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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蛤

2013-11-16詹政伟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阿蒙儿子妈妈

詹政伟

妈妈,你小心!阿蒙将双手拢成喇叭状,朝远处大声喊着。

可妈妈充耳不闻,她弯着腰,双手飞快地在沙滩及背篓里来回移动着。

阿蒙忍不住又高喊起来,盛小瓦,盛小瓦,快点回来啊,海水要来了!

盛小瓦听到了儿子阿蒙的叫声,她直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悄悄漫上来的海水,她把手挥动得像一面旗帜。那意思是说:孩子,你放心吧,不碍事的。你看,在我的周围,有谁离开了呢?

那时候是黄昏时分,冬日里云层压得低,从阿蒙所在的这个位置看过去,妈妈和一群正在海滩上劳作的人,仿佛是在云层里穿行。整个莫克姆海滩上全都是拾鸟蛤的人。天色开始变得黯淡下来,很远很远处的海天似乎成了一条线。

虽然海滩上人相当多,却鲜有人说话,只有咔嚓咔嚓小铲子翻动沙子的摩擦声。海水哗啦哗啦,很优雅地向前推进着。

阿蒙看不清书上的字了,他只得将书塞进宽大的衣袋里,有些焦灼地在海滩上来回地走着。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他努力想平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他想跑到妈妈身边,和她一起去翻找鸟蛤。可妈妈不许他这样做。说那样做,一不小心就会将手弄坏的。而手,对于阿蒙来讲,是那么的重要。他拾起几颗贝壳,把它们在空中抛来抛去地玩。

“救命啊!”突然,一阵尖厉的叫声打破了平静。是个女的。声音很远,但它像一枚呼啸的炮弹,让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等他们凝神时,马上便惊慌失措起来,原先一直平稳向前推进的海水,这时像一个乱发脾气的小孩子,肆无忌惮地向他们袭来。

阿蒙扔掉所有的贝壳,他大声喊,盛小瓦,朝我这里来!他心里一直惶恐着的东西终于变成了现实。

海滩马上喧哗起来。

盛小瓦认准了阿蒙穿着的一身雪白的羽绒衣,发疯一样地跑着……

嗬,还真有这样的事?李可以觉得不可思议地对盛小瓦说,他居然听懂了!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作为师范学院音乐系副教授的李可以,在送走学生后,因为兴致高昂,就非常随意地哼了一段曲子。他哼完后,马上就去干其他的活儿了,谁知等他再次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听到了刚才所哼的曲子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他4岁的孩子嘴巴里发出的。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接着他把自己的妻子叫来了。他们要求阿蒙再重复一遍。阿蒙笑嘻嘻地哼着。李可以又像考试一样考了阿蒙。

阿蒙非常轻松地把他写的一些曲子哼了出来。

李可以和盛小瓦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将阿蒙送到了李可以的老师汪同稍那儿。汪同稍对阿蒙做过实际测试后,热泪盈眶,他握着李可以的手说,天才,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天才!可以,你儿子我收了!

李可以和盛小瓦喜极而泣。

他们原来还在商量,该让孩子学什么?李可以的意思是学钢琴,盛小瓦却想叫他练美声。他们的意见一直无法统一,无法统一,阿蒙就一直闲着,没怎么正规学。现在,因为一个意外,这些矛盾一扫而光。

阿蒙是一个音乐天才的消息不胫而走。李可以夫妻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热情的人向他们询问阿蒙的情况。阿蒙所在的幼儿园也门庭若市。直到有一天,汪教授以严肃的口吻对李可以说,可以,我介绍你去上海,找我的师兄刘真,他如收下你的儿子,孩子的前程就远大了。刘真是国内著名的音乐教授,培养出了好几个在国际上享有一定知名度的高徒。

李可以和盛小瓦带着阿蒙到了上海。可能是因为有汪同稍推荐的缘故,在对阿蒙做完测试以后,刘真爽快地说,我可以教阿蒙。李可以难以置信。在他的印象中,要想让刘真收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向来处事高调的汪同稍也谨慎地说,刘真那里,我不敢打包票,我只能推荐。而眼下……他激动得差点给刘真下跪了。

