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紫砂壶

2011-11-21

文学港 2011年3期
关键词:礼盒晶晶紫砂壶

俞 妍

紫砂壶

俞 妍

离吃饭还有足足两小时,这样的时光一个人待在哪里都觉得不舒服,不如去逛街。傅鸿这样想着,走出了单身公寓。

周末的天空仍旧灰蒙蒙的,太阳像蒙上一层翳,老是睁不开眼睛。自从跟“臭虫”分手后,傅鸿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不阴不阳。不过,她并不寂寞,一旦重新回到“单身贵族”后,三个死党像三条肥胖的大蚂蟥立刻叮住她白嫩的大腿。

那三个死党都是跟傅鸿从小玩大的。用马桶群的话来说,她们四个女人属于“光腚兄弟”。这样的说法太不文雅了,不过,形容她们的交往还是很恰当的。傅鸿已想不起最早是什么时候认识马桶群和萝卜花的,好像自己懵懂初开时就跟她们一起玩了。那时,大家还住在一个叫九十九间走马楼的老宅里。马桶群小名阿群,因为从小发胖,很没身材,大家都叫她“马桶群”。“萝卜花”姓罗,从小爱吃生萝卜,原来绰号叫“萝卜屁”。傅鸿还记得儿时的冬天,她们几个女孩子跳皮筋。大家都把小手藏在口袋里不敢伸出来,只有萝卜花举着个白森森的生萝卜咬着。等大家玩得正尽兴时,她突然打个响嗝,臭得女孩子们四处逃散,她却哈哈大笑。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渐渐长大的“萝卜屁”越来越漂亮,读书成绩也很好,还做了班长。这样的女孩子,再叫她“萝卜屁”有点说不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玩伴就改叫她“萝卜花”了。还有晶晶,是傅鸿读小学后认识的。晶晶跟傅鸿同班,从一年级开始就做傅鸿的跟屁虫,那时傅鸿做了班里的副班长,晶晶就老三老四地称傅鸿为“老傅”,别的同学也跟着叫。结果,傅鸿从八岁开始就成了“老傅”。

没有爱情的日子,有那些朋友来陪伴她,傅鸿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在单位里,也有一些年轻女孩整天“傅姐姐”“傅姐姐”围着她,常常拉着她一起去逛街,有时还暗地里向她倾诉一些儿女之事。但傅鸿觉得那种情意跟她们“四人帮”是无法相比的。傅鸿记得上个月的一件小事。那天,晶晶单位里迎接领导检查评比。公事完后,科长叫晶晶陪领导们吃饭,饭后唱KTV,这是最廉洁的任务了。晶晶陪了很多酒后,糊里糊涂地给马桶群发了一条短信:“我喝醉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向马桶群发了一条:“我失身了!”这一条短信,把马桶群吓了一大跳。喝醉事小,失身事大。马桶群立刻给晶晶打电话,但是连打十多个,都没有打通。马桶群只好报告其他两个死党,两个死党都说只知道晶晶今天去陪领导吃饭,不知道在哪个酒家,更不晓得在哪里“失身”。结果,三个人聚在傅鸿的单身公寓里讨论了半天。如果不是考虑到晶晶马上要结婚,她们差一点要报警了。接下来的故事,让大家哭笑不得。到了后半夜,晶晶总算打来了电话。原来她陪领导唱歌时,突然嗓子哑了,就发短信“我失声了”。该死的,把“失声”按成了“失身”。后来嘛,KTV里领导们的歌声震耳欲聋,当然听不到死党们打爆的电话声了……这个害死人的臭晶晶,做事真比马桶还臭!为了她,傅鸿没去见客户,马桶群老早关店门,萝卜花顾不上女儿咳嗽,大家全跑出来了……罚!当然要罚,最后大家决定罚晶晶给每人绣一幅十字绣,不管晶晶怎么求饶大家都不依。

想到这里,傅鸿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是,自己的心里为什么还是闷闷的呢,就像有黑乎乎的云块老是压着。“四人帮”常常一星期聚一次,喝茶,吃饭,泡吧,或者一起做面膜洗澡。但到大家散伙后,她心里的寂寞犹如压在石块底下的野草,搬掉石块后,它们就疯狂地生长。接下来,又是一星期做不完的工作。有人说,女孩子做外贸的看家本领是把客户“睡服”(说服)。傅鸿虽然从来没有为了生意,把自己彻底开放。但跟那些外国佬周旋却是每天的工作。有时候,当自己的纤纤玉手被一些又老又丑的外国佬紧紧握住时,傅鸿几乎要恶心。三个死党都说,傅鸿是她们的摇钱树,只要一摇她,金币就会叮当叮当落下来。实际上,她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钱其实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难赚。面对那些外国佬,她陪着笑脸绞尽脑汁跟他们周旋时,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旧社会卖笑不卖身的艺妓。所以,她心灵中时时堆积的阴霾,只有她自己能触摸到。有时,她眯着眼透过太阳光柱,看到半空中上下浮动的微尘,觉得那简直就是自己。

