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世间已无华佗(外一题)

2011-11-21徐海蛟

文学港 2011年3期
关键词:金圣叹华佗曹操

徐海蛟

世间已无华佗(外一题)

徐海蛟

华佗是个读书人,在那个年代,读书是年青人最美好的抱负。但命运喜欢跟人开玩笑,最终他成了一位医生。

华佗读书,也研究医学,他通晓养生之道。那时,华佗是少数看起来永葆青春的人,他的年龄在他神奇的医术远播前,已经成为一个令人费解的秘密。好多年后,那些跟华佗年龄相仿的人再次遇见他,都会心生感叹,他们已经须发皆白,行将就木,华佗却依然保有中年人的体格和面貌。又过了好些年,很多牙牙学语的小孩都已长大成人,华佗还是原先的样子,丝毫不显老。他的年龄是令人费解的,有人说华佗快一百岁了,有人说他已经过了一百岁了。

更为传奇的是华佗的医术。那么多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渐渐服帖,手到病除了。华佗治病,并非根据某一处病变,他关注的是整个身体状况,他的治疗富有远见,常常给出病情的未来走势。县吏尹世得了一种怪病:四肢发热,口干舌燥,听到人的说话声就心烦气躁。找到华佗后,华佗并未给他开药,而是平静地告诉他家人:做一餐热腾腾的饭给他吃吧。若出了汗,就能痊愈;不出汗的话,三天后就要死。家人立即做了热饭给尹世吃,但吃完后,未见出汗。三天后,尹世果然死去了。

有个叫顿子献的得了病,自觉已治好了。他请华佗诊脉,华佗说:你的身体表面上看起来康复了,其实还很虚弱,没有完全恢复。所以你不能过度疲劳,尤其不能行房事,否则将会猝死。顿子献并不完全相信华佗的话,觉得这话多少有点耸人听闻。没听说过行个房事会让人猝死的。华佗交代之后第二天,妻子听说他病已痊愈,从一百多里外赶来探望顿子献。当晚两人就禁不住缠绵了一把。隔三天,顿子献旧病复发,一命呜呼了。更传奇的是他的死法也和华佗描述的一模一样,华佗说他临死时会把舌头吐出好几寸长,果然如此。

有一位郡守得了病。华佗未开一剂药,心里已有了治疗方案:只要令他大怒一次,病情就能痊愈。于是他收了郡守大把大把的财物,却不肯给他治病。几日后,留下一封大骂郡守的信,自己扬长而去。信是这么写的:

你平日作恶多端,得病是活该。我并不是治不好你的病,只是不想治。至于你的那点报酬,我也是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

这么一来,郡守气得半死,一连吐了好几升黑血。

郡守令属下去捉拿华佗,他咬牙切齿,一定要剁了这个庸医才解心头的恨。

后来幸亏家里知道内情的人出来阻拦。他一脸不解,连呼奇怪,世上还有这么个治病的方式。但方式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他的病几天后就痊愈了。

华佗的声名开始远播,像风一样,像动人的故事一样。

名声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它成就一个人,也覆灭一个人。

华佗的厄运就是和他的好名声一道逐日滋长起来的。

当时,丞相曹操听说了华佗的名声,于是派人请他来治病。曹操的头痛病历来已久,他得的是偏头痛,偏头痛是一种女人的病。但曹操偏偏就得上了,确实,曹操之所以成为曹操,他是有理由得这样一款病的。

曹操的头痛病隔三岔五发作一回,每回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华佗来了,用银针在他胸腔和腹部间扎一针。不出半个时辰,曹操的头痛病就平息了。

曹操问华佗这个病如何根治,华佗每次都说:你的病由来已久,不是一天两天可治好的。曹操无法明白这是实情还是华佗不肯为他根治。

后来曹操做了魏国君主,他的头痛病并不因此减轻。于是华佗被请进了宫中,成了曹操的私人医生。其实,华佗并不喜欢这个差使,也不喜欢入宫。他是个读书人,他也有过仕途的梦想,但他觉得读书人应该靠自己的政治才华谋得一官半职,也应该靠自己的政治才华运筹帷幄,一展抱负。不是像现在这样,仅是给曹操看看头痛病,这并非大丈夫的归宿。当初他进宫来也实在是君命难违,有苦说不出来。于是没多久,他就厌倦了宫廷里了无生趣的生活。你看他每天做的事情只是往曹操的寝宫跑一趟,给他例行检查一番,要是他的头痛病犯了就给他扎一针,然后返回自己的寝宫,然后吃饭,睡觉,等着第二天重复上一天的生活。