阿蒙要到上海去了。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向李可以和盛小瓦竖起了大拇指。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知道,阿蒙只有6岁呀!这个世界上,6岁就能成才的有几个?李可以夫妻沉浸在无法言传的幸福中。

当他们冷静下来后,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谁去上海陪伴阿蒙?阿蒙不是16岁,而是6岁,这意味着得有人照顾他的生活。盛小瓦想了很长时间后说,可以,我去比你合适。李可以说,我们是不是请一个人?盛小瓦断然拒绝,那怎么行?我可不想让别人来教育我们的天才儿子。你别拦我了,这主意我定了。为了我们的阿蒙,这点牺牲还是值的。

盛小瓦在杭州下边一个区的电台担任播音员。她递上辞职报告时,大伙儿都大眼瞪小眼,因为那时候她正在申报副高职称,据说快到评审阶段了,她被评上,基本上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还有一点,盛小瓦是台里的柱子,是当作后备干部给培养着的。现在一听说她要走,领导首先努力挽留,说小瓦,你得想明白啊。盛小瓦笑笑,说,我天生就是一个贤妻良母。在丈夫和儿子面前,其余的都是小事情了。临走时,她把自己办公室里所有她的东西都送了人。有人和她开玩笑,小瓦,你留着吧,说不定哪天你回来了,还用得着。

盛小瓦忍不住想,这是绝对不可能了,但嘴上却说,回来了,你们就给我买新的。

盛小瓦带着阿蒙到了上海。这次他们到上海,不同于以往的几次。以前都是匆匆的观光客,现在却有了主人的感觉。他们在刘真教授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天晚上踏进刘教授家的门,盛小瓦的心就跳得厉害,脑子里冒出来的全是:我家阿蒙一定会比刘教授更有出息的。刘教授高雅的气质和优裕的物质条件,让她自惭形秽。

有一天,盛小瓦对来看望他们的李可以说,可以,我们是不是把杭州的房子卖了,在上海买一套房子,让阿蒙有一个比较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李可以满口答应,说事实上我们早就应该这样了,省得我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冷清。在杭州,他们有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环境相当不错,从东面看过去,可以看到美丽的西湖。

李可以托中介公司将房子卖了,又在上海购置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他自己则借住在一个朋友的一套五十多平方的空房内,条件是替朋友的儿子辅导功课,帮助他考入音乐学院。

妈的,慌什么慌?一个胖胖的白人冲着不断逃窜的人群龇牙咧嘴,可他话音未落,他脚下的沙泥就簌簌簌地响起来。他吓了一大跳,然后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着岸边飞奔。至多两分钟,他曾经站立的地方就全是水了。

盛小瓦在拼命往岸边跑的过程中,周围不断有人冲撞着她,她歪歪斜斜地跑着。她盯着阿蒙这个目标跑。背上背着的背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挤扁了,她索性丢掉了它。这个时候她还想什么呢?背篓里装的是她的梦想和希望,可梦想和希望都比不过生命重要。旁边有人在脱防水衣裤,说穿着它一点也跑不快。她有一瞬间的犹豫,也想依样画葫芦,可最终却没有这样做,她想,脱掉防水衣裤,万一让海水弄湿了,那不是要被冻死吗?让她引以为豪的是:她居然还能跑得这样快,她不断地超越着他人。

盛小瓦,到这儿来!阿蒙高叫着。尽管人声嘈杂,但她还是辨别出了儿子的声音。儿子的方言飘浮在那些声音的上面。

盛小瓦咬紧牙关朝着儿子喊叫的方向跑。这时候,她已经看不清儿子的白色羽绒服了。

当她终于筋疲力尽地跑到阿蒙的身边时,呼啦一下,潮水追到了她的脚跟。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过去后,边上的许多人一下子没了踪影。盛小瓦抱着阿蒙目瞪口呆。脚下的泥沙还在动。他们不知道哪儿是岸,因为刚才清晰可以看到的岸已经不见了,好像到处都是海水了。

盛小瓦撕心裂肺地喊:阿蒙,你刚才可以逃的,为什么不逃?!

