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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生生”之学的生态哲学及其生态审美智慧

2013-04-06祁海文朱军利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化育系辞周易

祁海文 朱军利

( 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山东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周易》由经、传两部分构成,《易经》成书“在西周初年”①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页。,《易传》是先秦儒家解释《易经》的文献。《易经》“以解人世之安危为其主旨”②曾繁仁:《中国古代生命论美学及其当代价值》,《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 期。,是中国古代农业文明时代巫官文化阶段的重要典籍。农业文明时代最重要的问题莫过于人与自然的关系,顺应自然,按照自然运行的节律安排人类活动,成为人类活动成功、人类生活获致幸福的关键。在巫术、宗教时代,先民主要靠卜筮等巫术活动去经验和体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对待自然的经验、人对自然万物的亲和敬畏之情只能以巫术“话语”来言说。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易经》卦爻的排列组合和卦爻辞的象喻、论断去认识和把握先民在悠远的农业文明发展中积淀而成的生态观念和审美智慧。到了《易传》时代,中国文化已经走出原始蒙昧,弥漫在《易经》中的不自觉的生态观念和审美智慧得到了哲理性的表述和形而上的升华。由于儒家在中国文化思想中的主体地位和《周易》作为“群经之首”的崇高地位,《周易》的生态哲学与生态审美智慧对中国文化思想、文艺审美观念产生了其他文化经典无可比拟的深远影响。

一、“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命哲学

从现代生态哲学看,《周易》首先值得重视的是作为其核心思想的“生生”之学。“生生”之学是《周易》对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万物的生命存在与生命活动之规律的揭示。在《周易》看来,包括人类与自然万物在内的宇宙整体是一个生命不断生成发育、洋溢着无限生机的大化流行的世界。《周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③下文凡引《周易》,只注卦名、爻题及《易传》篇名。,是对从自然到人类的生命创生过程的描述。《周易》赋予了“太极”以“强烈的生命意志”,④谭德贵:《〈周易〉政治思想及其影响——中国文化传统寻根之二》,《山东社会科学》2004年第3 期。“太极”即天地未分时的元气,“两仪”即天地。《周易》将天地视为自然与人类的创生者,所谓“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有天地然后有万物”(《序卦》)。《周易》以乾、坤两卦象征天地,“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说卦》);“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乾·彖》);“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坤·彖》);“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系辞上》)。天地是万物的生命生成之根源,万物始于“天”而生于“地”。天地创生万物,是一种“天施地生,其益无方”(《益·彖》)的生命过程。“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系辞上》)天地不仅生成万物,而且养育万物。《颐·彖》指出:“天地养万物”;《说卦》亦云:“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因此,在《周易》看来,天地最伟大的功德就在于生成和养育万物,是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而且这种生成和养育是生生不息、恒久而无间断的,是所谓“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系辞上》)。

《周易》认为,天地之生养万物,是阴阳二气“合德”之结果。“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辞下》)。“阴阳合德”以生成、化育万物又是“二气感应以相与”的过程,是所谓的“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咸·彖》),“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天地相遇,品物咸章”(《姤·彖》)。阴阳二气交感施受,始终处于对立转化之中,天地生成、化育自然万物正是通过阴阳二气“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实现的,这就是所谓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下》)。

在《周易》看来,由天地阴阳所创生的自然万物始终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恒·彖》)。这种运动变化是有规律的。《豫·彖》指出:“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所谓“顺以动”,是指天地万物是按照一定的秩序、节奏变化发展的。《革·彖》:“天地革而四时成”;《节·彖》:“天地节而四时成”。《周易》通过对天地四时运动的论述揭示出天地以“生生”之德为核心的变化发展的规律性,其突出表现即以“消息盈虚”为标志的“天行”。《蛊·彖》:“终则有始,天行也”;《剥·彖》云:“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丰·彖》:“日中则仄,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损·彖》:“损益盈虚,与时偕行”。“消息盈虚”,指的是构成自然万物生成、变化的阴阳二气的消长变化。这种消长变化表现出“终则有始”、循环往复的规律性。《周易》泰卦九三爻辞“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其《象传》云:“‘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复·彖》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因此,在《周易》看来,生命活动,生命的生成、发展并非盲目的自然冲动,而是有其自身节律的。