好不容易挨了几个月,他就厌倦了曹操私人医生这么一个差使。他想请假,请假得找个恰当的理由,他的雇主是曹操,理由更得四平八稳:他说离家已有数月,现在很是牵挂妻儿老少,就请曹操放他几天假。这么着华佗才得以脱身回家,一回到家,小家的温暖和自在的生活,益发让他心生归意了。他将回去继续为曹操当私人医生的事抛到脑后了。

而这段时间曹操烦心事不断。关羽败走麦城,最后曹操痛下杀手,心里却一直不能释怀。他的头痛病不出几日又犯了,他即刻写信给华佗,托人连夜送去。华佗收到信后,并没有回复。

事情闹得有点尴尬了,几乎没有人可以对曹操的来信置之不理。

曹操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不快。但他强忍着,又去了一封信。这回华佗回信了,他说自己的爱妻身体不适,需要人照顾,实在抽身不了。其实华佗知道曹操惹不得的,但他还是自信于自己的医术,只要曹操的偏头痛还未痊愈,他就不至于把自己给杀了。

曹操心里的不快变作了九分。他派了两个大臣以及当地的好几个地方官一起到华佗家去。他交代如果华佗妻子真的生病卧床,那就带份礼品探望一下,再准他几日假。如果一切是假的,那就直接将他捉来,打入大牢。

不幸的事发生了,华佗并没有这样的心计,一大群官员走进他们家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在院子里劳作,他们进来后,她还沏茶让座,这怎么也不该是一个病人的样子。悲剧就是这样的,它要跟上了谁,那么逃也逃不掉了,何况这是人为的悲剧呢?

华佗成了阶下囚。其实那会儿,华佗心里还是有些幻想的。他觉得他不至于就这样没落了,毕竟曹操还用得着他,毕竟他有旷世的医术,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的医术,想起也许关键时刻它能救了自己。

但他不了解曹操,他低估了曹操。

曹操对待人与物的态度是这样的:与其远观,与其无法为自己所用,不如痛痛快快一毁了之。其实这时候的华佗已成了曹操手心里一件珍贵的器物。当然在他看来这个器物有点鸡肋的味道,因了华佗的一次次不识抬举,这个器物已没有实际价值了,至少这个实际价值在他那里显示不出来的。有一天,头痛病又一次袭来,汹涌而刁钻,曹操对下属说:“把那个华佗给了结了吧。”当然,他这个突然的决定多少有点赌气和无奈的意味。

就有个大臣站出来为华佗求情,说华佗是神医啊,恐怕不能轻易杀掉,这个人留着日后会有用的。曹操一听这话就来气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在朝堂上骂开了:“像这么个不识好歹的鼠辈,我就不相信泱泱魏国会找不出一个来。我的头痛病这么多年了,他也来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止个痛,找个托词,我看他是想以此要挟我。这回,三番五次请他,他却躲着不肯出来了,你说留着这种人到底有什么用?”

没有人回答曹丞相的话。

华佗在劫难逃。

当华佗知道这个结局后,首先想到的不是生命即将完结,也不是妻子儿女将如何生活。他想到的是自己研修的养生之学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传递下去。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总结和回忆,将自己的行医经历和养生之学写成了一本专著——《青囊书》。这些日子,他的怀里天天都揣着这样一本书,他想在一个合适时间送给一个合适的人,好让这本书在世间留传下去。直到临刑前一天,他都没有遇到可以传授毕生绝迹的人。他慌了,就将《青囊书》交给了一个狱吏,期望能够让自己的研究成果保存下来。他才能放下心,即便赴死。

但华佗没有想到,那个狱吏拿到《青囊书》后,接连好几夜睡不着,他老是梦见自己被告密,被打成华佗同党,然后曹操要治他的罪。于是他趁一个夜深人静时刻,独自跑到院子里将那本书给烧了,一切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从此,世上再无神医。

若干年后,曹操也知道自己低估了华佗。当他最心爱的小儿子曹冲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高烧不止,而他身旁的一群庸医却一筹莫展。曹操想起了华佗,多少次,他在心里说,如果有华佗,冲儿的病一定不会这个样子。但世间已无华佗,年仅十几岁的天才少年曹冲,这个曹操最为宠爱的小儿子过早地夭折了。

