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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枕铜雀台

2013-05-14柏颜

飞魔幻A 2013年1期
关键词:长生殿主人

柏颜

十几年尘嚣跌宕成就水仙花一般的心。

我终于爱上你,可惜太迟,太迟。

1

夜寂寥,月如魅。

无论铜雀台每日多少人来人往,做着以命换金的买卖,雪魄居永远都置身事外,远离尘嚣。一壶烈酒被镇在捣碎的冰块中,冰霜结成的熏笼里点着留欢香,袅袅生烟。

棺晚央懒懒地靠在冒着寒气的霜榻上,静静地听眼前这个蓝衣女子讲述她的故事。一介弱质女流孤身一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求助,无非是为了所爱的人。

算起来,棺晚央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过问任何外面的事,谁一朝扬名立万,谁一夕流离失所,哪里有战乱,何处立功勋,这些她一点都不在意。之所以会见这个陌生女子,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了大半夜,不过是因为她驾驭寂寞的本领在这个夜里忽然有点儿力不从心。

这天午后,沈望像往常一样过来陪她下棋。雪魄居内所有陈设,叠床鸾座,案几玉台,屏花幕隔,就连棋笼棋子都是沈望从北翟之地寻来的霜木所制,此树生在溟海,终年不见阳光,靠吸收海底湿气,百年方得一棵。成年霜木制成的家具会永久保持着触手可及的冰润感,整个雪魄居宛如沐浴冰霜之中,寒气逼人。

沈望每次过来都要大动干戈,火凤榻椅是少不了的,再加上鎏金暖手炉,菱花绒毛毯,拿棋子的手还是会冻得苍白僵硬。

下棋的时候,沈望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打扰。除了在旁伺候的三名哑女。一室冰霜,静得只能听见落子声,清脆一响,无端生出隐约暧昧。

百年角逐与争斗中最难藏住的,除了刀光剑影,还有绝色美人儿。

争名逐利的茶余饭后,最被人津津乐道的除了时下占尽风流的少年英雄,便是与英雄有染的传奇美人儿。

六年前,沈望凭借一把流光雪刃傲视群雄,创立铜雀台,短短两年间屹立云疆之巅,成为与移花宫、夺风谷、长生殿齐名的泰山北斗。

铜雀台中不缺的便是美人儿,沈望以为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绝世兵刃,而是一个女子的美貌。他请来武功、玄术、心术皆上层者来教授那些背负着仇恨,却因为手无缚鸡之力而无法报仇的女子。一旦来到铜雀台,完成心愿,她们就必须终身为沈望效力,非死不得出。

若以容貌论,棺晚央则是其中最厉害的“暗器”——六年来,她从未离开过铜雀台去执行任何任务,住的却是价值不菲的雪魄居,吃穿用度无不精致奢华。

江湖中总少不了暗自悱恻,何况关于沈望的流言从未停止过。有人说他不喜女子,有断袖之癖;也有人说他爱着倾国倾城的棺晚央,舍不得美人儿为他卖命;还有人说,铜雀台背后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沈望,而是棺晚央。

流言没有因为棺晚央深居简出而慢慢消散,反而因为无从考证被猜度之人勾勒上一层又一层神秘色彩。

特别是关于她的美貌,传言用四个字来形容——惊心动魄。关于雪魄居外界也有一番猜测,她美得惊心动魄,性情却如冰雪冷绝,于是得“雪魄”二字,江湖中上也有人称之为“雪魄美人”。

棺晚央却不喜欢照镜子,相处六年,她也从未在与沈望对视的目光中看到过惊艳。沈望看她的目光与一颗棋子、一面屏风并无差异。

只是,今天下棋时,沈望忽然抬起手替她拨开一缕坠下的额发。

也许是早已习惯了寒凉,来自那只手的温度轻易就烫到她心里去了。不是不诧异的,这个姿势,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只是等她投去目光时,沈望已经低下头下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和你下过这么多次棋,输赢参半,从无赌注。不如从今儿开始,我们玩点新鲜的,输的人必须答应赢的人一件事,任何事,不得反悔。你觉得如何?”沈望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指间那颗棋子,言笑晏晏。

棺晚央微微一笑:“若我想要的是你的命,你也会给?”

