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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也是半个警察

2011-11-21庄昌平

四川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花木兰阿姨女儿

□庄昌平

1

我没想到,时隔十年后还会遇见马刚。如果十年后我没有遇见马刚,我也不会惹上那样一件叫人抓狂的破事儿。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他将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带到我的租屋,十分潇洒地说,这位阿姨没地方住,我想借你地方,让她住一段时间。

女人来历不明,身份不明,脾气古怪得很。

先说说马刚。我是在梅林关验证大厅遇见马刚的。1998年,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留着板寸头的男人,被三个仓皇逃窜的抢劫犯朝胸口捅了数刀。他躺在地上纹丝不动,鲜血流了满地。周围的人惊声尖叫,没有人报警,也没有人打急救。我吓坏了,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着,一路跌跌撞撞、丢了魂儿似的往工地跑。工头听了,手上的扑克牌掉在地上,脸上很快冒出冷汗。他掏出五十块钱哆嗦着手递给我,叫我马上去东莞躲段时间。见工头吓得那样,我更是吓坏了,哭哭啼啼的,去了东莞。现在想来,他被捅成重伤,第一不是我捅的,第二不是因为救我。是他自己听见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喊“抢劫呀”,而冲上去拦住那三个抢劫犯的。是他不自量力、要英雄救美,就算被三个抢劫犯捅死了,与我何干?

我在东莞那段时间,一直留意马刚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后来春节时我回家过年,有在那工头手下做事的乡亲告诉我,说马刚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他一定是死了,然后警方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他被当成无名尸,然后火化,彻底人间蒸发了。

原来他还没死。

梅林关验证大厅黑压压一片,我站在后面,随着人流慢慢向前移动。移动到中途时,后面有人拍我肩膀。我回头看,拍我肩膀的居然是个巡防员。巡防员对我虎视眈眈,周围的人也看着我,已然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巡防员右手抬起来,直起食指点着我的鼻子,粗着嗓门儿问,你,98年是不是在八卦岭搞过建筑?我的心“咯噔”一声往下掉,我在那工地偷过几十个钢架扣件。

虽然不查暂住证了,但是,我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巡防员还是没有好印象,可是,我真的得罪不起他们。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怎么啦?巡防员笑起来,双手使劲拍我肩膀,说,真的是你,那太好了!我的脚开始软,手开始抖,有一股冷汗顺着背脊的槽往裤裆里流。我在脑子里使劲搜索,除了偷过几十个钢架扣件,我还真没犯过啥事儿了。可是,眼前的这个巡防员十分高兴,貌似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捉拿住了。

他一把抱住我!

他一把抱住我,声音哽咽:“你呀你呀!”我觉得事情不对劲儿了,他好像哭了,紧紧地抱着我,双手在我背上使劲地拍打。难道我不是通缉犯,是故人?电视电影经常这么放,小说故事经常这么写。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我怀疑,他多半认错人了。

他双手抓紧我的肩膀,使劲地摇着,说,十年了,今天总算再见了。我说,是啊是啊。他说,你那时候刚出来,力气小,连个斗车都推不动。他哈哈笑起来,接着说,那时候,只要晚上不上班,你就去荔枝公园前的大家乐唱歌。你歌唱得好,我喜欢听你唱歌。我说,是啊是啊。他说,你呀你呀,一点都不安分,整天到处跑,刚来深圳第三天就被查暂住证的抓了。我说,是啊是啊。

他到底是谁,我真的想不起来,但他所说的事儿,却又千真万确。这时候,他手上的对讲机帮了我的忙。我正想问他到底是谁,对讲机叫了:“马刚马刚,收到请回答!”

马刚?!

我惊讶得浑身一抖。我眼前的这个巡防员居然是马刚,就是十年前那个被三个抢劫犯朝胸口捅了数刀、不自量力的家伙;就是那个被我认为已经死了、被警察当成无名尸处理了的家伙。

他对着对讲机说,我是马刚,请讲。对讲机里传来:“请到三号验证窗口来,这里有个男人身上持有管制刀具。”

