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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上云乐》浅考

2013-08-15

焦作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乐府诗中华书局李白

马 男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830054)

1.“上云乐”题解

“上云乐”在郭茂倩《乐府诗集》类属于“清商曲辞”,共录有三篇,分别为周舍(或范云)、李白、李贺所作。但此曲名第一次出现并不是在《乐府诗集》中。据目前所见,最早的记录是在《古今乐录》中:“梁天监十一年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一曰凤凰台,二曰桐柏曲,三曰方丈曲,四曰方诸曲,五曰玉龟曲,六曰金丹曲,七曰金陵曲。”①这七首曲子是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上云乐》,是一个组曲。此外,《通典·卷一四五·乐五·歌》记载:“梁有吴安泰善歌舞,后为乐令,精解声律,初改四曲别江南《上云乐》,内人王金珠善舞,吴声四曲又制江南歌,当时妙觉。”“乐令”所作自然为乐曲。且与舞蹈相关②。另《通志·卷四九·乐略第一·乐府总序》有载:“《上云乐》,亦曰《洛滨曲》。”③这里“曲”与“乐”的对换再一次证明,“上云乐”起初确为曲名无疑。

只不过《上云乐》并不同于其他乐曲,据《周官集注》记载:“四夷之乐,东方曰‘韎’,南方曰‘任’,西方曰‘侏’,北方曰‘禁’。王者用四夷之乐一天下也。下言兴其声歌,则《上云乐》者主舞。”④很显然,《上云乐》是一首舞曲。不仅如此,最初梁武帝的《上云乐》也不是作为乐曲单独存在的,梁三朝有舞蹈《上云舞》:“梁三朝乐设子道、安息、孔雀、凤凰、文鹿,胡舞登连《上云乐》歌舞伎,先作《文康辞》,而后为胡舞,舞曲有六:第一蹋节,第二胡望,第三散花,第四单交路,第五复交路,第六脚掷。及次作《上云乐》《凤凰》《桐柏》诸曲。”这其中的《文康辞》就是与李白的《上云乐》有很大关联的梁周舍所作的《上云乐》:

西方老胡,厥名文康。遨遨六合,傲诞三皇。西观蒙汜,东戏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无通之乡。昔与若士为友,共弄彭祖扶床。往年暂到昆仑,复值瑶池举觞。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赠以玉浆。故乃寿如南山,志若金刚。青眼眢眢,白发长长。蛾眉临髭,高鼻垂口。非直能俳,又善饮酒。箫管鸣前,门徒从后。济济翼翼,各有分部。凤皇是老胡家鸡,狮子是老胡家狗。陛下拨乱反正,再朗三光。泽与雨施,化与风翔。觇云候吕,志游大梁。重驷修路,始届帝乡。伏拜金阙,仰瞻玉堂。从者小子,罗列成行。悉知廉节,皆识义方。歌管愔愔,铿鼓锵锵。响震钧天,声若鹓皇。前却中规矩,进退得宫商。举技无不佳,胡舞最所长。老胡寄箧中,复有奇乐章。赍持数万里,原以奉圣皇。乃欲次第说,老耄多所忘。但愿明陛下,寿千万岁,欢乐未渠央。⑤

这首乐府诗是在描述一个西方老胡来朝祝寿的情形,其中掺杂对当朝者的赞扬和“拨乱反正”之功的称赞,这更像是当朝人的言论。王琦认为“《上云乐》者,乃舞之名色,令乐人扮作老胡之状,率珍禽奇兽而为胡舞,以祝天子万寿。其时所歌之辞,即舍之辞也。”⑥这个思路以及上面的材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方向:《上云乐》在梁代的时候已经不单单以乐曲的形式存在了,另有一种歌舞伎的形式存在,“凤皇”、“狮子”这些元素作为一种舞台表演更好理解一些。如此,“陛下拨乱反正,再朗三光。”这种话就更容易理解了。任半塘先生有言:“梁戏最为著名者,为《上云乐》,至唐犹传,并照演。”⑦足以说明《上云乐》在当时已经以两种形式存在。

2.李白《上云乐》解

李白的《上云乐》究竟是在为我们展示一个什么样的画面: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戌削风骨。碧玉炅炅⑧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⑨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云见日月初生时,铸冶火精与水银。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生死了不尽,谁明此胡是仙真。西海栽若木,东溟植扶桑。别来几多时,枝叶万里长。中国有七圣,半路颓洪荒。陛下应运起,龙飞入咸阳。赤眉立盆子,白水兴汉光。叱咤四海动,洪涛为簸扬。举足蹋紫微,天关自开张。老胡感至德,东来进仙倡。五色师子,九苞凤凰。是老胡鸡犬,鸣舞飞帝乡。淋漓飒沓,进退成行。能胡歌,献汉酒。跪双膝,并⑩两肘。散花指天举素手。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⑪。”⑫

