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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旅行

2011-11-21

文学港 2011年3期

白 勺

隐秘的旅行

白 勺

在别人眼里,我们个个都是一出大戏。

——伊壁鸠鲁

那天晚上的一切行径,刘隐直到后来才发现是一场误会。总之,在感情方面,她认为上帝把她玩够了。

初冬的幽城是不平静的,刘隐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外面很喧闹。今晚的约会——确切一点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拜访——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也算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为此次赴约,刘隐重新整理自己,正在此时,她听见了丈夫上楼的脚步声。那声音虽没有干涉的意味,但感觉是放肆的,至少在刘隐心里,认为来得不是时候。她于是把整个房间弄黑,揉了揉干涩的眼晴。

脚步声在对面房门前戛然而止。刘隐好像听到女儿喊了一声“妈妈”。因为这喊声显得有些遥不可及,她极其艰难地想象着女儿那天真的脸庞。一阵金属的钝响过后,房门被推开了,然后又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丈夫和女儿结果真的被封藏起来。刘隐轻轻地吐了口气。这个称作她丈夫的叫冯常的男人,多年来,一直未能分享她无尽的秘密。刘隐对此也心安理得。

街灯闪烁着,一束淡红色的灯光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她的一双新皮鞋上。她借着那束灯光再一次地照了照镜子,然后蹑手蹑脚走出了书房。

第一次见到兰天,刘隐就发觉,他是自己懂得男欢女爱以来苦苦寻找的那种男人。他有一双很诱人的眼晴,尤其是嘴唇。她断定见过的男人中,没有谁的嘴唇有他性感。以致在往后的日子里,刘隐向章雨每谈及此事,说总能找到一种生理上极为荒唐的感觉。其实,作为知心朋友,章雨对刘隐的情感生活很少关心。这主要是,章雨希望她为事业着想,过一种相对单纯的生活。当刘隐满含泪水,倾诉了婚姻的不幸之后,章雨才想到当初的规劝有点不近人情。因此,她对刘隐说,兰天正在调查那件事,你可以和兰天处一处,也许能够调节调节自己的心态。章雨一说完就后悔了,想想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角色了,况且她对兰天了解也不多。

章雨和刘隐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毕业后同时分在了报社,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们俩彼此信任,相互照顾,熟知对方的一切。章雨从不在她面前隐瞒自己的感情,直到后来,除了和情人上床外,章雨每次和情人约会,刘隐几乎都在场。刘隐对章雨的此种做法虽然没有直接反对过,但私下里还是不理解,她担心有一天东窗事发,局面将无法收拾。事实证明,刘隐的担心是多余的。章雨很巧妙地处理了两者的关系,在丈夫和情人之间,她从来不排斥谁。她在他们当中迂回,如一名善打游击战的勇士,决不放弃每一个目标。章雨想,丈夫和情人,就像她精心筑起的两座堡垒,并形成犄角之势,互相照应,共同抵御来自工作压力、生活苦恼等的攻击。章雨极其用心地享受着这其中的乐趣。

兰天显然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那天晚上,刘隐一开始只顾向兰天滔滔不绝讲述对“天天靓丽”采访报道的过程。兰天希望知晓一些更具体的细节,好依照条例进行处理,本来约定刘隐在报社见面,但章雨建议去“宏来酒吧”。刚谈一会,他们便彼此觉得,在这么好的环境下讨论工作,有点可惜了。结果,兰天把话题引入了自己的情感经历中。

刘隐起初的心态飘忽不定,她不止一次地听过类似的故事。离异的一方,总是强调自身受到的伤害,说爱情无法在婚姻里鲜活起来。渐渐地,他的倾诉好像触痛了她的某根神经,唤醒了她麻木多年的情思。她的双目死死地盯住兰天,生怕他沉默或从身边离去。

兰天被这足够柔情的目光弄得仓促不安,低下了头,感叹说:“幸福是短暂的。幸福是永远属于别人的!”

“你的婚姻是对你初恋的一种报应,这说法是否欠妥?”刘隐表现出哲人的姿态。

“一切都过去了,上帝跟我开了一回玩笑。”似乎被什么牵引,兰天很自然地谈起了那成为过去的一段姻缘。

酒吧的灯光是迷离的。在昏暗中,她看到兰天双目有些泪光,关切地问道:“你们现在还互通电话?”

“初恋是难忘的。”兰天又陷入了对前妻何南甜蜜而伤感的追忆之中。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定格在中学时代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他和何南、宋娜同一个班,只是宋娜太出格,近于疯狂,他不喜欢这种性格。何南是含蓄的、矜持的,他认定这是作为自己的妻子最起码的条件。兰天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公安局上班,报到的第二天就和何南结束了长达六年的恋爱历程。对于他们来说,新婚并非是那么新奇和美好,这种结果早就设计好了,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了家的感觉。婚后生活,可以说是他们恋爱后期平淡的继续,甚至是加剧,因为何南渐渐讨厌她的职业。有一天,她告诉兰天,某公司老板看上了她,而且她决心跟着他走。兰天一听觉得她在开玩笑,心里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当何南认真地对他讲述了全过程后,兰天反而十分平静,觉得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

兰天感叹:“现实就像一把钝器!杀人不见血,却瞬间可以致人死命。”

“没必要为这种野女人忧伤。初恋是脆弱的。”刘隐为自己出格的话担心起来。

“不想再触及她。一生中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满足了。”兰天抬起头,拧紧的双眉舒展开去。

短暂之交就称上“朋友”,并且是“感到满足”的朋友,刘隐听后仿佛自己身处梦中,脸上泛过一阵动人的红晕。

“不是还有宋娜吗?”