华佗的离开,也让其他一些人的生命为之改变。

有个叫李成的军官,患了一种咳嗽的怪病,咳起来不分日夜,且常伴有脓血。他把病情告诉给华佗,华佗说他的病根在肠里,咳嗽时吐出的脓并不是从肺里来的。华佗说我给你两钱药粉,你吃完后,会吐出两升脓血,一个月后你的身体就会大有起色了。如果好好调养,一年后你就能康复。但十八年后,这个病还将发作一次,我会另外再给你两钱药粉的,你一定记得密封藏好,十八年后,还会用得着。李成回家后,按华佗的吩咐用药,一年后,他康复了。但事不凑巧,大概过了五年的样子,李成有一位同房亲戚也得了这个怪病,咳嗽不止,常有脓血吐出……那亲戚就来找李成,他跟李成说,你现在身体无恙,干脆先将华佗给的药粉让我服了吧,而且离你的病复发的时间还早,过些时候再找华佗求两钱药不就得了。李成想想也是,就将这药给他亲戚服用了,他亲戚的病果然好了。

隔些时日,李成想起去一趟华佗家,问他再求两钱药。于是他早早上路,赶了整整一天。下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华佗家乡谯县的县城。当时,李成正想循路走去,就看到一队官兵乱哄哄地押着一个人出来。小县城顿时哄动了,路人纷纷止步,惊讶地注视着被官兵押走的那个人,那不是华佗吗?这个小城,这个国家最传奇最负有名望的医生。今天怎么了?朝廷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位医术高明的神医?没了华佗,我们找谁看病?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华佗最后一次离开谯县,从此他未曾回来。

李成也万万没想到,他只是惊诧,华佗怎么会被抓,他只是替华佗难过。这么一想他反倒将自己的病给淡忘了,华佗说他的病十八年后还会发作。即便应验,那也还有十几年时间啊。再说现在这样的时刻,我怎么好意思向他要什么药呢?李成和华佗擦肩而过了,但他永远不会想到十八年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华佗了。他只能在病魔无尽的折磨中,挨过最后几个月无望的时光。

如果他能预见这一切,那个傍晚,他就是使出半条命也会求官兵,让华佗给他两钱救命的药。但命运是不可预见的,在李成一生的最后时光里,除了绝望的咳嗽,他想到最多的就是那个下午,在谯县的大街上,他和全身捆绑的华佗擦肩而过的一幕。那一幕像悲怆的黑白电影,每一次回放都让他相信他正和自己的命失之交臂。李成死去的时刻,距离自己四十岁的生日还差一天。

天下才子,唯先生一个

把时针往回拨三百多年,正是清初顺治年间,让我们一起走入苏州憩桥巷。小巷幽深曲折,像所有南方的巷子,充斥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日常中藏着些许生活的韵味。一大早,整条巷子就被小商贩的吆喝声唤醒了。行人脚步杂沓,匆匆忙忙的,定然是生意人和过客;脸上带着些闲适和安定的,则是当地人。一夜的睡眠赶走了人们脸上的疲倦和慵懒,大家的脸上写着些小百姓特有的生活印记。你如果没有急事,我建议你在这条巷子里慢慢踱过去,从巷子这头,走过那些普通门楼,走到巷子那头。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会碰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常常着一袭青色的长衫,消瘦高挑,目光深邃。看人的时候,他的头总是微微向左侧着,颧骨突出的脸上,写着一些不屑,写着一些玩世不恭,这个人是金圣叹。当时的金圣叹并未如现在这么出名。

他像所有人那样,在这条巷子里柴米油盐,以度过波澜不惊的时日。他像那些平常的男人,并不终日远游,常回家,又不拘泥于家室的方寸之地。他高兴的时候,会哼着小曲,从巷子里走过,到肉摊上去买回两斤猪肉一壶黄酒。他不高兴时候,会躲进自己的书房,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写一大篇文章,仿佛那都是他心里绵长的怨气。你会常常看见这个人,看见他站在巷子口,大声地和人争论一首诗一本古老的典籍,看见他侧着头,充满质疑地听别人滔滔不绝,脸上是洞悉一切的表情,看见他脚步匆忙地从巷子里穿过。

