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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对《平家物语》人物造型的影响研究

2012-08-15邵艳平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衬托史记人物形象

邵艳平

关于《史记》对《平家物语》①人物形象的影响研究,已经引起了中日两国学者的重视,国内公开发表的学术成果包括《论〈史记〉对日本军记文学之影响——以〈太平记〉研究为中心》②、《〈史记·项羽本纪〉与〈太平记〉中的楚汉故事》③等等,而日本公开发表的代表性论文则有《〈平家物语〉中〈史记〉的机能——以义仲和赖朝的不和为中心》④、《〈平家物语〉中的〈史记〉——以义仲和项羽的相似性为中心》⑤等等。综观上述研究成果,我们国内的学术界青睐于研究《史记》对日本军记物语的另一部代表作《太平记》的影响,而日本的学者则更侧重于从作品中的代表人物出发来分析《史记》的影响。因此,笔者认为,很有必要在这些学术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系统地分析《史记》对《平家物语》所产生的影响,这将有助于更加深刻地了解《平家物语》,也便于我们更全面地把握《史记》的影响。

简单来说,《史记》不仅为《平家物语》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还对它的人物造型、叙事模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具体到《史记》对《平家物语》人物形象方面的影响,又可以分为如下两个方面:一是人物描写方法的影响,包括类比法、对比法、衬托法等艺术手法的运用;二是人物叙述的文本互涉,主要是指《平家物语》中的人物形象与《史记》中人物形象的内在关联。接下来,笔者就将结合两部作品的具体内容,来详细探讨《史记》对《平家物语》人物造型的影响。

一、人物描写方法的影响

我国学者历来都十分重视研究司马迁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包括类比法、对比法、衬托法、互见法等等,而其中很多艺术手法在《平家物语》中也得到了巧妙的借鉴和运用。

关于类比法在《史记》中的运用,我国有学者归纳为“司马迁有意以对称的形式安排事件经过、人物对话,使两两对应,相得益彰”(杨树增202-203),并举了〈张释之冯唐列传〉中正直不阿的两个主人公间的类比、〈韩信卢绾列传〉中无功封王又都叛变大汉的人物类比的具体例子作为佐证。此种类比法,即同类人物的对称手法,在《平家物语》中也是随处可见。首先是某一个篇章内的类比,比如第一卷第六节〈祗王〉中,祗王与阿佛两人同为艺人出身、都得到过清盛的一时宠爱、又都离开尘世皈依佛门、最终两人都得道往生。其次是篇章与篇章间的类比,这是类比的扩大,如第六卷第三节〈葵姬〉与同卷第四节〈小督〉也讲述了两人的相似命运:同为高仓天皇的侍女、都得到天皇宠爱、又都畏惧清盛权势、最终都深受平家迫害,再比如第七卷第十六节〈忠度出奔〉与第十七节〈经正出奔〉中的主人公同为平家贵公子、又都不爱武装爱风流、最终又都不得不背负家族命运、战死沙场。除此之外,还有篇幅间跨度比较大的类比,例如第四卷第六节〈竞武士〉与第八卷第八节〈濑尾之死〉中的类比:故事的主人公阿竞和濑尾都是忠实于主公的武士、两人都迫于形势假投降、又都因为武艺高强而备受敌方重视、都瞅准时机顺利回归主公部下、最终为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类比法的巧妙运用,渲染了作品中出场人物的悲剧命运,既节省了行文的笔墨,又在无形之中放大了他们的性格特点、命运特征,契合了整部作品“诸事无常、盛者必衰”的基调,达到了事半功倍、一石二鸟的艺术效果。

至于《史记》中对比手法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我国也曾有学者进行过专门研究:“管仲、晏婴合传,既是一奢一俭之对比,又是知人与不知人之对比。……公孙弘与主父偃合传,是一廉一贪之对比,也是善终与恶报之对比。……两两相形,优劣自见”(张大可253)。同样,《平家物语》的作者为了追求文章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也在作品中反复运用对比法来塑造人物。比如在第二卷第六节〈谏诤〉中,父亲平清盛就与长子平重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父亲身着铠甲、儿子一身便服,父亲决意攻打法皇、儿子誓死保卫皇宫,父亲举止猥琐不堪、儿子形象光明磊落。还有,在第四卷第六节〈竞武士〉中,兄长平重盛与弟弟平宗盛间的反差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重盛成人之美、把骏马赠英雄,宗盛则夺人所爱、强行索要名马;重盛爱惜人才、尊重他人,宗盛则唯我独尊、污蔑对手;重盛远见卓识、帮平家力挽狂澜,宗盛则目光短浅、陷平家于战事之中。另外,《平家物语》中某一个出场人物自身的命运也会在不同的时间、场合形成对比,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平清盛的女儿平德子,平家掌权时,她贵为皇后、太后,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平家落魄时,她则沦为俘虏、尼姑,粗食布衣,还不得不面对独子安德天皇投海自尽、娘家满门被斩的痛苦。对比手法的恰当运用,突出了人物的典型性格特征,彰显了作者的褒贬之意,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