后来我想,我那时候若不是脑子短路了,也跟着马刚朝三号验证窗口跑了过去,我们就算是久别重逢,也不过只是匆匆一见而已,很快就会相互忘记。还有,后来那个又老又丑女人的那堆破事儿,肯定不会让我也惹上。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做事,每天负责将一些采访到的资料编写出来。我的工作枯燥得要命,还有一个很邪门儿的问题,既然是文化公司,办公室里却没有一个女人。四个大男人整天释放大量的雄性荷尔蒙,办公室空间里充斥着浓厚的火药味道。马刚处理好了那个持有管制刀具的男人后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说,关内。马刚说,那好,我刚好下班,送你吧。就在那天晚上,他知道了我租房的地方,还知道了我是单身。因此,只要是晚上不上班,他都来找我喝酒。

2

只要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一开始,马刚准会敲响我租屋的门。马刚敲门很特别,别人是把手指屈起来敲,他用脚踢。马刚到我这里来,一手提着菜,一手提着酒,用脚踢门。马刚踢门大有讲究,像四分音符的节奏:强,弱,渐强,弱!马刚是个巡防员,手上脚上的劲儿都大。他一踢门,我就很是担心,哪天那扇脆弱的门给他踢坏了,他会不会胸口一拍:“靠,不就一扇门嘛,我赔!”还好,门似乎比我想像中牢固得多。

深圳分成关内关外,当然啰,关内关外自然是两个迥异的天地。如果我的那点工资,要在关内租房子,一半得贡献给房东。有很多跟我一样的打工仔,在关内上班,却在关外租房子,甚至在关外找女朋友。关内的女孩子,一般的男人根本惹得起。她们文化高,品位高,想邀请她们跟你发展关系,咖啡厅是绕不开的地方。咖啡厅那鬼地方,光看下饮料单就能让我脚软。若是在关外,你请一个女孩子到路边摊吃碗炒米粉,她都对你笑逐颜开,一口一个大哥,真是甜到心窝子。我这十年在珠三角跑来跑去,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这或许是我到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的致命之处吧。请原谅我使用“致命”这个很极端的词语,大哥大姐叔叔阿姨们,我需要你们理解穷人的苦衷。

可是,马刚他就不理解我。十年前,他被抢劫犯捅了,本来跟我毫无关系,却吓得我躲到东莞。十年后再次遇见他,又整天晚上来找我喝酒。喝酒的时候他成了聋子,只说话,不听话。他告诉我,当年他被那三个歹徒朝胸口捅了六刀。

六刀,乖乖,他居然没死!

他说,要不是他的队长救了他,十年前他就给阎王爷打酱油去了。我没有打断他的话,也打断不了。

他说,从医院出来,就进了治安队当巡防员。他说,药费全是他队长给的,一万块呀。他说,我那队长真是怪人,我还钱他也不要,说他是警察,他那样做是应该的。他说,我那队长,真是个好人。他喝酒,因而停顿了一下,我得以插嘴。我说,那你也想当个好人是吧?他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说,当好人,也需要付出代价。他把脖子一梗,说,只要能当个好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会在乎。

说曹操,曹操就到,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让马刚当好人的机会来了。可是,他干嘛要把我也扯进去呢?

那晚上七点刚过,那有节奏的敲门声没有准时响起。我想,马刚今天晚上可能是转夜班了。大约九点钟,门响了。只是,那根本不是敲门,而是砸门。我只得喊,谁呀谁呀?门打开,是马刚,但是,马刚身后跟着一位老女人。

其实,用老来形容那个女人有点不恰当,起码还应该加个丑字。那女人,脸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裤子是黑的,鞋子也是黑的。一打眼看上去,除了眼珠子边上的眼白外,其他地方全是黑的。女人躲闪着缩在马刚身后,像一只巨大的乌鸦。

马刚两手空空,大摇大摆走进来,还转身招呼:“阿姨,您进来吧。”女人警惕地看着我,我不敢贸然说话,马刚喊女人阿姨来着呀。这世道很邪门儿,歪瓜裂枣的女人常常生出绝色大美女。

马刚十分潇洒地说,这位阿姨没地方住,我想借你地方,让她住一段时间。

我没敢造次,我说,马刚,这位是你,啊,是吧。马刚说,不不不,你别想歪了,我看见她蹲在关口的墙角下,就上去问问,她说,她出来找她女儿,没找到,没钱了,又没地方住,我想,你反正是一个人住,所以我就带到你这来了。我还是没敢造次,我说,那个,她女儿,嗯,马刚,是吧。马刚脖子上青筋暴起来,声音洪亮地说,我跟你说了,真没那回事儿,我就是看她可怜,帮她找个地方住上几日,一个星期,行吧?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马刚呀马刚,你娃娃整我也不能这样整吧?深圳大街上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你帮得过来吗?深圳大把的富人,轮得到你当好人吗?马刚说,打住打住,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再怎么说,我可是巡防员,我拿的可是人民的钱。我哈哈大笑,说,得了吧你,一个屁巡防员。马刚说,巡防员怎么啦?告诉你,我队长说,巡防员,好歹也是半个警察!

