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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6曹明霞

清明 2013年4期
关键词:杆子蜡烛电厂

曹明霞

刘木森一早去木器厂上班,先到检验股把夜班木头的总米数累计出来,又快速地削好一盒铅笔,计划晚上拿回家给女儿们用。家里四个“淆(学)生”,大红二玉三停四玲,不能不想办法俭省。

刘木森打算盘是一绝,外号铁算子,削铅笔也很有一套,一只铅笔在他手中三五下,比转笔器转的还圆。忙完这些,他骑上自行车去电厂。刚出大门,迎面碰见了孙把头。孙把头是大锯车间的,组长,管起人来有旧社会的风范,大家都叫他孙把头。他说刘算子,干啥去?

刘木森说我去要电,家里“淆生”多,没电不行。他家门口的电线杆子朽了,倒了一条线,断电好几天了。电厂的人没再埋电线杆子,说断电正好,反正架了线这片儿的人也总是偷电,不如直接掐了省事。

可没有电用,哪家受得了?特别是家里再有几个“淆生”,一到晚上就会为那点鬼火一样的蜡烛光你争我吵,叽喳个不停。昨天晚上二玉一见他就告状:

“爸爸,三停把铅笔又削折啦。”

“我看不见嘛。”

“往那边点,别挤我。”

“爸爸,你看二姐把那点亮儿都占了。”

火炕上挨肩姐妹四个,没有桌子,她们写作业基本是趴在炕上。也没有电,一根蜡烛,用蜡油粘在炕沿儿,空气中的冷风把烛苗吹得东摇西歪,忽忽悠悠。

二玉知道父亲心疼那把铅笔,那是父亲从木器厂偷偷省回来的。说“看不见”的三停,确实觉得烛苗太小了,东飘西摇,她几次都削到了自己的手。让三停“往那边点”的,也是二玉,天天晚上趴在蜡烛前写作业,她的心情烦透了。按顺序,她和三停离烛光最近,可她的心里还是不高兴,找茬。只有四玲,最小,才上一年级,每天上半上午的课,另外半天,课堂要倒给其他年级的同学,这使她上学上不够,作业写不够。看二姐挑事儿,她奶声奶气地也向父亲告状,说二姐把光源都占啦。她讨厌她的不消停。

“我看你们别写了,快睡觉吧,天天点灯熬油的。”发命令的是刘木森老婆秀花,她才三十多岁,已经女儿成群。除了那四个写作业的,她怀里还有个小五,叫五多儿。秀花希望换个差样的,变变品种,可老天考验她的耐心,又是女孩,实在是多余了。女人坐在黑暗中,生活的不如意,让她的心情也如这暗夜,黑极了。

四玲嘟囔我语文还没写完呢。

三停说我的笔尖老折,才写了一道题。

二玉是最欢迎母亲这样发号施令的了,她不喜欢学习,也头疼写作业,每天晚上,是她最难过的时光。“不写啦不写啦。”说着就稀里哗啦地收拾。

“我还要写嘛。”四玲攥紧铅笔头,坐起来挡在了蜡烛前面,小脸气得通红,用笔尖对着二玉,仿佛她若动蜡烛,她就要戳她。

大红是老大,懂事,她知道家里的困境,又怕母亲生气,过来抱起了四玲,说走,咱们回屋睡觉,明早起早写就有亮儿了。

“爸,咱家什么时候才能给电啊?我天天数学题可多了,老师还说让我参加比赛呢。”三停拿着作业本下了地,走到父亲跟前,她知道父亲喜欢她。

刘木森正在膝盖上扒拉算盘,黑黢黢,没有光,刘木森的算子也打得噼啪响。刘木森是木器厂检尺的,外号铁算子。没事扒拉算盘,既消磨时间,又散愁。

他问三停:“你们班抽几个?”

“仨。 ”

刘木森嗯了一声,满意地弯了弯嘴角。几个女儿中,三停脑子最好用,小九九都是心算。他下决心地站起来,说明天,明天我就去要电,电厂那帮王八犊子,再不给电,我,我找他们厂长去!

