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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学者误读古代文明举隅*

2012-03-31张京华

长沙大学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列女天道

张京华

(湖南科技学院濂溪研究所,湖南 永州 425100)

一 《国语》“绝地天通”之误读

《国语·楚语下》昭王问于观射父一段记载,是关涉中国原始宗教、上古神话与哲学思想起源的一大关键,近来学者多有讨论,有学者理解为神话时代的结束,有学者理解为神巫时代或巫史文化或原始宗教的开始,并以之作为哲学思想史的滥觞。

《国语·楚语下》所载昭王问于观射父一节,细绎文本,观射父先追述“古者”之“民神不杂”,然后述“少昊之衰,九黎乱德”之时,“民神杂糅”、“家为巫史”、“民神同位”,最后讲颛顼之时,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绝地天通”。在此,观射父叙述了中国历史上的三个时期:古者、少昊、颛顼。这三个时期的文化状况是:从民神不杂,到民神杂糅,最后重归于民神不杂。“绝地天通”就是“民神不杂”。换言之,观射父所述不是宏观的历史进步发展问题,而是微观的拨乱反正问题。进一步分析,观射父所说也不是从无神、到有神、再到无神的过程,而是始终有神,只是主张实行神与民分治,神是神,民是民。而九黎乱德的“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是指类似“非其鬼而祭之”性质的职守僭越行为,故而提出批评。而在少昊、九黎之前和之后的“古者”与颛顼两个时期,神管神的事,民管民的事,其性质只是谨守官职分工的政治制度。

二 《汉志》“出于”、“起于”之误读

1917年胡适撰写发表《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一文,指责诸子出于王官说有四谬:第一,刘歆以前论诸子学派者皆无此说,第二,九流无出于王官之理,第三,《汉志》所分九流乃汉儒陋说,第四,章太炎发挥诸子出于王官之说不能成立。文章反驳《汉志》,而认同《淮南子·要略》,认为诸子起源于时势为是,其言曰:“《淮南·要略》专论诸家学说所自出,以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然其大旨,以为学术之兴,皆本于世变之所急。其说最近理”,“故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

《汉书·艺文志》本于《七略》,其为书皆有体例。其中《诸子略》论九流十家,各言“出于”某官,凡十处;末又总论十家,而曰“皆起于”某事。“出于”、“起于”二语虽仅一字之别,指事类情实有不同,绝不相混。其论九流十家“出于”则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从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此为九流。又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此为十家。其论九流十家“起于”又云:“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

“出于”各节与“起于”一节蝉联而下,两相对读,明显可以看出二者语义上与事实上的差别。“出”与“起”亦有远近之别。“出”谓初有萌生,益滋益大,“起”谓触事遇机而兴作,能立能行。故“出于”即诸子产生之远源,“起于”即诸子兴盛之近因。凡学术必有其学理之内在渊源,亦当有其外部触发之直接原因。实际上,不仅《汉志》“出于”、“起于”并论,《淮南子·要略》也是兼论时势与渊源,胡适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而以《要略》驳《汉志》,遂贬毁刘向刘歆,影响迄今不止。

三 《列女传》之误读

《列女传》以《有虞二妃》列居全书之首。虞舜、二妃事迹,见于《尚书》、《山海经》、《孟子》、《楚辞》、《史记》、《列女传》等典籍。其史学、文学、伦理学、社会学意义之重要不言而喻。

而现代疑古派代表人物顾颉刚则将虞舜、二妃“焚廪”、“掩井”情节分析为七次故事演变,用以说明其七次“层累”过程,亦即七次造伪过程,最终否定《列女传》等典籍的相关记载,以及虞舜、二妃作为历史人物的真实性。在始作于1925年的《虞初小说回目考释》中,顾氏提出:“这段故事真是突兀煞人”,“这如果不是象的活见鬼,便是舜具有了《封神榜》上土行孙的本领”。质疑《孟子》“完廪、捐阶、焚廪、浚井”一段说:“此段有意作得古奥。”质疑《列女传》其书说:“此经学家之制作伪史也。”又质疑《列女传》作者说:“刘向有《列女传》,又有《列仙传》,又有《孝子传》,何所作传之多也?”

