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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文学话语的多元文化认同

2012-12-03潘章仙

当代外语研究 2012年3期
关键词:本土化话语语言

潘章仙

(浙江工商大学,杭州,310018)

1. 前言

英语作为使用最广的世界通用语,由于历史、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本土化现象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其中最有影响力的研究者当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资深教授卡曲儒(B. B. Kachru)。“接触文学”(Contact Literature)这一概念最早便由卡曲儒提出,它指非本族语作家创作的英语文学。显而易见,它从“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引申而来。众所周知,当不同语言交际者密切接触时,各种语言的语音、句法、语义等都会随着频繁的接触而发生变化。这些变化非常具有社会语言学的意义,引起了语言间的相互融合,激发了语言的创作力,但更多的是形成了语言的杂合。同理,当不同语言和文化背景的作家用某种相同的语言进行文学创作时,所产生的文学作品就有可能带有多元语言和文化的烙印,带有使用者本土化的特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卡曲儒在研究印度小说家、哲学家Raja Rao创作的英语小说Kanthapura时发现,当一个印度作家用英语讲述发生在印度、有关印度人的故事时,Raja Rao使用了语义转借(calque)、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本土化(nativization)等手段把印度南方村落的语言传统融入到英语语言中(Kachru 1987:125-140)。因而,当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时,便会有一种陌生的体验。它既不完全是英语的,也不完全是印度语的。它是印度语言和文化与英语语言和文化的杂合。于是卡曲儒指出:“在本族语的语境里使用非本族语语言,可以更好地展现新的主题、人物和环境。这就好比将语言的语义和符号潜势重新定义,让语言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部分。这种尝试赋予了英语新的非洲或亚洲的认同感,使得接触文学的话语获得了额外的意义维度。而这一维度对于西方读者来说,依然是模糊的、神秘的”(Kachru 1982/1992:316)。

事实上,接触文学话语是研究英语变体特征的最好素材。首先,因为文学本身可以让人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拥有最为广阔的创造空间。其次,接触文学话语必然涉及不止一种语言和文化。多元语言和文化的接触和碰撞会引起人们对诸如身份、语言、文化等认同问题的思考。我是谁?我应该说哪种语言?

正是基于上述的研究背景,本文作者开始对中国作家的英文作品发生兴趣。这些中国作家都有很好的中文和中国文化的背景,接受过中国语言和文化的长期教育和熏陶,但他们都能用英文写作,有些甚至移居国外。根据Zhang(2002)的统计,截止到2002年,有20多位双语作家的44部作品畅销英美国家。在20世纪上半叶比较流行的有林语堂的《京华烟云》(MomentsinPeking1941)、叶君健的《山村》(TheMountainVillage1936)、韩素音的《目的地:重庆》(DestinationChungking1942)和《生死恋》(AMany-SplendouredThing1952)等。20世纪90年代后,比较知名的有张戎(Jung Chang)的《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WildSwan1991)、哈金(Ha Jin)的《在池塘里》(InthePond1998)、《等待》(Waiting1999)和《新娘》(TheBridegroom2000)等。本文主要选取张戎和哈金的小说作为语料,分析接触文学话语中的多元文化认同。分析基于两个假设:首先,由于这些作者本身带有对中国本土语言和文化的民族热爱感,并以此为写作源泉,因而其创作产生的英语语言文学就具有明显的中国语言与文化的认同感。其次,由于两种认同感(在语境中汉语化和英语化)的激烈碰撞,作者在挣扎、斗争中把握平衡。

2. 主要语料

2.1 张戎的《鸿》

《鸿》于1991年在伦敦首次发表,赢得了当年的NCR奖及1993年的英国年度图书奖。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以中国的历史为背景,讲述了三代中国女人(外祖母、母亲和我)的故事。这三代人见证了清王朝覆灭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小说揭示了三代中国女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命运遭遇。外祖母出生于1909年,经历了中国军阀混战的时期。她曾是军阀时期一名将军的小妾。将军死后,嫁给了一位医生。外祖母就是当时中国女人的典型代表。母亲出生于抗日战争时期,后来嫁给了一位当地的共产党干部,经历了战争和后来共产党政治运动的种种事件。小说中的“我”出生于1952年,经历和见证了1949年后中国历史的各个阶段,曾当过红卫兵、赤脚医生、工人和大学生。后来,飞往英国,成为了“鸿”。三代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但对于爱的渴求、美的追求和人生自我价值的实现与中国社会历史的变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读小说《鸿》时,我们不仅为她们的故事所感动,同时,我们的心灵也会被这些历史所触动。

