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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

2011-07-24□谢

四川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乌金高山和尚

□谢 伦

我家乡以滚河为界,南多山岭,北多高冈,村庄散落在河两岸,而紧邻河水的山顶上总隐有庙宇,早晚钟声穿过古树层林从庙里飘出来,四野人家便有了一种平和安定的气象。小时候不懂日月如何过才是好,大人们忙在田畈里,我到河滩放牛,老是玩儿得忘乎所以,以至于在沙滩上睡过去,牛啃草啃到了什么地方全然顾不得。总是渔户仇二伯每回收完鱼网上来滩涂叫醒我:“懒汉,懒汉,睡到吃饭!”我爬起来揉揉眼睛,见太阳已经漫过山脊去。

乡下儿歌里有“长到八岁八,好赖当个放牛娃。”乡下孩子眼界小,诸事朦胧,却也不全糊涂,走在山山水水的现实生活中,觉得日里雨里帮父母放牛挣工分是本份。其实,那时间我只五六岁。村里有位旧社会过来的私塾先生,年年岁尾给自家门窗写春联,有一联每年不变:“十万重南来高山,三百里西流滚河”。横额是:“虎踞龙盘”。后来我上学认得了字,去找他问意思在哪里,他望了望门外的远山斜阳,轻声说,在那里。

四十年后,当我又一次回到了曾经生活的村庄,我发现,私塾先生所说的“那里”,也就是我母亲抱着我站在檐下最早看到的人间世界。虽然她偏僻、贫瘠,几乎被外面遗忘,却因有了一条流水汤汤的滚河,有了滚河沿岸的层岭高山,秋冬林木苍翠,春夏百草开花,到底是秀美敞阳。我就是在这样的秀美敞阳的世界里蹒跚学步,喊出了第一声妈妈。

家乡的滚河发源于桐柏山南麓,一路由东往西,经伏牛山、望娘山、豹子凹、骆驼峰,出长阳山口,到我们村前与由南边大洪山过来的清凉河相汇,然后再继续西去二百里注入汉江。千百年来,由于两河交汇时水流迂回冲积,村前落下一块几十亩地的U字型河套,套中隆起一个山丘一样的半岛,半岛的斜坡地种庄稼,套底是过洪水的沙滩。沙滩很宽阔,没有洪水的日子里,上面长满一种叫蚂蚁藤的草,及连片的芦苇和芭茅。因此,我们村有两个名字,一名过家湾,又叫河套。若遇外地人问起您家住哪里?你说过家湾,或说河套,人家都会明白:“哦,宝地呀,高山脚下是皇村么!”

这“高山脚下是皇村”的“高山”,叫磨盘山,就与我们村隔河相望,它在滚河南,我们在滚河北。刘三姐唱的山歌:“隔山唱歌山对应,隔水唱歌水回声,”亦像是站在我家河边唱的。只是那高山的山峰并不高,有更高的山在它的身后面,若在秋后的明净天气,肉眼能看得见那遥远的一峰连一峰的蓝。还有靠西边的狮子山也比它高出许多。可我们那一方人,都自豪地称它为高山。传说是光武帝刘秀当初在皇村起兵,喊过一声“上高山”的话,天子嘴里无虚言,想必它一定是高山了。高山脚下是皇村,皇村乃刘秀老宅,皇村也是后人叫成的,这个村先前有说叫白水村,又有说不是,究竟叫什么,终无定论。刘秀生在皇村,长在皇村,二十八岁举旗反王莽,终得帝位以中兴汉室。所以外乡人说,哦,宝地呀,高山脚下是皇村么,却也不完全是穿凿附会,我们村和皇村邻近,山溪回环,河地相连,是有王气可接呢。还有那私塾先生门楣上的“虎踞龙盘”,也说的是王气吧!可我年幼无知,每每放牛割草在河坡滩头,沿岸烟树村庄,脚下流水,远远望高山以外的连绵群峰,白云一动不动地堆在岭头,感觉如在梦中,心里也就鼓胀胀的像生了翅膀,而脸上,则满是迷离茫然。