有一天,傅鸿跟着一个朋友去一位前辈家做客。那位前辈是做外贸的老江湖,与傅鸿同一属相,五十四了,还是单身。没见面前,傅鸿想,这样的女人身上应该不脱风尘气的。但是等傅鸿见了她,才发现那竟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瓜子脸,披肩发,眼角有浅浅的皱纹,脖子上的肉还没有耷拉下来。她的年龄完全可以做傅鸿的母亲,但气质上却要偏年轻近十岁。她很热情地招待傅鸿,傅鸿发现她端出来的点心和小菜,都是自己平时没怎么见过的。最让傅鸿难忘的是,她用一套很精巧的紫砂壶给他们泡茶。傅鸿平时不欣赏茶道,觉得那是一种很矫情的艺术。但那天在前辈家里,看见前辈很自然地为他们泡茶,她才感到这道流程里弥散出来一股特有的气息,一种平日少见的宁静。前辈端茶给她时,笑盈盈地说:“多喝这样的茶,能清心明目的。”傅鸿微笑着捧住,浅浅地抿了一口,果然感到舌尖有凉丝丝的快感滑过。再仔细回味时,满口带着淡淡的香甜和微苦。也许是前辈的话,也许是她用紫砂壶泡的玫瑰薄荷茶。那天回来时,傅鸿的心里滋生出从未有过的沉静,心灵这块布满尘埃的璞玉,似乎被彻底清洗了一回。虽然,她仍然感到一丝忧伤,却不像以前死党们散去后一桌子的狼藉,而是暖暖的满满的,一个人也不孤独。

傅鸿在茶亭路的一家店里买了一套紫砂壶。那家店是个陶坊,以出售陶瓷工艺品为主。傅鸿看中那套摆在角落里的赭红色紫砂壶后,店主很爽快地降价卖给她,因为那是这种款式的最后一套了。价格不贵,二百八十块,再加上一小包玫瑰薄荷茶叶,总共三百块。傅鸿没有再还一分价,就买了下来。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傅鸿基本上不还价,好像这东西是朋友似的,一还价就伤感情了。

现在傅鸿提着包装好的紫砂壶礼盒,走向“好客来”酒楼。这时离大家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来分钟。平时大家聚会,迟到早退很随便,但今天傅鸿不想再迟到。因为这次大家是为自己饯行,后天自己就要去香港参展了。还因为什么呢,傅鸿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提着紫砂壶礼盒,脑子里泛出那个前辈的面影。她恍恍惚惚地想,如果上天果真捉弄自己,这辈子不让自己再碰到一个倾心的男人,那么自己绝不能做一个软塌塌的老婆子,至少也要成为像前辈这样优雅沉静的女人。这样想着,傅鸿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挺拔了,走路时两片屁股也扭动得不放肆了,她似乎还听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如果遇到那些外国糟老头,他们大概也不会再用类人猿的手掌在她身上蠢蠢欲动了,他们只是敬畏地碰一下自己的玉手,然后喊一声:“哈罗!”

路在傅鸿的遐想中,越缩越短。傅鸿来到“好客来”酒楼小包厢时,马桶群突然从身后窜出来。马桶群这些年一直是这种大大咧咧的形象,剪着假小子头发,穿着肥腿的牛仔裤,时不时用手搂住你的肩膀,一副哥儿们的样子。傅鸿常常想,凭马桶群这种身材这份长相,大概也只能学男人腔了。要是学一下淑女样,那么她们其他三个,一定笑得把陈年老羹饭都要吐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变淑女了,娘娘的,这么冷的天也穿裙子,不冻得格格发抖呀……”马桶群见傅鸿穿了一条长裙,大呼小叫着。傅鸿轻笑着不理睬,自顾把紫砂壶礼盒放到餐桌上。“里面什么东西……是紫砂壶……快打开来看看。”马桶群凑过来,毛手毛脚地准备自己动手。傅鸿推开她的手,像给婴儿解襁褓似的解开包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礼盒盖子,一只紫砂壶和四只紫砂杯像燕子窠里的小家伙们慢慢睁开眼。