2.2 哈金的《在池塘里》和《等待》

《在池塘里》主要描写一个业余画家和书法家邵宾的艰难生活。邵宾在一家装潢店工作。单位为了取悦某些领导,擅自将邵宾申请的住房转让给领导的亲戚。邵宾非常不满,开始画漫画讽刺当地领导的腐败。这些漫画最后在《北京日报》发表。邵宾于是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等待》讲述的是一位叫林孔的军医近二十年间的感情故事。林孔受父母之命,娶了没有文化但很贤惠的妻子淑玉。由于两地分居,夫妻感情平淡。林孔后来爱上了护士吴曼娜,决心与淑玉离婚,但淑玉不同意。根据军队里的规定,如果分居满18年,婚姻可以自动解除。一年又一年,离婚不能实现,爱情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3. 分析

令人感兴趣的不是小说的人物或主题,而是那些故事发生时的汉语语境如何在英语小说中得以表达。中国的双语作家又是如何将英语本土化、把语篇策略很好地用来解决作家的语言和文化冲突与平衡问题。换句话说,这些作品中汉语语言与文化的认同吸引学者去做认真的探讨。在《鸿》中随处可见赋予中国语言与文化意蕴的例子。快速浏览所有章节中的28个标题,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例如Three-Inch Golden Lilies(三寸金莲)、Talking about Love(谈恋爱)、When a Man Gets Power, Even His Chickens and Dogs Rise to Heaven(一人得道,鸡犬升天)、Father is Close, Mother is Close, but Neither is as Close as Chairman Mao(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Where There is a Will to Condemn, There is Evidence(欲加之罪,何患无辞)、Giving Charcoal in Snow(雪中送炭)、Thought Reform Through Labour(劳动改造思想)、The More Books You Read, the More Stupid You Become(读书越多越反动)等标题,都带有深深的文化烙印。

上述表达有很明显的翻译痕迹,是从汉语转借到英语中。按照主题,它们可以粗略地分为四类。第一,对社会现象的描述,比如“三寸金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前者指旧社会妇女裹成三寸长的小脚,当时被认为是最美的脚型,颇受男人喜爱。后者指中国人对毛主席的崇敬和膜拜。第二,日常口语,如“谈恋爱”。第三,俗语和典故,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雪中送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第四,政治性的话语,如“劳动改造思想”、“读书越多越反动”等,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多元文化认同在语言上体现为语境的本土化、话语策略的本土化和话语修辞的本土化等方面。限于篇幅,我们只从语境和话语策略两个方面来分析接触文学话语作家如何处理本族文化和目标语文化之间的关系,从而使接触文学话语具有独特的文学魅力和语言魅力。

3.1 语境本土化

有双语背景的中国作家在用英语创作时需要非常注意语言的环境和角色之间的内在联系。因为小说的三要素——时间、地点、人物通常是中国的,因此,作家必须把英语的结构和话语移植到中文环境和中国文化中来。这绝不仅仅是个语言问题。也就是说,这并不是叙述技巧或语言搭配的差异,而是历史文化预设与传统预期的历史文化背景的截然不同(Kachru 1987:131)。语境的本土化表现得最为突出的是人名、地名、物名和政治术语。

3.1.1 人名、地名和物名

人名、地名和物名的选择总是与文化息息相关。在《鸿》这部作品中,每当出现带有典型中国特色的人名、地名和物名时,作者通常都用夹住拼音或增加英文解释的方式来传递特定的文化信息。

A人名

(1) ‘Number Two Girl’ (Er-ya-tou) (Chang 1991: 29)①

(2) She was in a better position than her mother, for she was actually given a name:Yufang.Yumeaning ‘jade’, was her generation name, given to all the offspring of the same generation, whilefangmeans ‘fragrant flowers’. (29-30)

(3) When my mother was born, he gave her the nameBaoQin, which means ‘Precious Zither.’ (38)