“她是另外意义上的朋友。”

刘隐无从领会他的“另外意义”是何意义,总之她的心情开始潮湿。倘若“感到满足”这句话常常勾起她温馨的回忆,继而会思考着将来,但由于宋娜的存在,前景变得叵测难料,也许最终会为自己套上心灵的枷锁。刘隐开始想象宋娜的形象了。

窗外街道上异常热闹。夹在三轮车、摩托车、轿车中间的人群川流不息,在灰尘和嘈杂声中,他们行走、购物、交流、相爱、口角、迷惘……一阵刺耳的汽笛声过后,他们俩对视了一下,笑了笑,不再言语。

“我想学些法律方面的知识,对自己写稿有帮助。”刘隐打破了沉默。

“这个周末有空吗?方便的话来我家,我还留着以前学校用的教材,不知对你能否有用。”兰天问她。

就在兰天起身准备跟她道别时,刘隐突然觉得有什么要表达出来,但还是没有说出。兰天先把她送到门外,并且目送她挤上公共汽车。

晚上十点钟,刘隐回到了家。

打开灯,刘隐对整个屋子扫视了一遍。她在搜寻留在大脑记忆中熟悉的器物,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所有的一切依然显得那样的陌生。这些年来,她习惯早出晚归,即使完成了工作布置,也会在报社逗留一会,哪怕就是枯坐也好。那几个下着细雨的晚上,办公室的空调坏了,她就独自一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刘隐心里清楚,她不是不想有个家,而是对这个家厌倦了。夜晚真让她恐惧起来。

刘隐放下手提包,脱了外衣,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她一直握着遥控器,一个台接一个台地跳过去,几十个台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节目。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难受的口渴。于是,她便自然地将手伸过去,端起茶几上冯常早为她泡好的绿茶。每天晚上,在她回来之前,丈夫就会完成一天中最后一道作业——为她泡好一杯茶。所以,她的这种渴是多年来促成的身体机能反应。尽管刘隐已经接受了这种待遇,可是不知怎的,今晚对丈夫的这一行为,生发了一丝感动。她想看看父女俩。

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拉亮壁灯。在幽暗的蓝光映照下,房内变得森冷、模糊。刘隐深知自己足足有两个月没涉足这间屋子,确切一点说,是没有和冯常上过床了。冯常此时已经酣睡,不满四岁的女儿躺在他的侧旁。她过去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脸蛋,然后解开衣扣,准备上床。

刘隐的婚姻一直是灰暗的,是双方父母强加在她头上的一根绳索。她和冯常之间的关系起初就碰到困难,尽管他们都在极力挽救,可是无济于事。在刘隐的记忆中,冯常失去光明和活力,他总是循规蹈矩,常常板着一副脸孔,缺乏热情,很少渴望,也不存在既定的目标,甚至滑向冰冷麻木的状态。刘隐的夜生活是应付式的,或者说是完成一种义务,她青年时代有关两性的浪漫梦想彻底落空,与其说婚姻生活在坚持,还不如说在忍受。

难道她从来没有想过摆脱吗?骨子里,刘隐是传统的,她认同父母之命,相信媒妁之言,另一方面,历经世故后,她仿佛看穿了一切,什么两情相悦,所谓的志趣相投是电影里的情节。在街上,经常有夫妻俩手牵手的,看上去多么幸福甜蜜,说不定出来时经过了一番吵闹,她的邻居就是如此。这种成见日渐加深,她疏于交往,一意埋头于工作,用事业来拯救自己。兰天的出现,使她对过去固执的看法开始动摇,尽管她只是想交兰天这个异性朋友,毕竟多了一份情感牵挂。

她露出了微笑。

她就这样带着微笑躺下的。但不久她的笑容完全消失。面对身边僵硬的躯体,她没丝毫反应,相反只感到乏味,甚至厌恶。冯常转了一下身子,尔后又一动不动了。冯常真的睡着了吗?还是对她两个月来不问此事的报复?刘隐无从知晓。唯一知道的,每次粗糙、肤浅的过程,让她无奈,以致痛苦。

刘隐关了壁灯。这壁灯一直起着照明作用,它不代表某种暗示。刘隐也习惯关灯做爱,因为她害怕正视冯常的脸,倒不是冯常的脸有多难看,而是这张镇定、木讷的脸,让她就连生理需求也会瞬间消逝。她老是幻想伏在上面的不是冯常,而是巨大的、喜欢运动的某个男人。因此,他们一开始就进入高潮,没有前奏,更没有尾声。

记不清有多少这样焦渴而伤心的夜晚了。刘隐只好想一些稀疏的往事,打发上床到熟睡这段难熬的时光。想着想着,一串酸楚的泪水从她眼角流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上次不经意的提醒,还是想对朦胧意念付诸行动,反正刘隐此刻十分想见兰天。

也许兰天是出于礼貌说说而已,也许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总之,刘隐不管这些,她需要从兰天这种男人身上寻求慰藉,来填补婚后一段难言的空白。因为,跟他在一起是愉快的,谈话是得体的,就像驾着一叶小舟,行驶在辽阔平静的湖面上,暖风吹拂,云朵飘荡,刘隐正享受着别样的风景。

兰天离婚之后,很少与外界接触。他的活动地点不在工作单位,就在家里。也有人为他的事情操心,他母亲常常规劝他,叫他忘了一切,尽早找一个结了算了,一个大男人独身成什么样子。当然,母亲的规劝基于自己的考虑,她想早日抱上孙子。据说离过婚的人对第二次选择是相当谨慎的。因此,兰天绝非在等待何南的回头,他想当初那么轰轰烈烈的一段恋情,到头来雀去楼空,还有什么更伟大的爱情可以厮守终身。

可能是某些机缘,刘隐迅速地踏进了兰天的圈子。虽然兰天现在还谈不上对她有好印象,有一点可以肯定的,这就是为她提供了机会,无论如何刘隐不会轻易放弃。

刘隐终于来到繁华的大街上。她此时的心绪非常紊乱,一些熟悉的景物生疏起来,周围的人仿佛都在注视着她,并且窃窃私语,好像窥探到她心底的秘密。作为还在婚姻困局里的女人,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造访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呢?哪怕他们已经认识了,没有越过朋友的底线,还有一个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可这是次要的。这是否有点乘人之危?怜悯还是无聊?不久,刘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进了一条窄窄的胡同。两旁的窗口上,透出灰白的灯光,偶尔有人从门里倒出一两盆脏水,这点她能够机智地躲开,就怕他们探出头来观望,或者将她包围。于是她加快了步伐,几次差点踩着了松泥。走出胡同,穿过一条街道,便找到了她要找的地方。她上了一栋商品房的楼梯。