常会有人找到这条巷子里来,当然都是些求教的书生和闲散的文人。来人会带来一叠旧书几篇诗文,也会随手从囊中取出一壶酒,大家知道先生好酒,这见面礼是不能不带的。推门进去,常可看见金圣叹在自家院子里和人边聊文章边喝酒。

金圣叹嗜酒是成了名的,白天里的先生是格外闲暇的人,常常提一壶酒,到水边树下,慢慢喝。杭州的一个才子赵声伯到苏州探望旧友,正好遇到金圣叹与一帮文友在喝酒,便也加入进去,后来赵声伯是这样回忆那次和金圣叹的偶遇的:“彻三四夜而不醉,诙谐曼谑,座客从之,略无厌倦。偶有倦睡者,辄以新言醒之。不事生产,不修巾幅,仙仙然有出尘之致。”他喝酒整整喝了几天几夜,却了无醉意,这样的人用现在的话说是:见过能喝的,没见过这么能喝的。当然那个场面一定很有意思,他的言语和智慧,一定有如相声演员和说书艺术人那样精彩,这样的精彩高潮迭起,让众人皆不迷糊。

当然他更像我们能够想起的那些才华横溢飞扬跋扈的才子。某一天早晨,金圣叹穿过小巷,到茶馆饮茶,见邻桌有几位秀才模样的人对对子,一胖秀才出对:

母鸡下蛋,谷多谷多,只有一个;

众人连声叫好,一瘦秀才拿起酒杯应答:

小鸟上树,酒醉酒醉,并无半杯。

大家拍案齐赞,说不愧为教授也,原来瘦秀才是当地颇有些小名气的老师。只见他又指着盘中一个饼,说:“我也出一联,你们对对。”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得,他指着桌上一盘点心,缓缓吟道:上素月公饼。

这“上素”是“尚书”谐音,却又暗含是“素料”制作的月饼,确实是很刁的上联,人群一阵轻微骚动,竟无人对得出。

其时,金圣叹手里正捉起一块云片糕,刚欲送入口中。他顿住了,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接了下去:中糖云片糕。

这“中糖”是云片糕里的一种佐料,也应了“中堂”官名,而“云片糕”正好对“月公饼”,贴切至极,像灰姑娘的脚找到了那只掉落的水晶鞋,像一把古琴遇见了一双巧手。

尽管他的声音不响,但大家还是一下子就被这样的巧智给震惊了。转身望去,才看见金圣叹正坐在茶馆的一抹晨曦里。

瘦秀才有些脸面上挂不住,尴尬像晨光一样,很是晃眼。他说:“看来先生也是高手,小可冒昧,再请先生对一对。”这个请求有两层用意,一是为自己找个台阶,慢慢跨下去;再一个是希望能难住这个金圣叹,这样好歹挽回些颜面。于是他指着桌上油灯,出了上联:

油蘸蜡烛,烛内一心,心中有火。

先生当即就有了答案,他指着头顶的灯笼说:纸糊灯笼,笼边多眼,眼里无珠。当然这“眼里无珠”特别有深意了。

瘦秀才不得不口中呐呐,佩服得五体投地。最后,他执意把那次早茶的钱给金圣叹付了。

金圣叹的院子里有一片芭蕉树,这是先生喜爱的一种植物,原先他的院中种植的是海棠和紫荆,后被他拔去好几棵,将位置腾出,种了这一片芭蕉。他喜欢芭蕉阔的叶,铺展着一片大的生机,这样奔放的生命让他感动,当然他种芭蕉更大的原因还在于雨落芭蕉的意韵,他喜欢看大的雨点从容地落到阔大的芭蕉叶上,也喜欢听小雨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声响,因了院中芭蕉,青灯黄卷相伴的夜晚,突然就有了些听雨的氛围和心绪。当然晴日里,太阳会把自己的剪影投在庭院里,庭院里就会有斑驳的光阴流转,使人想起蒋捷的诗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先生是个桀骜不驯,狂放不羁的人。十岁那年,入读私塾,那些圣贤书让他很是头大,满纸礼义廉耻,让他常常在课堂上昏昏睡去,他有过好些次逃学的记录,为此他的手心和屁股没少挨老师的打。但他并非不是好学之人,只是他喜欢读的都是当时人们眼中的闲杂读物:诸如《水浒》、《三国》、《西厢》、《西游》之类。