秀花嘁了一声,说你找县长得了。

要电都要仨月了,还给人家送过烟,都没办成。

孙把头说那电可不是说要就能要来的,得给他们,上点。说完,用手指捻了捻,点钱的样子。刘木森说上钱我可上不起,吃点喝点还行。

“抹油嘴别忘了叫上我,我能陪酒。”孙把头叮嘱。

刘木森含糊着骑上车走了,心说你可不是陪酒,你是灌酒。谁不知你是个大酒包?喝酒像喝凉白开一样。

远远地,电厂大烟囱咕嘟咕嘟冒着黑烟。冬天还好,烟尘被地上的雪吸附了;若是夏天,再有点小风,一路上,眼睛就别想睁开了,回到家,满嘴满脸满鼻子,都是黑煤末子。刘木森感叹,这电厂,有点像公厕,谁都想离远一点,可谁又都离不开它。

调度室里,赵调度正在抽烟,一脸愁容。此前刘木森给孝敬过几根烟的,是钱调度,现在去配电室了,只负责厂内,不管厂外。因为跑过多次,赵调度对他也熟。此时,赵调度牙疼一样,抽着腮。刘木森刚说了一句“我家‘淆生’多”,赵调度就摆摆手,让他往里看。

里间,正坐着一帮人,头上扎着白布带子,有哭的,有怒的。

赵调度说谁家“淆生”都不少,这不,电死人了,正处理呢。

刘木森抻长脖子往里看,那个神态肃穆的,是王副厂长。

里面传出女人的哀泣、男人的叹气。

赵调度解释,昨晚刮大风,刮倒了一根电线杆子,漏了电,一老爷子从那过,电着了。他孙子又去拉他,也给连上了。亏有个过路的人明白,拿大棒子打开,那孩子才得救,现在还在医院呢。

赵调度说都怨这操蛋的老天!

“天灾,我们有什么办法?”

“讹我们也没用,有本事找老天算账去!”

刘木森想不好办了,和这电死人相比,自己的事不算事儿。

还好,不一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王副厂长的表情由肃穆变得亲切、慈祥。他妥善处理完了——对方的棺材钱,电厂出;孩子的治疗费用,也由电厂出;额外,还让他们家白用一年的电。对方连说着谢谢,十分满意地走了。

王副厂长又问赵调度,安排的那个事儿,你办了吗?

赵调度说办了。说完打电话叫进来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双手擎着个纸板壳,有脸盆那么大,递给赵调度说,写好了。

刘木森看到纸板上用白粉笔写着 “注意”,后面是三个惊叹号。

赵调度举给王副厂长看,王副厂长说白粉笔不显色,该用红粉笔,整刺眼点,要不大伙看不见。

小伙子得令后又出去了,只几分钟,再回来,“注意”变成了红色,还加了蓝色描边,后面的感叹号也加大了,确实刺眼许多。

王副厂长说快挂上去吧,少他娘的再给我添乱。

屋里就剩赵调度和刘木森了,赵调度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说,老刘,你一趟一趟的总往我这跑,心意,你都表示给老钱了,到我,就是光着手,硬磕,你是不是拿我老赵不识数儿啊?

刘木森赶紧堆上笑,说,今晚就请赵调度吃饭,去家里吃饭。

赵调度说这还差不多。

刘木森说我家“淆生”多……赵调度打断他说,“淆生”多“淆生”少跟我没关系,不是我们不给你送电,实话告诉你,你们那片儿,电线杆子没了,想过河,得先架桥!

你们木器厂,木头有的是,你找找人,自己去埋杆子,五十米埋一个,五十米埋一个,和你家那片儿连上,电就好办了。赵调度给刘木森出主意。

刘木森高兴了,埋杆子出点力,孙把头他们车间有的是人,都是好劳力。

刚回木器厂又碰见了孙把头,孙把头问,事儿办得怎么样?刘木森就说了赵调度的主意,让他们自己埋杆子。

孙把头笑了,说,老刘,你这人心眼就是实诚,那杆子,你以为是筷子呢,多细多粗都行?电线杆子,得是红松,直溜溜的,成材。一根杆子上百块呢,你买得起?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

孙把头说人家拿你当傻小子呢,你呀,还得去找他,他出杆子,咱们找人埋,这还差不多。

刘木森顺势说了晚上请赵调度喝酒的事,邀孙把头陪一陪。孙把头当即笑眯眯地说,那好,埋杆子的兄弟,你不用操心,我把我车间的都叫上。

刘木森急急忙忙回检验股喝了口水,接着把上午的活儿干完。白开水就着家里带来的玉米饼子和咸菜,就是他的中午饭了。下午,又去电厂,找赵调度。

赵调度问他咋又来了?

刘木森说不行啊,埋杆子出人出力,没问题。可那杆子,得出钱买,我没钱,还得从你们电厂料库里出。

老赵呵呵乐了,说还真唬不了你,我们厂出料那也是从你们木器厂买来的。这样吧,下次再买,你活络点,别一根一根地实检,咋样?

刘木森说好办,到时候一米给你算半米,行吧?

