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

闲话《让子弹飞》

一、我坐子弹飞起来了

我国近些年来，照例一年一度，迎年闹春，要上演几部名之为“贺岁片”的电影片。2010年上演的三部贺岁片着实地热闹了一回，全民迎来新年，群众饱了眼福，老板鼓了钱袋，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尤其是姜文导演和主演的《让子弹飞》更是红火，突破纪录地赢得七亿多元的票房价值。一时闹得翻天揭地，名满天下，“粉丝”遍于海内，以至及于台湾和海外，据说还引起高层特别关注。全国媒体和网络，一窝蜂地鼓吹评价，闹了两个多月才偃旗息鼓。就是我这个为他们提供故事框架的《夜谭十记》的作者也被推上风口浪尖，着实地风光了一回。媒体和网络在鼓吹《让子弹飞》时，不免要提到马识途这个名字，虽是“敬陪末座”的性质，终归与有荣焉。几个出版社也把我那本尘封了近30年之久的小说《夜谭十记》发掘了出来，成千累万册地赶印，抛向市场，大发利市，放在网上的数字版更是引来读者无数，甚至把我误封为《让子弹飞》的作者，真是不胜荣光。

光明日报副刊主编韩小蕙给我写来一封信，说“由于《让子弹飞》使您名满天下，您是喜？是悲？”要我写一篇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的副刊上。当时我正乘着子弹在飞，正像好风送我上青天的风筝一样，在春风中逍遥，风光无限呢。走到哪里，都有不少自称是“粉丝”的青年，拿着新版的《夜谭十记》或《让子弹飞》的电影海报要我签名留念，在家中也是门铃声电话声不断，我哪有功夫去思考喜和悲的问题，去写文章哦。

新年过去，二个多月后，《让子弹飞》掀起的热浪和其它贺岁片一样，完成贺岁的使命，隐退下去了，媒体报道也不再提起。如像喧腾一时的大海复归于平静，即使有几片涌到岸边的微波，也如潮汐一般退了下去。媒体和网络已经在制造新的热点，影视界恐怕也正在为今年的贺岁片做打算了，我呢，也可以关起门来做点我自己的事了。我坐在西窗下的躺椅上，看着从茶杯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不觉思绪万千，浮想联翩……猛然想起韩小蕙的信来，对前一阵子的热闹风光，我是喜还是悲？

二、是喜？是悲？

《四川文学》的副主编高虹来访问我，向我提出许多问题，也提到了是喜是悲的问题。我先来回答是喜是悲的问题，也是我回答光明日报副刊主编韩小蕙的问题。

我在前面提到的，因为姜文导演的《让子弹飞》异乎寻常地红火，我也连带着被弄得不能说名满天下，也所谓的名扬海内了。当时的确有姜文的“子弹”飞到哪里，我也被飞到哪里，虽然只是“敬陪末座”，略备一格。当时认得我的朋友或不认得我的碰到了我，总难免要问起《让子弹飞》的事，对我谬加赞赏，总不免叫我涔涔出汗，无言以对。至于碰到一些青年，就更是亲热得很，有准备的拿着新版的《夜谭十记》，没准备的拿着笔记本甚至是随手找一张纸，让我签名，有的甚至说：“我是你的‘粉丝’”，叫我麻筋。可见一部好电影、当红明星在青年中的影响之大，这才知道“追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像古话说的“附其骥尾”。

我那本小说《夜谭十记》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当时也火了一把，流行了一阵子，长春电影制片厂还根据其中的一篇拍摄了一部名为《响马县长》的电影片，但后来也就归于尘土了。这次借《让子弹飞》的电影片，出版社又让这本《夜谭十记》重新火了一下，据说销售业绩不菲，拿着新版书来找我签名的都有好几百本，应朋友之索，我自己还在网上买了几十本。

这次新印的《夜谭十记》的三种版本（包括台湾出版的）我都看到了，无例外地大大彰显了《让子弹飞》几个字，甚至有出版社还把《夜谭十记》更名为《夜谭十记：让子弹飞》，书的封面上，把“让子弹飞”四个字印得大大的，把“夜谭十记”四个字印得小小的。四川文艺出版社虽然把“夜谭十记”几个字印在了封面的中央，但也在下面印上了关于《让子弹飞》的话。台湾出版的装帧更有不同，而且他们打电话来说，就是为了趁在台湾上演《让子弹飞》之际而出版的。前两天，我收到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党校笔记》，在封面上本来印有介绍这本书的内容：“一个真实历史的记录，一个真实的中央党校文献”。但却也在腰封上显眼地印上“电影《让子弹飞》原著作者……”，意外地也用《让子弹飞》助势，用心良苦。看到这些，我的心情真如古话说的，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以上我碰到的种种情况，如梦似烟，不是韩小蕙的提醒，我真还不知道是喜是悲。表面看来，喜事连连，我应该是喜了，我的确也心存欢喜过。特别是我那尘封近三十年之久的《夜谭十记》又见天日，又能为人们茶余酒后助兴，是该欢喜的。我这个可以称为“过气”的作家，忽然因《让子弹飞》而为一些现在的青年所认知，而且想看我的作品，这也是应该欢喜的事。

但是就在我当时喜欢中却总觉得心中有一种欠欠然不愉快的感觉。韩小蕙提出的疑问，才让我认识到，那即是悲，而且是大喜之后的大悲。

我和韩小蕙、高虹等共同认识到的可悲之处，是中国的文学越来越边沿化了，以致要凭借屏幕，要借明星之力，才能为人所知。就像网上有人说的，“如果没有电视剧《围城》，钱钟书的才华将被多少读者错过？而如果不是电影《让子弹飞》，又有几人知道马识途，知道他别样的风格呢？”

一个作家就是呕心沥血，费多年之功，写出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未必就能出版，就是出版也未必能印几万册，而且不久便烟消云散，无声无息，谁知你是张三李四。然而一部好电影，一部好电视剧，却可以为十三亿人的中国家喻户晓，起潜移默化之功。一位明星，突然亮出，便“粉丝”遍于中国大地，掀起“追星”狂潮。有些个新闻媒体，可以毫不吝惜地拿出重要版面和黄金时段报道明星们的艳闻逸事，把重要新闻挤到一角去。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当代文学和作家的遭遇。在作家看来，的确是可悲的，然而这是历史的真实，而且是必然的真实，是大势所趋，不以作家的悲喜为转移。

在《让子弹飞》红火之际，我女儿告诉我，有人在网上问：“马识途是谁？”还有问：“小说《夜谭十记》写得不错，怎么过去没听人说起过？”……我听了，是喜？是悲？我发现我无法回答，如果要回答，我只能说，是喜也是悲。悲喜交集，时运如此，无可奈何。

有人对我说，我的《夜谭十记》的价值是凭《让子弹飞》才突显出来的，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我的《夜谭十记》即使不火时，其文学价值本身也是存在的，不会因《让子弹飞》红火才变得有价值，也不会因《让子弹飞》像其它贺岁片一样消声匿迹（当然也并不排除《让子弹飞》成为经典电影作品而长存的可能）了，而失去文学价值，即便是尘封了，它的文学价值依然存在。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