本是一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话,可是出口之后她就后悔了。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难撇挑逗之嫌。

“只要你能赢我。”

这一局赢的人是沈望。临走时,他告诉她,很快他将要去一个地方,她须同往。

忘了已经有多久没有离开过铜雀台,就连雪魄居她亦极少离开。无意间推开窗,视线被那个守在铜雀台门口的蓝衣女子吸引。

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瞬间是在这个女子身上看见自己已经遗失的东西。

铜雀台自然不会收她,这样一张脸——苍白似鬼魅,缀以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若美貌于女子是恩赐,那这张脸于她的主人则是惩罚。

何况,她所求的并不是报仇,也不想成为铜雀台中的杀手。

“恕我冒昧,雪魄美人儿能有如此倾倒众生的容貌,必有独门养颜驻容之术。我不贪心,只求能除去伤痕。”蓝衣女子眼泛泪光,咬唇道,“若能得美人儿相助,我聂霜来生结草衔环相报。”

若是换了旁人,听了这话只会冷笑,今生还未得圆满就寄望来生,岂有诚意。

但棺晚央扶起聂霜,说:“这一世你都要守在他身边?”

“是。”

“一世这样长,你就这么肯定他不会厌倦你?”

聂霜全身一凛,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被棺晚央这么犀利地问出来,顿时不知所措,嗫嚅地道:“他……他说很爱我,此生必不相负。”

此生必不相负。

棺晚央在齿间回味着这几个字,手指在留欢香间轻盈舞动,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2

棺晚央执意留下聂霜:“既然她挨得住这雪魄居的寒气,就让她留下来陪我吧。”

沈望沉思半晌,默许了。

“沈公子对你真好。”

聂霜讲得最多的便是这句,她抚摩着刺绣精美、光滑柔软的床褥这样说,喝一口沈望派人送来的新茶这样说,看到下人们见到棺晚央恭敬如见沈公子,也是这样说。果然,在任何女子眼里,这些都是一个男子可以给予一个女子的宠爱。

六年锦衣玉食,尊宠并赋,其实沈望不必用那局棋做赌注,他只须下令,她便会像铜雀台中任何一个女子一样,去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即使她曾天真地以为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熟识之后,聂霜偶尔会捧着脸神情天真地凝视她的面庞:“姐姐,你真的好美。”

她怔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她日日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只觉得陌生得心惊。聂霜偶尔溢出泪水,说:“姐姐,他说他要娶我。我说让他等我,等我寻到焕颜之术,便嫁给他。”

“如果他真介意你的容貌,便不会同你成亲。既然他不介意,你又何必介意?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你想要美丽的容貌,又能用什么来交换呢?”

很长一段时间,聂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似乎不再急着变换容貌,成天与棺晚央守在雪魄居内,穿绫罗裙子站在案几上跳舞,欢颜青涩,青春洋溢的模样。

不自觉地流露出疼爱,把沈望送来的血燕炖给她吃,那些流云一样轻薄鲜艳的衣裳一件件套在她身上,看她一圈圈地打转,如彩虹一样,除了那张脸。若不是那张千沟万壑的脸,她的命运也许会不同。

雪魄居的北面有一条密道,可直接通向铜雀台的中心,也就是隐逸阁。

里面有沈望这些年来所积攒的旷世奇珍,当然也有传说中养颜驻容的秘术。那其实是一种蛊,叫做“今夕何夕”。

四周暖如三月春光,与舒缓的留欢香不同,这里常年点着凛冽的菱花粉,她踉跄地走在光线昏暗的密道内,极力掐住喉咙不让自己咳出声音。

“你可知道万一被人发现,连我也保不住你?”沈望从暗处走出来,看不清面孔。

棺晚央没有停住脚步:“那就等除了你之外的人发现了再说。”

“就算你把‘今夕何夕给了她,你能肯定她会愿意用‘君已陌路来换吗?”