(4) Dr.Xiawas extremely kind to her (Mother) and brought her up as his own daughter. She called him ‘Father’, and he gave her his own name,Xia, which she carries to this day—and a new given name, ‘De-hong’, which is made up of two characters:Hong, meaning ‘wild swan’, andDe, the generation name, meaning ‘virtue’. (69)

(5) When the news of my birth reached Dr. Xia, he said: ‘Ah, another wild swan is born.’ I was given the nameEr-hong, which means ‘Second Wild Swan.’ (235)

(6) That evening I begged my father to give me another name. He suggestedZhang, meaning both ‘prose’ and ‘coming into one’s own early,’ which expressed his desire for me to become a good writer at a young age. But I did not want the name. I told my father I wanted ‘something with a military ring to it.’ Many of my friends changed their names to incorporate the characters meaning ‘army’ and ‘soldier’. ...My new nameJung(pronounced ‘Yung’), was a very old and recondite word for ‘martial affairs’. (356)

(7) In keeping with Chinese tradition, he gave a name to each of my brothers which represented his ideals:Zhi, meaning ‘honest’, toJin-ming;Pu, ‘unpretentious,’ toXiao-hei; andFang, ‘incorruptible,’ was part of Xiao-fang’s name. My father believed that these are the qualities which had been lacking in the old China and which the Communists were going to restore. (334)

从父母给孩子取的名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当时社会、历史的一些变化。例(1)是给祖母的母亲取的名字。二丫头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名字,而只是一个简单的标记:代表她是家里第二个女儿。在19世纪,甚至在20世纪早期,女孩在家族里是没有地位的。祖母出生时候,她的命运比她的母亲要好,她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无法逃脱自己的命运,最后成了一个军阀将军的小妾。母亲要幸运得多,她出生的时候,取名叫“珍琴”。这名字听起来并没有让人觉得很有智慧或很有意义。后来她继父改了她的名字,叫“德鸿”。这名字有两个含义:女孩应具有的美德及能拥有像鸿一样的自由。“我”被取名叫二鸿,“第二个鸿”,但是“我”对这个名字并不满意,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拥有一个革命的名字是一种流行,那是一个人人都急切想表达革命思想的年代。而名字正好就象征了这种精神。所以,“我”乞求“我父亲”改变“我的名字”。父亲确实这么做了。从这点上看,“我”是三代人中最幸福的一个,而生活也证实了“我”的确是幸福的。

对于创造小说的异国环境来说,角色的名字是最吸引人的资源了。有双语背景的中国作家通常会毫不犹豫地通过详细阐释人名的意义来把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植入到读者脑中。Amy Tan在《喜福会》(JoyLuckClub)中,就是如此:

(8) His name was Tyan-yu—tyanfor ‘sky’, because he was so important, andyu, meaning ‘leftover,’ because when he was born his father was very sick and his family thought he might die.Tyan-yuwould be the leftover of his father’s spirit. (Tan 1989: 44)

(9) My mother named me after the street that we lived on: Waverly Place Jong, my official name for important American documents. But my family called meMeimei, ‘little sister’. I was the youngest and the only daughter. (同上:91)

父母对孩子的祝福体现在为孩子所取的名字上。这个风俗并不是中国特有的,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同样也盛行。在英国著名科学家Charles Robert Darwin身上就可以找到类似的故事。据说他父母之所以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希望他长大后成为他父亲Robert和他哥哥Charles那样的人。然而,东方和西方的命名体系和习俗是不同的。比如,西方的父母喜欢给孩子取著名国王、王后、祖先、圣经里面人物的名字。而中国父母很少为孩子取祖先的名字。这些差异有时会阻碍读者的理解,有时甚至导致误解。但是,如果双语作家将其意义语境化,那么,读者就会经历奇特的文化之旅。

B地名

(10) In Chengdu, streets were shedding their old names like ‘FiveGenerationsunderOneRoof’ (a Confucian virtue), ‘ThePoplarandWillowAreGreen’ (green was not a revolutionary color), and ‘JadeDragon’ (a symbol of feudal power). They became ‘DestroytheOld’, ‘TheEastisRed’, and ‘Revolution’streets. (382)

成都街道名称的改变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政治风云变化的缩影。那个时期任何古老的东西都要被摧毁,于是,通过对地名的描写就创造了历史预设语境。