该文核心,有七项要点:(一)《孟子·万章上》:记述“焚廪”、“浚井”二事,但“没有说明在焚廪时舜是怎样跳下来的,在揜井的时候他又是怎样钻出来的”。(二)《史记·五帝本纪》:“却说出了他逃出来的理由”、“替舜说明了脱险的经过”。(三)《列女传》:“有了二女和舜的呢呢私语了。”(四)王充《论衡》:焚廪、掩井与二女无关,“把这件事归到舜未逢尧的时候”。(五)梁武帝《通史》:二女替舜出主意,有了“舜怎样由廪上飞出,又怎样由井里潜出”的办法。(六)沈约《宋书·符瑞志》:讲述了“鸟工”“龙工”的究竟,是“舜服鸟工衣”和“舜服龙工衣”。(七)《山海经》郭璞注:“二女灵达,尚能以鸟工龙裳,救井廪之难。”“龙衣”成了“龙裳”。

细加分析,首先,顾颉刚对七项文献的时间排序有误,沈约《宋书》当在梁武帝《通史》之前,郭璞又当在沈约、梁武帝之前,故其排定的“层累”关系至少有部分后前颠倒。其次,顾氏所据《列女传》仅限王回所删定一种,并非今存最完整版本。实际上,仔细搜讨南朝、唐、宋时期各种《列女传》相关文本,至今尚存的有十一种之多,通过排比传世文献及比对核心词语,可以推断《孟子》、《史记》、《列女传》三书有关虞舜与二妃“焚廪”“掩井”内容的记载系出于各自独立引用的同一来源。而疑古派是在尚未充分了解文本演变的情况下,就先判断其“层累”与造伪了。

四 尧舜“禅让”之误读

近百年来关于尧舜禹的禅让,疑古派加以否定,史观派则予以肯定性的现代阐释,认为合乎原始氏族时代军事民主的历史发展规律。

清末学者李滋然在批驳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纠谬》中指出,在尧舜禹禅让之前,我国有史以来所实行的都是家天下制度;在尧舜禹禅让之后,除了假借名义篡位以外,历代所实行的也都是家天下制度,因此禅让只是历史上的一段特例。李滋然说:“五帝官天下之说,出于《韩氏易传》。其实自伏羲以来皆传子世及,尧舜始改为禅让,实不得已之创局。古史所载,除燧人氏以前,书契未兴,年代世及均无可考外,自太昊伏羲氏代燧人氏而王天下,迄有明治末,五千余年,历世凡二百六十有五,合之春秋、战国及两晋间十六国,北魏、齐、周,五代时十国,并辽、金、西夏之分国而王者,殆千有余世矣。以禅让传贤之美名,何以绝无再举?”

李滋然所提出的问题足以启发学者思考。近百年来对禅让的质疑,以及进化论式的阐释,其实仍只出于现代人的自恋情绪。在现代学术繁荣发展的背后,关于古书古史的理解和体认其实尚存在相当的空当和余地。在进化论影响之下,误读普遍存在,而真实的上古文明在很大程度上必须重写。

五 说“道”

从字义上说,金文“道”字或写为“衜”,中间“首”字表示人的头部,突出了大大的眼睛,两边“彳”“亍”表示道路,字下或从“止”,表示“足”在行走。以往学者解释道家之“道”,大都由“道路”含义引申。

江林昌《楚辞与上古历史文化研究》(1998)、《夏商周文明新探》(2001)二书提出,“道”字的本义是太阳的循环运行,从文字学和神话学上,其中的“目”也可以理解为“日”,而“止”可以理解为“推步”。也就是说,“道”并不是人们行走的普通的道路,而是太阳的运行轨迹“黄道”。这就和羲和等治历、占日的世族有关。

古人文字、术语多出自王官。如“道”出自羲和治历之官。“法”、“治”、“刑”、“平”出自司空治水之官。“和”与“谐”,古文写作“龢龤”,出自夔典乐之官。“度量”、“权衡”、“规矩”、“准绳”出自巧倕共工之官。“理”出自玉人之官,《说文》:“理,治玉也”。而“文章”出自画缋之官,《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