言下之意,无非是,天下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你棺晚央一样。

身躯骤然僵硬,一股炙热气流在早已习惯了冰冷的体内横冲直撞,她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剧烈而迟缓的痛意撕扯开来。不知道这样对峙了多久,她率先转移目光,挤出一个荒唐的笑容。

泪意化作暴雨,从眼眶中汹涌落下。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她哭,那便是沈望。

3

“姐姐,你哭过?”

聂霜醒来时,棺晚央已经回到雪魄居,绝色美人儿又如何,抵挡得了皱纹横生,遮不住眼底怅惘。

“用什么来交换容貌如初,你可想好了?”

棺晚央转过脸,伸手去拿乘着留欢香的熏笼里面的冰块,握在手中,看它慢慢溶化。

“聂霜……一无所有。”

是料想中的答案,她兀自笑出声来:“嗬!天下可没有白捡的便宜。”

聂霜极窘迫地咬着唇,沉默以对。

“若是叫你放弃与他之间的种种,你可愿意?”

聂霜拼命摇头:“我不愿意。”

“那我便帮不了你。”棺晚央疲惫地挥挥手,示意聂霜离开。

谁知她忽地跪下去,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我愿减寿十年用以交换,请姐姐成全。”

“十年?”棺晚央定定地看住她,“你该知道作为海女的寿命不会太长,也许不会超过三个十年。”

聂霜猝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美貌女子。

“怎么,对你来说,身为海女是一件这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旁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那双天真浪漫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悲戚颜色,聂霜低下头去,“姐姐既然知道海女,就该知道我们这种女子是没有选择的。”

和远古神人共处时期的鲛人一样,海女是最稀有也是最卑贱的种族。海女最小的不过七岁,最长的二三十岁。一般的海女三岁就要被泡在加了冰块的水里,没冻死的便有了作为海女基本资格。好的海女更难得,骨骼必须细于常人,这样才能减少压力,潜进深海里寻找更加名贵的药材、鱼类等等其他海货。海女不分昼夜,不分季节,潜在海底寻找珍奇海货,供自己的主人买卖获得钱财。海底的水比冰雪还要刺骨,却不会凝固,因而生长出许多陆地上无法成活的植物,比如霜木。

由于长期浸泡在海底,难免会对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即使从二十岁时就不再下海,也很难活过四十岁。在海里的时间太长,湿气侵体,随着年龄增加每当午夜,全身的骨头就会好像撕裂一样地疼。这种痛苦会一直伴随着海女,直到死去。

“那些人不过是把海女当做奴役罢了。”棺晚央淡淡地道,语气不辨悲喜。

聂霜含着泪点头,转瞬之间又透出欢喜:“也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起海女,至少我的主人就不是那样的人。”

“说要娶你的人,就是你的主人?”棺晚央漫不经心地笑着,好像是附和着一个笑话。

“是啊,”聂霜丝毫没有听出棺晚央语气中的嘲讽,“从那次我体力不支在海底挣扎,朦胧中看见他朝我伸过来一双手臂,在周遭冰冷海水如层层暗涌几乎将我吞没,他掌心的暖意传来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亘古洪荒,地久天长。”

接下来是聂霜描绘过许多遍的故事,只是棺晚央没想到,这个故事中的男主角会是聂霜的主人。

“亘古洪荒,地久天长,那只是你看见的。他看见的是你源源不断为他寻来的海底珍奇,是你骨骼惊奇,是难得一见的海女中的佼佼者,是你将为他带来其他海女无可比拟的财富与权势。”

“不可能。他是那般优雅俊美的少年公子。他待我那样好,那样温柔。即使是沈公子对你的宠爱,也是及不上他对我的温柔的。”

是,那个人替聂霜涂羊脂露,也亲手为她熬马骨粉。很容易想象得出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用温柔姿势呵护着一名自卑到尘埃里海女的自尊与对爱情最初的幻想。