蒙培元先生指出:“‘生’的问题是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体现了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中国哲学就是‘生’的哲学”,而“‘生’的哲学”的基本涵义就是生命哲学与生态哲学,“生生之谓易”则“是对‘易’的根本精神的最透底的说明”。①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117页。《周易》“生生之谓易”的生命哲学既构成了其生态哲学之根本,同时也是生态审美智慧的根源。在《周易》生命哲学影响下,中国美学始终将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看作永恒地鼓荡、洋溢着生机和活力的有机的生命整体,它不仅本身就是美的存在,而且是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的生命根源。中国美学提倡文艺作品表现“阳刚之美”、“阴柔之美”乃至“中和之美”,追求“气韵生动”(谢赫《古画品录》)、“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审美境界,都是《周易》生态审美智慧的体现。

二、“天人合一”的生态整体论

《周易》生态哲学的典型形态无疑是其“天人合一”的生态整体观。“天人合一”论的核心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对“天人合一”论的探讨,“应该回到历史语境,先确认其本义”。②王先霈:《善意误读的弊与功》,《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 期。冯友兰指出,中国古代的“天”有“物质之天”、“主宰之天”、“命运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五个义项。③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页。显然,并非所有“天人合一”论都具有生态哲学意义。即使就儒家来说,“孔子所言之天为主宰之天;孟子所言之天,有时为主宰之天,有时为命运之天,有时为义理之天;荀子所言之天,则为自然之天。此盖亦由老庄之影响也”④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页。。但荀子通过对“自然之天”意义的揭示,在天人关系中更强调“天人相分”。《周易》则立足于“生生之为易”的生命哲学,最早揭示出“天人合一”论的生态哲学主旨。

首先,《周易》所言之“天”或“天地”主要就是指人类与万物生长于其中的自然界,其义为“自然之天”。《周易》八经卦所象征的天、地、雷、风、云、日、山、泽以及日月、四时等都与自然万物的生长、发育有直接关系。根据《序卦》,由“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所构成的人类社会也是由天地所生,是自然整体的组成部分。这体现了《周易》的人与万物一体观念。同样,人也以由“乾道变化”所禀持的“性命之理”参与天地化育万物的进程,“保合大和”,达到自然整体的和谐。可见,《周易》是在“生生之为易”的生命哲学和“天人合一”的生态整体论的前提下思考天人关系、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的。

其次,《周易》通过六十四卦的有序排列建构了一个符号化的、象征性的宇宙整体图式。《周易》六十四卦由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因而重之”(《系辞下》)构成。八卦象征着决定自然万物生成、化育的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事物,六十四卦则象征着自然万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六十四卦的卦与卦之间通过爻的阴阳变化而相互转化,而爻的变动则象征着自然万物因阴阳二气之或刚或柔的推荡而发生的变化。所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系辞上》)、“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系辞下》)。根据《序卦》的论述,《周易》的卦序是有着内在的有机联系的。六十四卦以乾坤创生万物为始,至既济而达到自然整体的和谐完满状态,再由未济开始新的创生历程。因此,《周易》六十四卦建构了一个既具整体性又具开放性、既内在联系又相互生成、始终处于动态和谐状态的宇宙整体图式。这个宇宙整体图式“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与天地相似故不违”,“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系辞上》),是对天地万物的生成、化育的“生生”之道的摹拟和概括。

再次,《周易》所建构的宇宙整体图式本身就具有整体联系、动态和谐、生成转化的生态整体意味,其所摹拟、概括的天地“生生”之道也成为人类达到与自然和谐所应遵循之“道”。人是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天地之道与人之道在根本上是相通的。《系辞下》指出:“《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周易》一书兼备天、地、人“三材之道”,“三材之道”又具备于六十四卦之中。《说卦》指出:“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周易》六爻分上中下三组,分别像“天道”、“人道”、“地道”。可见,“三材之道”之义涵虽各有不同,但在作为“性命之理”上却是一致的。而《周易》则成为人类体认天地之道并在生命活动和社会行为中自觉地遵行天地之道、正其“性命”、始终保持与天地万物处于和谐状态的关键。这就是“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系辞上》)。《易》之制作就在于通过对人的行为的指导,使人的生命活动“顺性命之理”,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这种观念在《周易》中可以说处处皆是,如“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彖》);“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彖》);“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节·彖》);“天地变化,圣人效之”(《系辞上》)。《系辞上》指出:“《易》曰:‘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子曰:‘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这意味着,人作为自然整体的组成部分,只有尊重并遵行自然整体的规律,始终保持与自然的和谐,才可能成功并获致幸福。《乾·文言》指出:“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无疑是人与自然和谐的最高境界。“与天地合其德”,不仅是指人自觉、主动地顺应天地之道,达到与自然的和谐,而且还指“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泰·彖》),促进自然生态整体的和谐。这也就是下文所要谈到的“继善成性”的问题。

