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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胡兰成在东京的一段交往

2011-10-13台湾黄天才

名作欣赏 2011年31期
关键词:胡兰成日本

/[台湾]黄天才

胡兰成生前照

我称不上是胡兰成的朋友,虽曾相识,但交往不深,相知也不够,只是在1950年代后期到1970年代初期那段时间,他像伏枥老骥一般窝在东京的时候,我在东京担任台北《中央日报》驻日特派员,经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一度,他高估了我,以为我在台湾政界及文化界人缘很广,可以帮助他来台栖身及发展,所以毫不隐讳地多方接近我。起初,由于他的背景及经历,我还多少有点戒心,但接触较多之后,我发现他的确是一位颇有文采而并不讨人厌的人物,遂很热络地交往过一阵。后来,大概是他发现我的能力有限,无法帮助他来台,我们才慢慢疏远。他和我不再联络之后,过了好一段时间,忽然听台湾来的朋友说胡兰成已经到了台湾,在大学里教书,更出版了几本轰动一时的著作。我很为他高兴,可是,不久又听说他被“赶出”了台湾,去到香港,辗转又回到了日本。他未再和我联络,我也未再找他。最后他的死讯,我还是看日本报纸才知道的。

最初介绍我和他认识的,是香港一位能文能画的朋友,说一口无锡腔国语的薛慧山。

大概在1962年底或1963年初,薛老从香港来到东京,我电话约他餐叙,他一口答应,并说要带一位一定会让我“相见恨晚”的朋友同来,我以为是一位和他一起从香港来的朋友,当然表示欢迎。及至他们如约来到餐厅,但见和薛老同来的,是一位身着中国式缎面丝绵袍、肤色较黑的清瘦老者。棉袍半旧,老者面孔虽不能说是有饥色,却毫无神采。我的初见印象是:历史巨变后跑到香港的落拓文人吧。薛老抢前一步,挥手介绍说:“胡兰成,我的老朋友。”

我吃了一惊,听到胡兰成这个名字,看着面前的这位老者,我不仅没有如薛老所说的“相见恨晚”的喜感,反而是惊愕与失望的成分多些。

对胡兰成,我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是因为读张爱玲的小说,迷张爱玲的小说,才知道有胡某这个人的。我于1950年代末被报社派驻东京,到后不久,就听说“汪伪政权”时代在南京做过官的许多“汉奸”,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后,都逃到日本来了,胡兰成是其中之一。令人纳闷的是:东京侨界朋友们在谈论侨界的人或事时,不时会谈到胡兰成,但都是谈他的过去,从未听人谈到他的现况,一般都猜想他深居简出,来到东京养老的吧。他似乎从未参加侨界的任何公开活动,也未听说他在侨界有什么时相往来的朋友。

当年,东京华侨人数不多,老中青加在一起,也不过五万多人,但成分复杂,除了意识形态上的大区分即亲台湾、亲大陆或两岸均无特别亲疏关系的中立者外,三大区分领域之中,又各自混杂着“二战”以前就久居日本或曾入籍日本的台籍老侨。“二战”后迁日的第一代新侨,与共产党取得政权后到日本的第二代新侨,此中又混杂着暗获日本包庇的“汉奸”,或暗受日本支持的台独”分子。此外,更有不同省籍的各地同乡会,如台湾同乡会、福建同乡会、宁波同乡会等,都很有实力。“东京华侨总会”就有完全同名的两个,一个亲台湾的在银座,一个亲大陆的在新桥,两会只隔地下铁一站,步行不过十分钟。

成员分子如此庞杂交错的华侨社会,对背景及身份都十分特殊的胡兰成来说,深居简出应是可以理解的。这一次,要不是薛慧山很冒失地把他带来参加我的餐叙,我还真不知道怎样的机会才能让我和胡兰成相见相识呢。

不过,毋庸讳言,薛老如果在电话中预先就告诉我,他会带胡兰成同来,我虽不能预知自己是否真会如薛老所说的“相见恨晚”,但我对于有机会和胡兰成相见相识,内心深处确是有所期待的。

对胡兰成,我真是太好奇了。

他既能赢得玲珑剔透的张爱玲的芳心,成为了她的初恋情人及夫婿;却又能容忍及接纳上海七十六号女魔头” 佘爱珍,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从张爱玲的角度去推想,胡兰成应该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从佘爱珍的角度去推想,他应该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伧夫。如此相异的两种人格特质,怎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这样一位人物,当然希望有机会见上一见。