C物名

(11)Qin, a musical instrument like a zither (33)

(12) Buddhist monks to chant the sutras for the dead and musicians to play thesuona, a piercing woodwind instrument traditionally used at funerals. (236)

(13) Later that day she was taken to see her ‘husband’. She was allowed to take my mother with her. The general was lying on akang, the kind of bed used all over North China. (51)

“琴”、“唢呐”和“炕”是典型的中国物件。读者如果没有亲眼看到过实物或照片的话,可能还是无法理解。从这点上说,语境化只能帮助读者接近现实社会,但是无法到达现实社会。

3.1.2 政治话语

由于中国的故事背景,富有中国特色的政治话语在这类小说中随处可见,比如,“群众运动”、“工作组”、“五反运动”、“毛泽东选集”、“文化大革命”、“右倾机会主义”、“二月逆流”等等,每个词都有它特殊的含义。

(14) Among the categories of rightists were ‘lots-drawing rightists’ (chou-qianyou-pai), people who drew lots to decide who should be named as rightists, and ‘toilet rightists’ (ce-suoyou-pai), people who found they had been nominated in their absence after they could not restrain themselves from going to the toilet during the many long, drawn-out meetings. There were also rightists who were said to ‘have poison but not released it’ (you-dubu-fang), these were people who were named as rightists without having said anything against anyone. (289)

所谓的“抽签右派”、“厕所右派”、“有毒不放的右派”是非常荒唐的事情。仅仅因为毛主席曾说过知识分子中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是右派分子,所以,他们就被以各种不同的理由扣上“右派”的帽子,从而使单位达到分配的右派数量。

哈金擅长运用政治话语来批判及讽刺社会(Zhang 2002)。例如:

(15) The work accomplished, Bin felt joyful. Soon his joy was replaced by ecstasy. In his mind, Chairman Mao’s instruction began reverberating: “TheboundlessjoyinfightingHeaven,theboundlessjoyinfightingEarth,theboundlessjoyinfightingMan!” Those words, representing the mettle of the proletariat, warmed Bin’s heart and invigorated his blood; he felt younger as though he had eaten a lot of ginseng or deer antler. (Ha 1998: 49)

在例(15)中,毛主席语录成了表达邵宾内心无比喜悦的话语。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对中国政治环境的讽刺,因为每一种行动或每一句话语都首先要参照毛泽东选集。

事实上,在那个禁止人们自由思考及表达的年代,表达自己的想法也将会带上很重的政治色彩。20世纪70年代早期,当大家听说庄则栋为中国赢得世界杯锦标赛时,一群年轻人不禁唱起了:

(16) The eastern winds blow and the drums of war echo. In today’s world, who is afraid of whom? We are not afraid of the Russian and American imperialists. It is they who are afraid of us. (Chen 1999: 81)

“东风吹,战鼓擂。在今天的世界,我们谁怕谁?不怕苏修,不怕美帝国主义。是他们怕我们。”这首歌在20世纪70年代非常流行。我相信,对拥有那段历史记忆的中国读者来说,会有种复杂的情结。一方面遗憾于那时紧闭国门所带来的无知及自负,另一方面又怀念过去无拘无束的生活。它虽然是用英语表达的,但是里面折射出来的精神绝对是中国的。相反,来自其他文化的读者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由此,语境本土化赋予语言的形式以新的内容,给不同的读者以不同的阅读体验。

3.2 话语策略本土化

本土化的话语策略是接触文学话语的明显特征(Kachru 1987)。它们体现在表达主动帮忙、请求、关心等建立社会人际关系的言语行为、称呼语和诅咒语当中。

3.2.1 言语行为

言语在社会互动中起着不同的作用。根据Malinowski所说,在最初的使用当中,言语只是人类协同完成的社会活动中的一个链结,是人类行为的一部分。言语是一种行为方式而不是反思的工具(Hudson 2000:109)。后来英国哲学家Austin和他的追随者Searle、Schiffrin等主张言语不仅是行为方式,有些时候,言语可以使行为发生。因此,就有了言语行为这个概念(Austin 1962,Searle 1969,Schiffrin 1994)。根据Austin的观点,人类交际的基本元素不是个人的言词或句子,而是通过说出来的言词和句子所表现的言语行为。此外,社会语言学家认为“言语由一系列的规则控制,就像语法和词汇组成了语言。我们把这些规则作为文化的一部分来学习”(Hudson 2000:112)。想要很好地表达言语行为,人们需要经过努力,学会在什么场合说什么,怎么说。此外,这是件关乎面子的事。通过在社会互动中保留其他人的面子来保留自己的面子。从根本上来说,言语是社会符号的标志。

