滑,没有受到一点点损坏。长长的发披在肩上,仍旧戴着白边眼镜。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水光,一闪一闪的,像月光下的水波。虽然被镜片遮着,他依然看到了水光。

她走过来,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笑,没有话,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笑。他也笑,然后转头走。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跟在后面。他说:“别送了,你回吧。”她不说话,他还是说:“别送了,你回吧。”她不说话,只是跟着,跟着。跟到了桥头,又说:“别送了,你回吧。”

她终于说话了,说:“吃早饭了吗?”

他点头,胡乱地点头。

“钱够用吗?”

点头,胡乱地点头。

“再过三天,我就回去了。”

又点头,迈开步子,走,路的两边全是果树,绿油油的叶子几乎要碰到一起,他走得越来越快,感觉这次她没有跟过来。拐弯处,回头,她果然没有跟着,站在桥头,站成小小的一个点,身后是大得红得令人心痛的太阳。

才知道,回城的路极其漫长,他饿得几乎要晕倒。口袋里的钱不够餐费,并且路上没有饭馆甚至没有一间房子。他走,走,见到一个塑料布搭成的棚子,棚子里坐着一个老人,说是施工队看设备的。他问:“给点水喝,给点吃的,好吗?”

老人奇怪地看着他,但是倒了一杯水,拿出一个硬得如同石头的烧饼,他喝着水将烧饼吃进肚里,掏出口袋所有的钱,一块两毛钱,放到桌子上,低着头离开。

到达火车站,心安定下来。他是铁路职工,有铁路有火车的地方,就感到安全。车站是陌生的,站务员是陌生的,但是喧嚣的气息,火车的味道,铁路的味道,是他熟悉的,是他熟知的。人群往进站口拥去,检票员开始检票,列车即将进站,他没有钱,没带工作证,在这个城市没有一个熟人,他的通行遇到了困难。但是他一点不害怕,他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张着嘴笑,孩子一般。他知道日子长着呢,他总会坐上列车,通过车站、火车,到达他居住的城市,到达她上水的车站。他会看到她瘦小的身影。站在10号车厢旁边,一只脚向前,一只脚向后,一只手拿着上水叉子,一只手掐在腰上。他会看到她,并且相信,有一天,她会将手放进他的手里,叫他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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