我还想说,马刚站了起来,叫我跟他下楼去喝酒。我说,这时候我还有心情喝酒吗?马刚看着我,惊讶了,他说,干嘛了?我说,你把这样一个陌生女人带到我家里,却叫我跟你出去喝酒,东西丢了怎么办?马刚说,得了吧你,就你这屋里的东西,给我人工费我还不想拿呢,破铜烂铁一堆,有啥值钱的?我还想说,马刚却把我拉出了门。关门时马刚对女人说,阿姨,你先冲凉,我给你带宵夜回来。

喝完酒,马刚说回队里,叫我晚上要照顾好那个女人,还说不要打歪主意。狗日的马刚。那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我还打她的主意?她不打我的主意,我就南无阿弥陀佛了。我说,既然你这样说,那好,我把钥匙给你,你去陪你的丈母娘吧。马刚笑了,说,我跟你说了,我跟她没关系,职业习惯嘛。我“哼”一声,说,职业习惯,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好吧,你啥职业哟,跑腿儿的一个。马刚冲上来推了我一把,小子,千万不要这样侮辱我的职业,我队长说,巡防员,好歹也是半个警察!

3

马刚回队里了,我还在大街上瞎晃,城市的灯火在集体打摆子。我不敢回去面对那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我肯定睡不着,就算是迷糊着睡着了,也一定会被恶梦吓醒。混蛋马刚,从大街上拣到一个炸弹,却带我屋里,不是要我的命么?

不回去我该去哪里呢?一晚上不睡可不行,明天还得上班,但租屋我一定不会回去。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去旅馆将就一晚上算了,这时,马刚的电话打来了。马刚说,给阿姨带份宵夜回去。我朝手机吼,马刚,你个混蛋,你丈母娘想吃啥,你自己给她买。马刚在电话那头叹气,他说,我都跟你说几百遍了,她跟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十年的哥们儿了,帮这点小忙都不愿意呀?我说,我不帮,你马上把你丈母娘接走。“嘟——”马刚把电话挂了。

我想了想,打消了住旅馆的念头。老是老,丑是丑,终究是个人嘛,那么弱不禁风的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我还怕么?我走到路边摊,要了一份蛋炒饭,就走了回去。我在门口见到了马刚。马刚带着女人,正开门出来,看样子,是要走。

马刚看见我,连招呼也不打,甚至是懒得再看我一眼。他跟老女人说,阿姨,我先带您去吃点东西,然后去住旅馆。我觉得,这时候还不能让他们走。我说,马刚,你干啥呢,住旅馆要花钱,再说,我把饭都带回来了,要走也吃了饭再走吧。马刚冷冰冰地说,你留着自己吃吧,这点小事,我还摆得平。我有点着急了,堵住马刚,我说,马刚呀马刚,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好歹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哥们儿了吧。马刚继续冷冰冰地说,我可没你这样见死不救的哥们儿。我就真着急了,我说,马刚呀马刚,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我哪有见死不救了?你看你看,你叫我买宵夜我都买回来了。马刚阴着脸看着我,说,这么说你是答应帮我的忙了?我说,咱们十年的哥们儿了,这点小忙,说啥帮嘛。马刚转身对女人说,阿姨,您看您看,这哥们儿,仗义,真没白交啊。

那天晚上,马刚在又老又丑的女人吃饭的时候问了她的名字。她说,我叫花木兰。我听了差点跳起来。古有一女,名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征战沙场十二载,九死一生,一首《木兰辞》,千古流芳。可是,我得实话实说,电视剧害人不浅,为什么把花木兰演得那么漂亮?我眼前这个花木兰,又老又丑不说,大概还是非洲混血儿,真是黑得有些过分。她说,她女儿三年前高考落榜,接着跟乡亲们出来打工。整整三年了,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没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也没回过一次家,甚至是没有托人带过任何口信回去。最近一年里,乡亲们就开始谣传,说她女儿在外面给老板当二奶,更有甚者,说她女儿是在做小姐。她不相信,卖了家里两条肥猪,然后揣着钱来深圳找女儿。在离家时,有老乡建议她,最好是去深圳关内一个叫黄贝岭的地方,或者是一个叫上沙的地方。老乡还说,那两个地方,一个是深圳著名的二奶村,一个是深圳著名的红灯区。花木兰不知道红灯区代表啥。老乡说,就是女人们卖肉的综合市场。

综合市场?彻底晕菜!