这样一来,接触文学话语所涉及的言语行为就变得更加复杂,因为语言不是本族的,但精神却是。那么小说中的人物该如何演绎自己的话语呢?他们会遵循中国的言语行为准则吗?抑或将言语行为融入到英语准则中去?无论如何,他们的言语目的总是由英语实现的。这些问题并不是那么好回答,因为有太多的因素影响着作者对语言表达的取舍。事实上,作者总是处于两难境地。在语料中,我们发现本土化的言语行为非常普遍,它使故事中的人物变得生动,也为英语增添了来自另一语言和文化的新鲜味道。比如:

(17) ‘Elder sister, I was given back my life by your family. If you ever need anything, anything at all, all you have to do is say the word and it will be done.’ (117)

例(17)反映了中国的社会规则,即知恩图报。外婆和夏医生曾经在绞刑架下救了韩尘一命,把他藏在老房子里三个月,照顾他直到康复。韩尘如今是国民党情报局的高级军官,回来报答外婆的救命之恩。如果我们用Austin的言语行为理论来分析的话,例(17)是个命令(说话者试图让听话者做出某个特殊动作),而不是表达情感(说话者针对命题表达真诚的态度,例如,表示感谢)。首先,使用第一人称“我”作为主语或主题表明说话者强调的是“我”,暗指“我”现在有能力来报答你曾经的救命之恩了。那句说明过去事情的“被字句”经常可以省略,因为它是已知信息。其次,第二人称“你”的使用以及“你所要做的”那种命令口气使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一个命令而不是表达谢意或者想要帮忙。

然而,如果我们将此言语行为放回到上下文中,再将说话者的社会职位和中国官员说话的习惯加以考虑,那么这种语气的偏差就可以理解了。中国人认为官员说话的方式就是粗鲁、放肆,这表明他的慷慨大方。因此,这样的话语完全不会得罪听话者。事实上,韩尘后来确实帮外婆一家做了几件事情。作者选择第一人称“我”作为主题刚好符合一个高级军官的社会地位,也增强了他言语行为的力度。

(18) —‘Eat and rest well,’ he said. ‘Don’t forget to return the pot to the mess squad tomorrow morning.’

—‘We won’t,’ said one of them.

—‘Doctor Kong, why don’t you eat with us?’ Nurse Shen asked.

—‘Yes, eat with us.’ a few voices said in unison.

—‘Well, I ate already.’ (Ha 1999: 41)

1966年的冬天,林孔的医院举行了一次野营训练。一个月来,医院里三分之一的员工在乡野跋涉了四百英里,驻扎在村庄和小镇上。那天,由于长途跋涉,护士们的脚上起了水泡,林孔来帮忙。他从炊事班给她们拿来了晚饭,让她们吃好休息好。例(18)就是林孔和护士们的对话。整个交谈过程中,话轮不停转换使得对话能够自如地进行。首先,林孔挑开话题让她们吃完饭并好好休息以示他对同志的关心。接着他提醒她们吃完后别忘了把罐子送回炊事班。作为一个男医生,也作为野营训练中的强者,林孔有责任照顾好筋疲力尽的护士们,他的话语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对于他的关心,护士们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谢谢你,林医生”或者“非常感谢”,而是“我们不会忘的”。这是对他的提醒所作的回答,也就是第一轮话里的后一部分。在第三轮话里,一个护士邀请他一起用餐。英语里使用反问句向别人提出邀请暗示说话者之间的亲密关系,但在汉语里却未必如此。事实上,几天的野营训练拉近了林孔和护士们的距离。况且,林喜欢的女人曼娜也和那些护士们在一起。在第四轮话里,其他几个护士响应了第一个护士的邀请。同样,此处也没有诸如“请”这样表示礼貌和严肃态度的标记语。最后一轮话中,林孔因为恐惧流言蜚语以及领导的批评而对护士们撒谎说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以此来拒绝她们的邀请。