阿蒙,今晚到我家去玩,好不好?同班的丁晓雷郑重其事地邀请道。

为什么要我去?阿蒙愣愣地盯着丁晓雷。

丁晓雷笑得一派明朗,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妈妈让我请班里要好的同学去。

那我要问问我妈妈。阿蒙直率地说。随即他和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在电话中说,不可以,你答应了一个同学,以后就得答应更多的同学。算了,回来吧。妈妈柔和的声音轻轻地荡在阿蒙的耳边。

他抱歉地对丁晓雷说,不好意思,不去了。

丁晓雷的脸一下阴了,他说,我爸爸妈妈说了,其他人可以不请,你一定要请的。

阿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又一次打电话给盛小瓦。

盛小瓦坚决地说,不可以,你就和你同学说,今晚要和妈妈去办一件事。

阿蒙把妈妈说的话向丁晓雷重复了一遍。

丁晓雷失望地噘了一下嘴巴,走了。

阿蒙有些遗憾,他心里是想去的,但妈妈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

阿蒙等在校门口,过了一会儿,盛小瓦出现在他身边。

妈妈,我们晚上要办什么事?阿蒙问。

不办什么事。盛小瓦随口说。

那你为什么要我和丁晓雷这样说?

盛小瓦这才记起刚才在电话中和儿子说的话,于是她说本来打算去朋友家的,但对方没空,就取消了。

请你到他家去的同学是怎样一个人?盛小瓦问阿蒙。

阿蒙说了他印象中的丁晓雷。

盛小瓦谆谆教诲儿子:你不能和他们一样,他们可以玩,你不能,因为你的将来比他们更加灿烂……

阿蒙似懂非懂地听着。妈妈几乎每隔上两三天就要给他上课,说道理。他的耳朵皮都快要起茧了,有几句甚至还印到了脑子里——你的才能是上帝给的,你就得好好珍惜;你不能对自己降低要求;一个人的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九十九分的汗水,而你是九十九分的天才,如果再用九十九分的汗水,那就更加优秀了……

妈妈又说,现在你的生活基本上是三个点,一是家里,二是刘老师家,三是学校,但三点就是一个平面,你学得用功,就可以让平面更大。

妈妈,我想吃冰激凌。阿蒙突然说。

盛小瓦猛地被打断思路,一时人有些发蒙。阿蒙又说了一遍,她忙不迭地说,好,好,我马上去买。你等在这里,我马上就过来。

站在街边梧桐树绿荫下的阿蒙偷偷地笑了。只要他不想听盛小瓦的唠叨了,他就出其不意地让她帮自己买东西吃。只要他想吃什么,妈妈总会答应。有时候,有事没事,她老是喜欢问他,想吃点什么吗?

又一个天大的喜讯落在了阿蒙的头上。

有一天,刘真打电话给盛小瓦,说打李可以的电话,却老是打不通,他要她马上通知他,让他过来,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和他商量。盛小瓦再打,果真无法接通。李可以,你干什么你?盛小瓦隐隐有些不快。她把电话打到妈妈那里,让她转告李可以,叫他马上到上海来。

李可以一到上海,盛小瓦就和他发脾气,说好端端的,你关什么手机?李可以欲言又止。盛小瓦见他居然不做解释,心里就不大乐意了。李可以,我在这里受苦,你倒好,乐得逍遥了?李可以急了,你说什么呀?我是想省几个钱。这年月,挣钱不容易。

说到钱,盛小瓦就不做声了。事实上,在上海生活没多久,她就感受到了经济上的压力。她曾多次出去找工作,当时她想得很乐观,自己是科班出身,年龄也只三十多一点,在上海这样一个大都市里找个与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因此,前去求职时,她显得信心百倍。但一圈兜下来,她犹如劈脸让人倒了一盆冷水似的从头凉到脚,人家不是嫌她年龄大,就是嫌她专业不对口,想重拾老本行,却要她上夜班。她力不从心。