就这样,花木兰坐着火车来了深圳。花木兰在深圳没有一个亲人,老乡是有,但她找不到。在马刚将她从梅林关的墙角下带到我的租屋前,她分别去了南头关和布吉关。2008年,深圳开始实行居住证,进出各大关口需要查证件,而且检查非常严格。花木兰没有身份证,加上人又那么黑,看起来老实巴交一个妇女,谁敢保证她没有受到别人指使?这扯淡年头,正好证明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4

花木兰怎么搞得没地方住了呢?两条猪的钱应该不少嘛,问题就出在花木兰肚子会饿。她买东西时,财露白了,就被贼给惦记了,接着就轮到花木兰惦记贼了。接下来就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马刚在梅林关口的墙角下发现了极度饥饿的花木兰,接着就带到了我的租屋。马刚说,阿姨,您不要着急,我这哥们儿就在关内上班,他可以帮你找女儿。我还没表示抗议,花木兰说,谢谢,麻烦你了,同志。我终于插上话了,我说,我上班没时间。马刚说,阿姨您别相信他,他上班很清闲,到处跑都行。接着马刚又对我说,你就帮帮忙吧,人家女儿几年没回家了,肯定十分牵挂了吧,这点小忙,对你来说,小菜一碟了。吃一堑长一智,说啥我也不上当了,我的想法就是,凡是跟这又老又丑的女人有关的事儿,我一概要置身事外了。这茫茫人海,去找一个大活人,毫无疑问是大海捞针。我说,我到处跑是工作需要,并不是无所事事。马刚说,算了算了,你还推辞,做好事嘛,好多人抢着做呢,深圳这地方,啥人不多,好人特别多,我知道,你肯定也算一个。我坚持不上当,还是说没时间。我做了一点我认为最大限度的妥协,我提供花木兰住的地方,还拿出五百块钱供她每天出去找女儿。这些马刚很爽快地替花木兰感谢并接受了,但马刚依然说,要我做个真正的好人,每天在外面采访的时候,帮忙留意一下。我不想继续争论,就答应了。我想,我只需要每天跟花木兰说一遍我没发现跟她女儿相似的人就可以了。

先说第一天我下班回来,花木兰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问我有没有她女儿的消息。我说,没有。她带着满脸狐疑问我,真没有?我说,真没有。她说,要不这样,明天你带我进关去,我跟你一起找。花木兰这话把我搞蒙了,貌似是我要找她女儿了。我当然要赶快否定,我是去上班,带着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成何体统?花木兰不说话了,坐在门边上。我知道,她是在等马刚。

新闻联播一开始,马刚准时到来,他带来几瓶啤酒,还有一些小菜。在马刚开酒的过程中,他问我可有花木兰女儿的消息。我说,没有。他说,这个可以有。我说,这个真没有。他提起一瓶啤酒,自己先灌了一口。他说,你既然答应了,就得尽心尽力帮着找嘛。我说,马刚呀马刚,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么大的世界,要找一个大活人,谈何容易。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也不是很难吧。我说,那你去找找看。他说,我肯定在找,我每天在关口留意着呢。我说,那有消息么?他说,没有。我说,这个可以有。他说,这个真没有。

我已经说过,花木兰这三个字,是具有了某种坚定的象征意义。第二天早上,花木兰说要跟我一起进关。她说,你带我进关,然后你去上班,我去找我的女儿,我今天去黄贝岭找,明天去上沙找。我坚决不同意,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找,走丢了,我们还得来找你。她说,不怕,马刚说了,找不到路了,就找巡防员,说我是梅林关巡防员马刚的阿姨,他们就会送我回来。我说,那你知道怎么坐车吗?她说,知道,坐111路。我说,知道哪里坐吗?她就摇头了。看来马刚还是没有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我说,那好,等下我叫你下车,你就在那个站台等111路车。她笑了,露出一口玉米一样的黄牙,跟我说,谢谢同志。