“进来吧。”门开了,兰天露出友好的笑意,“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兰天把她领进自己的书房。在兰天看来,在书房对话,很适合她记者的身份。

“随便坐吧。”兰天说着,便到客厅倒水去了。

刘隐开始打量着房间。书房布置得很富诗意,就像事先经过了一番安排。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张名画,书桌里堆放了几部名著,整个房间光线柔和,还散发出阵阵清香。刘隐几乎沉醉了,这使她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心理膨胀,那段没经历过爱情的枯燥的婚姻变得摇摇欲坠了。活着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美好,刘隐有一种严冬烤火炉之感。

“有点乱,自从何南走后,就一直没有怎么打理过。”兰天把水放到刘隐的手中。

刘隐从无边的思绪中醒过来。

兰天按下了音响的键盘,将音量调低。是一曲英语歌曲,调子低缓而忧伤。

“你也喜欢这种音乐?”

“离婚之后买的。不是为了怀念,而是替自己难过。”兰天转过头来问,“最近怎么样,还好吧?干记者这一行比我们还辛苦。”

“将日子慢慢过吧。”刘隐沉默了一会,又说,“有时想,像你这样挺自由的。不过,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家,心里会更踏实一些。”

“上次听你介绍,你丈夫还是不错的,起码让你能安心工作。夫妻双方应该多一些包容,少一些幻想。美满婚姻是靠用心经营出来的。”

“你不懂其中的滋味,因为你没有身处其中。”刘隐的双眼漫过一丝阴云。

在这种场合,面对兰天这种对象,向他提示自己活在无滋无味的两性世界里,很显然有一种诱导的成分。刘隐已经忘记了兰天的在场,她只考虑着自身的感受。

“对了,上次忘了说声谢谢,你的那篇报道,让我见着了多年未联系上的宋娜。没想到她改变那么大。”兰天说完后,对她讲起了案件侦破过程中许多有趣的事。

刘隐对这些显然不怎么上心:“我们谈点别的,比如将来。”

“一个人不是挺好吗?”

“我是说,生活还在继续……”刘隐发觉自己说的还是有点离谱,迟疑起来。

往后,他们重复地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其实,刘隐想要说的远不止这些,她想触及某个话题,可始终找不到由头,再说此次来得这么匆忙,至少在思想上没做好充分的准备。她感觉失败了,刚进房间时的那种激动烟消云散。她认为该告别了。

正好,兰天的手机响了。

天气晴朗得使人觉得不真实。温暖的阳光从天空里倾泻下来,把整个幽城照得别样的生动。一丝风也没有。本来和章雨约好在外面吃饺子的,听到女儿被开水烫着了,刘隐着急忙慌往家赶。

在路上,刘隐的思想全部集中到对冯常的怨恨上,女儿的伤势如何暂且抛在了一边,她认为,如果他能小心细致照顾好女儿的话,女儿就不会烫着,就根本不存在轻重与否的伤势问题了。冯常爱这个家,爱妻子。他觉得刘隐嫁给自己委屈了她,所以处处谦让,每时每刻记着要对妻子好,并且应当充分信任她,支持她的事业。孩子生下来后,一直是冯常在照料,她只是名义上的母亲。所有这些刘隐心里都清楚,但这个时候,她记不起来了,她也懒得去记,她只记住一个事实,孩子受了伤,责任在他。他犯错了,在她看来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便是结果。刘隐早就想要一个结果了。

背着丈夫,一个人偷偷去会单身男人,对此,刘隐不感到羞耻,连自责的念头也未产生过。因为她自始至终对这个由双方父母意志建立起来的家,没有认同感。就比如被别人强扯上了一辆长途汽车,她不知它驶向何方。她在车内压抑、焦虑,绝望,越来越难受。她于是从窗口上探出头来,发现了一处好风景,她就想下去看一看。中途停留总是需要理由的,她现在有了理由,那就是冯常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这处风景已经吸引了她,也许会流连忘返,从此不再回到车上去。

女儿被烫,仿佛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她想,多年来的积郁这一次会炸得粉碎。

打开门,刘隐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丈夫。丈夫正在女儿的手背上小心翼翼地涂着药物,女儿轻轻地抽泣着。她扔下手里的东西,指着冯常说:“怎么回事你,还不赶紧送医院。”

“不要紧吧,搽点药就能好。”

“你什么时候成了医生了?我看你脑子今天进水了。”她的声音明显地拔高了。

“真的没那么严重,我在场你还有我清楚吗?”冯常被她劈头盖脸的一番责问弄得有些生气了,“我是文化人,护理常识总该懂得一点!”

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刘隐原以为丈夫会如往日一般一声不吭,假设这样的话,她积聚了很久的不满和愤怒的情绪就会慢慢消失,设想的计划最终将落空。没料到事情正朝着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发展。整个客厅的空气逐渐变得干燥,导火索“哧哧哧”地燃烧起来。

“你懂什么,你懂的话就不会烫着她。你存心要和我过不去是不是?”如果说刘隐开始的“不满和愤怒”是有意为之,那么这下就很自然地出自内心了。

面对妻子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冯常一时语塞。

冯常和她一起生活了已近五年。这些年来,他对妻子的心思一清二楚,只是不想点破它。他知道她过得很无奈,这个家对她来说形同虚设。他几次打算找她进行推心置腹的交谈,但她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没想要沟通的意思,他一一放弃了。冯常只好全心全意服务这个家,以换得她情感的回归,虽然他知道这是十分天真的想法,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他想告诉刘隐:其实,他比她更痛苦。

想到这,冯常好像有意要成全她了,抬起头气冲冲地说:“神经病!”