“老傅,这东西多少钞票?”马桶群拿起赭红色的紫砂壶,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很便宜的,连上茶叶才三百块。”傅鸿用手摩擦着其中一个茶杯,它太小了,简直像一朵花。“买这东西屁用,喝茶吗,娘娘的!”马桶群嘴巴一咧笑起来,她的几颗门牙爬了出来,亮晶晶的。“没什么,玩玩嘛……无聊了,看见这么精致的东西就买了……”傅鸿说着关上盒子,再仔细地包装好。嘴里虽这么说,可她无端觉得自己又喜欢了一层。

“娘娘的,那给我好了,我现在心里也痒酥酥的。”马桶群把手搭在傅鸿的肩上。傅鸿一听,愣了一下道:“你开玩笑呀,你也要这东西……哎,你这副样子就很好,如果端起紫砂壶喝茶,那大家都要笑死了!”傅鸿说着,若无其事地拎起礼盒放到角落去。等她回过身来,看到马桶群发亮的牙齿,突然感到坏事了。

“我就不能——哎哟,秀一下,娘娘的……就给我吧,反正你有的是钞票,再去买一套好了……”马桶群一把夺过礼盒,眨着眼得意地笑着。“不是我心疼钱,那家店里这种款式只有这么一套了……”傅鸿轻声说,虽然她脸上也浮起僵硬的笑。“好了,老傅,你气派大一点,不要再磨嘴皮子了……娘娘的,累不累呀!”

“娘娘的”是马桶群从小的口头禅,“累不累”则是她的关门词,这一点傅鸿穿开裆裤时就知道。当马桶群说到“累不累”这三个字时,不管你有多少理由,她都不会再开口了。马桶群固执起来,犹如茅厕里的一块顽石又硬又臭。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那你就拿着吧……”傅鸿说,她的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有点发不出声。是的,她不想再说了,她知道再说也没用。她突然感到很累,甚至有些后悔今天来这里参加聚餐,现在她的食欲一点都没有。“你的茶叶,还给你!”马桶群用她的胖手把薄荷茶叶抓出来,扔给傅鸿。“这个你也拿去吧,连茶壶都给你了,我留下茶叶还有什么用呢……”傅鸿感到自己的声音很无力。“那倒是的,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讨厌这种凉丝丝的茶叶,蛇爬进嘴里一样……娘娘的,要是卖掉倒也值几个铜钿……你不要,我可以送别人的,哈哈哈……”马桶群乐呵呵地重新把茶叶塞到礼盒里,因为塞得不好,礼盒像个快要临盆的孕妇,傅鸿看了心里特别难受。

这时,萝卜花和晶晶也来了。大家开始吩咐服务员上菜。

今天的菜点得不错,有傅鸿喜欢吃的冻鹅肝,熏腊肠,酸菜鱼。可是傅鸿除了喝姜茶,基本上不拨动她的筷子,好像那些菜里都扎满了刺。晶晶开始说她们新来的那个女副总,那个女副总脸长得像条鲳扁鱼,但走起路来总是踮着脚尖,看着叫人恶心。接着,萝卜花说她四岁的女儿,上幼儿园快一学期了,可是天天去幼儿园天天哭,还一边咳嗽,这种生离死别的样子真让她受不了。萝卜花还没说完,马桶群气呼呼地骂起他老公,昨天晚上因为家里断电了,居然被人混进了两张假钞。“这个猪头,要不是当时他老娘在旁边……娘娘的,老子真想扁他一顿……”马桶群说完,撩起手臂举起高脚酒杯,猛地往喉咙里倒,然后又夹了一大块鸭肉,直往嘴里塞。

“老傅,你怎么不吃?”晶晶眯着眼睛问。“没什么……”傅鸿说着,哼一下,夹起一块鹅肝放到嘴里。可能咬得太匆忙了,连同腮旁的肉都咬进去了。那狠狠的一下,痛得她的眼泪水都快出来了。就在这时,马桶群拉动了椅子往她身上一靠,又用酒杯碰了她一下,轻声道:“咋啦,那套紫砂壶给我,你肉痛死了。这么肉痛,我付你三百块,就算向你买好了……娘娘的,你也忒小气了吧!”傅鸿听着,没有回应,她挖了马桶群一眼,把酒杯里的酒全部灌进喉咙。