结果,我们见面了。第一眼,却让我大感意外及失望,我眼前的胡兰成,既不是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却又一点也不粗鄙。我的实时印象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糟老头。

上了餐桌,我对他的印象逐渐改好,他很深沉,不多话,眼色很锐利地看着薛慧山和我。薛老兴高采烈地谈着他旅游东南亚的见闻。后来不知怎样的,话题转到了中国书画,那更是薛老的专长,我插不上嘴,胡兰成倒是不时应和着。我在一旁端详他们两者,看上去,年纪差不多,应该都是六十上下的人,薛老可能还要大上几岁。当时,我还不过三十六七岁,觉得和他们两老不是同时代的人,一直未多发言。

那次餐叙,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胡兰成临别时特地向我索取名片。我们做记者的人,绝不吝于给人名片,但那天我是主人,他是薛慧山带来的客人,他似乎倚老卖老地不给我名片,我也就装作不在意,未给他名片,但最后他向我索取,我给了他,他仍然未给我名片。

过了十来天,忽然接到胡兰成电话,说薛老要回香港了,他给薛老饯行,邀我作陪,在同一家中国餐馆。我想他这是借口回请我吧,我应邀去了。三人坐定后,他俩之间的几句寒暄,却引起了我的兴趣。薛老大概是说:为他饯行,何必破费到餐馆来,府上“爱珍嫂”的手艺比这儿高明多了。胡却看着我说:黄先生是新识,怎好屈驾到舍下去。我顺口答说:有机会,一定专程叨扰。胡却没有答话。

其实,我非常希望他说一句“欢迎随时来指教”之类的话,我就可以打铁趁热问他地址。因为,我对“爱珍嫂”这位人物,更是十分好奇。

当年在东京,每有人提到胡兰成,就会谈到佘爱珍。有关佘爱珍的传说,比胡兰成还要多,据说这位“上海七十六号女魔头”凶狠无比,能两手开枪,杀人不眨眼,“七十六号”抓到女人犯,都由她拷打审讯,不死也得脱层皮云云。尤其是她来到东京后,竟然和胡兰成搭上了,更增加了这一对男女的传奇性。

如此一位人物,如有机会见识,我当然会争取。那天的餐会上,胡兰成虽然没有表示欢迎我登门拜访,却留下了一个有意和我继续交往的伏笔。他主动提及在《中央日报》航空版上看到过我写的通讯文章,非常佩服,接着说他也喜欢写写东西,很想寄几篇杂文向我讨教。我当然表示极愿拜读,请他即速寄下。

果然,一两个星期后,他寄来了一大堆文稿,有的是杂志的抽印本,也有手稿的复印,杂文居多,也有谈论日本政情的,我看后,非常意外,对他的文采不禁大声喝彩。尤其是那些杂文,谈人生,谈哲理,谈风花雪月,都有妙处,都有神来之笔,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不再称他“糟老头”。

他很可恶,一直未告诉我联络电话,我只好照他寄文稿给我的地址,给他写去一信,谢谢他,并以相当保留的语气捧了他几句。 (他说曾在报上看过我的通讯文章“非常佩服”,我一听就觉得是敷衍之词,我怀疑他根本没看过我的文章,所以我不想在信里捧他太过火)接着,在信里我邀约他×月×日中午在“东京外国记者俱乐部”餐叙,我担心他不来,故意说他的一些文章引起我颇多感触及意见,希望向他当面请教。

他如期来了,还是穿的那半旧棉袍。

入座之后,我看得出他颇为局促不安,大餐厅中,他是唯一一位未穿西装的人,客人绝大多数是白色洋人,俱乐部的官式语言是英语,连菜单都是英文的。我特地先向他解释,此次之所以约在这儿见面,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把握他是否会赏光,如果约在中国餐馆,订下座,万一他不赏光,我会很尴尬;而这儿比较随便,我几乎每天都来,餐厅很大,大小桌面很多,我提前来占住这个餐桌,两人用餐正好,万一他不赏光,我就挤到那几台专为外国记者会员保留的大餐桌上去就是了。我接着向他解说,俱乐部是专业性很高的国际社团,采取会员制,会员限于日本外务省登记有案的外国记者,及各国驻日外交官,不搞社交活动,在这儿比较自由自在,不必受拘束。