通过这种逐轮分析,我们发现了一些与英语规则相背离的趣事。首先,有关礼貌的标记语,如“请、谢谢”被省略了。其次,揭示说话者之间关系程度的反问句容易误导读者。再者,强者更有发言权的规则被推翻。对于这些准则背离可以用中国式言语行为规则在英语中的迁移来解释。第一,在日常话语中,中国人不像说英语的人那么经常使用“请、谢谢”。太多的礼貌用语被认为是一种狂妄自负的表现。第二,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同志之间的关系是最亲密的。因此,只要话题不与政治相关,人们日常说话并不怎么注重措词。第三,虽然林孔的军衔较高,但他是个温和且十分沉默的人。而且,那时的已婚男子不该单独和年轻女子说太多的话,所以他在谈话时具有更小的发言权也是可以理解的。

3.2.2 称呼语

在反映说话者之间权利和关系时,称呼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体现了人们之间的社会距离、共享的经验以及亲密程度。人们普遍认为,不同的文化称呼体系也有着不同的特色。中国双语作家自然而然地将中国称呼准则迁移到英语文学作品中并使之中国化。这些中国化的称呼语有五种类型。

第一种,亲属称谓背负着更多的社会责任来反映社会关系。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们之间,它们被用来建立一种言语社团的凝聚力。用得最多的是“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爷爷、奶奶”等。如:

(19) ‘Eldersister, I was given back my life by your family.’ (Ha 1999: 117)

(20) ‘Thank you,UncleYang’, she called out to the driver. (同上:5)

(21) What had happened was that two years earlier a fellow worker named Dongping said to me, ‘BrotherLiu, do you want to make money?’ (Ha 2000: 117)

第二种,中国人经常用“年龄+姓”作称呼,例如,老张、小张。这种称呼方式也迁移到了英语文学作品中。例如

(22) ‘How are you,OldWei? How I miss you!’ Commissar Wei looked startled, then smiled. ‘I’m well. How about you,OldZhao?’ he said delightedly.’ (Ha 1999: 147)

(23) Apart from her mother, her only close human friend was Dr. Xia’s couch-man, ‘BigOldLee’. (同上:70)

(24) ‘Where will you take him?’ asked the young truck driver,LittleDou. (Ha 2000: 66)

“老”表示尊重,“小”表示友好或亲密。上级可以称下级为“老张”或“小张”,但下级就很少称呼上级为“老张”或“小张”。这与年龄没有直接的关系。

第三,“头衔(或身份)+姓”的称呼语在英语中并不常见。然而,在接触文学话语中这类情况比比皆是。

(25) ‘Why,Teacher? There are only books in it,’ I protested. (Chen 1999: 94)

(26) Ren shook his head and sighed. ‘We really don’t have a set date. Sorry, I cannot give you a written statement,DirectorTong.’ (Ha 2000: 21)

第四,“同志+姓名”结构常用来代替“先生、小姐+姓名”。尽管现在越来越少的人使用这种称呼,但自1949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称呼在中国十分流行。此种结构的一个变体是“同志+身份”。例如,警察同志、法官同志等等。“同志”是个中性词,不区分年龄、性别、社会地位。虽然有些时候也会有“老同志”、“小同志”,但在说话的时候不一定非得和年龄挂钩。

(27) After some days of waiting impatiently, she was approached by a Party representative who gave her an appointment to see the man in charge of youth work in Jinzhou, aComradeWangYu. (153)

(28) ‘I don’t have a mistress,ComradeJudge,’ he said in a shaking voice. (Ha 1999: 122)

第五,我们发现中国父母会叫他们的儿子为“儿子”,叫女儿为“丫头”。根据Hudson (2000: 126)的解释,父母允许他们的儿子(Hudson否认了女儿,但在中国环境下女儿也是)享有和他们一样的权利。但是,在一些西方国家的家庭里,父母鼓励孩子用父母的名来称呼父母以示亲密,表示孩子与父母的平等。这种情况在中国不允许,会被认为大不敬。

(29)Girl, don’t suck the cane while you’re working.’ (同上:127)

(30) ‘I want to get some fruit for you, son, you wait.’ (Chen 1999: 320)