说完,他继续全神贯注地为女儿上药。

神经病!刘隐第一次听到丈夫如此的恶骂,感觉非常刺耳。她三步并两脚冲到丈夫身边,顺手把他手中的药物一抓,抛到地上。父女俩吃惊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也不知来自何方的力量推动了冯常,他“嗖”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妻子脸颊一拳打过去。

这一拳宛如助燃剂,使导火索瞬间烧尽,刘隐蓄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炸。她先是一懵,然后下意识摸摸有灼痛感的脸颊,当她看到手上从嘴角粘下的一抹鲜血时,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她一边哭喊,一边把茶几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看到上面已经没有物品了,她就环顾四周,目光落到电视上,于是,她弯腰又从地板上重新捡起一只茶杯,朝电视狠狠地砸去,地板上便多了一些碎片。她完全失态了,以前那斯文恬静的形象荡然无存。有人说过,婚姻能把魔鬼变成天使,也能把天使变成魔鬼。

“散了——没法过了——没有余地了——”她浑身颤抖,语无伦次。

女儿哭得比烫着的那一刻还要伤心。

坐在长途汽车上,刘隐显得形单影只。

车上都是些不相识的人。他们从途中的各个路口上来,然后又会从途中的某个路口下去,车里只是作为短暂的寄存地。这辆汽车的终点站是在幽城,刘隐就不用担心会错过车站,她安顿好包裹后,一门心思进入自我的世界,一个人外出有时候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刘隐是完成采访任务之后“打道回府”的。此次采访,是调查一私人开办的大型石灰窑倒塌事件,有五个当地农民在事故中丧生。因为路途遥远,而且事件的背景十分复杂,相对于其他采访时间要更长些。报社原先安排同事小鲁去的,男同志方便一些,但刘隐主动请缨,揽下了这活。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职业非常满意,感觉拥有了一份新鲜而刺激的工作,人生就过得富有色彩。每遇到突发新闻,她便热情高涨,甚至夜不能寐,急于前往了解探究。可是这一次的争取,显然不仅仅由于此种原因,刘隐和丈夫大吵之后,一时间不知如何来面对那个家。她本来对于那个家已经了无情趣,经这一闹,与其说回家是一种不自在,还不如说加剧了她心中对家的厌恶。这则新闻一来,正好让她有了好去处。刘隐出门时,没有和冯常打招呼,在以往,像这样在外十来天,无论怎么也会和他说一声,并叮嘱他如何照顾好女儿。这回她不能了,绝对不能了,因为她知道,倘若那样,她脑子里铁定的某种想法,可能就要松动起来。

汽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乡村公路上。透过窗玻璃,刘隐看见冬日典型的压抑沉郁的天空和天空下空旷寂寥的田野。如果换了以前,她就习惯在孤单无聊的旅途中,先梳理那些采访素材,考虑文章的构架,打好腹稿。今天她的心思不在这,也不在与丈夫的种种计较上。她觉得家已经彻底破碎,目前只是形式上的解决了,而且解决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一路上,刘隐脑海里一幕又一幕地回放着和兰天交往的细节。她会想起他含蓄的微笑,优雅的手势,得体的谈吐,还有那性感的嘴唇,这些就像一根根藤蔓,纠缠在她的记忆深处,让她无法释怀。总之,这是一个完美的组合,是她少女怀春时所梦想的一切。开始,刘隐单纯为了配合兰天对“天天靓丽”美容店的进一步调查,属于工作上的联系,她也的确无所准备,没受到章雨人生态度的丝毫影响,交往的过程便是感觉赏心悦目的那种。当话题触及到兰天的家庭并得知他孤身一人后,她的内心宛如生出了一双翅膀,还马上作出了飞翔状。刘隐想,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兰天就是目标,只需自己单方的努力就够了,如果起初还基于情面会迟疑不决,现今就没有任何障碍了,她根本不要作什么努力,也许就打声招呼那般简单了。窗外沉郁的天空此刻明朗起来。

刘隐穿着红色短皮衣,毛领围住了她的半个脑袋,在这狭小的空间成为温暖而独特的风景。坐在前面的旅客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她并不在意,她沉醉于对兰天的一切遐想中。她想他了,很想。刘隐掏出了手机,忘情地写着:在干什么呢?工作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我在外出回家的途中,车窗外的天空渐渐向晴,你抬头向外看看,是不是啊?她很少发短信给兰天,但每个短信的后面都会想方设法找个问题问他,这就有了继续的可能。无论你的话说得多么美妙,对方也可以借故很忙而一时不回你,有了提问,出于礼貌也得回信,哪怕就针对问题作简单回答也好。果然,兰天说了:刚好完成了一份材料,谢谢你的惦念和关心!是啊,明天一定有太阳,阳光一定很鲜嫩!刘隐迫不及待地打开收件箱,脸上呈现出少有的隐秘的笑容。她一按下发送就开始等待了,她在想象什么时候到了他手机,她在想象他看短信的情形,甚至仿佛瞧见他边想边写的投入状,还用心猜测他可能说的话。很显然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但是刘隐还是等到了。“是啊,一切都是新的。新生的便充满希望,拥有未来。你的那些书对我帮助很大,就是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你可以做我的老师吗?”刘隐又一次进入幸福的等待中。

其实那天晚上她从兰天家借来的教科书除了浏览了一遍目录外,内文一页都没有翻过。她哪有那么多时间看那些枯燥的东西,工作上的事几乎要累垮她。刘隐去借书,不排除是一种借口,也可以理解为她想通过拓宽知识面,尤其对接融入兰天掌握的知识面,找到和他对话的可能。有几次,刘隐打电话给兰天,兰天说到了某个案件案情的分析上,中间咨询了刘隐一下,因为接不上卡壳了,双方沉默了好久,就觉得很不是滋味而挂断了。刘隐当时握着手机,头脑一片空白,最后无缘无故地流下了眼泪。最近以来,刘隐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打接兰天的电话,当着冯常的面也不躲避。他们也是从一些客套话开始的,什么天气如何,晚饭吃得怎么样之类的,然后就迅速进入了他们感兴趣的题目。一般情况下都是刘隐抛出谈话的内容,为了不间断,她往往上一个内容还未说完,就已经想好了下一个主题,因此,他们的电话时长常常会延续到一小时以上,直至手机发烫更换电板。短信来了:做老师谈不上,我可以为你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案件,让你目瞪口呆!“好,我今晚就要听,估计八点前可以到达城里。”刘隐立即回了他。

刘隐沉浸在甜蜜的期待中,渴望兰天答应她今晚就见面。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也过去了,可始终没有兰天的消息,刘隐的旅途又变得乏味沉闷起来。“我的鼾声没有吵闹你吧?摇篮一样的车,头脑再清醒也会摇得昏昏欲睡。”同坐的小伙子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转过头来问刘隐。

刘隐瞟了他一眼,小伙子留着一头长发,长得还挺帅气。她一直醉心于自己的世界,没怎么留意身边的他。“我没听到什么声音呀!”刘隐说,“你也去幽城吧?”