还是李可以理解她,劝她索性放下心在家照顾孩子,你把我们阿蒙照顾好了,这比什么都强,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再说,钱这个问题,我会想办法的。李可以说是这样说,但他又没什么大本事,赚钱的方式无非是多教几个学生而已。

想到李可以连手机也舍不得用,盛小瓦的鼻子直发酸。

盛小瓦想自己待在家里待傻了,李可以是怎样一个人,她还会不知道?她决定尽量不提这个话题,而把刘教授要和他商量什么的事说了说。嗨,你怎么不早说?李可以马上和刘教授通了电话,约定了见面的地点。

李可以连做梦也不可能想到,好事就这么像鲜花一样向他开放了。刘教授说,来我们学校做访问学者的英国教授卢斯顿认识了阿蒙以后,打算让阿蒙到英国去深造。他也是一个爱才的人。

李可以一迭声地说,谢谢你,刘教授。

刘教授说,应该谢你儿子,阿蒙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啊!我们大家都应爱护他。

你们考虑一下,如果定下来的话,我马上给卢斯顿教授回话。

李可以满面春风地和刘教授告别,因为高兴,他还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然后走进家门。盛小瓦听李可以说完,马上呜呜呜地哭起来。李可以大惑不解,你哭什么哭?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就是因为高兴才哭的嘛!盛小瓦抽抽搭搭地说。

我家阿蒙到英国去留学会是怎么样的呢?李可以夫妇在这个秋日里展开了他们所有的想象,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当晚就打电话给刘教授,说他们决定下来了,无论如何也要让阿蒙去,费用他们会想办法的。

夜幕彻底降临了,夜风呼啸。盛小瓦暗暗庆幸,幸亏自己头脑没有发热,要是那时将防水衣裤都脱掉扔了的话,那现在她很有可能就无法还站立着了。她已由当初的极度恐惧变为现在的耐心等待。边上有人打手机报了警。一个接警官员说,他们已掌握了情况,因为早就有人向他们报警了。他问了他们所在的具体位置,并说,英国皇家空军和海岸警备队都已经出发,估计马上会到达。

阿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盛小瓦。那眼里有着太多的疑惑。

盛小瓦心如刀绞,她想,都是自己的那个错误决定造成的,她千不该万不该把阿蒙也带上了。菩萨保佑我们。她在心中默念着。

那个星期六,在利物浦的杨里晨带着老婆到她那里玩,他刚从国内回来,李可以托他带来了一些东西。盛小瓦很高兴,不停地向他们打听李可以和杭州的情况。

杨里晨开玩笑说,李可以现在都成一架挣钱机器了,凡是碰到我的人都这么说。

盛小瓦讪讪地说,你们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如果我也像你们这样有稳定的收入,我才不会让李可以拼命地干,现在是李可以一个人在国内干,反过来还要养我们两个在国外的人。

那你可以想办法去找点工作。杨里晨说。

盛小瓦的眼泪掉下来了,不瞒你们说,要不是为了阿蒙,我早就不想待了,我想回到国内去,我根本不适应在这儿生活,我又不会英语,整天只能待在家里……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你以为我很风光呀,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次回国一是奔丧,二是想把留在国内的孩子也接过来。我虽然有一份工作,但要负担三个孩子和老婆。

唉,哪里可以赚到钱呢?盛小瓦叹了一口气。她想早知道要出国,她该去选择学英语才对,去学什么播音?

杨里晨看着她说,你真的想赚钱?

盛小瓦努力地挤出一丝笑,能赚钱,为什么不赚呢?