这大致可以看成他“不务正业”的开始,他是个读书人,读书对他来说是一件更为纯粹的事,少了更多功利。他喜欢没有羁绊的人生,也喜欢没有羁绊地读书,他自负于自己的才华,却又厌恶科举的陈腐和古板。书并不是敲门砖,学问也不是钻营的资本。一切皆因了读书本身的乐趣,因了思想和有知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在年少的时候,乡邻们也催促金圣叹参加过乡试。当时考题为“西子来矣”,题意要求以越国西施出使吴国的史实为材料,给予评说。面对试题,金圣叹略一沉思,便铺开纸写了一首小诗:“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至于对文章中的七规定八要求,他一概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主考大概从未见过这么游戏人生的愣头小儿,不过这个考官多少还是有些幽默感的,他在金圣叹的卷子上留了八个字:“秀才去矣!秀才去矣!”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回应了。

先生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说:天下才子,唯我一人。

先生是个率真的人,遇不快的事,必吐之而后快;遇不公平的事,定会上前问个究竟,他不屑于权贵,不囿于钱财。有一次,一位朋友手头紧,无计可施之间,又想到了金圣叹,可他前几日刚问先生借了一笔钱,所以来了后,顾左右而言他,口中一直拐弯抹角,羞于切入正题。金圣叹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人,一把将他拉进内室,悄悄问:这次要多少啊?那人才不好意思地伸出几根手指。他二话没说,旋即翻箱倒柜取来银子,塞到朋友口袋里:“这些应该够了吧?如果不是赶着去还债,我们先喝一盅吧。”

因了这样的一切,先生成了那个时代狂悖的符号。那是个怎样的时代?三百九十年前,金圣叹出生在明朝,等他活到壮年时候,朝代更替,金圣叹的心里不可能没有前朝遗民的悲凉,尤其目睹清政府的种种腐败和专制后,这样的悲凉就更无枝可依了。

他身处江南古城苏州一隅,外表玩世不恭,那也只是个表象。在政治空气日益紧张的社会里,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一种与世界和解的姿态。当时,大清帝国的统治才开始不久,帝国大厦还没有根深蒂固,风雨不侵。高层有着无比敏感的神经,他们的触角伸到辽阔国土的大江南北,江南士子云集的苏杭一带,人们的意识形态和言论,更是帝国统治者关注的。尤其是那些前朝文人,他们的一篇文章,一首诗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在这样的时候,金圣叹改写文学评论了,这也是他不断调试后为内心找到的一条相对恰当的道路,当写作成为一种如履薄冰的事业,文人们不得不考虑一条相对平坦的路子。评论给了金圣叹一个进退自如的机会,那些闲杂的书,那些无伤大雅的书,他一次次读,一次次找到会心的回应,然后他的笔在前人的文字之后,自由行走,游刃有余。他激扬文字,声东击西,嬉笑怒骂,歌哭舞蹈。这样他的心才在逐行的文字里面找到了一片舒展的天空,这样它才可以深呼吸,深深地呼吸。

但不管他藏多深,不管他找到的文字道路有多少平坦,其实对于一个行为乖张而又从不会对自己说“做人要低调”这样的话的人,在那个举国上下竭力摒弃个性的年代,他的生命还是在刀尖舞蹈,充满凶险。除了文字,金圣叹同样酷爱星象和易学,也热爱参禅和悟道。显然像他这样具有大智慧的人,希望更好地看透自己的人生。当然他不会不知道,一个人的才华,在对的年代里,顶多会招致别人妒忌;在不对的年代里,带来的可能就是大的不幸。他曾经为大唐帝国的那些才子哀叹“自古有才决是无命”,当然他说的有才无命的人一定还包括自己。

但是这个世界有太多悖论,一个人可以参透别人的命运,却永远无法看到自己正走在一条怎样的路上。金圣叹这样的人,或许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向,只是不想修正些什么,痛饮狂歌,激扬文字的感觉让他迷恋。他不想逼迫自己放弃,既然他自己不想逼迫自己放弃,那再大的权威或者潜在的危险就让他更无所谓了,因为他们这一类人更多时刻是听从心的召唤的。心所想的,心所爱的,心所迷恋的,就是他要做的。