小伙子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位穿着时尚气韵不凡的女人来。他是中途上的车,这个位置好像有意为他安排的。刘隐坐在车上那孤傲的性情让人很难接近,她的侧旁就成为最后的座位而空了许久。小伙子别无选择,落座时显得很疲惫的样子,也没关注身边什么,不久便睡着了。当他醒来,发现自己的“邻居”竟是这么美的一个女人,有点后悔了:“是的,去参加一个画展。真快,没想到一觉醒来,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了。”

“你是画家?”刘隐流露了一些吃惊的神色。

“算是吧,怎么?”说着,他侧过身来,在刘隐的脸上端详良久,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地移至她的衣领,她的胸前,她的大腿,“你真美!”

刘隐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把张开的双腿并拢来,又马上将左腿搭到右腿上,还用手提包盖在双腿交叉的部位。这种扫描似的专注的眼神,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未碰到过。刘隐喜欢人家看她,在大街上、在公共场所,很容易遇上陌生人回过头来注目她,她一点都不感到不自在,她想这是对她良好形象的一种肯定。而这个小伙子,他的看法就意味深长,不是像“回过头来”的那些人从整体上一番打量,而是盯着她的局部,女人敏感的部位看。刘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异样目光先是很反感,甚至警惕起来。但渐渐地,她的全身松弛而发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从自己的衣领开始,照着小伙子的路径回顾了一遍。“你真美”, 这是刘隐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个人对她这么赞美。她反复回味着这句话和他的眼神,身体内部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接下来,他们展开了艺术方面的交流。在交流过程中,小伙子不忘时不时地对刘隐五官比如嘴、眼睛什么的,进行带有好感的描述。刘隐完全陶醉其中,心中感叹着,这是一次多么意外而有趣的旅行啊。

终点站到了。车窗外,闪烁着五彩斑斓的灯光。小伙子起身对她说:“你去哪?是不是我送你一程?”

“谢谢,有人会来接我!”刘隐回过神来,知道这次采访已顺利完成,一切都结束了。

“对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呀?”小伙子回头问刘隐。

“哦,你就叫我刘姐吧。”

下了车,刘隐看了下手机,八点一刻了,兰天没回短信,她试着拨通他的电话,传来对方已关机。刘隐怀着一副失落的表情,漫步走向车站出口。这时,那个小伙子又折了回来,问道:“和你交谈非常愉快,你是个能触发我创作灵感的知性女人,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交个朋友?”

类似的经历,刘隐碰到过多次,这是对方想进一步交往发出的信号。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要换新卡了,这样,我先把你的存下来,到时换了新卡我联系你。”

“也行,记住啊!”小伙子边走边说,消逝在无边的夜色中。

一走出车站,刘隐重新看了遍在手机上假装记下的11个数字,摇了摇头,笑了笑,随即把记下的号码删除了。

刘隐背着一个沉重的挎包,微低着头没有方向感地只顾往前走。她的确不知去哪,仿佛从美妙的梦想中突然回归到现实,使她有些茫然失措。“信息不回还关机,什么意思嘛,生怕我打搅你吗”,刘隐从心里怨恨起兰天来。

“等你一个小时了!”一句熟悉的声音,使刘隐快速抬起头来。她发现兰天就在眼前。

刘隐张大了嘴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眼眶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

江边的风景是迷人的。两边五颜六色的彩灯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几只小船缓缓地驶过。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出现了几天难得的好天气,天空虽然没有晴朗的意图,气温却在一步步回升,据说有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即将入侵幽城,人们便抓紧这大好时光走出家门享受醉人的夜景。刘隐和兰天在车站旁的小餐馆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后,刘隐说“随便走走吧”,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你的突然出现真让我不知所措。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当时有点绝望了。想不到你还挺浪漫的,玩起了电影上的把戏。”刘隐看看他,激动欣喜的心情在她身上到处蔓延。

刘隐说这番话的口气完全超越了朋友的范畴。这段日子以来,她加强了和兰天接触的频率,把他当成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观照其起居行踪,有事没事都喜欢呼唤他,将女人那隐秘的心思全投注到他身上。在未见到兰天之前或者说初次见面后,刘隐只想交一个知心的异性朋友,在窒息的婚姻高墙内出来“透透新鲜空气”,以弥补女人婚后生活所缺失的内容。她不会学章雨,倒不是因为她想装高洁,不是因为她对肉体之欢有什么排斥心理,和冯常在一起的寡然无味,也常激起她对其他男人的无限猜想,而是刘隐真的很在意情感方面的东西。和兰天相识不久,特别是知道他孤身一人并且还过着非常严肃的常规生活之后,刘隐是有那么点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渴求和他一生相伴。虽说这种愿望依然在延续,但此刻,她看重的是兰天的在场。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可以暂时不管,兰天的存在才是眼下最需要的。有了这么一种想法,就会自然而然地生成男女之间非正常的亲密的情境,就会出现某种动机,即使一时还不至于落实到触及具体器官的问题上。在这暖意浓浓的冬夜,在这景致诱人的江边,在一个心仪的男人跟前,刘隐确实心旌摇荡。