六年来说的话,也没有这几天和聂霜说的多,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你回去吧。”不要再踏足云疆,不要耳濡目染血腥与杀戮,回到冥海,即使没有美貌,只要那个人仍愿予你温柔。

4

聂霜离开之后,沈望的身体每况愈下。

沈望每次来雪魄居除了下棋,还有吃药。是那天去到隐逸阁才知道铜雀台并非如外界所传那样,收藏着价值连城富可敌国的财宝,相反这里收藏最多的是药材。需要用菱花粉熏存的都是普天下最猛最烈的药,之所以建造雪魄居,除了众所周知的棺晚央喜凉之外,还是为了沈望自己。只有在这里,才能控制他用过药之后体内流窜的烈火之息。

“你就不怕我对你动杀机?”

这个问题棺晚央早就想问了,即使他们朝夕相对六年,即使六年前是沈望将她带到铜雀台,予她栖身之所,赠她锦衣美馔。但身在江湖,喋血与背叛,暗杀与贪婪,才是成就传奇与功勋的必经之路。人心叵测。居高位者不得安眠。她忽然很想知道这些年铜雀台接下的杀手买卖替他带来赏金,也招来仇家无数。是否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

留欢香在熏笼里缓缓跳动,此刻外面暴雨忽至,室内却是一派宁和。

沈望久久没有回答。棺晚央把视线从棋盘上移过去,火凤榻椅上那个人闭着眼,睫毛蜿蜒轻微颤动,鼻息均匀,面孔温雅澄澈。这样一个熟睡中的铜雀台之主,棺晚央莫名地觉得感动,不自觉地伸出手——

穿越六年时光,回忆化作羽翼临空飞来,那些宛如发着光芒的曾经,她缓缓闭上双眼。

那样美那样叫人留连的梦境啊,终于只能被眼泪唤醒。

“连你自己也抵挡不了?看来你调制的留欢香到火候了。”棺晚央睁开眼睛时,沈望已经醒了,她才发现自己是枕着他的腿睡着的,更尴尬的是,她嘴里还衔着自己的一束发丝。

沈望轻轻替她抽离:“你一定是太想念冥海。明日我便带你回去。”

聂霜说得没错,像沈望给予她的这种温柔,那么容易让人产生对爱情的幻想,或者是妄想。

嗬!可不是,云疆大陆上雄霸一方的少年公子,这样出类拔萃占尽风流,也是这样冠绝三千粉黛雪魄美人儿,无论怎样都称得上一段佳话。

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唯一缺憾的是所有人都忽略了时光。

人生最起初最澄澈的深情和诺言,是颤颤巍巍独立寒霜,开在枝头的花骨朵。

如今也不算苍老吧,二十三岁,可是离鲜活的沾染着晨露与水汽的十七年华,已遥远得无从追寻。

5

移花宫善幻,夺风谷养蛊,铜雀台用刃,而长生殿则是凭借其富饶,以及疗伤与施毒独步武林的本事,与其余三者齐名。

冥海以南,霜木环绕,便是长生殿。

他们被簇拥着奉为贵宾。长生殿的主人是个俊朗的少年——似乎历年历代以来都是如此,俊朗似乎是长生殿挑选继承人最重要的标准。这听起来有些有趣不是吗?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她于席间淡淡一笑。

仿佛所有争斗与杀戮前都会有如此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为首的舞姬轻纱遮面,步步生莲,向沈望走过去。朱唇微张,不经意呵出一口气,一枚玄阴针准确不误地朝沈望的人中射过去。

电光石火间,满堂皆惊。除了两个人——棺晚央旁若无人地舞动手指,紫黛色的烟尘在她掌间游龙戏凤般升腾纠缠。

而坐在一侧的沈望只用一根筷子就轻易挡掉了,据说需巧匠铸造七七四十九天方得一枚的独门暗器。

厮杀,呐喊,火海,刀光,血腥,绝不手软,绝无余地。

从沈望下定决心,对长生殿与冥海志在必得时,就注定有一场避无可避的血光之灾。

混乱中,棺晚央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呼:“主人。”