他的评论看似剑走偏锋,实际上也赖此获得了诸多知己,他很快就成了当时的畅销书作家。当年清初名僧木陈在北京,顺治皇帝诏见他,一见面,后者就向他打听金圣叹其人,并认为金“批评《西厢》、《水浒》,议论尽有遐思,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者。”“才高而见僻”是皇帝的褒扬之语,但今天读来,这五个字有着一股冷飕飕的寒气,这五个字也透着一个深层的意思,那个被皇帝夸奖的人多少有些不入主流,不识体统。

他在自己的文章里逞才使气,嬉笑怒骂。他首先选择了评论《西厢》,他颠覆传统的伦理和审美,他抨击迂腐和卫道,仿佛那样才有些人生快意。才华横溢的人们,总无法安于内心的平庸,他们喜欢走到陡峭的崖上临风眺望,尽管那样会有摔下去的危险。但生命才有说不出来的欢畅,金圣叹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管表面有多缓和平静,他和这个世界的紧张关系一触即发。

顺治十七年,苏州吴县县令任维初上任,任维初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他想方设法搜刮民财,且恶霸一方。上任不到一年时间,民间就有了许多积怨。顺治十七年岁末,朝廷开始向百姓征收钱粮。任维初更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命人剖开大竹片,若有谁抗命不按时缴纳钱粮,就用竹片暴打一顿,这种惩罚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顿打,却残暴无比,这样的责打是没有一个节制的度的,于是就打出了人命来。

人命关天,可当权者眼中人命如野草枯叶。这样的反差让民间的怨恨自然有了更大积蓄,积怨需要宣泄。

顺治十八年二月四日,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苏州,按照朝廷规定,全国各地民众都可到当地庙中设灵哀悼。当时,苏州一带的文人们得知巡抚朱国治将率抚、按、府、长、吴五署官员齐集府堂设幕哭灵。其时,诸生百余人聚集文庙,鸣钟击鼓,表面上缅怀先帝亡灵,实则大家想借此机会一起向上请愿,弹劾县令任维初。金圣叹更是义愤填膺,他第一个走到前台,发表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演说,他说县令是一个地方的父母官,而我们的任县令却是豺狼虎豹。像这样的官员,一天不下台,我们的国家就一天不会干净,我们的生活就一天见不到光明。他说这是一个价值观失衡的年代,当邪恶压过正义的时候,这个世界将冰冻三尺。他说我们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要让领导的上级看到百姓的苦难和为官的不仁……

他这么一说,就像有人在人群里投进了一颗炸弹,人们激动起来。有人开始在台下高呼:我们要找巡抚大人去。我们要把任维初这匹狼逐出苏州的土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巡抚朱国治正祭奠顺治皇帝的巡抚大堂进发。一千多人堵在大堂门口,要求惩办吴县知县任维初,让他滚蛋。群情激愤,几个激进的士子则争相控诉任维初的种种劣迹。

其实一切是徒劳的,首先朱国治是任维初的顶头上司,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其次朱国治意识到事态严重,他觉得这群人挑战了他为官的尊严,而且他们也挑战了大清帝国的尊严。要知道当时大清的基石还没有那么稳固。这样的非法集会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可怕的。作为一个巡抚,朱国治觉得自己不能够在这样的时刻表现出任何软弱,他要用最强硬的方式平息这场无理取闹。他当即下令逮捕游行队伍中打头的几位士人,场面一度混乱。

金圣叹并未在那天被逮捕,他在混乱中被游行队伍冲出了官兵包围。那或许是命运对他的一次眷顾,仿佛在暗示他,已经走在悬崖边缘了,再向前一步,就万劫不复。

但他按捺不住了,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窒息,觉得这个时代连这样的表达都不可以,最终连鸟儿的喉咙和空气都会凝固的。他不能就这样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的血性,他的倔强,他的叛逆这个时候都跳出来了,紧紧地抓着他,逼迫他再一次走到风口浪尖上。他连夜写了一篇《十弗见》的文章,用辛辣和讽刺的笔法,批判了任维初,而锋芒过处,也深深地刺到了朱国治心里。第二天,金圣叹复又率领了数千人集会抗议,要求朝廷罢免任维初,并释放被捕的青年学子。这一次他没能够逃脱,或者说他觉得尽管这是一着险棋,但他认定了自己只能这么走,在良心和道义面前,他别无退路了。