《山海经》载:“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这个与帝俊联姻的羲和世族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掌管占日。《山海经》又载:“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此处的“步”即推步,“算”为推步的工具。推步需要实地测量,故《尚书·尧典》载帝尧命羲和四叔分别驻守东西南北四极,“分命羲仲,宅嵎夷”、“申命羲叔,宅南交”、“分命和仲,宅西”、“申命和叔,宅朔方”。

钱大昕认为古人所言之“道”皆为天道。《十驾斋养新录》卷三《天道》条云:“古书言天道者,皆主吉凶祸福而言。《古文尚书》:‘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天道福善而祸淫。’《易传》:‘天道亏盈而益谦。’《春秋传》:‘天道多在西北。’‘天道远,人道迩。’‘灶焉知天道!’‘天道不谄。’《国语》:‘天道赏善而罚淫。’‘我非瞽史,焉知天道?’《老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皆论吉凶之数。”

“文”从人事上说则为“人文”,或称“人道”。“人文”与“人道”相对于“天文”、“天道”而言。但“人文”与“人道”又不与“天文”、“天道”截然对立,而是从“天文”、“天道”中析源而出。从“天文”到“人文”,从“天道”到“人道”,构成有序之整体,这是我国先人的文化传统。

古人常说察天道,顺天命。“古者六畜不相为用”,最担心的是人类自己给自己定规矩。人类自己给自己定规矩,实际上就可能会没有规矩。“侯之门,仁义存”,“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或以结果定是非,或以影响定是非。实际上如果仅仅以结果、影响为是非成败的标准,则近代以来没有哪个事件的影响大过德国“纳粹”、中国“文革”。所以我国古代传统会以天道、天命为标准,天道、天命大于人力。这一观念表面上看似压抑人性,实际用意恰恰是提升人的价值,阻止少数人的专制。“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我国古代传统特别强调发挥人的作用,因此有“教化”、“人文”、“文教”、“文化”、“文明”等核心观念。“修道之谓教”,教化成而“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现代学者批判古人“天道”、“天命”观念,斥之为宗教、迷信。1935年郭沫若发表《先秦天道观之进展》,1940年傅斯年出版《性命古训辩证》。“我的命运我做主”,无信仰,无担当。“夫万物之有灾,人妖最可畏也。”迄今学者不知有天道,不敢言天命,盖由对古人观念的误解所致。

六 说“德”

无论在古代汉语还是在现代汉语中,“德”字的使用都非常广泛。古往今来人类所称颂过的各种美德不可胜数,因此“德”字的使用频率虽然很高,但其定义却很难界分。

“德”为会意字,古文写作“悳”,从心从直。但作为会意字的“悳”仍然不易界定。考“德”字甲骨文作“徝”,亦作“徝亍”,字形正与“衜”字相类。《玉篇》:“徝,施也”,此即“德”字本义,从“心”则为后起。由“衜 ”二形即可见“道德”二字同源,亦可见其皆出于羲和天官之学。换言之,“道”本义为天道,“德”本义为天德。

《易经·乾卦·象传》云:“天行健……德施普也。”《尚书大传》云:“祝上帝于南郊,所以报天德。迎日之辞曰: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春秋繁露》云:“天德施,地德化。”《新书·道德说》云:“德之有也,以道为本”,“物所道始谓之道,所得以生谓之德”,“物皆得道德之施以生”。凡此皆天德之谓。

《易经·系辞下传》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德是道德之源,这是真正的德,故称“大德”。而天地之大德无名,无言,无私,无为。真正的德,不宣传,不言说,不可表达,无可称道,此之谓“大德”、“至德”、“上德”。

“道”为天之道,“德”为天之德。德为天德,故其德无名无私;德为施财,故其利益无不沾溉。《论语·阳货》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礼记·孔子闲居》云:“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礼记·中庸》:“高明配天,不见而章,无为而成。”《礼记·哀公问》又云:“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古文又以“德”与“得”互释,《释名》云:“德,得也”。“得”古文从寸(即手)从贝,为手持货币之象,与获得财物相关。德行与获得,表明看来意义相差较远,实际上却是同一类词汇,具有同一类含义。张尔田《史微》卷三指出:“圣人不言利而言德,‘德’之训为‘得’,得即利也。两利为德,独利为利。”