我在体育馆叫花木兰下车,还叫她回来时也在体育馆下车,然后坐333路车到梅林。她说,好,记住了。她下了车,我旁边一位妇女对我说,不是我说你呀,年轻人,你怎么能让你妈妈一个人在这里等车呢?我瞪了她一眼,没说话。她把头转向窗外,嘴里“啧啧”几声后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

上午大约十点,我的手机响了,是座机号码,我接了,居然是花木兰打来的。她说她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很像她女儿。我说,到底是不是啊。她说,有点像,也有点不像,比我女儿高了点。我说,你有没有喊呢?她说,没喊。我说,那你有没有上前去看呢?她说,没有,她在马路对面呢。我气得把电话挂了。岂有此理,玩我也不能这样。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电话又来了,居然还是花木兰打来的。她说,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我女儿。我说,哦。她说,但也不是很像,比我女儿瘦了点。我说,哦。她说,她跟一个老男人手牵手上了一辆轿车。我说,哦。她说,可能不是,我再找找。我说,哦。就把电话挂了。大约没过五分钟,电话又来了,还是花木兰。她说,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我女儿。她说,也不是很像,我女儿没那么胖。她说,我再找找。这次,她主动挂了电话。

一上午,花木兰打来六次电话。六个电话,将我彻底搞蒙了,是我找她女儿还是她找她女儿?我给马刚打电话,问他为什么把我电话告诉花木兰。他说,我上夜班,要睡觉。我说,我下午换卡去了。他说,你吃饱了撑的。就把电话挂了。

下午,我去了一个会议现场,手机自然也关机了。会议开得很无趣,还跟懒婆娘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会议结束时,已是五点钟了。我回到公司,打卡下班,坐上公交车时,才想起手机是关机。打开手机,信息一条接一条涌进来,全是马刚发来的,总共十几条。前面几条信息,语气还客气,最后那三四条,简直就没把我当人看了。从那十几条信息上看,花木兰好像出事了。

我打电话给马刚,马刚不接,我就发了一条信息,说下午去了一个会议现场。大约五分钟后,马刚的信息来了,简单的几个字,我在去罗湖派出所的路上。我赶紧又打电话,这次马刚接了。我说,去罗湖派出所干嘛?他说,花木兰好像出事了,你也来看看吧。我想,我根本没必要去,但鬼使神差,我下了车,去到马路对面坐车赶往罗湖派出所。到了派出所见到马刚,我才知道花木兰真出事了。一个民警告诉我和马刚,花木兰在马路上乱拦轿车。

民警问我们,跟花木兰什么关系。我赶紧指着马刚说,是他阿姨。我看见,马刚瞪着我,脸色铁青。民警接着就开始训马刚:“你呀你呀,怎么让你阿姨到处跑呢?还从梅林跑到罗湖来了,你明明知道你阿姨脑子有问题,你为什么还让她乱跑?”

马刚一边接受着民警的训,一边狠狠地踩我的脚,我赶紧往一边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民警还在继续训马刚:“你也不想想,那马路上的轿车也能随便拦呀,要是碰巧是个酒后驾车的,或者司机是个火爆脾气,你阿姨不就危险了啊?你呀你呀,还是个巡防员,这么点小事都转不过来弯吗?”

5

一直回到我的租屋,花木兰也没说一句话,马刚也没说一句话。老实说,我想找点话说,但看见他们一个拉着脸,一个苦着脸,很知趣地闭了嘴。马刚没在我的租屋呆多久,他得赶回去上班。我说,等一下吃了饭再走吧。我下楼买了快餐,三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饭,马刚就走了,我就进卫生间冲凉。在冲凉时,我的确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也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但我没想到是花木兰悄悄地走了。等我冲完凉出来,才知道花木兰走了。屋子里没有花木兰,墙角那个黑色的包也不见了。我慌了,直觉告诉我,花木兰走了。我赶紧下楼,问巷口小卖部的老板。老板说,看见了,坐公交车走了。我说,坐的哪路车?老板摇头说,这个嘛,我没看清楚哦。