朱国治比想象中的更有手段,他立即上书朝廷,称一群江南文人在哀诏初临苏州的时刻,集众上千,严重惊扰先帝之灵,也挑衅了当今皇上的圣恩。如此目无法纪的行为是极端恶劣,动摇人心的。上书马上引起了高端的重视,这是关系清廷大局稳定的事。朝廷即刻派人在江宁审讯,所有被捕者不分首从,统统判处死刑,没收全部财产,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当时和金圣叹一道被捕的江南士子共十八人,但判令一道斩首的却有一百多号人,其余一些是入侵江南的海寇。从朝廷的处治方式看,大清帝国的高层是将金圣叹他们看作了一群作乱反判的异己力量,这样一群人是危及帝国长治久安的。

至此,我们再难在苏州憩桥巷,那条窄窄的巷子里见到那个高挑的身影,再难听到先生充满智慧的调侃和参悟了。仿佛就在昨日,人们眼前还浮现着这样一幕,有人远道赶来,在巷子里拦住先生,让他给自己算一卦,命运如何?先生摇头摆手:佛说过,命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的。一切晃如隔世。

53岁那年,金圣叹在监狱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一个狂放不羁的人,一只雄鹰,一头高原上的雪豹,现在成了阶下囚徒。他的两个儿子到监狱里探望他,带了莲子羹和梨给他,他在壁上顺手写下“莲 (怜)子心内苦,梨 (离)儿腹中酸”。这样的诗句,大致可以让我们猜到那段无望的岁月带给他的内心煎熬。

他还有很多未尽的事业,那些企图大规模系统点评的著作全部堆在案头,被官兵抄家之后,付之一炬,剩下的是满地尘埃。

他短暂的狱中时光,做了三件事情。

一是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断头,是至痛的事;抄家,是至惨的事。这些事情都让我金圣叹遇上了,也算是生命里的一奇吧。”一个人在注视着死亡慢慢临近的时候,还能这么从容地谈及它,这是需要大勇气的。

另一件事发生在临刑前一晚,还是跟信有关。金圣叹请求狱卒替他送一封信,他辗转反侧,颇费周折,一再强调这只是一封普通家书,这样终于让那个原本就有些同情和崇拜他的狱卒答应送信,但他又一再反复叮嘱这封信一定要送到家人手中。狱卒显然还是心中担忧,忍不住将信私下拆开,并与一个关系相当不错的上司一同观看,只见上面令人啼笑皆非地写着这么一段话:“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死无憾矣!”

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无法确切知道,他的这句话传达着一种怎样的智慧密码?他是想说一个人的人生况味吗?只有当两种截然不同的境遇相逢,我们才能品到生命的真味?还是想告诉儿子,要学会将生命里的事物融会贯通,这样你会获得另外的启示?还是纯粹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增加一道独特小菜呢?谁也不知道。

他做的第三件事是对出了一副对子的下联。这还得从两年前说起,一天,金圣叹到金山寺游玩,下榻禅寺客房。晚上,他拜访了金山寺的长老寺宇和尚。他们一直聊到深夜。走时,和尚留下一联:“半夜三更半”,让他对下联。那个夜晚,一向自负的金圣叹就是对不出。

一对下联困扰了他几年,直到临近刑期,那时距离中秋也已不远了,他突然对出了老和尚的下联:中秋八月中。他向那个渐渐熟悉了的狱卒要了一支笔,把这副老和尚的对联,写在了墙上,这一次他没有笔走龙蛇,没有把字写得一如从前那样的气势飞扬,相反,他是那样缓慢地,甚至都有些小心地将这十个字写到墙上。写完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了。

顺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中午,南京三山街一道北向的山坡。金圣叹、倪用宾、顾伟业、周江、来献琪、丁观生等人,连同被满清政府抓获的一群海盗,共计一百多号人被斩首。

关于金圣叹的死,有人说他上演了生命里的最后一次传奇:

那天,杀头者众,金圣叹想:“杀头好似清风过颈,可要是挨到最后一个斩杀,精神一定会受到很大摧残。”于是他就悄悄地对近旁的刽子手说:“我手心里有一张银票,这银票是留给你的,为的是要你行刑时第一个砍我的头。”

贪心的刽子手为了得到这张银票,真的第一个砍掉了金圣叹的头。当他掰开金圣叹的手时,却是两手空空,才知上了死人的当。

责编 晓 骏

猜你喜欢

金圣叹华佗曹操
心动杀人
心动杀人
奇才金圣叹
金圣叹刑场别子
华佗学医
山鸡舞镜
华佗治病
本期资深大厨:金圣叹
小华佗拜师
五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