《周易》的“天人合一”的生态整体论蕴含着非常深刻的审美智慧。中国美学自先秦开始就将人与自然的和谐视为理想的审美境界,中国古代的诗、文、绘画、园林、建筑等艺术始终将亲近自然、回归自然、融入自然作为创作“母题”,涌动和洋溢着对自然万物的亲和感和家园感、对天地造化的尊重敬畏之情。这些都在很多程度上来源于以《周易》的生态整体观为代表的中国哲学“天人合一”论的生态审美智慧。

三、“继善成性”的生态人文主义精神

“天人一体”是《周易》生命哲学和生态整体论之要义,但《周易》并未将人类视为自然生态整体的普通成员,也没有将人与自然的关系仅仅限定在人自觉地、主动地顺应和遵循天地之道上。这涉及《周易》对人在自然生态整体中的地位及其对自然万物的伦理责任问题的看法。

在中国思想史上,老子可以说最早在天人关系上提出了人的地位问题。《老子·二十五章》指出:“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的地位高出自然万物,虽然低于天地,但也是自然整体中“四大”之一。这一思想到了《周易》就发展为《易传》的“三材之道”。根据《系辞下》、《说卦》的论述,《周易》一书兼备天、地、人“三材之道”。天、地、人构成了自然整体的三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也就是所谓“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系辞上》)。《说卦》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与义”作为“人道”的内涵不仅适用于人的社会生活,而且体现在人对自然万物的关系上。《系辞上》云:“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仁”作为“盛德”的意义在于“鼓万物”。《乾文言》论“元亨利贞”之“四德”云:“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合义,贞固足以干事”,“利物”也是“义”的基本要求。因此,作为“人道”的“仁义”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就是顺承天地“生生”之道以化育万物。《无妄·象》云:“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程颐解释道:“对时,谓顺合天时天道生万物,各得其性命而不妄。王者体天之道养育人民以至昆虫草木,使各得其宜,乃对时育物之道也。”①程颐:《周易程氏传》,《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23-824页。朱熹亦云:“天下雷行,震动发生万物,各正其性命,是物物而与之以无妄也。先王法此以对时育物,因其所性,而不为私焉。”②朱熹:《周易本义》,《朱子全书》第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页。所谓“育万物”,就是实践“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生生”之“大德”。《坤·彖》云:“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其《象传》亦云“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君子”法坤之“厚德”以“载物”,其目的是使“品物咸亨”,也就是使自然万物“各正性命”,使其生长繁育亨通畅遂。《泰·象》:“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程颐论曰:“财成,谓体天地交泰之道而财制成其施为之方也。辅相天地之宜,天地通泰则万物茂遂,人君体之而为法制,使民用天时因地利,辅助化育之功,成其丰美之利也。”③程颐:《周易程氏传》,《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54页。

《周易》的“三材之道”和“育万物”思想到《礼记·中庸》发展为“参天地,赞化育”说。《中庸》指出:“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所谓“尽物之性”,也就是秉承天地“生生”之德以“赞天地之化育”。对人来说,只有“赞天地之化育”,才“可以与天地参”。而“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同时也就是“尽人之性”。正如《周易·说卦》所说,“圣人之作《易》”的目的就是指导人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因此,“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不仅是完成人对自然生态的责任,而且是成就“人之性”的必然要求,是其“性命之理”的题中应有之义。用《系辞上》的话来说,这就是“继善成性”:“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所谓“继之者”,即以人道承继天地之道;“成之者”,即以人道成就万物,使自然万物“各正性命,保合大和”。这才是“善”,是人对自然真正意义上的伦理责任。《系辞上》的“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系辞下》的“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乾·文言》的“圣人作而万物睹”等,只有在“继善成性”意义上才能得到真切的理解。蒙培元先生指出:“所谓‘生’的目的性,是指向着完善、完美的方向发展,亦可称之为善。善就是目的。但是,自然界的目的是潜在的,只有实现为人性,才是‘现实’的。因此,人才是自然目的的‘实现原则’。这就是中国哲学所说的‘继善成性’的问题。”④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先秦以来的中国古代文献有着非常丰富的按照自然界四时运动的节律安排农时和提倡自觉保护自然生态的观念,儒家由此发展出“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民胞物与”(张载《西铭》)等观念,《周易》的“继善成性”说可以说已经从生命哲学和人性论高度提出并阐述了这一问题,表现出非常鲜明的“生态自觉”⑤参见于冰:《论生态自觉》,《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0 期。,代表了一种“古典形态的‘生态人文主义’精神”⑥曾繁仁:《试论和谐论生态观》,《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2 期。。这可以说是《周易》生态哲学最具当代价值的内涵。

