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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已远去:游张家界有感

2011-07-24梁恩明

四川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桃花源导游

□梁恩明

少年时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萦绕脑里的幻象,比那迷途的武陵渔夫撞见洞中桃花源还要神奇。在那节衣缩食的火红年代,我常把那人间仙境移入我熟悉的乡土:在那片采过蘑菇,打过春笋的山麓里,我幻想和向往着心中最恬静最完美的桃花源!后来改革的浪潮,很快冲没了我的幻想和向往,在敢为天下先的争雄中,我们均贫富的大同理想,被金钱的魔力撕裂;虚幻的乌托邦,伴随我们的脱贫致富而远去;金钱的追求把我们带进了不太平的盛世。但近些年来,厌倦了追风赶浪的我,又开始怀念起早年心中恬静的桃花源来。个人的力量在冷峻的现实面前就这么脆弱,明知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异化的自己再难回归,但我仍然选了一个初秋的日子,动身去了武陵张家界,隔着旅途和心路的千里迢迢,去寻找我少年时代的梦幻。

1,清晨来到天子山景区,已有不少的人聚集在此了,崇山峻岭中的场坝内摆满了越野车、轿车,式样多过万国车展。进得门去,径直往凉气袭人的深沟里走,随着眼里的人影稀疏,心里的烦忧也淡去,四周的秋景便更悦目。

静立溪畔的山峰,层层叠现,溪流环绕,蓝蓝的水波在藓苔见底的乱石间,唱着千年未变的清音。淡淡的朝雾在峰坳间袅起,飘向只闻林间鸟鸣,不见农舍人家的天边。这也是千年未变的旧貌。每座“林尽水源”的孤峰背壑,仿佛都深藏着通往桃花源的密洞,都能唤起我少年时代未尽的梦游。只是满坡不见桃树,也不见落英缤纷,满目尽是披霞的竹林。

一个小女孩,走在我前面,她莫非也像我一样,在山林里寻觅什么?只见她突然扬手,把一袋花生扔进了林间,立刻引起一阵躁动:抢在前面的是猴头,大步奔来,机灵的群猴紧随其后。猴头几度回首,向身后呲牙怒目,群猴欲上前而不敢,只得眼看着它抓袋攀树,享受独食。

小女孩跺脚无奈。林梢欢跳的雀鸟,像在大声嘲笑:这些灵性的哺乳动物反不如它们飞禽的世界和谐。强者为王,这万古不变的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最为盛行。心气高远的渊明大师当年厌倦归隐,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幻化出均贫富的人类理想,而今可否实现?我问导游,鸟还要争食,猴群为啥不上前争夺?大约我的问话远离了她熟悉的业务范围,她笑而未答。这是个本分的土家姑娘,起初我称她小姐,她觉得刺耳。她说这里还是老传统的称呼好:男的称阿哥;女的呼阿妹。其实我自有答案,大凡进化快的动物都喜欢立主为王,转而又惧怕王。人是从猿猴进化而来,惧怕权威怕也是基因传承。千年未变的山水,千年未变的传统,千年未变的猴王世界。这连绵接天的叠嶂,隔绝了尘世,保留着旧貌。

兴致勃然地来到游人汇集的峰环坝底,不少游人手举相机,对准了在丛山中身披彩霞的主峰,连观山望景也有偏爱呵,也要聚目山之最高呵。我却有心回归大自然,摒弃孰高孰低的世俗观……熟悉的小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妈,你看那些山峰,像不像天门洞里的妖怪。”

导游笑她天真,说这是将军岭,主峰似将军在挥旗布阵。我认真看了起来。尖头怪脑的主峰,肩上一株风动的松影,像挥舞的芭蕉扇;身后的群峰,深邃又朦胧。导游的解说我倒也认同。

可当我仰头视野向上,头皮触电似的发麻。天啊!小女孩看到了众人都未能见到的奇观:群峰之上,躲在天幕里的朝阳划出的霞光,形似天门的框罩着这片奇崖怪峰。光朦中的峰影像起舞的群妖;那挥舞芭蕉扇的天将,我越看越像猪八戒,眼前活生生地幻现出一幅群魔图。

小女孩的无忌童言引发了众人的兴趣,众人争说着这像什么、哪像什么,而那点化了众人的小女孩却像大度的高僧,悄然隐去。我则开始欣赏光影中的叠峰,紫中泛青,緑中化蓝,是夏威夷晚景的天幕落霞?还是苏格兰多彩恬静的秋色……

导游带我们走进了将军岭对面的陡山洞穴,宽大的洞穴,似通往桃花源的密洞?进入就“豁然开朗”!而导游却说:这是土匪洞。当年湘西土匪在这崇山峻岭里凿就了无数这样的连山洞。当年剿匪的血腥,现在说起还惊心动魄!这可与我少年梦中的桃源仙境太不兼容!