“金天”即西方之天。“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巉”是险峻陡峭之意,“巉岩容仪”是形容高耸貌,“戍削”,清瘦貌。“华盖”,道教语,眉毛的别称。是说老胡的眉毛很长,垂到下睫毛的位置,“嵩岳”应该是指老胡高挺的鼻梁,碧眼、卷曲红发,这几句将一个胡人的形貌描写得淋漓尽致。

“大道”即成仙之道。“元气”,泛指宇宙自然之气。唐代柳宗元提出“庞昧革化,惟元气存”;明代王廷相称“天地未判,元气混沌,清虚无间,造化六元机也。”“阳乌”指太阳,“顾兔”指月亮。传说日为乌,三足。所以太阳又叫“三足乌”或“金乌”。又西王母有三足乌,是替西王母取食的青乌。这段描述依旧延续周舍乐府诗的描述,将老胡描述成为“仙真”。

“若木”,古代神话中的树名。“扶桑”,也是神话中的树名。“七圣”,指的是唐朝七位皇帝,王注,谓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六君,其一则武后也。“半路颓洪荒。”是指安史之乱给唐朝带来的不幸。“陛下应运起,龙飞入咸阳。”“陛下”,王注为肃宗。“龙飞入咸阳”指的是西京克复,肃宗大驾还都。

“赤眉立盆子,白水兴汉光。叱咤四海动,洪涛为簸扬。举足蹋紫微,天关自开张。”“赤眉立盆子”赤眉是指汉末以樊崇等为首的农民起义军。因以赤色涂眉为标志,故称。此处是汉代刘盆子被起义军拥为帝王的典故。“刘盆子者,太山式人,城阳景王章之后也。……初,赤眉过式,掠盆子。……及(樊)崇等欲立帝,……盆子最幼,……诸将乃皆称臣拜。”⑬用此暗指安禄山既死,叛党又立安庆绪为王。“叱咤四海动,洪涛为簸扬。”比喻天下震动,四海不宁。“紫微”,是象征帝王之星。“天关”,星名,称角星。联系上下文,“蹋紫微”解释为肃宗驾驭紫微星,开天关更为合适。“九苞”,凤的九种特征,后来成为凤凰的代称。这些描述与周舍表达的潜台词如出一辙,西方老胡,一个仙人,来朝拜见,为皇帝祝寿。

李白的这首乐府诗并不难理解,难的是对这首乐府诗的定性。其中对“康老胡雏”定性是首要问题。汉代有康居国的记载,从历史文献来看,康居国与汉朝关系并不佳:“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然自以绝远,独骄嫚,不肯与诸国相望。”……“然乌孙既结在前,今与匈奴具称臣,义不可距。而康居骄黠,论不肯拜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之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故为所省以夸旁国。以此夺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买市为好,辞之诈也。”⑭即使周舍《上云乐》中“文康”是一个国家或是与这个国家有关的人,也只能是一种表演而不是对史实或者事实的记载。南北朝时期内地与西域的联系远不如汉代,(西域)“暨魏、晋之后,互相吞灭,不可复详记焉”⑮。《梁书》更是没有关于西域的只字片语,显然周舍的《上云乐》所描述当朝西域入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如果是与当时的表演有直接关系,正如前文所述,是当时表演的歌词。

在唐代,据记载“康国,即汉康居国之国也……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须髯……从多嗜酒,好歌舞于道路……贞观九年,又遣使狮子,太宗嘉其远至,命秘书监虞世南为之赋,自此朝贡岁至。十一年有献金桃、银桃,诏令植于苑囿。”⑯这其中的描述与李白《上云乐》虽有共通之处,但并不能作为《上云乐》的描写为史实事件的证据。即便朝贡,也是在贞观年间,李白并没有亲见的机会,再者,李白在《上云乐》中表达的是肃宗之后的历史情愫,与当年的事情的联系就微乎其微了。但李白的《上云乐》真如《乐府诗集》当中的记载,是“拟作”吗?恐怕也有待商榷。上文已经提到,“梁戏最为著名者,为《上云乐》,至唐犹传,并照演。”李白只观看过这种舞台表演的可能性更具有说服力。就目前所能掌握的资料来看,李白的《上云乐》最有可能的便是上文提到的看过歌舞伎之后的“现场创作”,借以表达自己的因唐朝重新安定而兴奋的感情。