中国传统向以道德为第一位,物利为第二位,并不意味着对于物利的回避或排斥,而只是将物利放在第二位。“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结合现代社会状况来看,近三十年的市场化是以牺牲、弱化道德理念、道德设施、道德政策为代价的,其根本弊病所在正是因为现代市场化所实现的是一小部分人的物利,因之虽然物质财富高速增长,而贫、寡、倾日渐加剧,均、和、安不见端倪。如果能够以传统观念为借鉴,可以认为,当社会全体的利益都得以被考虑的时候,“德者得也”(道德即获得)的命题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七 说“忠”

“忠孝”以至“仁义”、“道德”、“礼乐”、“善恶”,此类哲理、伦理词语,使用频率较高,表面上看意义明了,古今皆同,似乎一种“公理”,实际上言人人殊,极难确指。

依字书,“忠”释为敬(《说文》),又释为谨,释为直,释为忠实、竭诚。又释为不欺,释为无私,释为不贰。详言之,则释为“事君无二志,勤身以事君”(《毛诗》笺),释为“言出于心,皆有忠实也而也”(《周礼》疏),释为“危身奉上,险不辞难”(《谥法》),释为“内尽其心”(《增韵》),释为“忠者,中也”、“忠也者,一其心之谓矣”(《忠经》),等等。

“孝”释为“善事父母”(《说文》),又释为顺、为畜。详言之,释为“顺于道,不逆于伦”(《礼记·祭统》),释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经》)。又曰:“五宗安之曰孝,慈惠爱亲曰孝,秉德不回曰孝,协时肇享曰孝,大虑行节曰孝。”(《逸周书·谥法》)又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大戴礼记·曾子大孝》)又曰不孝有五:“居处不庄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莅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战阵无勇非孝。”(《礼记·祭义》及《大戴礼记·曾子大孝》)等等。

“忠孝”可以并称,犹之“臣子”可以并称,表明“忠”与“孝”具有某种共性而相互关联。但史又载忠孝不两立、不两全之说。忠孝究竟何以关联,又何以冲突,并不容易分辩,其关键在于需要了解“忠”“孝”的本义。《庄子·人间世》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仔细籀读《庄子》文义,发现其所表述乃是一种因果关系。有一因则有一果,有一果则有一因,因果的成立具有必然性的关联。按《庄子》文意,“不择地而安之”仍只是一种结果,而此一结果的原因乃是出于父子之“不择”;换言之,先有不择于父子,乃有不择地而安之。君臣之际“不择事而安之”亦同,先有不择于君臣,乃有不择事而安之。重点在于一个“择”字。

子女之于父母,不可选择,世人皆知;而臣之于君亦不可选择,则世多不知。兹由《庄子》“忠孝”之论互训,则以“孝”训“忠”,可知古人所论之君臣,臣对于君亦不可选择。此殆是“忠”之本义。

宋神宗元丰六年,封楚三闾大夫屈平为忠洁侯。元仁宗延祐五年,加封楚三闾大夫屈原为忠节清烈公。屈原谨守于忠孝之常义,最为可贵。清初林云铭指出,屈原“以宗国世卿之义”,“念念撇楚不下”。《楚辞灯·怀沙》总评:“此灵均绝笔之文,最为郁勃,亦最为哀惨。其大意总自言守正竭忠……非怨君,亦非孤愤也。”《朱子语类》载朱熹之言亦云:“屈原本是一个忠诚恻怛爱君底人。观他所作离骚数篇,尽是归依爱慕,不忍舍去怀王之意。所以拳拳反复,不能自已,何尝有一句是骂怀王?亦不见他有偏躁之心,后来没出气处,不奈何,方投河殒命。而今人句句尽解做骂怀王,枉屈说了屈原。”而贾谊所说屈原“历九州而相其君,何必怀此都也”,实为愤激、权变之语。