与峭崖垂直的箱式升降电梯是现代怪物,在黑洞中被关进去,缓缓而起,见光以后迅速升高,山岭的雄姿渐渐变成了眼皮下的大沙盘,适才还自觉渺小的我,转眼间变得如此高大,就像变成了凌空俯视的天将。快速升至瓊楼最高处的人,难怪心态也容易膨胀。

2,登上山顶,眼底群峰罗布,烟霞飘逸。山风拂来,清心润肺。我本能地面向山坳的深林,狂呼猛吸,欲把五脏六腑的尘世之气全部更换成这里的清新之气。

清爽的山道很洁静,横卧缓坡的山寨,依山顺道,古朴而庞大。若不是导游遥指那高扬杏黄旗的寨门说,那就是张家寨,我会以为到来了水泊梁山。

老寨庞大,花木水榭,就算十世同堂,怕也不嫌拥挤。院坝倒是热闹,刀剑悬挂的擂台上,威立着几个白衫短打的彪汉;刀刃朝上扎搭起的高耸刀梯,寒光耀眼。一个肤色黢黑肌肉隆起的汉子正在挪攀。这玩命的架势煽动起满座的观众,纷纷起身扔出钱币。原来桃源中人也崇尚武功,古老山寨也难免阵阵铜臭。手捧米酒邀我们交杯相饮的迎客姑娘,却是那般温柔,这里存放的旧物,也都是离我们并不太远的织布机杼、弹棉弓、榨油作坊……它们被摆设在这里,是方便于向怀旧的人推销柜里的麻线圆口布鞋或手工湘绣,还有人问你要不要蛊药。所谓蛊药,是当地旧时待嫁姑娘自制的毒药,是姑娘婚后用来操控负情郎君的金箍咒。我心中暗自好笑,当今男人操控女人的最好蛊药是金钱。金钱的布施能使敌化友;金钱的纷争能使友反目。不要轻易说金钱不是万能的,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后半句: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这里还有湘西赶尸的图展,战死沙场的湘尸,在法师的驱使下列队归乡。你若不信,这里还有实证的图片。这些千古奥秘,就像超人一样费解。

在这里,最喜剧的是我亲历了“土家人”的婚礼。那是在登堂的高房里,两个彩女在堂中挥鎚击鼓,腰束的大红飘带随鼓点的节拍张扬飞舞,震耳的鼓声招宾引客。我们刚落座,相亲就开始了。十来个土家扮相的姑娘,手旋綉帽,就像城里的桑拿会所里,男人挑选小姐一样,她们开始用历练的眼神在游客堆里寻夫。我躲闪不及,被一个胖姑娘拉了出来,与另外十数对男女同时踏上了置于堂中的圆木盘。只够四脚踩踏的圆盘,双双搂抱在上,已经粘紧。脚跟刚立稳,圆盘又开始旋转,旋转中搂抱的俩人就像在拧螺帽,越快越紧。观众大声喝彩,击掌仰笑。胖姑娘却神态自若,唇吻我耳,轻声问:“高就何职?”我答:“无职。”又问:“从事何业?”我答:“无业。”她失望得就像真的即将嫁给一个贫雇农。旋盘完毕,她很勉强地背我去洞房。那比山洞还黑的洞房里,老式床沿坐着一个面巾罩头,浑身嫣红的姑娘,正在那里假装哭泣。胖姑娘放下我,马上为她充当起媒人,推我靠近。虽是游戏,我暗中也要瞎猜一番:她可漂亮?不会一揭面巾是妖怪?哭娘等烦了,干脆自揭盖头巾,露出一副并无泪痕的媚态。她要我先谢媒人,我只得扔给胖女人一张百元钞。新娘说不够。我又扔一张。惊喜的胖女人接着要我给小姐下聘礼,我扔给小姐两张,媒人又说不够。她俩互为说客,贪婪地看着我扔钱,有点像当年湘西土匪活剥肥猪。假戏真做到这个份,我愤而掷帽,撒腿就跑,二女拦腰抱扯,真的动手抢夺,气得我大声高叫:“抢新郎啰!”