后来的事情,傅鸿有些模糊了,她只感到这是她们“四人帮”聚餐中最煎熬的一次。散席的时候,她照常付出了分子钱。晶晶却在她耳边嘀咕:“上次不是说好今天马桶群请客吗,怎么又是AA制呀……”她在心中哼笑了一下,懒得理会那么多了。

回单身公寓时,傅鸿的头很痛,不过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完全喝醉。本来她跟母亲说好,今晚回老家住的。可是当那套紫砂壶被马桶群抢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今天她又不能回老家了。高兴的时候回老家,郁闷的时候回单身公寓,这是她近年来给自己定下的规矩。父母只生她一个女孩儿,现在他们也慢慢老了。两个老人每天要面对一个三十来岁的大龄女儿,傅鸿明白这是一种折磨。

洗完澡后,酒已醒了大半,头不像原来那么胀痛了,而胸口还堵得慌。傅鸿跟母亲打电话时,已经十点半了。电话铃只响了一下,母亲就接起了话筒。母亲说,她知道这么晚,傅鸿一定不回家了,她劝傅鸿早点休息。电话那头还传来父亲的叹息声,傅鸿心里又难受了一下。父母又等了她半夜,但她还是没有回去。

挂下电话的那一刻,她很想哭,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母。而此刻,她又特别想对母亲说今天的事:她被马桶群硬要走了那套紫砂壶。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时她才七八岁,有一回,上海来的表舅舅送给她一架很漂亮的玩具钢琴,马桶群看见了硬把她借走。第二天归还她时,崭新的玩具钢琴居然少了两个白键。傅鸿为这事,伤心地哭了大半夜。后来母亲说,愿意跟朋友玩,就不要哭;如果吃亏了要心疼,选朋友时就要长点眼睛。可是,傅鸿并没有明白母亲的话,不到三天又跟马桶群和好了。

傅鸿翻看儿时的相册,嘴角抽动着。有很多照片都是她跟萝卜花、马桶群三人的合影,还有几张是她跟马桶群的合影。那些照片勾起的往事足够她回忆一个晚上。可以这么说,自己仿佛不是独自长大的,而是跟萝卜花、马桶群她们在同一条藤蔓上缠绕着长大的。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那个时,也是马桶群为她掩护的。在学校的女厕所里,马桶群脱下自己的长裤给她穿上,而马桶群自己只穿一条棉毛裤,那条棉毛裤是她哥哥的运动裤,前面的拉链坏了,大前门一直敞开着……她又想起读初一时她们去郊游,她在湖边戏水,不小心翻着跟头掉到湖中,也是马桶群扑入湖中把她救起来的,而那时马桶群自己刚刚学会游泳……还有,为了给她介绍男友,马桶群更是义不容辞奋不顾身。特别是以前她跟“臭虫”哭闹时,哪一回不是马桶群开着她的破车,三更半夜来替她“摆平”的……可是,傅鸿的心里还是很难受。她仿佛一个棋手,独自摆开一盘棋,手里分别捏着白子和黑子,互相围攻,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偏向哪一方。

萝卜花来电话了。萝卜花来电话时,已近午夜。“我就知道你今晚睡不着了……”萝卜花说完这一句,傅鸿的鼻子猛然一酸。“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不开心?”萝卜花在电话那头轻声问道,傅鸿的泪终于全涌出来了。也许,只有萝卜花才明白自己的心。傅鸿握着电话筒有些泣不成声,电话那头沉默着。但她知道萝卜花一直会默默倾听自己的啜泣。这些年来,每当自己最无助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只有萝卜花为她擦拭眼角的泪。如果说,其他两个死党都快乐地跟自己一起疯狂,那么萝卜花却常常陪着自己悲伤。

“我过来吧……”过了好久,萝卜花才在电话那头说出这样一句话,这话好像她酝酿了大半天才说出来的。“不用了,没关系……”傅鸿哽咽着。虽然她很希望萝卜花能在五分钟内出现在眼前,但她头脑还尚存一点理智。萝卜花继续沉默,只从话筒那端传来很轻微的呼吸声。有很多时候,傅鸿幻觉萝卜花就是自己的同胞姐妹。从十来岁开始,傅鸿就在潜意识中依赖萝卜花。学校里,萝卜花是班长,自己是“老傅”,班里大小事务,基本上由萝卜花拿主意。在家里,邻居的小伙伴也听萝卜花的安排调配。萝卜花从来不像马桶群那样咋咋呼呼气焰嚣张,她始终温声细语;但奇怪的是,很多难题在马桶群的快刀利剑中解决不了,却在萝卜花的毛毛细雨中迎刃而解。傅鸿有时静下心回忆自己的成长过程,发现萝卜花总是在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