那一把熟悉的嗓音,曾用无限爱恋、无限敬仰的语气提起过“主人”两个字。海女终生只会认定一个主人。这个人,便是开启她对爱情最初幻想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长生殿的主人就这样死去,任何在云疆大陆上最广为流传的,创造过传奇的人物最后都不过像烟花一样消失罢了。

就在棺晚央走神的一瞬间,谁也没有看清,明明已经胜券在握的沈望是怎样口吐鲜血,又怎样在须臾之间虚弱得就连一个聂霜都能将他钳制住。

局面如此颠覆,一向处变不惊的棺晚央亦措手不及,不过稍加思量,这中间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知道。

“看来我小瞧了你,我以为你不过是普通的海女,没想到你是被长生殿主选中的。”

“我要你救活主人,否则我现在就杀了沈望!”女子眼睛里那样大片的猩红,棺晚央只觉得眼熟,微微一扬嘴角:“即使你现在不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晚,不是吗?”

聂霜目光微微一闪,咬住唇,不发一言。

“以你和长生殿主的关系,上次假装寻求驻颜秘术去铜雀台接近我,无非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罢了。”棺晚央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仍在玩弄指间看得见轮廓的留欢香,好像在解开一个与己无关的悬疑,“早在铜雀台你就对沈望下了毒,既然出此下策,这毒必定是无药可解。你现在用一个将死之人来威胁我,不觉得可笑吗?”

僵持间,聂霜的手渐渐放松,然而一瞬间,一抹诡异的笑容爬上她的眼角:“姐姐,即使是死,你也不会忍心他太痛苦的,不是吗?

“不管他是不是马上就会死,只要这一刻他还没死,我就还有筹码。”聂霜用昭告天下的语气揭穿她那时没有亲口道出的答案,“因为你爱他。”

棺晚央全身一凛,指间凌乱舞动着留欢香,随着香气越来越浓,所有尖锐刺骨的回忆和想念、埋怨和憎恨、等待和绝望,这些在寒冷寂寥的六年中都已经被飒飒而过的时光,都已经磨得圆润温和的记忆,像刺刀一样劈头砍过来。

哪管人痛与不痛,要与不要。

6

“今日今时,爱于我而言,已经不足以使我牺牲自己去救另一个人。”棺晚央看着聂霜与自己相似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道,言辞犀利,表情冷漠。

“我不信。姐姐你不是无情的人。”聂霜以曾经几分姐妹之情加以试探。

棺晚央凄楚一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沈望一眼。

聂霜几乎已经忘了手里这个不像人质的人质,沈望一直没有反抗,却也没有丝毫受制于人的窘态。他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别的什么事——比他此时此刻处境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刀光剑影中,三个人沉默地对峙,就好像在进行着一场密不可宣的审判。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主人死后,你还会不会爱上别的什么人,爱到牺牲自己去保住他的命?”

聂霜不明所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既然你不会,又怎么肯定我就会?”棺晚央接住她困惑的目光,轻轻一笑,“我在你这个年纪也爱过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沈望。”

沈望一直低垂的目光不可抑制地闪了一下,只不过没有人察觉。

六年前,她和聂霜一样,如花一般的年纪,即使没有美貌,没有华服,但有那样一个面庞干净、声音澄澈的少年,他站在花树下对爬到树上却不敢下来的她张开双臂,他说,别怕,我会接住你。

别怕,我会接住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保护你。有我在,不要害怕。

爱恋刚刚萌生时,便会有这样如蜜糖般的诺言,她闭上眼,如飞蛾扑火一般,跌入他怀里。夕阳最后余晕涂抹上他洁白颈项,她伸出手环绕,迷醉地想,这便是身为女子终其一生所期盼的幸福。

她每次下海,他都会亲自在床上扎花灯,一朵朵在她头顶的海面摇摆。海上花开,美景良辰。她是天生的海女,很多年前海女是能够与鱼类沟通的,只不过千年下来这种天赋异禀,现在几乎失传。她却生来就懂得。那时,她凭借此总能找到最珍贵的贝类、珊瑚和夜明珠。