说对刘隐完全没有感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自己。兰天关机接她,设置悬念,制造惊喜,就表明他对这个女人花了时间和心思。兰天一直保持十分谨慎的姿态面对身边或者说周围的女人,一方面还沉湎于何南恩断义绝的忧伤之中,另一方面还在幻想有朝一日何南突然惊醒回心转意。当等待变得遥遥无期,当一切烟消云散,当恋爱婚姻中的甜蜜往事被时间洪流淘洗干净,当每天用情关心自己的女人覆盖了那已成概念的女人,兰天就开始接受生活的变故。男人一辈子单身是不可能的,至少对兰天这样的男人来说不可能。他应该着手考虑再找一个的事情了,因为这是迟早不得不要考虑的事情。刘隐的体态、面容、举止言谈,让人感觉很舒服,就是人们所说的充满“女人味”,兰天和她近距离地接触,相当容易产生某种幻觉,重要的是他和她很谈得来,两人要长久相处,这是基础。不过,刘隐有一个非常关心她的丈夫,他不想横刀夺爱,做出在外人看来不光彩不道义的事来,与她这样频繁交往几乎是出于被动,当然也不排除他对刘隐的喜欢,直到后来的依赖。总之,要兰天现在就答复可以和她生活一辈子是困难的,对宋娜也是一样。

在他关机的那段时间,宋娜一定找了他。很显然,昨晚自己那不太认真的举动肯定让她有了期待和盼望,此刻她在回味,在幸福的牵引下想入非非。兰天如此猜想。在刘隐和宋娜两个女人之间,兰天很难找到一个正确的支点,如果落到结婚的问题上,从现实出发宋娜更具备条件起码少了麻烦。高中一毕业,宋娜就开始经营“天天靓丽”美容店,一直没结婚。说实在的,只要他一提出,宋娜定会高兴万分并立即答应,这样一来,他也了结了一桩心事,对以前犯下的错误进行了补救。但他不敢骗她也不敢骗自己,何南在时,他不爱她,何南一走,就爱上了?哪怕宋娜不去追问这些,她就要结果,但兰天会思考这一切。

江边散步的人渐渐少了。他们谈了工作中碰到的许多有趣的事,而且把那些故事的细节讲得非常具体,目的就是一个,彼此都希望把呆在一块的时间尽量延长。兰天在一个故事讲完之后,转过身来突然对刘隐说:“昨晚梦见了你。”

“真的?”刘隐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诧异明显带有一种激动的成分,“梦我什么了?”

兰天故作想了一想的样子,说:“算了,还是不说好。这种事当着女人的面说不太好意思。”

刘隐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本来她只是随意一问,知道梦到她了就行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明他心里装着她。兰天还透露出梦的内容当着女人的面不好说,不好在女人面前说的事无非就是男女间的私密,她清楚得很,所以刘隐吊起的胃口不是想探究那些内容,而是要逼他说出口,“说嘛,都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在她催促下,兰天便断断续续讲述了梦的过程,他说开始模模糊糊听见一位女子喊“救命”,凭着职业的敏感,他断定这位女子碰上了劫匪,便循声找去,发现喊“救命”的人竟是她。因为劫匪是一群,他撂倒冲在前面的一个匪徒后,拉着她的手拼命奔跑,穿过了无数巷道,在快出巷口时,她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了,紧接着他也被她拽倒了,并且压在了她的身上,于是就“那个”了……说到这,兰天真的现出了羞涩的神态,声音也压得好低。

刘隐听到最后“那个”了,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干脆双手叉腰蹲在地上。当然刘隐理解他说的“那个”是指男人的“梦遗”。

兰天见刘隐笑得如此痛快,一时无措,过了一会说:“搞不清自己怎么了,真说不出口。”

“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是啥回事。”刘隐又站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事实上,一对男女在关系尚未确立或达到密切的情况下,抖出这个“梦”,的确可以称“大惊小怪”的。换在平时,兰天是怎么也不会向刘隐讲的。今晚俩人都谈到兴致上,为了不冷场,他一冲动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兰天点到为止,而刘隐不但不阻止反而催逼他,给他勇气,为他营造一种轻松的环境,这就表明,她愿意在两个人之间建立起暧昧关系。她还把兰天认为的“大事”当成不足为怪,减轻他的心理压力,又想把这种暧昧关系继续往前推进。

兰天这时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很晚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他回乡下老家了,我出差又没带钥匙。我回哪里去?”刘隐表示无奈。

她不把冯常称“我老公”而说成“他”,就想在兰天面前表明她和冯常的那层关系很疏远了。她有点生气地说:“要么你先回去,我在这多呆会儿。”

刘隐知道生他的气毫无缘故,但她此刻乐意这样做。

“这怎么行。呆多久也得睡觉,总不能在这里睡吧?”

兰天朝着刘隐设置的陷阱一步步走过去。

“那你叫我怎么办,难道睡办公室?”

说实在的,找个睡的地方相当简单,去宾馆酒店开个房便了事,但刘隐不愿提出来,想都不会朝这方面想。

“要么这样,去我家,有两间卧室你挑一处就是,如果方便的话。”兰天看看她。

兰天终于给出了她需要的结果。

“那走吧!”刘隐说着,边上兰天的车。

车在街上缓缓地前行。暗红色的街灯为这个夜晚又添了一层暖意。

兰天的家在六楼。跑到三楼时,刘隐放慢了脚步。兰天提着她的挎包,回过身来,见刘隐离他好几个楼梯:“才上一半呢,加把劲。”于是,他把右手伸了过去。一些年来,刘隐为工作不停地奔跑,不停地与社会各个阶层接触,就像在追逐一个跳动的目标,永远都无法抓住,无法结束,无法静止下来,她就想以此驱赶内心的那份孤独。她很少有时间也没有兴致想生活上的事情,那些事情即使想也像是一团乱麻,找不到任何头绪。经年累月的奔忙,她感到心身极为疲惫了,渴望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她,传递给她力量,使她活得不至于那样轻飘。刘隐接住了他的手。

就这样,他们终于连接到了一起。兰天的右手握着刘隐的左手,在兰天的牵引下,他们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他的带动用了一种内在之力,在软绵之中蕴含着急切和期待,这种力是无法抗拒的,刘隐感觉到了。和兰天建立联系以来,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她作为主动的一方。她一直带着某种目的前行,但身为女人,她常常有些羞涩,此时他们终于换了位置,仿若幸福从天而降,落到她的跟前,让她有点喜出望外,当然这是在她的导演之下。在她的导演之下,一出大戏就要开演了。

就像某个线路一下接通了,心中的一些信息比如需要源源不断地向对方输送。刘隐发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变得轻盈起来。