傅鸿在长时间的啜泣后,向萝卜花讲了紫砂壶的事。不触动还好,谁知一开口,委屈和愤懑就止不住了。傅鸿说着说着,还连带上小时候的“玩具钢琴”事件。两件事情一比较,傅鸿气呼呼地说马桶群实在太自私太过分了,她甚至怀疑这样的人再做朋友有何意义。傅鸿滔滔江水般血泪控诉,说到后半部分,她又和着泪水倾诉自己的不容易。是的,她是多么不容易——跟“臭虫”拍拖了六年最终分手;死党们有老公有孩子,只有她孤苦伶仃做了“剩女”;这两年,一个人买车买房拼命工作攒钱;为了不同流合污,绞尽脑汁跟客户周旋……“马桶群说我有的是钱,对什么都无所谓,可是她想过没有,这些年我容易吗,这些年我幸福吗……连我好不容易喜欢的一套紫砂壶都不放过,她太过分了!”

傅鸿控诉完这些,像跑完马拉松一样气喘吁吁。电话那头,萝卜花依旧沉默。好长一会儿,萝卜花才说:“要不,我明天替你要回来吧,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傅鸿愣了一下,举着电话说:“你什么意思呀……”她的心窝突然感到一丝疼痛,自己像被什么捅了一下。“是的,我是很肉痛,很后悔,你明天给我要回来……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给她呀!”她控制不住自己,哇啦哇啦地叫嚷着,重重地搁下电话。

他们乘坐的班机定在星期日晚上八点,老总说他们可以下午四点钟出发。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傅鸿在老家的房间里整理衣物。其实,那些衣服母亲早帮她整理好了。不过,傅鸿从网上看到香港近几天特别温暖,她又添置了几件春装。

午后的阳光,蝴蝶般从窗棂里飞进来,在粉红色的床单上留下橙色的影子。电脑里播放着一连串老歌,傅鸿留神听时,刚好播放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带着淡淡的忧伤。傅鸿突然想,如果不出差,这样的时刻应该最适合煮一壶水,用紫砂壶泡一杯薄荷茶,然后独自斜着沙发里,静静地想一些事。可是再过两个半小时,就要出发坐飞机去香港参展了,一星期后回来,一天都不休息,又马不停蹄上班。更可笑的是,自己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紫砂壶,居然被人拿走,现在就是有闲暇时光,也无法做想象中的雅事,只能任冬日难得的阳光白白溜走了。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罗大佑的歌声从电脑里源源不断流出来。傅鸿的精神有些恍惚,十七八年前,她和萝卜花、马桶群她们在小学毕业那天,也是唱罗大佑的歌。当时流行的,还有《童年》和《恋曲1990》。那个初夏的黄昏,她们三个死党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坐在学校旧礼堂后的小山坡上。大家望着西天一点点落下去的夕阳,胡乱哼唱着。那时,大家身上都是臭汗,心里也没有忧伤。当班主任老师赶来叫她们快回家时,她们拍拍屁股,捉掉黏在花裙子上的狗尾草,蹦跳着一起回家了。

那是多么无忧的童年时光哟。如今大家仍常在一起疯玩,但是无忧无猜已经不再,无非是制造一种气氛排遣寂寞罢了。傅鸿突然想起,去年年底的某一天,她们“四人帮”聚餐。吃饭的时候,大家把自己的年收入都说出来。自己报了二十万,萝卜花报了十五万,马桶群报了十二万,只有晶晶报了六万。散伙的时候,傅鸿开着车送晶晶回家。晶晶情绪低落,傅鸿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很没趣,整天跟着你们一起吃吃喝喝,浪费钱呀……难道在家里饿着肚子吗……”这之后的几个月,晶晶没有再参加她们的活动。但后来不知怎的,又加入了她们的团体。想起这些,傅鸿感到自己整个人空荡荡的。

这样磨磨蹭蹭,一个行李包又整理了好一会儿。到两点左右时,萝卜花来了。萝卜花结婚后,每逢双休日,总是赖在娘家。

“你还没有走呀,我还以为你出发了呢……”萝卜花笑嘻嘻着说。傅鸿看到萝卜花手中提着熟悉的礼盒,心里猛抽一下,立刻低下头。“这几天,香港气温很高,你要带几件春装,穿棉袄要热死人的。”傅鸿这才抬起头,她看见萝卜花今天穿了一件碎花棉袄,感觉有点陌生。