你听说过鸟蛤吗?他问。

盛小瓦摇摇头。

杨里晨于是说,在兰开夏郡莫克姆湾的海滩上,到处都是鸟蛤。它生活在海滩边的泥沙下,是一种享有盛名的美食,不但英国人爱吃,连外国人也爱吃。在那里有无数的拾蛤人,来自世界各地……

你去拾过?盛小瓦的眼睛瞪圆了。

杨里晨笑了,我和我老婆都去过,她到现在还在拾。我因为没有时间就不去了,但我老婆还去……说着,他看了一眼他老婆。

你们能介绍我去吗?盛小瓦的话里开始有了兴奋的成分。

杨里晨说,你想去的话,我可以试试。

一星期后,杨里晨的老婆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白人。白人详细地询问了盛小瓦的情况后,就说,几天后我们要去那里,你准备准备吧。每拾一背篓鸟蛤,给你二百英磅。

盛小瓦之所以答应下来,除了想赚点钱以外,她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自从到了英国以后,她还从来没有去别处走过,她想趁这个机会,带上阿蒙一起去看看。想自己在国内是多么潇洒的一个人,每年都喜欢到各地去走走看看,而现在却在屋内缩了那么长的时间。

拾蛤很苦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杨里晨的老婆提醒她。

盛小瓦扑哧一笑,你行,我也行。

盛小瓦算了算时间,可以利用周末,阿蒙的功课一点也不会荒废掉。她把出行的计划透露给阿蒙。阿蒙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涨热情。她没有和李可以通气,省下那昂贵的越洋电话费吧。等以后再告诉他这个惊喜。她这么想。

盛小瓦放飞的心情到了那片神奇的海滩上就变得沉甸甸了。她被告知,她必须完成三背篓的拾蛤任务才能拿到酬金,但三背篓的酬金也只有二百英磅。不是每背篓二百英磅吗?她用并不流利的英语问。

谁和你这么说的?一个高大的白人问。

盛小瓦说,汉斯和马莉莉(杨里晨的老婆)说的。

他们在哪里?对方问。

盛小瓦看了看四周,却没有他们的人影,而当初他们是和她一起乘车来的呀。

盛小瓦头皮一阵发冷,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她一直很小心的,怎么在这件事上却粗枝大叶了。她想不干。对方却凶神恶煞地说,我们付了钱的,不干,就要付违约金。

盛小瓦把一肚皮怒火压回去了,忍忍吧,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她努力不让儿子看出,这次她受了骗上了当,她和他有说有笑的,那情形,好像她不是来工作的,而是来度假的。

不就是两天时间嘛,很快会过去的,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自以为是了。盛小瓦在心里检讨着自己的不是。好在白天她可以带阿蒙走一走,拾蛤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的,那时正好是退潮的时候,鸟蛤在潮退的前期,会努力地将身子往上顶,这样拾蛤的人就方便多了。她开始工作了,就让阿蒙自己随便玩,但要他不要走远,那么大的一个海滩,如果走散了,她往哪儿找去?阿蒙很听话,他走累玩累了,就在沙滩上看书。天黑了,他也不走远,就待在有灯光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妈妈。

在送阿蒙去英国留学前,盛小瓦带着孩子基本上把杭州市区的每一个地方都走遍了。她想以后阿蒙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当他们走着的时候,盛小瓦心里涌动着的是激情。她还特意把孩子带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单位几乎没怎么变化,变化的只是同事们的年龄。

盛小瓦感慨万千,如果没有出色的儿子,自己现在也像她昔日的同事一样,为生活的安稳而沾沾自喜。

同事们对她的儿子赞不绝口,说她耳大福大。

盛小瓦笑得嘴巴直咧。

李可以的欢喜是不言而喻的,可他没有盛小瓦那样外露,他考虑得最多的是阿蒙和盛小瓦出去的费用。他变卖了上海的房子。盛小瓦的意思是让那房子还留着。李可以说,留着?我当然想,但到哪里去筹集这么多的资金呢?盛小瓦也茫然无措。这年月,其他什么问题都好商量,就是钱无法商量。一谈钱,人人都敏感得要死。

破釜沉舟也好。盛小瓦为自己找台阶下说。

初到英国,盛小瓦一片茫然。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那原来是房东儿子的卧室,后来因为他出了车祸死了,那房子就一直空着。本来房东并不想租,听了盛小瓦的介绍后,他意外地同意了,还说阿蒙长得有点像他的儿子。