需要注意的是,李白有一类古题乐府被认为是配合当时伎乐或乐舞的“现场创作”。如《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设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辞》。任半塘先生《唐戏弄》增订本《补说·萧衍李白(上云乐)之体和用》有言:“梁武帝七首《上云乐》辞,……都是戏曲。周舍与李白各一篇《上云乐》,都是奏伎前所诵之致语;……李白集中尚有《夷则格上白鸡拂舞辞》及《设辟邪伎鼓吹雄子班曲辞》两篇,与《上云乐》一样,……均乃‘主伎’之现实作品,而非‘主文’之拟古乐府。”⑰周舍的《上云乐》是奏伎前所诵之致语还有些道理,但是李白的《上云乐》尚待商榷,当然,不是拟作这一点是可以确定了。

《隋书·卷十三·志第八·音乐(上)》载:“旧三朝设有登歌,以其颂祖宗之功烈,非君臣之所献也,于是去之。”……[祭祀之礼]共载有四十九道程序,其中第四十四:“设寺子道安息孔雀、凤皇、文鹿胡舞登连《上云乐》歌舞伎。”⑱很明显,这是沿袭了梁的表演方式,此种《上云乐》歌舞伎被设置为祭祀中的一部分或者一个程序,近似舞台表演,有固定的表演模式,到唐之后仍然保留不是没有可能。《旧唐书·卷二十九·志第九·音乐(二)》记载:“高祖登极之后,享宴因隋旧制,用九部之乐,其后分为坐立二部分。立部伎有:《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光圣乐》凡八部。”“《太平乐》亦谓之五方狮子舞。师子鸷兽,出于西南夷天竺,师子等国,缀毛为之,人局其中,像其俯仰驯狎之容,二人持绳,为习弄之状。五师子各立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乐》,舞以足,持绳者,服饰作昆仑像。”⑲这样看来,唐朝不乏这种带有西域特色的表演,而这一系列的“乐”似乎与隋朝的《上云乐》有共通之处,“上云乐”之“乐”理解为“音乐”的“乐”更为合适,而且前文已经提到:“《上云乐》,亦曰《洛滨曲》。”“曲”与“音乐”之“乐”的演变似乎更为合适,而并不是任半塘先生的观点,“乐”乃“欢乐”之“乐”。李白的《上云乐》不是文学拟作而是一种近似于“观后感”的现实创作,表达对唐王朝安史之乱后的稳定的振奋之情。

3.余论

李白之后又有李贺的《上云乐》:“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天江碎碎银沙路,嬴女机中断烟素。缝舞衣,八月一日君前舞。”⑳显然,此《上云乐》与前两篇在内容上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王琦认为:“当是八月一日,宫廷将有庆会,歌舞之事,宫人预为习乐,其声飘扬,愿闻于外。又见断素裁缝,以制舞人之服而备用。长吉职隶太常,故得与闻其事而赋之如此。”㉑显然这首乐府诗已经完全没有最初的意义。这恰恰可以说明一个问题:乐府题随着时代的转变和不同的诗人思想而不断发生变化。

李白的《上云乐》正是如此发生了变化,较之之前作为乐曲的《上云乐》已经发生了内容和结构上的根本变化,与周舍的《上云乐》也只是恰在内容上有相似之处,很有可能是李白看过舞台剧之后的创作,借题表达自己因唐朝重新安定而受鼓舞的心情,是另一种形式的“现实创作”而不是拟古创作。

注释:

①释之匠,王谟辑录.汉魏遗书钞·古今乐录[M].嘉庆三年刻本:215-216.

②(唐)杜佑.通典[M].(《四库全书》,史部,政书类,60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2.

③(宋)郑樵.通志[M].(《四库全书》,史部,别史类,34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2.

④(清)方苞.周官集注[M].(《四库全书》,经部,礼颂10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93-193.

⑤(宋)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746.

⑥(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205.

⑦任半塘.唐戏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17.

⑧(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9:449.“一作皎皎”.

⑨(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9:449.“一作鬓发”.

⑩(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9:458.《全唐詩》卷一六二、萧注本《李太白集》[M]卷三均作“立”.

⑪(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9:458.一作“年”.

⑫(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9:747.

⑬(宋)范 晔.唐李贤,等 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477,460.

⑭(汉)班固.汉书·卷九十六下西域列传第六十·康居国[M].北京:中华书局,1975:3981-3983.

⑮(唐)李延寿.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3205.

⑯(后晋)刘煦,等.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列传第一百四十八·康国[M].北京:中华书局,1975:5310-5311.

⑰任半塘.唐戏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251-1254.

⑱(唐)魏徵,等.隋 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302-303.

⑲(后晋)刘 煦,等.旧 唐 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59.

⑳(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9:748.

㉑(清)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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