胡兰成听了我的解释,态度显然放松不少,用餐后,又见我喝咖啡,抽香烟 (当年抽烟是时髦,不抽烟反被视为异类),放言高论,和外国人打招呼或谈话,用英语;和他用中国话谈话,并未压低声音,也无人引以为异。同时,在我们用餐前后,到桌前和我打招呼的外国人,我都为他介绍,果然都是外国重要媒体的驻东京记者或外交官。在这“往来无白丁”的高级知识分子社团环境中,他终于被这种开放自在的氛围所感染,让他和我相识以来一直拥抱着的那份深沉与矜持,完全抛开了。

餐后喝完咖啡,我领他到俱乐部的数据室,书籍、杂志、报纸几乎全是英文的,却有两份中文报:台湾《中央日报》航空版及香港的《香港时报》。他如获至宝,看完了架上的近期报纸,还想借过去的合订本来看。在数据室待了两个多钟头,我们回到餐厅喝咖啡聊天。他问我这地方他可以自己来吧?我说原则上是不行的,因为这是会员制,但是,如果你到数据室看书报甚至坐坐休息,不会有人管你,尽可自由出入;但不能去餐厅吃喝东西,这儿不收现金,必须会员签账单,月底结账。

我看他很失望的样子,连忙告诉他尽可以常来,我每星期至少有五天在这里,我们这些“单枪匹马”的特派员都不会有办公室,白天写稿、发电都在这儿的工作室里。而且,我们也可以约好在这儿见面。

他几乎从没有一个人来过,但每次我到了之后,打电话到他家找他,他都会欣然而来。他来了先去看中文报纸,我在工作室写稿,中午时分,我带他到餐厅用餐、喝咖啡、聊天。如此,我们每周总要见面一两次,他很健谈,我总是让他多说话,但他很慎言,谈的话题都是张爱玲或世界两个阵营争斗,我听腻了,问他一点旁的,他都很巧妙地避开。他似乎很关心台湾的事情,在闲谈中曾问到台湾的政情和社会情况。其实,交往两三个月之后,我对他已失去兴趣,我还不愿放开他的唯一原因,是想见一见佘爱珍,看看这位女魔头是什么模样。但我发觉胡兰成似乎总不愿意让我见到佘爱珍,我想他羞于让长相凶神恶煞的佘女见外人,这种心理,应是可以理解的,我也不想再为难他了,遂放弃了要见佘爱珍的念头。

恰巧这个时候,台湾与日本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外交冲突”,我忙得不得了。遂有三四个星期未和胡兰成见面,却把他弄急了,以为是他不小心得罪了我,忙着来找我解释误会。

原来在1963年2月到4月间,大陆向日本洽购一座整套的尼龙制造工厂,金额庞大,大陆向日本进出口银行洽借巨额购厂资金;进出口银行是国家银行,台湾当时与日本尚有“邦交”,极力阻止日本政府核准进出口银行的此项贷款,但日本工商界和舆论界却在对日本政府强加压力,逼促日本政府尽速核准贷款。

台湾方面警觉事态严重,紧急打出王牌,连续派出超重量级的政治外交人物赶赴日本,与日本政府高层直接进行交涉。于是,当时的“总统府秘书长”张群、中国国民党常务委员兼《中央日报》董事长陶希圣、“中日合作策进会理事长”谷正纲等,先后来抵东京,东京的政治外交情势绷得紧张万状。

那段时间,我忙得头昏眼花,每天都是早出晚归,马不停蹄,难怪胡兰成说四处找不到我,误以为我在躲避他。

5月初的某一天,我忙到晚间10点多钟才回家,一进门,赫然看到胡兰成和一位身着中国旗袍、体型略胖、皮肤白皙的中年妇人坐在客室中等我,不用介绍,我断定这妇人就是佘爱珍了。非常让我意外,她一点也没有凶神恶煞的样子,大大方方,脸上淡妆,泛着和善的微笑,是一位典型的中国江南一带的普通家庭主妇。