盛小瓦又恢复了以前一样的生活,每天为儿子忙碌着。事实上,她也只能通过不停地干活,来消除无边的寂寞。这时候,她就特别怀念在上海的日子,因为在上海,不管怎么样,她还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但在英国,那就完全不同了,耳朵里充斥着的全是陌生的话语。于是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李可以,猜测他这时候在干什么。常常是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需要像潮水一样袭来……她难以忍受地走出房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

可她不愿打电话给李可以。她舍不得那费用。先前她曾为此事笑话过李可以,现在却轮到她了。

只有当阿蒙出现在她眼前,她才会将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全都抛光,饶有兴致地向他打听他在学校里一天的情况。阿蒙会懂事地把学校里的一点一滴全说给妈妈听,盛小瓦如痴如醉。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生活有意思,吃再大的苦也值得。但第二天,等阿蒙一走,她又变得百无聊赖了。

日子就这么像钟摆一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但她巴望它过得快一点,她企盼着阿蒙的长大。

到英国去后的第二年,盛小瓦带阿蒙回杭州过年,她想回李可以的租住房,李可以不同意,说还是到老家吧,到老家可以热闹一些。在老家过完年,盛小瓦又提出了去他那儿看看的愿望。李可以搓着手皮说,有什么看头的?不要看了。

盛小瓦起了疑,说你现在是不是和人同居着?怎么这么怕我去看你的安乐窝?

李可以沉默了一刻,然后说,好吧,你要看就去看。但他不同意儿子去。阿蒙和一班小朋友玩得正开心,哪有心思去看什么房子,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去吧。

盛小瓦丝毫没有想到李可以的居住环境这么差,他简直和那些外来民工没有什么区别了,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狭小的房子里还放着一架聂耳牌钢琴。那是用来教学生的。

你朋友的那套房子呢?盛小瓦奇怪地问。

李可以平静地说,朋友把它卖了。

他怎么就卖了?盛小瓦弄不懂了。

他说需要钱,手头不够,就动了房子的脑筋。李可以还是平静地说。

在厨房里,盛小瓦发现了两大箱美厨泡面。

你就吃这个?一直以来?!盛小瓦的心别地一跳。

李可以掩饰说,那是给肚子饿的学生吃的。

那你吃什么?平时在哪儿吃?盛小瓦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可以,她发连珠炮似的问。

李可以避开了她的目光。

盛小瓦突然痛哭起来,她用脚狠命地踢着那两箱泡面,纸板箱被踢破了,泡面也被踢破了,干脆的泡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抽泣。可以,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要吃死的,你知道不知道!

李可以面无表情地说,你疯啦!

我就是疯了,我们都是疯子!盛小瓦歇斯底里地喊道。

李可以弯下腰,摁住了她胡乱动弹的双腿,小瓦,你清醒一下好不好?

盛小瓦停止了动作,她将头钻进李可以的怀里,泣不成声,可以,我们这都是在干什么呀?

李可以无言以答,后来,他抱着盛小瓦低低地哭起来。

当他们重新回到老家时,盛小瓦毅然地对李可以说,我们回来,一家人在一起!

李可以怀疑自己听错了。

盛小瓦自说自话,与其一家人在生活的浪尖上奔波,还不如实际点,做个普通人其实也不错,就像以前那样……

她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李可以重重的一巴掌,你疯了,怎么说这种话,让阿蒙听到了怎么办?

我就是要让阿蒙听到,这种苦日子我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盛小瓦把心中的愤怒一泄而尽。

你不想受,那就由我受,阿蒙我来负责!我辞职,你来养家!李可以气愤得连声调也变了。

我不高兴,谁高兴谁做!盛小瓦也不甘示弱,想起受过的苦,她悲从中来。你看看,你看看,我现在穿的还是在国内买的衣服!