四、“保合大和”的生态审美境界

《周易》的生态哲学不仅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且以自然生态整体的和谐为最高、最理想的审美境界。《乾·彖》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所谓“乾道变化”,实即天地“生生”之道的“变化”。天地既赋予自然万物以生命,又养育万物,而且使万物各得其“性”,各自生长发育其“性”,各得其“性命”之正。这种天地万物“各正性命”、各顺其自然“性命之理”生长发育的整体和谐境界就是“大和”。

从思想史的发展来看,《周易》的“大和”思想有两个来源。首先是西周末期史伯的“和实生物”说。《国语·郑语》载,史伯云:“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以同裨同”是同类事物的累积,“以他平他”则意味着事物的多样性统一。“和实生物”,是说只有多样事物的统一才能达到事物的生长、繁茂。《周易》的“各正性命”指的正是生态整体中的自然万物各得其天地赋予的“性命”,各自发育成长其“性命”。《文言传》云:“利者,义之和也”,“利物足以和义”。这也体现了“和”的状态是最有利于自然万物生长繁育的“和实生物”思想。其次则是老子的“冲气以为和”说。《老子·四十二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韦昭注《郑语》“和实生物”云:“阴阳和而万物生”①《国语》,吴·韦昭注,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所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16页。,朱熹释“大和”云:“大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②朱熹:《周易本义》,《朱子全书》第1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0页。,都受到老子的影响。《周易》强调天地之生养万物是“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的结果。因此,所谓“大和”即构成自然万物的阴阳二气之融合、谐调的理想状态。要达到这种理想状态,在《周易》看来,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天地阴阳之气的交感。《泰·彖》云:“‘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卦象征着天地之气的交感,自然万物的生长发育由此而得以亨通、畅遂。与此相反的则是否卦所象征的“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否·彖》),因此,“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彖》)。《礼记·乐记》云:“地气上跻,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此段文字明显受到《周易》的影响。《乐记》认为“乐”是“天地之和”的表现,只有“阴阳相摩,天地相荡”,才能使“百化兴焉”。

按照《周易》“生生”之学和“天人合一”论,人不仅要通过自觉、主动地顺应天地之道达到与自然和谐的境界,而且要“赞天地之化育”以“继善成性”,达到自然生态整体的和谐。因此,人在促进自然生态达到“大和”境界中起着关键作用。而在《周易》看来,人在发挥这种关键作用之时也遵循着“中和”原则。《周易》坤卦六五爻辞“黄裳元吉”,《文言传》释为:“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挥于事业,美之至也。”六五居坤上卦之中位,黄是天地之中色,所谓“黄中通理,正位居位”指的是“君子”处位中正,得其“性命之理”。而“发挥于事业”,则意味着“君子”在“通理”、“正位”的前提下“赞天地之化育”。《礼记·中庸》对这种理想境界有经典表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从“天人合一”思想发展来看,《中庸》的“致中和”无疑是《周易》“保合大和”思想的发展。

《周易》“保合大和”观所力图达到的生态整体和谐境界是其“生生”之学的生态审美智慧的充分体现,对后世中国美学有非常深刻的影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无疑是《礼记·乐记》的“大乐与天地同和”思想。在《乐记》看来,“和”是“乐”的本性,最高的艺术审美境界也就是最为和谐的境界,这种境界与天地自然的整体和谐境界是相通的,这就是所谓的“大乐与天地同和”。而这种生态整体和谐的审美境界也是最能够保证生态整体中每一事物“各正性命”,各按其“性命之理”生长繁育的理想状态。《乐记》由此云“和故百物不失”,“和故百物皆化”。《乐记》还认为,以“和”为本性的“乐”也有其“赞天地之化育”之功:“夫歌者,直己而陈德也。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不仅如此,《乐记》还对人以礼乐“参天地”、“赞化育”所达成的生态整体和谐的审美境界作了极富诗意的描述:“是故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翼奋,角觡生,蛰虫昭苏,羽者妪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则乐之道归焉耳。”“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与《乾·文言》的“圣人作而万物睹”含义相近。《乐记》将生态整体和谐的境界称之为“乐之道”,不仅是其“大乐与天地同和”思想的体现,而且揭示了《周易》“大和”境界的审美蕴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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