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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 丽 的 忧 伤:《呼 兰 河 传》

2013-08-15张东海

文教资料 2013年32期
关键词:呼兰河茅盾团圆

张东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呼兰河传》是萧红在贫病交加中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它是萧红艺术才华最光彩夺目的一次释放,一次璨若烟花的绝响。我们在为萧红的创作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惋惜其才情之未尽。但仅凭《呼兰河传》这一部小说也就奠定了萧红卓越文学家的地位。

尽管在出版时茅盾为《呼兰河传》写了一篇有分量的长序,对其大加褒扬,但面对抗日救国的时代背景,在民族主义情绪普遍高涨的情况下,《呼兰河传》并不能被大多数人接受。石怀池在《怀萧红》中的一段话或许更能代表当时大众的心态:“她已经与现实脱了节,这个惊天动地的民族解放事业对她已经是陌生的了,她的现实创作源泉已经枯竭,甚至连知识分子对时代的心灵的搏动也无法琢磨。她堕落在灰白的空虚的生活泥淖里。”当然,今天我们也不必过分指责这些对萧红作品带着有色眼镜的批评,毕竟那是一个需要文艺作品提高民族抗战情绪的年代。萧红始终坚持的是纯文学立场,她相信任何一种文体都没有绝对统一的古板的样式,譬如她这样看待小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学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1]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中概括萧红的文体:“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也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是自传。”[2]茅盾指出的正是我们平常说的萧红小说的诗化散文化的倾向。萧红独具匠心,把凝练优美的文字作为笔触重点,达到一种“不以诗名,别具诗心”的效果,甚至形成了一种“萧红风”。如今,不管在读者群还是研究者的心中,《呼兰河传》都大受欢迎,渐渐形成一种热潮。应该感谢萧红,在战声喧嚣的时代,她还能坚持文学自觉,坚守文学立场,为我们留下了至今百读不厌的经典作品。

笔者认为《呼兰河传》中蕴藏着华丽的忧伤,它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优美的文笔,诗化的语言

进入《呼兰河传》,首先打动读者的就是萧红的语言。萧红有着极高的语言天分,她所接受的教育并不长,所接受的教育程度并不高。所接受的最高教育来自哈尔滨东省特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亦是断续不定。萧红小时候的启蒙来自祖父教的《千家诗》,当然算不上正规,稍长,又酷爱画画,文学兴趣并不浓,而当她接触新文学并发生兴趣时,自己的学业也已接近尾声。所以,萧红并未有许多作家国学深厚、西学广博之背景,但她凭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写出的文字竟毫无逊色,甚至令许多作家也望尘莫及。萧红的语言凝练、自然、诚挚、细腻,并且女性化;用词十分节制,但不雕琢做作;语句诚挚感人,并无华而不实。语言女性化是萧红的优点,鲁迅刚看过《跋涉》就表示她的语言非常女性化,但同时指正这正是萧红的可贵之处。如萧红在描写扎彩铺时有一段话:“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地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地开了。”

语言女性化并非说萧红的语言柔弱无力,毫无深度,恰恰相反,无论叙述、写景、对话,她不仅能做到清晰准确,杜绝纠结,更可贵的是,她能把高度诗化的语言用于讽刺,强化悲剧,在优美中呈现忧伤,在悲凉中又透露一丝华丽。如众人期待冯歪嘴子的儿子死时,萧红这样写道:“他的小儿子,一天一天的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到后来大家简直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又如小团圆媳妇被脱下衣服烫得毫无知觉时,萧红对婆婆的描述:“大家正在谈说之间,她的婆婆过来,赶快拉了一张破棉袄给她盖上了,说:/‘赤身裸体羞不羞!’小团圆媳妇怕羞不肯脱下衣裳来,她婆婆喊着号令给她撕下来了。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没有感觉了,婆婆反而替她想了。”寥寥几句话,婆婆的虚伪残酷在她的动作语言中表现得微妙微肖,栩栩如生。萧红凭高超的语言技巧和能力把《呼兰河传》写成一首长诗,到处洋溢着诗情画意。这一点不仅使她与同时代的男作家拉开了距离,也与同时代的女作家迥异。仅此一点,萧红便一枝独秀,无人堪及。

二、迷人的景色,冷酷的人情

纵观萧红的一生,童年时光留给她的欢乐是最多的,祖父、后花园、呼兰河最能带给她温馨,以至于至死念念不忘。在幼时萧红的眼中,呼兰河充满景色旖旎,诗情画意,大自然的美丽留给童年的她挥之不去的记忆。萧红在 《呼兰河传》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大自然的瑰丽,景色的迷人,让读者叹为观止,这不能不说与她童年对呼兰河的印象有关。正如茅盾在序中的评论:“一篇叙事词,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3]文中不少地方可以作为这种比喻的印证,比如萧红写家乡的日落已成经典,萧红写后花园里的花、菜亦十分迷人:“……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都不结,一朵花都不开,也没有人问它……”语言自由、活泼、亲切,后花园里的花和菜都被人性化了,让人一读,心底里一股温馨的美感便会油然而生。