赵调度笑起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接着给出料库挂电话,通知他们明天出十根杆子布线。

刘木森上去握住赵调度的手,说赵调度太够意思了,太够意思了,今晚,一定去家里吃,把你用得着的哥几个都叫上。

赵调度说料库的小李、架线的小吴,把他俩叫上就行。埋杆子那帮,你自己找人,我这儿人手不够,北山那片还等着埋呢。

回厂的路上,刘木森心情格外好。自行车在冰雪路面滑行,又快又飘。突然,他一个急刹车,地上的一片硬纸壳轧在了车圈下。他弯腰捡起来,上面的“注意”两个字已经被人踩踏得看不清,三个感叹号像个“川”字。刘木森抬头一看,那截被刮断的电线,一上一下,枯藤一样飘来悠去。

这哪行?这不整整,黑天又看不见,不定又电着谁。家里几个孩子上学,也打这儿走。刘木森掉转自行车又回到电厂,找赵调度。当赵调度得知他是为了这事回来的,咧嘴直笑,老刘,你不是后悔了吧?

刘木森说那纸壳上啥都看不清了,再电着人咋整?

赵调度的脸色微愠,说小李小吴他们都走了,去你家了。

刘木森说那线就不整整?漏电呢。

“我家那几个“淆生”,上学都从那儿过。”

“敢情老刘你是为了自家孩子啊,这样,你去找王厂长,他抓安全的,去找他,估计他现在还没走。”

刘木森搓着大手跑向二楼,按赵调度的指点,右拐第一个门。灯亮着,屋里没人。他等了一会儿,还没人回来。犹犹豫豫,他向另一个亮着灯的办公室走去,一个胖老头正对着电话咆哮。刘木森一步一步挪进去,说电线杆子刮倒了,电线漏电,电人。那老头以为他是上午的那伙人,又来找事,瞪着眼睛说不是都处理完了吗?怎么还来讹?走走走!说着把刘木森推出去,摔上了门。

赵调度竖着大衣领子,站在一楼的暗处,看着走下来的刘木森说,咋样,王副厂长也下班了吧?我也该下班了。你回去告诉小李小吴,让他们回去吧。

一句“回去吧”让刘木森惊觉赵调度生气了。好不容易请到真佛,可不能不拜。今天一天,跑来跑去,不就是为了几个孩子能点上灯吗?现在都快成了,又要变卦,自己真傻。刘木森马上拽住赵调度的胳膊,说走走走,吃饭去。不管了不管了,爱电哪个犊子电哪个犊子,电谁谁活该,谁让他不长眼!走,坐我的自行车,我驮你,麻溜儿就到。

“让你家‘淆生’躲着点走不就得了。”赵调度坐上了自行车。

刘木森瘦小,赵调度却身宽体胖,自行车骑起来就不怎么稳当。刘木森说还要回股里拿趟东西,赵调度叉着腿,大马金刀地坐在后座上说,没事儿,随你便。

孙把头正出大门,后座驮着一大麻袋像是柴火的东西。孙把头总是在下班后再出厂,把毛料地板块顺出来,卖掉,能添不少酒钱呢。他看刘木森驮着个人,那人两腿叉着,大爷一样,随着车身摇来摆去,一猜准是电厂管事儿的。这是去刘木森家喝酒啊。就跳下来,打招呼。刘木森明天用得上孙把头,自然力邀他同去。刘木森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今晚大伙好好喝。

刘木森回股里装好那盒削好的铅笔,又抽了两本账页纸。账页纸一面有字,一面是空白,给孩子们写作业,省不少钱呢。刘木森这样想着,又想到了孙把头往厂外顺地板块,其实跟他拿账纸、铅笔一样,还不都是朝家里划拉着过日子!

看父亲的自行车后驮着个大干部回来,几个孩子都围上来。刘木森让她们叫叔叔,说赵叔叔明天就给咱电了,家里就亮了。四玲最高兴,奶声奶气地一遍遍叫赵叔叔、赵叔叔。母亲秀花刚才看小李小吴来,还犹豫杀不杀那只老母鸡;现在,看赵调度进门,有权给电的,就挽起袖子,抄上菜刀去鸡窝了。

炒渍菜粉、炒土豆丝、醋溜白菜,外加一个小鸡炖蘑菇,四个菜,这在北林镇来说,待客就不薄了。孙把头闻到了炖小鸡的香,扯着大嗓门说弟妹手艺真好!说话间盘腿上了炕,赵调度坐的是热炕头,小李小吴坐两边。散装的小烧酒一打开,热气腾腾,酒香四溢。都是穷人,底儿薄,吃上一顿好的,光是这氛围就让人感情拉近了。赵调度说这一到冬天,事儿就多,每天都有人来要电,要电要电,好像我站那儿就能给他们发电似的。