除了上述两种艺术手法外,司马迁还在《史记》中巧妙运用了衬托法来写人。衬托法,与类比法、对比法有相似之处,但却并不等同。类比法、对比法主要是双方比较,使得两者相得益彰;而衬托法则是主次分明、以宾衬主,使主体更加突出。衬托法既包括以人衬人、也包括以景衬人,《平家物语》的作者也在作品中灵活地运用了衬托法,来烘托、强化主体。比如第三卷第二节〈顿足痛哭〉中,为了放大主人公俊宽的悲剧效果,作者进行了层层渲染:先是利用使者来衬托俊宽,让俊宽第一个接过赦免的文书,又让他亲眼目睹自己名字不在赦免之列,经历一次由满怀希望到满心失落的挫折;接下来作者又用成经、康赖来烘托俊宽的人物形象,把希望寄托于两位朋友身上的俊宽,再次亲耳听到朋友的背信弃义,又经历了一次从心存念想到彻底绝望的打击。再举一个以景衬人的例子,在《平家物语》的灌顶卷中,作者先后记述了建礼门院与后白河法皇两人前往大原的路途,建礼门院踏上征途的时间是秋天,双眼所见尽是枯枝败叶、阴霾密布、冷雨霏霏、寂寞荒凉,所谓睹物思情,此情此景愈发烘托出女院的失意、落魄;而后白河法皇则是翌年春天动身临幸大原的,映入眼帘的是樱花与绿叶交相辉映、小鸟与海棠动静相宜的春光山色,宛如一幅姹紫嫣红、春意正浓的美丽画卷,如此这般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自然也更好地衬托出法皇的如沐春风、意气风发的心情。同一条道路,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风景,更加反映出人物的境遇差别、心态迥异,而这种以景衬人的艺术手法则既节省了笔墨,又最大限度地透视出人物的内心世界。

二、人物叙述的文本互涉

《平家物语》不仅从《史记》中借鉴了类比法、对比法、衬托法等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在人物造型、人物叙述方面也明显受到了《史记》的影响,这就进入了文本互涉的层面。所谓文本互涉,亦被称为互文性,是由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M.M.Bakhtin)提出的概念,后经法国的保加利亚裔文论家朱莉娅·克莉丝特娃(Julia Kristeva)补充完善,主要指的是“任何文本均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与转化”(Kristeva 66)(引文为笔者译),也就是说,文本的结构并不是单一的存在,而是不断在吸收其他文本。运用这个理论来对照分析《平家物语》中颇具代表性的人物形象,就可以看出他们与《史记》中人物形象的内在关联。

目前为止,中日两国学者的研究都集中于项羽与源义仲的惊人相似: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英雄、都曾经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最后又都成为了霸王别姬式的末路英雄,甚至于两人死后,他们那“不肯过江东”的知耻精神还在引发无数文人墨客的扼腕长叹。实际上,除了项羽与义仲之外,两部作品中还有许多其他可供研究的互文性人物形象,比如刘邦与源赖朝也存在诸多共同点:两人都是起兵造反的带头人,刘邦反对秦王朝的暴政,赖朝也试图推翻平家的统治;两人都能够从善如流,刘邦先入函谷关后接受张良的建议而“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司马迁49),源赖朝则听从谋士安排蛰居镰仓等待时机;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两人都能够忍辱负重,刘邦曾主动提出与项羽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而赖朝也是巧妙地周旋于后白河法皇、平家、义仲等多方势力中间;大权独揽后两人又都对功臣大开杀戒,刘邦杀了韩信、彭越,赖朝则先后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也是自己的两员大将——范赖和义经;两人过世后又都是夫人掌握实权,吕太后和北条政子⑥在丈夫死后都独揽朝政长达十几年。而《平家物语》中的平清盛与《史记》中的秦始皇也颇多类似:两人的身世都存在疑团,清盛被传是白河天皇的儿子、而嬴政则与吕不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人年轻时都金戈铁马地打过天下、开创了中日两国的第一个封建政权,掌权后又都用暴政的方式来限制言论自由;两人死后天下大乱,最终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更加难得的是两人在客观上还都促进了社会的进步。