奔出门外,见比我早逃出的郎官们都在那里笑骂:这是不是水浒里的祝家庄?要不,就是孙二娘开的人肉店。

古老的山寨,却隐藏了大都市都少见的荒唐。桃花源看来只配在少年的梦想中存在,一旦落地,即被异化。

3,导游指着对面山巅:“那就是天子峰。”

林荫道顺坡踅进绿影蔽日的深沟,又隐约牵向对面山顶。导游见我有些不愿走路,便劝我乘轿。沟头这时正好迎来了几个轿夫。撂在他们身后的轿椅,奇形怪状,全是用蜡黄竹杆捆扎的坐椅。

司机小李跑步上前问价。“每人五十。”他们甩出一个巴掌,凑近小李,小李转身向我,轿夫们顺势也朝我看过来,眼神却有些躲闪。我心里明白这是嫌我胖了,他们得打一下小算盘。这情景逗得我直乐。于是我也学着他们的模样,甩出一个巴掌却又翻了一下,他们看懂了我在加价翻倍,一下全拥来抢着抬我——山里人就这么直白。

晃悠在林径山道上,我打趣地问:“若遇西洋胖崽,你们咋办?”

“那我们可要按斤头说价,我们的肩头就是秤。”怕我不信,晃悠两下,还真掂出了我的真实重量,并说这是当年抬猪下山练就的本事。

他们一路山歌,真像抬了头大肥猪,比我坐轿的人还要欢喜。而且十分体贴,遇到要下陡坎的时候,把轿上的我前后掉了个方向,我头前脚后的倒躺在椅上,可以回望走过的峰麓。

下到半崖亭,他们一声吆喝,说的是要烧烟歇气。放下轿子后我才明白,他们开始推销土特产了。亭子里有一个卖手制卷烟的老人在低头制作。他这份手艺其实我很熟悉,在缺烟少酒的年代,我替我父亲制作过。我拿起桌面的一包成烟,见烟盒上印有“土匪”两字,不由夸道:好品牌。

“这烟抽了来劲,”抬我的轿夫也在夸。

我打诨地问:“赶鸦片烟如何?”

“莫听他们鬼吹,是朋友拿包去尝尝,或作个纪念。”声音从老者的头顶飘出。

他不愧是个老江湖。坐轿来这里赏景的人,哪会白尝!我买了两条递给了轿夫,没留作纪念,因为我不知纪念谁。起轿之前,我又见一个轿夫把两条烟悄悄塞回了老者的桌底。

山里人攒钱就像爬山一般艰难。汗流气喘的我迎风站在群峰之巅,鸟瞰峰起峰落远去的莽莽苍緑,像见到大海那样心旷神怡。金光洒满不尽林峰,像凉风中涌起一座座凝固的赤波緑浪,气势磅礴地奔来,远处横断山脉裸露的云母石崖折射的银光又像导航的天眼。我生怕导游打扰了我的感悟,阻止了她说什么远峰似圣母,近景似瑶池的讲解。

如此神奇的原始生态,它为什么非要像什么?它就是它自己,它就是它本身。

清风徐来,思绪万千。桃花源里的古人早已从苍莽的老林走出去了,而今倘若真能找寻到“不可为外人道”的洞中桃源,是里边的人想出来?还是外面的人想进去?乱世的桃花源,未必不是盛世的死水潭。世乱归乡,世盛进城,这是一般人的选择。假如把现在的我关进桃花源,在那和谐、安详、恬静的田园风光里,我会清心寡欲、超然净化,还是会孤独惆怅、空虚得发疯?见过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大约会视桃花源的生活如终身监禁。桃花源中人之所以知足常乐,是因为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们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息”,是一种封闭起来的丰衣足食,社会只要开放,人的“淳朴既异源”,就不可能再回到单纯而单调的生活。山里人不会为了保持质朴而甘心过清苦的生活;暴富的新贵也很难放弃舒适的生活去追求清贫中的纯朴。

当年的桃花源不时飘出这样的浑浊声音:“老板,与圣母峰合个影……”,“首长,那边庙里有个老和尚,想升官发财就……”我要追寻的梦中桃源如同飘散的朝雾,在风中连影儿都不见了,能见的只是幽幽森林边耸起的障眼高楼,联排别墅,蚕食着我少年梦中所剩无几的净土。

桃花源,我少年的梦已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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