蹩脚的比方引来开怀的大笑。

小李小吴话也多了,他们说,平时,好多人对他们爱搭不理的,这一到冬天,大老远的,就跟他们打招呼,可热情了,像看见亲姑爷似的。

又是一阵大笑,连伺候他们上菜的秀花都笑了。

孙把头顾不上笑,他埋头吃菜,举杯干酒。他酒量大,一敬酒就是三大杯。刘木森心疼,知道他是借敬酒过自己的肠胃瘾,可也得忍着,明天还得他出力呢。

小鸡的肉香折磨得二玉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家穷,但是有规距,外人在,孩子们不能上桌,不能瞪着眼看客人吃饭。

四玲和三停,蹲在外屋的灶火边,用翻花绳的游戏抵抗着时间和饥饿。

饭桌上的一小截蜡头,小得愈发如豆了。昨天还有拇指高呢,现在,盆底的鸡肉都照不清了。赵调度用筷子翻找,想搛一块如意的,可是蜡头太矮,他戳起的是块鸡屁股。

刘木森命令秀花再去王家小卖铺买一包,赵调度来了,这屋得整亮堂点儿。

秀花在暗中狠狠剜了他一眼,心说就是让他黑着呢,让他也知道知道暗着的滋味。

刘木森感觉到了,回瞪一眼,意思是妇人之见,吃喝都供了,还差点个亮儿?别他妈因小失大。他再次命令秀花,快去买,蜡头不高了。

秀花拿出一块钱,让大红去买,剩下的一毛钱,买两盒火柴。二玉本来想去,一听那一毛钱也派了用场,就不动了。

大红刚走出门,二玉又追上来,说,大姐,咱不给他们买蜡,就说没有。再给他们照亮儿,不定吃到什么时候。

大红说,不买?咱妈不得生气?

二玉说,你没看出来?咱妈也不乐意。

大红没再言语,揣着钱去了王家小卖铺。先买了两盒火柴,店主问不要蜡烛啊?说着举起一包小的,说这个便宜,才七毛五。

二玉抢过来一看,根数跟九毛的一样,就是细点短点。她做主了,说要一包。然后,拿余下的钱买了一包橘子瓣糖和两块带香味的橡皮。

二玉分给大红一块。

大红说,妈要是知道了,还不打死咱们?

二玉不怕,脑袋一晃,说,没事,反正还是十根儿。

什么事儿她都是混一会儿是一会儿。

进了门,母亲秀花迎向她们,一把抓过那包蜡烛,塞藏到窗台后边儿,又高声打问道,是不是没有蜡烛啦?前两天就说脱销了。

二玉会意,马上说,是,没蜡烛了,只有火柴,小卖铺说后天才能到。

桌上的那截蜡头儿,变得只有棋子高了,搛菜完全凭技术。刘木森说秀花,你去偏屋,把那个洋油灯找出来。

秀花的声音一下子就厉了,说家里哪还有洋油?去年点那破玩意儿差点烧到孩子,房子也险些着了,都什么年头了,还点洋油!

秀花的语气完全是逐客的意思了。也是,几个孩子都饿着,点灯熬油,炕上这几个,还大吃二喝起来没完了,哪个母亲不心疼?

刘木森脸上挂不住,声音也厉起来,再命令,那就端个豆油灯来!

秀花是真生气了,几杯酒下肚,你刘木森还逞上能了!平时做菜,滴豆油都跟滴眼泪似的,现在,竟想点豆油灯!

赵调度会看火候,他饮干杯中酒,哈哈一笑说,老刘,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大嫂小鸡炖得好,以后我们再来。今天,大伙就散了。小李小吴,咱们一起走。那几个孩子还没吃呢,让她们和大嫂,都趁热。

“没事,我不饿。”秀花假客气。

孙把头的屁股离炕离得恋恋不舍。一桌人欲起未起。这时,那截小蜡头,忽忽悠悠,一点一点,蜡芯淌油,歪了,灭了。

室内一片黑暗。

四玲走了进来,她的两只小手捧着一只点燃的“磕头儿了”(“磕头儿了”是民间叫法,很细小的红烛,磕头间一点就了的意思),那还是她过年时给自己省下的。四玲奶声奶气地说,赵叔叔、赵叔叔,你们别走,吃吧,吃吧,用我的“磕头儿了”,明天,给我们家整点电就行……

如豆的小红烛,把她的小手映得通红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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