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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游戏 游戏中的小说

2013-09-25郝玉满

学理论·中 2013年8期
关键词:昆德拉米兰小说

郝玉满

摘 要:米兰·昆德拉是当今瞩目的伟大小说家,著有众多经典作品并以其独特的小说艺术主张和美学趣味令世人印象深刻。他的处女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已经达到高度的成熟,而且比起后期架构宏大的作品,更言简意赅地呈现了小说家始终关注的一些主题。选取小说集中《搭车游戏》一篇,进行批评解析,力图在深层解读此短篇的同时,能够瞥见米氏小说整体审美特点的踪迹。

关键词:米兰·昆德拉;《搭车游戏》;游戏;小说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3)23-0227-02

米兰·昆德拉在《好笑的爱》的结尾留下一行字:“1959年至1968年写于波西米亚”,从而给阅读者提供了一条珍贵的线索:手上的这本小说集,原来是这位大文豪的首部叙事作品。处女作,尚在摇篮之中,一丝不挂,天真自然,赤裸裸地展现自己的艺术意愿和美学野心。不过明显的欲求加上“幼儿期”的青涩,往往导致作家们的初期作品异常失败,然而,《好笑的爱》却在具备种种处女作特征的同时,达到了令人惊叹的成熟。通过系统展望式的阅读,可以发现米兰·昆德拉后期诸多经典作品都已孕育其中,作家系统的小说美学主张初见端倪。《搭车游戏》是其中异常出彩的一部短篇,闪耀在作家着手构建一个独立小说星球的最初时刻。

一、“爱”的游戏

爱情与肉体,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是一对持续出现不断变奏的话题。“好笑的爱”的命名极具风险性,读者极易将“好笑”理解为趣味,事实上,此处“好笑”跟“有趣”无关,而是如同作者所言:“好笑的爱情,属于没有严肃性的爱情范畴”,是“游戏”的精髓施展拳脚的天地。在游戏的世界里,严肃性和意义性都被一笔勾销,人们可以尽享轻飘飘的无忧无虑。在《搭车游戏》世界里,主人公的爱情正是因这份“轻飘飘”变得滑稽可笑了。

“他之所以喜欢坐他身边的姑娘,恰恰是因为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般女人罕见的东西:纯洁。”

翻开所有不同的人类文明,关于伟大的爱情的定义几乎都具有两个特征:典雅的感情基础;独一无二的感情对象。抛弃肉体的典雅带来崇高,独一无二的对象带来重量。小说中的小伙子就是追随着这种浪漫愿景,“塑造”了他私人的爱情生活。曾经游戏人间的他深信已了解透彻女人的所有,而且最终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因为一种将其区别于其他人的“不同”,即是“纯洁”。其他的姑娘吸引他的是肉体,这个姑娘吸引他的却是灵魂。

小说最迷人之处在于细节——在构建整个故事背景之时,小说家不忘给出一个微妙的细节:小伙子28岁。28岁,这个年纪的男士处在某个暧昧的阶段,他们或许感知到了成熟世故,喜欢假装并相信了自己的老练,但是他们是否真的已将世事练达,还是脑海里仍充满年轻抒情式的罗曼蒂克?这值得一部小说的耐心询问。

“他望着她,心里感到一种不断增长的厌恶。”

姑娘从加油站的厕所回来,不经意启动了风尘女搭便车的游戏。人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自我掌控命运的能力?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连中止游戏的能力都没有。整整一天,小伙子都在被强迫观看这滑稽可笑的场面:自己亲身经历着女友的背叛,看她恬不知耻地勾引一个“陌生的司机”。几分钟间,小伙子就眼睁睁看到以往羞涩无比的女友熟练地掌握了一个淫荡女人的所有姿态——夸张地扭动腰肢,努力地挺起胸部,嘴里挂满污言秽语,总而言之,她在强调和放大一个东西:她的肉体,就像小伙子遇到的其他女人一样,特有的灵魂消失了,肉体摇摆着,淹没在万千个肉体中间不再能够辨认。

然而,任何另外一具放荡的肉体都不会令这年轻人厌恶,唯独承载在他的爱情的这一具。它显得分外肮脏因为它一口吃掉了小伙子拥有纯洁与独特,如上文所言,神圣爱情的左右护法。严肃的恋人无法面对爱情的初衷变得荒谬(纯洁→放荡),因为这可笑;更无法面对爱情淹没于流俗,因为这无意义。

“生平第一次,小伙子相信自己看到了他女朋友的肉体。”

又一个迷人的细节!在年轻人愈来愈厌恶女友的同时,他体内竟然也烧起了对她的肉体的渴望之火。这在理论上讲不通,在生活中却行得通,多谢小说家的贡献,我们才有机会瞠目结舌地好好揣摩这一时刻:深陷爱情的人们在彼此中看到了什么?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提到恋人观察情人熟睡中的身体时而对方苏醒了,写道:“如果我发现对方竟然在思考……我(才)又恋爱了”。——因此,不是肉体,情人需要看到视觉呈现之外的东西,诗意、崇高甚至形而上学。它们好似一层层薄纱覆盖在爱人身上,让它周围总是弥漫着浪漫的迷雾。小伙子的爱情消退了,女友的肉体才完全地呈现在他眼前。这女人的行为越陌生,她的裸体就越吸引人。两人进行了一场猛烈的性爱(应该是他们之间最猛烈的),迷失在从未有过的感官愉悦中,而快感之后,将是无以为继的恋爱关系。