胡兰成先向我道歉深夜来打扰,实在是因为时间很紧,事情很急,他讲话很慢,我还真想不透他有什么“急”事情找我。他接着说:从报上看到张群先生到了东京,他拜托我带他去见张群。我大吃一惊,急忙问他有什么事吗?他说他有很多事情要向张群先生报告,诸如日本政情啦等等。我不等他说完,就几乎骂出口来:“神经病!”但看他一副真心诚意的样子,我不忍心骂他,勉强抑压住心头火气,问他以什么身份去见张群,他支支吾吾了一会,答说:“张先生应该知道我吧。”至此,我决意不再和他纠缠,我明白告诉他:要见张群,绝对不可能;我们记者也不是每天可以看到他,都是找他的随员或秘书进行采访。日本报纸也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可谓是任务重大,困难重重,行程排得密密麻麻,紧不透风。他是年近八十的老人,已有五年未来日本,你想,日本各界多少人在等着见他,他又必须要找日本政界多少人,哪里还有你我的机会。

我这番话说得极其诚恳实在,说完我即起身送客,胡兰成还想说话,佘爱珍轻轻拉着他走了。佘爱珍除了初见面时的几句寒暄外,全程未说一句话,只是专注地在一旁听着。我的印象是:对情势的分析,佘爱珍显然比胡兰成高明。

张群的行程中,排定有一天中午要到外国记者俱乐部午餐、演讲,并接受记者发问。我告诉了胡兰成,胡希望我带他去参加,并问有否机会和张群谈谈话。我告诉他交谈的机会不大,恐怕连靠近张群的机会都没有。到了那天,我为胡兰成买了餐,订了座位,我没有和他坐在一起,我坐在前面的记者会员席,他坐在后面的来宾席。那天的演讲和记者会都是用英语,张群用餐后,亲自念了预先准备的英文讲稿,然后由记者发问,由“大使馆”的一位职员翻译。记者会结束后,张群立刻被人前呼后拥上车离去,坐在后边来宾席上的胡兰成,果然连靠近张群的机会都没有。

胡兰成在东京就只这么一次远远地听过张群演讲,始终未能和张群说上话;我也一直未向张群提过他。

过了一两天,陶希圣先生到了东京,我到机场接机,在从机场到旅社的路上,我即向陶先生报告,胡兰成在东京,曾拜托我引他去见张群。我话未说完,陶先生提高了嗓音说:“不可以!”我答说:我已拒绝他了。我随即问陶先生,“如果胡兰成要求见您,见不见?”陶先生未答话,我知道他在考虑中。

到了旅社安顿好后,陶先生才对我说:“胡兰成,我可以见他,由你去安排时间。”说着,陶先生从沙发上起身站立,右手掌五指并拢,手臂横摆左额前,一面说话,一面右手臂从胸前往下一切,说道:“胡兰成和台湾的接触,到我这儿为止。”

陶先生已为我和胡兰成划下了界限。

我问陶先生的行程,以便安排胡兰成来见他的时间。

我到记者俱乐部打电话找了胡兰成来见面,他已从报纸上看到陶希圣来东京的新闻,果不其然,他立刻要求去看陶,我用电话和陶先生联络,安排第二天上午10时在陶先生旅社见面。

他们原已认识,毋须我介绍,第二天,我陪胡到陶先生房间,就托词离开了,他们两人谈话内容我不清楚,我不在场。

当天的傍晚,陶先生找我去旅社陪他晚餐,他简略地讲了他和胡兰成谈话的情形,主要是胡讲述他在日本的生活情况。陶先生说:胡兰成十分恳切地要求陶帮忙让他住到台湾去。我问:他准备到台湾干什么?陶说:他希望去大学教书。我说:可能吗?陶先生说:办不到!台湾怎么可能收容他,何况,他还带着一个佘爱珍。

胡兰成要为陶先生介绍他所熟悉的一些日本评论家。最好能举行一次座谈会,陶问我的意见。我说:胡的这般评论家朋友我都大致见过,可惜多已过时了,都已不再有舞台,我建议陶先生如有时间,也不妨和他们举行一次座谈会。

陶先生嘱我安排一次茶会座谈,到了二十来位日本评论家,胡兰成很高兴,觉得很有面子。

十多天后,台湾来的政要们先后离日回台,日台“外交关系”却未见好转。外交问题多,记者们一定大忙特忙,胡兰成偶尔还会到俱乐部找我,几次扑空,他可能又误以为我在躲避他,后来,甚至我到了俱乐部打电话找他,他也推托不来了。由疏远而淡忘,他去了台湾,如愿到大学教书,又因“汉奸”背景被轰出境,再回到日本,这一连串事情,我都是事后才知道。又过了若干年,我在日本报纸上看到一个小框框消息,说原籍中国的评论家胡兰成去世。这是何年何月的事情,我现在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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