“你真的把紫砂壶要回来了……”傅鸿说,她努力让自己的嘴角咧开来。“我也只是说说而已,现在想想,我哪有时间用紫砂壶泡茶喝呀。”但不知怎的,傅鸿的脸像患了面瘫似的,她只好继续低头拨弄各类证件。“其实,阿群也没什么用处。今天早上我到她那里时,她说本来打算晚上把这东西送过来,后来想想你四点钟就要出门,她就让我先带过来。”萝卜花把礼盒放在茶几上,然后倚着门。傅鸿想,她怎么不像以前那样坐到床上来呀。

“她也不要这东西了……”傅鸿说,但话一出口,她就感到自己说错了。“她哪要这东西呀,她说我这么个粗人,端着这么小的茶杯,都感到手累……”萝卜花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那声音也许因为模仿马桶群的缘故,听来很不自然的。傅鸿总算挤出一丝笑,但她感到自己的嘴角麻麻的。

这时,萝卜花不再开口,傅鸿也感到没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萝卜花翻看了一下手机说,她要回去了,她女儿吃中药的时间到了,这两天女儿的哮喘病又发作了,就配了几帖中药。“你说,这次我给你囡囡带一些什么玩具好呢?”傅鸿抬头问。“不用了,小家伙的玩具太多了,全都给她弄破,你还是不要浪费钱了……”萝卜花微笑着后退一步。一柱阳光突然射进来,傅鸿眯着眼,恍恍惚惚地想,萝卜花平时从来不说浪费钱这样的话呀。

傅鸿不由得也客套起来,对着萝卜花的背影说:“慢走哟……”萝卜花回过身来摆摆手,傅鸿觉得那个手势那么虚晃,仿佛是陌生人做出来的。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收起它美丽的影子,电脑里的罗大佑也停止了他的真诚歌唱。那个礼盒就摆在茶几上,傅鸿呆呆地盯着礼盒好一会儿,才慢慢打开,一层层解开红绸带,把紫砂壶和紫砂杯一个个掏出来。她把这些东西清洗了一遍,又用电水壶烧开了水。她一边在脑海里回忆那个前辈泡茶的流程,一边笨手笨脚地照做着。“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她嘴里默念着,这是她刚刚从一本茶经里看到的词。她将电水壶高高提起,沸水沿着壶壁直泻而下,壶内茶叶随着水浪轻轻翻滚。“祥龙行雨,凤凰点头……”她又将茶汤均匀地来回巡斟。她努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沉浸到这个貌似优雅的过程中去。“接下来是什么了……”她问自己。滚烫的茶水在紫砂杯里冒着烟气,一下子迷住了她的眼镜。烟雾袅袅中,傅鸿感到迷住的似乎还有自己的心,这个时候,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去想,她这样告诫自己,只想象自己无比优雅,飘飘浮浮好似来到仙境……她端起一只杯子凑到鼻尖,想尝一尝茶的味道……

手机响了,这个该死的手机响了。老总打来电话。老总说,他们要提早一个半小时出发了,因为有一个华裔客户刚好也坐他们的航班,他们还要先去省城的某个宾馆接他呢。“小傅,你都准备好了吧,那好,十分钟后我们来你家东边的马路接你……”

老总说完就挂下电话。傅鸿的脑子就在那一刻清醒过来,她站起身朝楼下叫道:“妈,我马上要走了,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她急急忙忙换衣服。母亲上楼来了。“不是说要到四点钟吗,怎么提早了呀……”母亲帮她推动那个行李箱。“妈,你不要弄行李,我自己会搬,你帮我把这些收起来……”傅鸿急急地换了衣服又套上高跟鞋。“这怎么回事呀,你这丫头,怎么玩这个东西……哦哟,这紫砂壶漏水了,茶几上全湿了呀……”母亲叫嚷着。傅鸿一回身,拿起紫砂壶,果然发现玻璃茶几上像浮着一条小河……

责编 晓 骏

猜你喜欢

礼盒晶晶紫砂壶
养护紫砂壶,坚持最重要
养护紫砂壶,坚持最重要
礼盒
炎热的夏天
The Impact of Dignity on Design Behavior
红樱绿茶两相欢
礼盒
邵晶晶设计作品
购买紫砂壶4忌
购买紫砂壶忌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