读到这个结尾,人们几乎可以预见一幅未来图景:《搭车游戏》中的小伙子发展成为昆德拉小说中的标志性的朝三暮四的男人,变成一个女人肉体的大收集者,尽情沉浸在纯粹性爱的欢愉里,因为爱情的丰满性和严肃性于他已经崩塌,在游戏中爱情消失了,变成一部滑稽喜剧。

二、“我”的游戏

“肉体只是一种纯属偶然的、非个体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件借用和现成的物品。”

灵魂还是肉体?这是“我”之为“我”的历史悠久的辩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先哲们的孜孜不倦的思考。作品中女主人公仿佛坚定地站在了灵魂的阵营里,她的肉体令她困扰和羞愧,青春期时耸起的胸部令她觉得肮脏。她认为:肉体“是一件借用和现成的物品”。很少人为灵魂与肉体的不调和而深受折磨,或许因为我们太早就被赋予一把镜子,远在我们记忆发挥作用之前,以至于当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它们已经水乳交融了。假设某个个体在长大成人、教育熏陶、拥有恋人之后,才第一次接过一把明镜,看见了“自己”——他/她是否能接收镜中的“物体”就是他/她?笔者猜想大部分人不能痛快地承认这一现实,并非缘于“不满意”,而是“不确定”。这简直就是一种强制的指派!凭什么这张天庭宽阔鼻尖上有一颗雀斑的脸就是“我”,我的思想我的感情为何在上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小说中的姑娘,并没有走到身体和灵魂如此巨大断裂的程度,不过,她瞧不起肉身,打从心底判断:“我”的肉体代表不了“我”,它只是不由选择的偶然,真正能代表“我”的是灵魂。

“姑娘轻而易举地滑入了这一可笑的小说人物的皮肤底下,轻松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那么,灵魂就真的是由你自己选择的非偶然吗?女主人公做梦也想不到她能够那样迅速娴熟地扮演起搭车女郎的角色,但是她真的做到了,在游戏中,她毫无困难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声声号称的自我灵魂转眼烟消云散。人们有两个理由来为姑娘辩解,其一,借着游戏的背景,声称这只是好比演员做戏,属于过家家的范畴而已,那笔者就当指出,姑娘与演员的不同在于:她的剧本是本人自动自发即时写作的,并且她是大权在握有最高指令权的唯一导演。如果这个轻浮的“她”不是真实的,一早生成蠢蠢欲动的,“她”怎么会顷刻间就立体生动地浮现?难道不是在无需戒备的游戏中,人们才最易呈现真实的自我吗?其二,轻浮的剧本不是姑娘自己原创的,而是对于平时积累的相关形象模仿。倘若这个理由成立,那跟随其产生的质疑就更加严酷——姑娘又如何知道并证明她之前的“我”不是对他者的模仿呢?追根究底,个体使用的语言、动作、思想等等,都无法逃脱模仿的阴影。米氏长篇作品《不朽》中的阿涅斯,就是因为意识到许多她用来定义自身的元素其实并不属于她,或者说不单单属于她,便成为一个用“减法”生活的人。既然“我”灵魂的构建建立在模仿的基础之上,那灵魂岂不是取决于那些我随机相遇的模型们?换句话说,偶然?

“当她突然间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时……这游戏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裸体终结了游戏。作家用这个小情节,给在小说中都遭到推翻的肉体和灵魂分配了一定的合法性。姑娘在脱去全部衣服,只剩下“她”和自己的肉身来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再也无力玩游戏了。“我”的裸体令“我”只能变回自己,那就意味着肉体至少象征了一部分个体本质——肉身是我们感知世界的必需手段,肉身本能制约我们的情感与思维,肉身是我们向外部世界释放自我的唯一途径,它当然而且势必在自我构建的过程中发挥着隐秘的作用。另一方面,灵魂也在这一刻回复了它的稳固。相比这短短一天姑娘在另一种人生中陶醉,她本来的“样子”则更加顽固地流动在她的躯体内部。姑娘变成荡女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各方配合,姑娘成为“她自己”则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将来虽不能预知,可22岁的她毕竟就是这样的啊。

然而,这一份肉体与灵魂的合法性是有限的。它既说服不了小伙子,也说服不了姑娘本人,这段游戏的插曲想必会像一朵不会消散的阴云一样永远笼罩在她的上空,小说的结尾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姑娘在小伙子身旁低声哭泣,哀求小伙子把他们的生活拉回正轨,她说:“我是我,我是我......”但小说家暗示,她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夹杂着几丝专属小说的忧郁和暧昧。

三、结语:小说的游戏

这结局的确是暧昧的,因为小说本身是暧昧的。小说——这一最终让米兰·昆德拉找到了自己的文学体裁——它没有给出最终的判断和答案。姑娘探索的“我”的本质是什么,小伙子追随的“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它们究竟存不存在所谓的本质,科学或者哲学才想就这些疑惑给予读者精准的答复,但是小说质疑精准地答复,它要把事物放在“存在”中进行考验。如果“存在”令神圣严肃的事情变得荒谬可笑,让意义重大的时刻变得滑稽轻浮,让问题提出了却无法回答,那么小说就敢于面对这“存在”。

“小说,人类生活的最后一个观察站。”米兰·昆德拉说道。早在他的处女作时代,米兰·昆德拉就认清了小说的命运并且将其发扬光大在自己所有的作品中,在《搭车游戏》中,人们可以看到小说家是如何践行他的艺术主张:大量观察入微的睿智细节,忽视故事戏剧性的散文风格,复杂暧昧的主题设置等等,无不验证着这位天才作家遵循的游戏规则——诗歌衷心于语言,戏剧仰慕故事,而小说,则是生活忠心耿耿的唯一奴仆。

参考文献:

[1][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2][法]罗兰·巴特.恋人絮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田 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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