完了完了,马刚要是得知他“阿姨”“离家出走”了,还不要我命啊?我赶紧打电话给马刚,说你丈母娘悄悄走了。马刚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啊——”了一声,说,你你你,连一个人都看不住啊?我生气了,说,人家是个大活人,要走我还有办法呀。马刚说,你呀你呀,真是扯淡,我马上来。

马刚来了,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我。我说,我在冲凉,谁知道她就走了。马刚不说话了,把头低着。我说,赶紧找还是怎么样?他说,肯定找哇,不找哪行?我说,算了吧,人家自己要走的。他说,算了算了,我不求你,我自己去找。马刚说完就走了,我赶紧跟了上去。他不说什么,我们一直往楼下走。

到了楼下,马刚发动摩托车,我赶紧也上去了。那晚上,我们几乎将梅林关外跑了个遍,结果是连花木兰的影子都没见到。差不多十二点,马刚把我送了回来。他说,你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有了花木兰的消息,我告诉你。我“嗯”了一声,上楼睡觉了。

一连一个星期,没有半点花木兰的消息。一个星期后,我几乎就将有个叫花木兰的又老又丑的女人给彻底忘记了,马刚却将她带回了我的租屋。我想,我那时候就是马刚所说的脑子被火车轮子碾了。我居然很高兴,急忙接过花木兰手上的黑包,一边说,阿姨,您跑哪去了,我担心死了。

花木兰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走进屋子。我问马刚,在哪找到的。马刚说,在南山。我说,怎么找到的?我上电视台登寻人启事找到的。在那时,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能只看体育频道了。我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又转头问花木兰,有您女儿的消息吗?她摇头,不说话。我说,阿姨,您放心,慢慢找,一定能找到。

晚上马刚临走时,把我拉到门外,支支吾吾地说,老兄,你,你有钱没有,有的话借点给我,登了一个星期寻人启事,花掉两千多块。听见说钱,我心里就有点忐忑了。深圳这地方,要保持朋友关系,一定不要扯上金钱借还。

我说,要,要多少?他说,一千,有没有,我答应马上还给那些巡防员的。我说,我怕是没那么多,你也知道嘛,工资还没发嘛。他说,算了算了,我再想办法。然后他下楼走了。晚上,再经过了一番残酷的思想斗争后,我才把一千块钱送到了梅林关。可是,真是扯淡到了极点,我回来时,花木兰又不见了。

我急忙打电话给马刚,说,马刚呀马刚,你丈母娘又跑了。马刚说,啥,又跑了?我说,是啊,包不见了,肯定是又跑了。马刚说,我不相信,这样的玩笑不能开。我说,骗你,我就是你儿子。马刚把电话挂了,大约十几分钟,马刚到了我的租屋,看见屋子里的一切,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语,真的又跑了,为什么又跑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和马刚没有花木兰的半点消息,我们在电视台和报纸都登了寻人启事,还说了提供线索者有重酬。可是,花木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在报纸和电视台登半个月寻人启事,几乎将我的积蓄都花光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的积蓄一分都没有了,连房租都欠着。我对马刚说,算了算了,我们不找了。马刚说,算下账,花了你多少钱。我就算了下,说,一万多。马刚掏出一沓钱递给我,说,你的钱,我还给你。我说,你干嘛?他说,我不能花你的钱。我说,找人是我们一起找的,费用应该平摊嘛。他说,你不要这样说,我找她是应该的,我队长说,巡防员,好歹也是半个警察!警察是干嘛的?

我知道马刚的钱是哪来的,那是他这十年来的积蓄,准备年底回家结婚的钱。马刚跟他女朋友谈了快五年了,我见个那女子,长得挺清秀,寡言少语,在一家玩具厂做普工。

从那天后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我都没看过报纸和电视,我怕看见那则要命的寻人启事。马刚还在找,照那样找下去,他结婚的钱肯定会花得一干二净。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了马刚的女朋友。我问她,马刚找到花木兰没有。她说,没有。我说,他还在找吗。她说,是啊。我说,还在登寻人启事吗。她说,是啊。我说,花了多少钱了。她说,三万。我说,年底你们还结婚吗。她说,结呀。我说,没钱了,也结呀。她说,是啊。

晚上,我找到马刚,第一次请他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劝他不要再找花木兰了。他说,不找怎么行?我队长说,巡防员,好歹也是半个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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