你以为我是富翁啊,我给自己规定,每天的开支不超过十五元!我连他妈的叫化子也不如!李可以的声音也高上去了。

两人的争吵声惊醒了家里的人,他们都不明白两人为什么要吵架,都齐齐地涌过来。

两人意识到什么,顿时住了声。

那个晚上,李可以和盛小瓦认真地讨论,接下去该是谁到英国去照顾阿蒙,他们一二三、三二一地摆着各自的道理,后来盛小瓦仰脸长叹一声,还是我去吧,留在国内,我挣的钱肯定没你多,要那样,我们的生活水平还要低……可以,我知道刚才自己说的是气话,可不说出来,心里难受啊,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的声音呜咽了。

李可以一下一下地摸着盛小瓦眼角边的皱纹,好像要抚平它们似的,小瓦,再忍一忍,等阿蒙有出息了,我们会有好日子的。不要忘了,我们的阿蒙是个天才,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盛小瓦偷偷地笑了。

气温越来越低,盛小瓦估计现在大概已经晚上9点多了。周围早就成了一片海域,只有他们站立的地方,因为地势比较高的缘故,还是干的。围站着的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焦灼地踢着沙滩,一些沙子在空中飞扬开来。有人高声地骂着人,好像在抱怨救援的人员怎么到现在还不来。盛小瓦发现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阿蒙在悄悄地抖动着。

可以,你现在在干什么?盛小瓦忍不住想。你快来救我们呀!

阿蒙,你冷吗?盛小瓦用嘴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问。

阿蒙摇摇头,还好。

阿蒙,我们会没事的。盛小瓦安慰着儿子。

轰隆轰隆的潮水声从远处传来,每一个站立的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要是潮水扑向他们的话,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可他们又无可奈何。他们像一群任人宰割的绵羊,只能哀哀地等待着。盛小瓦怕儿子担惊受怕,便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她给他讲着故事。

飞机来了!有人喊着。大家疑神倾听,果然,空中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人群中一阵欢呼。紧接着,直升机的强光探照灯也照射下来了。可不知怎么回事,它总是无法准确地捕捉到他们。大家拼命地喊着,以期让空中的飞机听到。飞机上的救援人员也听到了呼救声,可就是无法锁定他们的准确位置。

潮水还在上涨,那片高地也变成了一片汪洋。他们全都浸在了水里。盛小瓦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想自己怎么这么糊涂,早就应该把自己的防水服脱给阿蒙了。阿蒙,你要坚持住。她开始脱自己的防水服。阿蒙却坚持着不让她脱。他们争执着。

妈妈,让我钻在你衣服里,我就不怕了。阿蒙说。

盛小瓦只得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无法脱衣服了,海水已涨到了她的腰部。阿蒙的整个身子都吊在她的头颈上,很快她就有点窒息的感觉。阿蒙,你骑在妈妈肩膀上吧。她用英语请边上的人帮忙把儿子托一把。那人朝她看了看,一脸茫然。盛小瓦只得自己低下身去,让阿蒙爬了上来。当她站立起来时,海水顺着她的颈部灌了进去,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飞机终于搜索到了他们,营救人员向不远处的救生艇发出了指令,让救生艇尽快靠近他们,因为潮水还在涨,用不了十分钟,他们都将被海水淹没。

盛小瓦清晰地听到自己肩上的阿蒙牙齿在咯咯作响,她哭着说,阿蒙,你要坚持,飞机已经看见我们了,我们马上会被救起的。但没有阿蒙的回答,她浑身一激灵,身子一歪,阿蒙掉了下来,她发疯似的摸着阿蒙的鼻子,阿蒙醒来了,他说,妈妈,我冷。盛小瓦如释重负,然后她号啕大哭,阿蒙,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

当救生艇靠近盛小瓦的身边时,她只说了一句,先救我的阿蒙,然后就昏了过去……

李可以赶到英国时,盛小瓦和阿蒙都还在医院里。早在国内,他就从大大小小的媒体上得知了这次海滩遇险事件,并且知道这次遇难的全都是中国人,但他没有把这件事与自己的妻儿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北京有人通知他,让他准备起程去英国处理海滩遇险事件时,他才恍然大悟。他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盛小瓦,得知他们生命无虞时,才松了一口气。他只是纳闷,盛小瓦和儿子怎么也会在这群拾鸟蛤人的行列中?