我们村与外界的联系,主要靠一条沿河而行的牛车大路,听父辈人讲,这条大路是解放后重修的,解放前毛细得很,一步三道弯,半日走不出两拃地。重修后路宽可走牛车和板车。顺这条路,往西三里是吴家店,往东十里至乌金店。吴家店和乌金店都是小镇,一个逢双热集,一个逢单热集。我们村离吴家店近,主要就赶这个集。吴家店在狮子山下,来往得过滚河,河上有高高的独木桥,只一尺宽,桥板老是摇晃,村里妇女上街买花洋布不敢过,要男人牵。村里男女平素都纯厚含蓄,人多的场面即便是夫妻亦不表现得亲昵,而赶集过河时手拉手则被视为正当。也有开玩笑趁机捏捏女人手,或抠抠女人手板心的,必遭笑骂:“你个挨千刀的!”声音又像黄莺出谷般脆生生的好听。如果碰到夏天连日走山洪,河桥被冲(这是常有的事),而渡口的船家又不能及时撑船,虽十里外的乌金店集也会去赶。乌金店最出说书匠。冬天里我和幺巴、舒丫头正背靠着屋墙晒太阳、挤暖和,看村口走进一个背鼓镲提胡琴的人,就知道是乌金店的说书匠又来了。嘴里立马来了歌子:“山不山,畈不畈,叫花子跑去乌金店。到了乌金店,不再去要饭,乌黑的金子满地拣。”说书匠每回说书说累了,中间歇息逗孩子玩儿,就好唱这段顺口溜。而孩子们就只当它是真的,当真有一地的乌金子。一边跟着唱,一边憧憬想象。但又听我母亲讲,到乌金店得翻七八条黄土冈,且冈高沟深,深沟里有豺狼、野猪,还有老坟一片连一片,多少里荒无人烟,就很惧怕,尽管有乌金的吸引,终究还是没去过。

其实吴家店我也极少去。偶尔尾随母亲赶集,母亲总是嫌我太麻烦。现在回忆一下,除开吴家店,我在五六岁前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应该是皇村寺。皇村寺在滚河南岸那翻过高山再往南的一个岭头上,是我姨家住在那儿。那岭头没名字,平素村人都叫它皇村寺庙,或老庙。若有事要敬神上香,又嫌白水寺远,就说:过河老庙上去!遗憾的是,在我的印象里很早老庙就改作小学了,除了院角还存有一尊奇奇怪怪的大肚罗汉外,好几座佛神(菩萨)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还有那个黄脸的老和尚,和大头的小和尚,亦不知去向。庙院儿里有棵老白果树,有栀子花,庙下是向北流往滚河的清凉河。皇村寺小,没有惯常寺庙的一山门、二山门,出院儿就是我姨家,每到秋深霜打北风起,那明晃晃的白果叶就飘落到我姨的房顶上,满屋顶金灿灿的。我姨家先是住在山下皇村的,后来才搬到了庙上来,说庙地比村里来得更敞亮有旺气。平书里讲,刘秀帝业成就离不开两座寺,一座指皇村以西狮子山上的白水寺,说是他早年在那儿避过了王莽的追兵;另一座就是这皇村寺。皇村寺原名紫云寺,那时寺里有位叫悟净的和尚曾是刘秀的启蒙师傅。刘秀拜师紫云寺,在乌金店说书匠那里有专门的一场书。一次夜里落雨,清晨闻鹧鸪在远处林间一声声叫,我趴在窗口,看小和尚沿青石细径下山去清凉河挑水,猛然发现小和尚有一头的黑头发,就问姨:

“和尚咋还留着头发呀?”

“噢,不稀奇,这里的和尚是蓄头发的。”

“为啥这里的和尚要蓄头发呢,姨?”

“嗯——听传是刘皇帝恩准的吧!”

……

这会儿我才想起庙里的那个老和尚也是有头发的,小和尚的头发也是见过的,竟然没往心里去。再一回到我姨家,庙里坐着的都是读书的孩子们了。白果树依然浓阴匝地,栀子花就要开了,佛殿间的孩子们正在跟着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念课文,声音清朗、脆亮,一阵一阵回荡在山间。念书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大表姐,她见我在门口张望,看一眼,又把脸转过去,只当没看见,惟有认真地读书。而在此之前,这样多的孩子们一起读书我还从来没见过,一排排课桌,一个个小脑袋,鸟儿唱歌一样,又欢欣又宁静。山凹的风吹来了清凉河水的甜味,太阳光照散了花草的香味,院子里白果树阴摇曳如云影,悄然翩然的一只只蝴蝶……它们和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浑然一体,恍兮惚兮,仿佛空中舞蹈的一束束的斑斓艳阳,一下子把我给笼罩了——我就像是中了魔法,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要听什么看什么了……

——后来我姨问我:“你晓得那老师是谁吗?”我说不晓得。“还是你本家亲戚呢,她先生也姓谢。”“姓谢就是我家亲戚吗?”“一个祠堂的,德字辈,你该叫爷呢!”