除了上述这些例子所展示的单一人物对单一人物的互文性叙述外,《史记》与《平家物语》这两部作品里面还有另外一种人物叙述的文本互涉、即团体人物群像的文本互涉。司马迁在《史记》中详细记载了战国时期,诸侯国相互兼并的过程,特别是“合纵连横”的战略计谋。《平家物语》中也存在相互联系、相互利用的数方势力,其中最巧妙地周旋于其他势力之间的当属后白河法皇代表的贵族势力。具体说来,《平家物语》所记载的平安时代末期,贵族势力属于传统的利益团体,而新兴的武士团体则由平家、义仲、赖朝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在《平家物语》的前四卷,贵族势力与平家的关系相对比较密切,共同欺压源氏一方;从第五卷开始,贵族势力逐渐疏远与平家的合作,而尝试与义仲、赖朝联手;到了第七卷,贵族势力就借助义仲集团的力量赶走了平家;在第八卷里,他们又仰仗赖朝集团打败了义仲集团;而作品的第九卷到第十一卷,则主要讲述了贵族与赖朝集团联手对付平家的经过。

以上,笔者主要探讨了《平家物语》与《史记》在个体人物形象、团体人物群像方面的文本互涉,实际上,《平家物语》的叙事母题与《史记》的叙事母题也存在着互文性叙述。比如平家物语第一卷第三节〈鲈鱼〉中,作者就把平家的荣华富贵说成了熊野权现⑦的庇佑,还特意引证了《史记·周本纪》中武王伐纣时“白鱼入舟”的故事,来说明鲈鱼跳入清盛的船里是吉兆。从“白鱼入舟”到“鲈鱼入舟”,都是用鱼来暗示天降祥瑞,预示故事的主人公将吉星高照、飞黄腾达。再比如,项羽的乌骓马,与佐佐木高纲的名为“生食”的宝马,都构成了“骏马配英雄”式的互文性叙述;而虞姬的自刎,与小宰相的殉情也形成了“美女爱英雄”式的互文性叙述。

综上所述,《史记》对《平家物语》的人物造型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无论是人物描写方法方面还是人物叙述的文本互涉方面。首先,《平家物语》的作者借鉴了司马迁所运用的类比法、对比法、衬托法等人物造型的艺术手法,不仅节省了行文笔墨、达到了言简意赅的叙事效果,而且彰显了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及其悲剧命运。其次,《平家物语》的个体人物形象、团体人物群像、叙事母题等也与《史记》构成了互文性叙述,达到了历时性的影响与共时性的指涉两个层面的高度统一。而《平家物语》的作者正是在充分借鉴、吸收了《史记》等我国优秀作品精华的基础上,才创作出了一部脍炙人口、灿烂杰出的文学作品。

注解【Notes】

①周作人申非译:《平家物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②邱明:“论《史记》对日本军记文学之影响——以『太平记』研究为中心”,《日语学习与研究》4(2009):41-44。

③邱岭:“《史记·项羽本纪》与《太平记》中的楚汉故事”,《外国文学研究》1(1994):29-35。

④山下宏明:“『平家物語』における『史記』の機能――義仲と頼朝の不和をめぐって”,《和漢比較文学叢書第6巻中世文学と漢文学Ⅱ》(東京:汲古書院,1978年)151-164。

⑤田部井栄子:“『平家物語』における『史記』――義仲と項羽の類似性をめぐって”,《群馬県立女子大学国文学研究》5(1985):63-66。

⑥北条政子(1157-1225),北条时政的女儿,源赖朝的正妻,镰仓幕府第二代将军源赖家、第三代将军源实朝的母亲。

⑦权现是佛教里的菩萨临时显现在日本,化身为日本神道教里的诸神,这样就把神教与佛教溶为一体了。熊野权现位于日本和歌山县,包括熊野本宫、熊野新宫和那智三处神社。

Kristeva,Julia.Desire in Language:A Semiotic Approach to Literature and Arts.Leon S.Roudiez ed.,Thomas Gora,Alice Jardine,and Leon S.Roudiez tran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

司马迁:《史记》。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

杨树增:《史记艺术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年。

张大可:《史记二十讲》。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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