顾炎武、王夫之生当前明之世,虽仅为生员,居末官,要当以忠于前明为常义,故明亡终身不仕。但其子侄辈未尝仕于前明,乃至出生之时已入清世,则皆可以入仕,且当尽忠于清朝,此亦为臣子之常义。由此可知,在常道之下,忠孝亦不依华夷、鼎革为转移。

曾国藩功在中兴,本可以兴复汉室、割据江南,而仍为清臣不改。陈宝箴推行新政最力反以失误遭极刑,而其家始终不忍言君恶(二人事皆传闻,然揆诸事实,确有可能)。可知二人志在恪守常道,未尝因为夷夏大防而改变。

李滋然为“西蜀儒者,东粤名宦,以循良而兼朴学”,“孤忠亮节,学术粹然”。其十世祖李稚圭,为明季诸生,被掳不屈而死。其父李曾白,王石达入蜀时,守城援绝,赋绝命诗,朝服坐明伦堂,自解所佩忠孝带系暖阁,从容以殉。其本人自辛亥以后,隐居不出,自号采薇僧,撰《明夷待访录纠缪》一卷,“正学匡时”。世代忠臣,而各忠其所忠。故张鋆衡称其“忠裔遗孤,志气卓越,与李二曲、孙夏峰诸子为近。遭遇时变,不期而同”(《李滋然墓表并铭》)。近百年来学者已罕知此义。

八 说“孝”

“孝”字为“善继”、“善述”之义,不仅为“善事父母”。

“教学”二字和“孝”相类,本义都解为“效仿”。《说文》云:“教,上所施,下所效也。”《释名·释言语》云:“教,效也,下所法效也。”《白虎通义·三教》云:“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陈立疏证引《春秋元命苞》曰:“教之为言傚也,上行之,下傚之。”《昭明文选·序》吕向注亦云:“教者,効也,言上为下効。”《汉书·儒林传》颜师古注:“教,效也,言可效道艺也。”

效仿谁?效仿君师,效仿父兄,效仿先祖,效仿圣人。这既是“教学”的意义所在,也是“孝”的意义所在。《礼记·中庸》:“子曰:‘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孔颖达疏:“‘夫孝者,善继人之志’者,人,谓先人。若文王有志伐纣,武王能继而承之。《尚书·武成》曰:‘予小子,其承厥志’,是‘善继人之志’也。‘善述人之事者也’,言文王有文德为王基,而周公制礼以赞述之。故《洛诰》云:‘考朕昭子刑,乃单文祖德’,是善述人之事也。此是武王、周公继孝之事。”朱熹集注:“上章言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以有天下,而周公成文武之德以追崇其先祖,此继志述事之大者也。”

世传“曾子大孝”,王聘珍以曾子、虞舜互释,《大戴礼记解诂》云:“《中庸》曰:舜其大孝也与!”意谓虞舜能继承唐尧事业,乃称“大孝”。可知古人言孝,相对于父祖先人之事业、职守而言。

古人重继承,《大戴礼记·礼三本》云:“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焉生?无先祖焉出?无君师焉治?三者偏亡,无安之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宠君师,是礼之三本也。”天地、先祖、君师为生命所出之处,故人之立于世,能守此谓之孝,不能守此谓之不肖。

古人言“孝”,谓其能有功于种族之延续,而不仅指赡养父母双亲。种族之延续,在于世守其业,亦不仅指子孙之繁殖。《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职,则死及之。”家族是古人生存的最小单位,而守职则是家族生存、延续的首要条件。

现代“文化”一语的含义,应当是指古代社会生存的类型,而无论是什么类型,其生存形态都必须经过一定时间的延续和具有稳定性。汉语“文化”、“文教”、“教化”等词语本身就包含着延续性、继承性的含义。如果社会的生存环境没有根本改变,就绝无彻底中断其文化而可以全然创造出一种“新文化”之理。

古人论孝,有庶人之孝,有卿大夫士之孝,有天子诸侯之孝。今日学者论孝当求其大者。在人更三世、传统中断近百年的情况下,毋宁说,继承就是创新,保守就是创新。辛亥革命以后,学术界对于清代学术,并不否定。新民主革命以后,现在学术界对于民国学术,并不否定。但是现在我们谁能保清学而守之?谁能保民国学术而守之?学者论孝,莫大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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