我父亲是孤儿,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亲戚。可没曾想,一年后两家还真认了亲。是初夏,暑气渐浓,河岸远畈蝉声里,一片片稻花正香。我姨父带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和女老师一起过河来我家做上门客。认亲是喜事,连左邻右舍、连孩子们相见也是满脸的亲热有喜气。我母亲只顾忙在灶屋,父亲相陪敬茶水,一迭声地要我喊他们爷和奶。原来瘦瘦高高的爷也是老师,在吴家店教中学。可我小时最惧喊人,尤其在生客面前,简直张不开嘴。加上我对认亲无认识,亦无兴趣,更不知晓父母的一时心事(等认了亲,好在来年春也送我进庙上的学堂去念书),“爷”和“奶”憋在喉头半天也没能喊出口。父亲便尴尬恼火,把脸色阴下来。还是那奶奶打圆场,说:“好啦好啦,爷爷奶奶就不叫了,看把孩子为难的。”又指那爷爷:“喏,他谢老师,我宁老师。记住了,要入学堂了呢,到时候老师是一定要叫的。”想必父亲也是想快快让我走开,说老大不小了咧,还怯生,河滩里牵牛去!我这才得了解脱。

但等午饭后送别客人,我还是挨了打。是父亲打我。说三岁看老,嘴巴那么笨法儿,以后也不过是福浅命贱没出息。可我也生性叛逆,心里自是不服,亦有委屈。我是多么羡慕我的大表姐,羡慕那些小学生啊,觉得如他们那样儿坐在庙堂里读书才是正经。及见村里与我一般的孩子仍在大太阳底下拍翻翻儿牌,汗水溜溜地爬树捉知了、追蚂蚱,小大人似的心里又是一动,就像是看到了我真是没出息,有一种无形的压抑在,好不惆怅。苏轼诗:“人生识字忧患始。”我那时尚不识字,却已是早早地有了忧患。

毕竟年幼,“忧”,也只能是一种朦胧的感觉吧,成长的忧郁,是人生初始的云朵欲要飘向山外的隐隐惶惑。那时候我已不屑于小孩子事了,想的是快快长大。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能上成庙上的学堂。就在那年的九月九,皇村寺莫名其妙地塌倒了。九月九皇村寺唱庙戏,我随母去看,说好当夜不回,在我姨家住一宿。皇村寺每年的九月九都要唱庙戏,如白水寺每年三月三要做庙会一样,虽如今皇村寺已不再是寺了,和尚也走了,但庙戏还依旧唱。我姨说,皇村人喜欢戏,是过日月总得有个起乐儿。这话说得真是好。我小时嫌日子长,连几里外邻村人家做亲接媳妇也会跑去哄热闹。还记得那日戏台是搭在庙西的坡梁上。白天里演了什么已忘去,晚上是曲剧《朝阳沟》。就在银环唱:“走一道岭来翻过一架山,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的当口,忽听得一声轰响,开始以为是戏文里放炮仗,一会儿就有人高声嚷嚷是老庙倒了。人们便不再看戏,忽啦啦转身朝庙上涌去。我和母亲也裹夹在涌动的人群间。感觉人们都如惊惶的雀鸟,叽叽喳喳惊恐异常。待到了老庙前,只见大殿的东山墙已全部倒去,侧殿也垮塌大半,浮尘呛鼻,有极浓的陈年旧土的土腥味。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里,又不断有人嘁嘁低语:“重阳里倒了庙堂,大不吉呀,只怕是……”“只怕是什么呢?”我不明白,问母亲。母亲用力捏捏我的手,一脸不安。宁老师早吓得腿脚软了,是我姨搀扶着才从西坡里走回来,好半天还五魂六魄未定,不住地说:“幸亏是晚上庙里没学生,要在白天,那咋得了?!”

是夜河汉星繁若海,月照如白昼,有成群成阵的萤火虫在断墙残瓦间明明灭灭,然后又闪烁着掠过惶惶人群,掠过高高的白果树,向远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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