门开了,紧接着又关了回去。他们和外界就彻底断绝了关系。刘隐对整个房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带着欣赏的目光浏览着每一处布置。这是她第二次走进这个地方,上一次她来是胆怯的、匆忙的,而且有理由的,就如旅途中经过的某个车站,只作放松休整的短暂停留,不是目的地,所以没有留下印象,或者说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这次她就不用那般急匆匆的了,也用不着编织什么事由,她显得泰然自若,像主人一样自然随意地做每件事情,因为这就是终点。

“你先看看电视。”兰天把她的包放下了,对她说,“我去洗个澡。”

“只要晚一点回家,我都喜欢先冲个澡,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兰天解释说。

刘隐终于锁定了一个节目,是国外的一部情感影片,剧情很精彩,动作很夸张。刘隐没心思看,她知道那无异于画饼充饥。她的脑际开始展开一位男人洗澡的画面,虽然画面有些朦胧,可是男人身上的线条却清晰无比。这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意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跳动着,她竟然产生了迎上去的幻觉。时间仿佛在这个时候静止了。

兰天出来了,穿着一身松垮的睡衣。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些水果,放到刘隐面前,“刚才忘记了,吃点。再收拾一下,早点睡!”

兰天临睡前的这种关心和一声“早点睡”,让她顷刻间就找到了家的感觉:“好吧,我也去冲洗一下。”

刘隐进了卫生间,脱下了所有的衣服。她往身子上浇了些水,尔后擦上香皂。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身子,在手掌和皮肤轻柔的摩擦中,刘隐似乎听到压抑在心底里的一声声呼唤。

和其他女人一样,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上有个隐藏很深的器官,它就像一扇幽深的门,看起来相当森严,不可侵犯,在平时很少有人谈及它,因为它被五颜六色的外衣包藏着,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生活有了秩序和念想,只是当一个人无所事事时,或一对男女在某一特定环境之下,思想往往就会朝着那个方向悄悄前行,所以这扇门一旦被男人“找着了”就十分容易打开。其实,长期以来刘隐一直处于期待之中,她的身体犹如一处尚未开挖彻底的神秘宝藏,虽然曾经受到过掠夺,留下满目疮痍,但还是可以找到许多珍贵的东西,冯常就是那个匪徒,他只拿走了目之所见的财宝。这是一个没有完全被唤醒的身体,一个亟待再次开发的身体,这种状态,是身为女人的一种深深的遗憾,她不想把遗憾带进坟墓,必须在衰老之前亡羊补牢。

刘隐心底里的那一声声呼唤越来越强烈。她把门开了一小缝,对着外边喊:“兰天,帮我把包里的睡衣拿过来,我忘了带了。”

兰天拿了她的衣服来到卫生间前,他想从那狭缝里伸进去,刘隐却将整扇门打开了,一丝不挂地展现在兰天的眼前。刘隐在拿衣服的同时,顺势牵了他一下,兰天一把抱住了她。

兰天大汗淋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眼凝视着天花板。刘隐依偎在他的臂膀上,手指轻轻地抚摩他性感的嘴唇,“你真好!”

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和你在一起找不到缺陷。”

刘隐觉得自己是这个事件的受益者。她已经做上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尽管从前,她和冯常也曾有过很多这样的夜晚,可是以前所有夜晚加起来还不如今夜十分之一销魂。看来,和冯常不仅仅是感情上的问题,她为自己生发这点念头感到有些羞涩。总之,兰天就是一股温暖撩人的春风,让她冰封已久的性欲得以融化。接下来,她要考虑离开冯常的事了。她得到了兰天,反过来兰天也得到了她。她认为,女人为男人献出了最珍贵的部分,就应该想到和这个男人长久生活在一起。她爱兰天,她相信兰天也爱她,况且他们结合在一起并非很困难的事。

刘隐看着兰天棱角分明的脸,想想不久以后,就可以夜夜在这张床上裸着躺在他的臂弯里,她脸上即刻涌起了红晕,并产生了兴趣。她凑近兰天的耳朵,轻声地说:“我还要你!”

寒潮降临幽城。西北风毫无节制地刮着,天空落下零星的雨滴。

像往常一样,丈夫把早点买回来了,三个人吃了起来。女儿一会看着父亲,一会看着母亲,见他们没有什么话说,就下来拖着母亲要和父亲并坐在一起。刘隐一阵心酸。昨晚她和冯常谈到很晚,最终冯常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三口子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今天星期六,再过两天也就是星期一,等街道办事处上班时,就把事办了,一个家庭也就这样解体了。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一切,女儿懵然不知。女儿是无辜的,她幼小的心灵却要承受这种变故,以后自己有时间照顾她吗,能让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吗,想到这里,刘隐神情有点恍惚。昨晚争执的焦点就是女儿抚养权的问题,冯常说除了女儿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刘隐也是同样的观点。刘隐最后说了,她以后和谁结婚都不想再生育,而他就有机会。争执不下时,冯常作出了让步。不过他告诉刘隐,这不是什么理由,结不结婚有没有机会是另一码事,希望她用心去爱女儿。

今早起来清理一些衣物时,刘隐发现一切摆放得井井有条,平时自己无时间打理的东西并非想象的那么凌乱,她为冯常的细心深深感动。打开衣橱,想到满满的衣服不久有一半的位置就要空出来,那书柜里的书也会有一部分被抽走,刘隐心中好一阵难受。就像用久了的物什,再怎么不在乎,一旦想丢弃还真舍不得。然而,那一夜风情如浓雾萦绕头颅,挥之不去,刘隐从无边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不能有丝毫的眷恋了,要新生必须经历一番阵痛,本来这些记忆都是斑驳的,日子一长,所有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吃完后,刘隐要带上协议书找兰天,她将告诉他,后天她会像他一样的自由了,这意味着事情正沿着她设想的方向走,非常顺利,离终点只差一步之遥了。刘隐开始感觉自己有了破茧成蝶的轻盈和美妙。