3.2.3 诅咒语

在接触文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本土化的、带有中国文化价值和细微差别的诅咒语和粗俗语。就我收集的资料而言,下面的例子十分具有代表性。

(31) ‘If we’d been there and he’d been away, thatsonofturtlewouldn’t have been able to pull his pants up, he would have had so much shit on his ass,’ Mr. Shan told me ruefully. (371)

(32) The man grinned, rolling his bulgy eyes and pointing his fingers at him as if firing a pistol.Eggoftortoise! Mr. Chiu cursed mentally. (Ha 2000: 6)

在例(31)中,在一场政治运动中单老师做了替罪羊,对曾欺骗他的校长恨得牙痒痒。son of turtle(龟儿子)是英语son of bitch(婊子养的)和汉语里的“王八蛋”拼缀而成。例(32)中的Egg of tortoise转借于汉语。另外还有一些诸如son of dog(狗崽子)、son of a landlord(地主的儿子),在形式上都是从son of bitch类比而来,但在语义上承载了汉语的意义,即汉语文化的内涵和特定历史时期的语义。在当时的语境下,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都属于黑五类,都是可以用来骂人的名词。

4. 讨论:多元文化认同

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入,世界变得越来越多元化,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语言共存的现象非常普遍。为此,上个世纪40年代在美国出现了multiculturalism(多元文化主义)一词,并在50年代后迅速在加拿大流行。就其词义而言,主要是指一个社会的多民族、多文化和多语言的特征。

所谓认同(identity)指的是对身份的认定,是对“自我”和“他者”的评价和认可。全球化加剧了全球性的身份认同危机,一种丧失自我确认标准、不知所措的分裂感和迷茫感正困扰着各种文化。

英语的全球本土化现象使英语拥有了多元文化的身份。最近,马来西亚教育部门颁布了一项关于英语标准的规定,要求从2011年开始在中小学教授标准的英国英语。此项规定在中小学教师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据调查,大部分教师认为他们不能胜任教授标准的英国英语,因为他们既不认为自己能说标准的英国英语,也不认为在马来西亚有必要说标准的英国英语。当被问及他们平时说的是什么英语的时候,老师们宣称自己说的是“正常的英语”(Normal English),是一种他们自己感觉满意的、有马来西亚本土特征的英语。标准的英国英语是一种殖民者的语言。从情感上来说,马来西亚人更愿意说带有本土特征的英语。当然,该国教育部之所以推出这样的规定,恐怕很大程度上是担心过于本土化的马来西亚英语会影响国际交流,甚至影响该国的形象。然而,新加坡的一位外交官曾经非常自豪地宣称:“……当一个人在国外,不管是在公共汽车上还是在火车或飞机上听到另一个人在说话时,马上可以听出他是来自马来西亚或新加坡。我希望自己在国外说话时,我的同胞能够非常容易地辨认出我是一个新加坡人”(转引自Tongue 1974:7-8)。

由此可见,语言是一张名片,可以透露一个人的身份。接触文学话语的发出者在运用非母语进行创作时,既要考虑读者的接受,同时也要兼顾自己以及作品中人物的身份诉求。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运用语境、话语策略本土化来认同并且彰显作者及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本族语文化。

当然,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作者有意识地通过详细讲解有关中国的一切,让那些对中国文化陌生的读者了解、理解并认同中国文化。如:

(33) The fifteenth night of the eighth moon of the Chinese year was the Mid-Autumn Festival, the festival of family union. On that night my grandmother would place a table with melons, round cakes, and buns outside in the moonlight,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ustom. The reason this date was the festival of family union is that the Chinese word for ‘union’ (yuan) is the same as that for ‘round’ or ‘unbroken’; the full autumn moon was supposed to look especially, splendidly round at this time. (97)

除此之外,接触文学的作家会有意识地走近读者,用英语的文化来表达或类比中国的人和事。如:

(34) Deng Xiaoping, who was from Sichuan, came, as did Marshal Ho Lung, a famous Robin Hood figure who had been one of the founders of the Red Army, and was a close friend of Deng’s. (304)

(35)Teahousesare as important to the Sichuanese aspubsare to the British. (384)

Robin Hood是英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好汉。尽管用他来类比贺龙将军并不十分妥当,但作者为两种不同文化之间搭起桥梁的努力是不言而喻的。