在冥海拥有一名海女就意味着拥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而拥有她,则意味着拥有了整个冥海。

那时候,她唤他焰哥哥,暧昧不明,混淆男女之间的界限。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柳梢影儿映照窗,月满清辉。他执了她的手,用红彤彤的纸剪出一对鸳鸯。

回想起这些,心头还有温柔牵动,在一段爱情消亡后的浮光掠影里,只是残余些微的遗憾。

然而,遗憾的是嫁入当初跟他学会了这些,往后雪魄居漫长时光里总是更容易打发些。

棺晚央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夕阳余晕沾染上她的发。沈望深深地凝睇着她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明白对她来说,即便物是人非,回忆仍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美。

棺晚央穿的是一件天青色衣裳,缀以冰雪般剔透的吊坠,周身笼起一层冰霜。终于要说到最想要遗忘的部分。

有一天,她听见另一名海女唤他焰哥哥。她还听见他说了那样一句承诺——此生必不相负。

此生必不相负啊。

长生殿的主人怎么可能只拥有一名海女?可她还是那样傻,冲上去质问他,结果于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一个耳光。

嘴角溢出血来,滴入海水里,立刻有无数珍奇水魅浮上来吮吸。

那个对她说,央儿,我会疼你爱你宠你,我会把整个天下捧到你面前来的人,用她的血吸引更多水魅。长生殿便是由这一年开始,达到鼎盛。

7

“不可能!”聂霜再也按捺不住,松开沈望,双眼猩红地打断她的话,“海女长期浸泡在水底,怎会有如你这样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我凭什么要信你?”

“你只管在长生殿里随意拉个长者出来问问,六年前上一任长生殿主人身边最得宠的海女是不是叫做棺晚央?况且,你该明白第一个被长生殿主所拥有的海女与殿主之间微妙的牵制。”

千百年来,海女听命于主人,地位低下卑贱,为了不使海女彻彻底底成为奴隶,很久之前冥冥中就有了约定——长生殿主所收纳的首位海女能够掌握历代殿主的生死。

聂霜忽然明白:“主人是被你杀的。”

棺晚央轻盈地舞动了几下手指,留欢香已经很淡很淡了——这是只有懂得兽语的海女才懂的幻术,当年她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焰哥哥。

留欢香会寻着她心中所想的目标潜到对方的呼吸中,杀人于无形。

“至于我的容貌,你可曾记得我告诉过你,‘今夕何夕蛊要用‘君已陌路来交换?”

“今夕何夕”,顾名思义,就是被施展了这个蛊术的人都将会不复原来面孔。将来剥离原本的模样,收获一张全新的完美的面孔。如此一来,新的人生展开,旧的记忆掩埋,过往里的那个人只有陌路罢了。

聂霜已经完完全全忘记挟持沈望,好像还没能从惊愕与疑惑中醒过来,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只是挣扎着嘟囔道:“就算你是海女,上一任殿主辜负你,你又怎能断定主人一定会辜负我?你倒霉遇见的是个人渣,可我不一样……”

“是吗?论容貌,你尚不及我当初十分之一;论资质,你与我亦是云泥之别。凭什么我得不到的,你就如此轻易得到?”棺晚央神色慵懒地瞥她一眼,没有不屑,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令人崩溃的事实。

没有说出口的是,倘若他真的那么在乎你,便断断不会派你去铜雀台。说到底,你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

作为过来人,她相信只有把真相撕裂给当事人看,毁灭才能重生。

可是,她错了。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勇气。

8

聂霜自刎前最后留下来梦境,她颓然的眸子里只剩下虚空。

她说:“姐姐,我终于明白当初相见时,为何觉得你亲切。主人要我毒的是你,可我不忍心,便偷偷借你们下棋的工夫,把你们的茶水调换了。”