雨下得稠密起来。天气骤然变冷,加上又是休息日,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刘隐要了辆出租车,直奔那个小区。她找着了那个楼梯口,并马上走了过去,她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迈上第一级台阶脚有些不听使唤,而现在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想到从此以后天天都要走好几趟,刘隐对这个楼梯突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刘隐按响了门铃。两分钟后,她又按了一次。

怎么回事,难道不在家?刘隐正要转身离去,门开了。

“昨晚做什么事了,睡成这样?”刘隐嗔怪起兰天来。

兰天一看是刘隐,目光先是惊讶,尔后游移不定起来。正在这时,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头发散乱,身上披了件外套,明显没有经过修饰。她边走边不耐烦地说:“谁啊,大清早的,有个觉也睡不安稳。”

看着女人走到了兰天身边,并双手抱着他的左手做出亲昵的样子,刘隐的心如烧灼的头掉入冰水“嗤嗤”作响。这个女人是在这里过夜的,就睡在前天晚上她和兰天睡过的床上。刘隐无心去想象他们那一幕幕交欢的画面,她首要的任务就是弄清楚这个女人是谁?女人的面孔有点熟悉,好像以前什么地方见过,但始终记不起来了。女人的话提醒了她:“你是刘大记者吧,找兰天有什么事?”

刘隐明白过来,她就是宋娜,被自己报道过的“天天靓丽”美容店的老板,“不关你的事,你是他什么人?”

宋娜被她的话激怒了:“什么人,告诉你,我是他的女朋友!大清早跑这干什么,回你自己家带小孩陪老公去。”

刘隐无地自容。她很难应付这种场面,她不擅长和女人吵架,也没有理由和她吵。你能怎样回击她呢,说先和兰天上过床?说自己正准备离婚?那真是无聊之极。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便转身离开。

在重重的关门声中,夹杂着宋娜很得意的话:“倘若不是你的一篇报道,兴许一辈子无法和兰天联系了,感激你,姓刘的。”

刘隐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回到地面的,那几十级楼梯,跌跌撞撞地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站在路口定了定神,感觉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现实。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她毫不迟疑地上了车。刘隐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伤心地,而且永不再来。她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借故,投石问路;第二次就上了床;第三次也就是这次,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完全可以写一本书,刘隐在车里冷笑了一声。

天上飘起了雪花,这是幽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小姐,去哪?”司机回过头来问。

“随便,你只要开,一直开下去。”刘隐此刻确实不知道去哪,她似乎有很多地方可去,又似乎没一处地方可留。

她曾经那么执着,为了理想甚至放弃了尊严,幸福的时刻也眼见就要抓着了,但一切灰飞烟灭,这样的结局,不仅仅是一种痛苦,同时也是一种嘲弄。为什么要和他睡觉,为什么?她一度相信,把女人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他,相当于彼此作出了承诺,她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

车子经过一条泥泞的小巷,颠簸不止。刘隐周身有些发热了,那个男人留给她的粘稠的液体正在她血液里奔腾起来。是的,兰天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欢乐,改变过她身体的感受,但如果仅限于这些,她宁愿不要。她想跳下车,奔向河里,把那粘稠的东西连同对他的所有记忆统统洗干净。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

“这幅画挂哪呀,我看挂你们房间合适。”章雨举着一幅名为《新生》的油画跑进卧室,问正在忙碌的刘隐,刘隐说:“那肯定的,我买它就想好了挂在那墙上。”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元旦放假,刘隐叫上章雨帮她重新布置整个房子。她想改变生活的格局了,或者说建设一种新环境,这种想法近几天非常强烈,尤其是那卧室,确切一点说是丈夫和女儿的住房,因为女儿出生后,她几乎以写稿为由大都睡在对面的房间里。首先她将床换了,买回了两张新床,一张是供夫妻俩用的真皮软床,一张是充满个性的儿童用床。她把平时用来放杂物的那间做了书房,对面的房间就腾出来给女儿住了。她还买回了许多装饰物品,把一些显得陈旧的东西替换掉,又把很显眼的空白处填充起来。她还特意在新华书店泡了一个下午,买回了一大堆有关教育孩子、夫妻感情方面的书籍和光碟,她觉得这方面的知识以前十分缺乏,应该补补课了。

刘隐和章雨干得很起劲,整个上午没有歇一次。冯常带女儿出去堆雪人了。刘隐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她已经约好了章雨,况且这件事对她来说略显重要一些。在新年第一天为自己,更为这个家做这种事是很有意味的,她希望通过努力抹去过去的某些记忆。章雨在整理刘隐的书桌时,发现了那份离婚协议,她拿过来给刘隐:“怎么,还想留它?”上星期一一上班,冯常提醒刘隐去街道办事处,刘隐一时不好推托,但走到半路时,她借故有紧急采访任务,说以后再说。刘隐拿在手上看了看,“留着没啥用。”然后就把它撕了。撕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搬来搬去,房内大部分东西都移了位置,看起来像个新家了,刘隐对这样的变化很满意。她又在一些细节上作了调整,比如以前和冯常分开放的毛巾、牙刷放到了一起,床头的灯泡也换成了乳白色的,她讨厌红啊、蓝啊这些彩色的灯光。布置停当后,刘隐这个房间走走,那个房间看看,这才是她想要的家,她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是的,一段时间以来,她好像经历了一次隐秘的旅行,过程虽然不算惊险但刺激,有时候成了一个异化的自己,现在得与失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就在这时,还在报社值班的小鲁打来电话,说一个女的找她。刘隐告诉小鲁自己很忙,说如果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叫他替她采访一下。小鲁说她见你不在就走了,不过已经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

刘隐刚挂的手机又响了,是女的。

“刘姐,你在哪啊?”

“你谁,有什么事吗?”

“那天,真对不起!”

“哪天?”

“在兰天家。”女人呜呜地开始哭起来。

“没什么,我早忘了!”

“她回来了,住在他家。”

“谁回来了,住谁的家?”

“何南……”女人泣不成声。

谁回来住谁的家关我什么事,莫名其妙,刘隐嘟囔着挂了机。她抬起头,发现章雨在看着她,两人先是会心一笑,紧接着两个女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笑得太开心,还是其他什么,刘隐感觉自己此时满眼是泪水。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