盛小瓦和阿蒙之所以还在医院里,是因为他们都严重冻伤了。

盛小瓦和阿蒙一见李可以,都放声大哭。李可以安慰他们说,其余的都是小事,只要活着,就是胜利。盛小瓦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李可以义愤填膺,一气盛小瓦的糊涂,二气杨里晨的无耻,三气杨里晨之妻的阴谋。当着医生和护士的面,他无法骂盛小瓦,可等他们一走开,他憋不住就责怪她,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盛小瓦羞愧满面,她嚅嗫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阿蒙的精神状态比盛小瓦好多了,小孩子生性就活泼,好长时间不见爸爸了,他就把那个晚上遇见的,事无巨细地全说给了李可以听。他夸奖妈妈碰到危险特别勇敢、特别机智,别人都让海水冲走了,只有他和妈妈成了十几个获救人员中的一员。他津津有味地说,其实,我早就觉得那儿不对劲,我看见海水离那些拾蛤的人越来越近,就提醒妈妈回来,可妈妈不听,还在拾。等到他们发现,就来不及了,和海水赛跑,怎么跑得过它呢?有些人跑得好好的,海水一追上他,呼啦,他人就不见了,只有背篓还在漂。这些都是天黑前看到的,后来天黑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阿蒙激动的述说中,李可以一言不发,他用眼睛狠狠地剜着盛小瓦,盛小瓦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靠假睡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盛小瓦和阿蒙在医院又过了半个月后,痊愈回家了。阿蒙又可以上学了。李可以和盛小瓦一阵轻松。他们接下去打算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找杨里晨,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但没等他们做出决定,阿蒙的恩师卢斯顿就把他们找了去,他显得非常疑惑地说,阿蒙的手怎么啦?他好像不大会弹钢琴了!

李可以和盛小瓦闻言如遭晴天霹雳,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带阿蒙到医院里检查,医生说他的手好好的,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那是怎么回事呢?问阿蒙,阿蒙也是一片茫然。可教过他的老师都觉得阿蒙弹得不如以前了。这当然还是客气话,有一个叫索恩威尔的教师说,阿蒙就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和原来的阿蒙完全不一样的人!

李可以和盛小瓦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如果你到过杭州的话,有时候会在某公园或者西湖边碰到一个容貌姣好、普通话说得很流利的中年妇女,她会自我介绍她叫盛小瓦,就是盛大的盛,大大小小的小,一片瓦的瓦,然后她会告诉你她有一个天才儿子叫阿蒙,她说阿蒙1岁就懂拍子,4岁就会识谱。还说阿蒙曾经在上海上过学,还到英国去留学,是卢斯顿教授的学生……

如果你接着她的话问,那么阿蒙现在怎么了?

她会潸然泪下,她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连他长得什么样也记不起来了……真的,是真的……这时候,你得走开,不走开的话,她会号啕大哭的,一哭就不能阻止,非要警察来了才能收场。

警察来了,她会摸出一个电话号码,说,打这个电话,叫他来。

通常在15分钟或者20分钟后,一个身材矮小、背有点驼的中年男人匆匆忙忙地赶到派出所,他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叫李可以,是盛小瓦的丈夫,她精神有点不正常……

警察说,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到处跑。

李可以说,好的好的。

李可以这时候会转过身对盛小瓦说,快点回去,你儿子阿蒙回来了!他把杨里晨抓住了!

盛小瓦一听,眉开眼笑地说,真的?那我赶紧回去。我要跟阿蒙说,那次遇险,妈妈是有责任的……哎,我早说过我家阿蒙是有本事的,他是天才!这个该死的杨里晨,我要去打他几巴掌!

盛小瓦往前边跑了,李可以却不急着回家,他推着他的电瓶车,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推一段路,他不走了,他点起一支烟,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抽了一会儿,他摸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喂,是阿蒙吗?你今天不要在学校夜自修了,回家一趟,你妈的病又犯了!

对方无精打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正复习功课呢,你别烦了,我回家就是。

李可以抽完烟,将烟蒂丢入路边的一只垃圾箱,然后一骗腿,骑上电瓶车往前走了,他的秃了一半的后脑勺在人群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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