若借用翻译领域中“归化”和“异化”的术语来表述的话,接触文学作家努力走向读者的“归化”策略能使他赢得读者,使作品畅销;走向自我和小说人物的“异化”策略会使他的作品很独特。但他仍需要在两者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太多的归化会牺牲自我的认同,太多的异化则会失去读者的认同。

5. 结语

大量的实例初步验证了本文提出的两个假设。一、由于作者的中国语言和文化背景,且所创作的文学作品讲述的是中国人在中国的故事,因此,该文学话语体现着作者本民族的价值和文化认同取向。二、由于该文学作品的主要阅读者是英语读者,因此,作者的汉语语言和文化认同与英语语言文化认同之间必然会产生摩擦。这是一种话语权利和文化认同的较量。成功的作品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我们认为平衡的基础就是多元文化的认同,即对不同文化的宽容和理解。

附注:

① 除了特别的注释之外,所有的例子都来自Chang(1991),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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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从师感言

曾经听人说过,智慧的头脑加上一颗童心就是完美。在我眼里,胡老师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人。他的智慧,他的学术成就,不用我这个晚辈赘述。但他的童心和幽默时常让他周围的人觉得轻松和快乐。

记得十年前我刚入北师大攻读博士学位时,老师恰好在美国休假。他委托北师大的学长,也是北师大的老师田贵森教授,照看我与叶起昌同学。那时,我对老师的印象仅限于在以往参加学术会议时的简单交谈。当他与师母从美国回来后邀请起昌与我去他家吃饭时,我心里对老师还是怀着敬畏的心情。

第一次到老师家吃饭,老师的话并不多。但他也询问了一些家常,并了解了我们的学习计划。在随后的学习日子里,我们时常要到老师的家里请教问题,讨论博士论文的写作。每一次,师母都为我们准备好点心和水果。讨论之余,我们总是毫不客气地享用美食。这时的老师通常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尝,并不多吃。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老师不能多吃甜食,就劝老师多吃一点。老师会看着师母说“师母不让我吃啊!”眼神中似乎有些委屈。我们听了,敬畏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仿佛眼前坐着的就是如父亲般的亲人。

胡老师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当老师的生日、同学的开题、答辩时,所有在北京的胡老师的学生就会聚在一起。这样的聚会非常轻松。它不仅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更是相互学习的场所。老师多次在这样的聚会上说:“你们是同学,要相亲相爱。”老师的一句“相亲相爱”让我这个后学者受益匪浅。在我撰写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我的学长田贵森、刘世生、杨永林、彭宣维、程晓堂,学姐高一虹、李战子、高彦梅、范文芳,学妹唐丽萍、柴秀娟等都曾经给我无私的帮助,让我终生难忘。

2004年,胡老师的《认知隐喻学》付梓。在前言中我们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答辩后学生在窗外唱歌跳舞谈情说爱,导师在窗内埋头读书。”说的是学姐范文芳完成博士论文答辩之后,把所有有关隐喻研究的资料和书籍都搬到了老师的家里,让老师“继续好好学习”。这是一颗怎样年轻而俏皮的心啊!我们不仅为老师常青的学术成就而折服,更为他不耻下问、提携后学、永不服老的心态而动容。

很多时候,当圣诞节或元旦来临时,我的贺卡还没有寄出,老师的贺卡已然在我的邮箱里了。2008年我收到了老师自己制作的《我们俩的2008》电子相册。相册记录了老师和师母在2008年的足迹。相册制作得非常精美,并配有音乐。你全然想不到这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语言学家所制作的。

2002年,老师七十大寿。当时在北大,严肃的学术讨论会结束后有个小型的生日聚会。我们准备了蛋糕和生日蜡烛,并为老师准备了孩子们过生日时常戴的纸帽子。老师开心地戴上了帽子,幸福地吹灭了蜡烛,并为在场的人切分蛋糕。高一虹学姐还为老师跳了一支舞“北风那个吹……”。那个欢乐的场面如今还记忆犹新。特别让人难以忘怀的是老师灿烂如孩子般的笑容。

时光荏苒。今年还将在北大庆祝老师的八十寿诞。我相信老师的笑容还将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灿烂,那样的年轻,因为在我的心里,老师永远是年轻的。

潘章仙与恩师胡壮麟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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