她还说:“姐姐,我不怪你让我看清这样血淋淋的真相。可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幸运,遇见沈望。”

是啊,遇见沈望大概花光了她此生为数不多的运气。

她啊,是了解自己的——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子,说不出婉转动听的言语。她的爱与憎激烈得就像风霜与刀剑。

没有人知道,到最后,她是真正不再爱他了,因为全无恨意。当她第一百次被胁迫划开自己的手臂,用鲜血去吸引那些价值不菲却没有海女能够抓住的水魅时,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坐在不远处表情亢奋的男子,忽然发现那些爱憎和流失的血液一起消失了。

她杀他,是为了沈望。这一点,恐怕连沈望都不清楚。

原本她是不会动杀心的,即使他欺骗她,辜负她,玩弄她,但身为海女,骨子里的忠贞不允许她们轻易背叛反噬主人。

那一年,沈望亦不是如今的铜雀台主。

他的母亲也是一名海女,生他时母亲难产死去,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在冥海流浪时遇见棺晚央。虽然海女只有生下女儿才能继承母亲的水性,但男儿也不会连几条鱼都抓不到。

棺晚央至今仍然记得沈望在星暮低垂的海边煮野菜吃的样子,背影单薄地坐在火堆边上,那样干净璀璨的瞳孔里,却满是睥睨的霸气,他从未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自贱。棺晚央得知他不忍捕杀冥海生灵来吃,就偷偷从长生殿拿了糕点给他。

那样单薄瘦小的少年,双手捧着糕点,没有狼吞虎咽径自往嘴里塞。他不卑不亢地迎着她的目光,直呼她的名字,棺晚央,我沈望不会欠任何人东西,今后必定加倍奉还。

只有十二岁的少年用两年时间寻到那把流光雪刃,十四岁扬名天下。那时长生殿主念他是海女之子,要将他收为己用。

“我非池中物,区区一冥海岂能困住蛟龙?”

长生殿前,无数海卫包围着一人一剑。沈望浴血突围时,殿主忽然掐住了棺晚央的喉骨。

万籁俱静,残阳如血。

宛如一声清脆的裂帛,流光雪刃从沈望掌心跌落。汗液混合尘埃,染污了雪白刀刃。

失去武器的沈望被几百人同时围攻,伤得满口血污也不肯求饶一声,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殿主死了。”

棺晚央趁着这个空隙带走沈望,从那时起沈望的身子大不如前。

后来,沈望创建了铜雀台。用从移花宫那里得到的“今夕何夕”替棺晚央易容,美貌传出云疆大陆,成就一段传奇。

只是在棺晚央心中,真正传奇的,是她与沈望,共过生死与患难,一同坐镇铜雀台,却再也没有了当初在冥海的亲昵无间。

沈望很忙,他的身上开始背负着太多人的生死。他需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多得他只有空过来下一盘棋。他很少再唤她的名字,也再没有像那次一路逃亡时那般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发一言。

死伤无数,但终究,长生殿没了。就像万事万物此消彼长一般。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得意风光,有人暗夜哭泣。

沈望没有死。铜雀台从不缺任何续命的药,可也只是续着而已。沈望不愿意死,强撑一口气,却再也没有来过雪魄居下棋。

他,该是介意的吧。在聂霜挟持他时,棺晚央说出那样直白的话。她所有的爱憎都给了一个人,而那一个人不是他沈望。她爱的人,不是他。

有些话他这六年里没有说,以后也就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身体每况愈下时,他便交代下去,铜雀台新任主人棺晚央,亦是流光雪刃的新主人。

某个寂静的夜里,棺晚央第一次走进沈望的寝殿。是和冥海边的稻草屋同样的摆设。谁能想到金碧辉煌的铜雀台中,沈公子的寝殿会是如此场景。

棺晚央走到床沿边,像上次无意间睡着那样,把头轻轻枕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内心忽然寂静得没了任何声音,妥帖的欢愉感舒缓流淌,她缓缓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沈望眼睑颤动,一颗泪自眼角跌落。

碎裂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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