与这些美好的景色相伴的是呼兰河地域那愚昧的风俗和冷酷的人情。在《呼兰河传》中,作者首先用了两章的大篇幅描写呼兰河的环境与习俗,展示了一个保守、落后、迷信、毫无变化的城市,与之相适应,这片土地上的人给人一种愚昧无知、不思进取的整体形象。正如那个永不会被填平的泥坑,“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人们不能从根本上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只能安于现状,当然也就不思进取。他们只求“对天对得住,对地对得住”,他们有滋味地迷信鬼神,重男轻女,狭隘自私,幸灾乐祸。与此愚昧风俗相应的是呼兰河地域那冷酷的人情。《呼兰河传》里最能体现这点,最具有悲剧性,最勾人心魄的要算第五章对小团圆媳妇的描写。一个健壮的女孩在家长的淫威下生生折磨而死,这可以看做萧红对孩子在家长面前毫无人权的痛诉,也是对女性毫无尊严的不满。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对打媳妇有自己的看法:“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唯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在婆婆眼中,媳妇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毫无人权可言,在现代文学史上,这要算最严厉的控诉了,但由于萧红的语言技巧,我们的愤怒被降了温,只剩下凄凉。其他人物亦复如是,共相之下,各人又有各人的不幸,而萧红总是娓娓道来,看似漫不经心,却处处神来之笔。

三、丰厚的悲剧意蕴辛辣的讽刺意味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表现苦难的艺术,而悲剧的悲剧性来源于苦难所引起的怜悯与恐惧之情。鲁迅在论及悲剧时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4]相对于亚里士多德,鲁迅从价值观角度对悲剧的阐释更能揭示悲剧的实质。因为并非所有的苦难与毁灭都能引起怜悯之情,前提是遭受苦难与毁灭的东西必须有价值,落实到悲剧性作品中,就是悲剧人物身上必须体现出某种正面的价值。黑格尔对此做过相关论述:“悲剧人物的灾祸如果要引起同情,他就必须本身具有丰富内容意蕴和美好品质,只有真实的内容意蕴才能打动高尚心灵的深处。”[5]我们从悲剧人物身上看到正面的价值遭到无情的践踏和蹂躏时,哀怜之情便会油然而生,这正是悲剧的悲剧性所在。在《呼兰河传》中,小团圆的死亡就能给人以沉痛的悲剧感。小团圆在作品中始终是一个孩子般的形象,一个弱者,一个天真的无辜的生命,在婆婆的淫威下,她有过反抗,但是如此纤弱,反抗带来的不过是更粗暴的虐待,最终,小团圆被婆婆折磨死去。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美好生命的离去,一个天真无邪的心灵的湮灭,这不能不引起悲叹。小团圆这个无辜女性的死亡所唤起的,是我们对像她婆婆这一类封建、愚昧、歹毒、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心理畸形以及周围冷漠、麻木、喜欢凑热闹、把别人的痛苦当做快乐的种种人的强烈的愤慨,这种愤慨的来源,便是天真无邪的生命被无情毁灭所引起的心底里久聚不散的悲痛。

在《呼兰河传》里,萧红还塑造了许多看客形象,无聊虚伪,与鲁迅笔下看客之麻木正相媲美。例如,在描写坑中救马时,一些绅士之流“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倒下去,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所谓上流之士,不过一些无事之徒,无聊至极,只寻事取乐罢了。再如第五章,为了“救”小团圆媳妇于病魔,人们乱出主意,胡乱开药,以致病痛加剧,而他们不以为然,自认为关心他人。当小团圆媳妇倒在大缸中,“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这里流下的泪,倒不是为了小团圆媳妇的死,而是为此后没有看料罢了。对于这些看客形象,萧红有着辛辣的讽刺,但同时也点出了他们的可悲之处,那就是:他们对于自身的悲哀并不自知,不仅如此,还津津乐道地将自己的悲哀咀嚼,当做幸福的虚景。萧红的笔端是深刻的,这深刻性就在于她不只是带着感情去指责、批判某种东西,而是将一种生命的形态从深处挖掘,并将其呈现,从而让读者体味到一种人性、文化的本体劣根性。

[1]聂绀弩.萧红选集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

[2]茅盾.呼兰河传·序言,呼兰河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7.

[3]茅盾.呼兰河传·序言,呼兰河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6.

[4]鲁迅.论雷锋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9.

[5]黑格尔.美学第3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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