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秀权

（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江苏淮安223001）

燕礼在西周时期是周天子为宴饮群臣而设的一种很隆重的礼仪，《诗经·小雅》中即有咏燕礼之诗。如《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嘉宾式燕绥之”，《笺》：“绥，安也。”《仪礼·燕礼》：

司正洗角觯，南面坐奠于中庭，升，东楹之东受命，西阶上北面命卿大夫：“君曰‘以我安’。”卿大夫皆对曰：“诺。敢不安！”

郑玄注：“君意殷勤，欲留宾饮酒。命卿大夫以我故安，或亦其实不主意于宾。”由此可见《南有嘉鱼》一诗必与礼仪有密切的联系，这一礼仪即是“燕礼”。诗中一些言辞应是诗人据“燕礼”成辞而作诗。

《湛露》：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此诗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仪礼·燕礼》：

司正升受命，皆命：“君曰‘无不醉’。”宾及卿大夫皆兴，对曰：“诺。敢不醉！”皆反坐。

郑玄注：“‘皆命’者，命宾，命卿大夫也。”对照诗篇，《湛露》亦是为《燕礼》而作。诗曰“厌厌夜饮”，《毛传》：“厌厌，安也。”胡承珙《毛诗后笺》：

此“厌厌夜饮”训“安”者，即《仪礼·燕礼》“君曰‘以我安’”。下文“不醉无归”，即《燕礼》“君曰‘无不醉’”，宾及卿大夫皆曰“诺，敢不醉”也。

可知诗人亦是用其时燕礼的部分成辞而作诗。《毛传》训“厌厌”为“安”，《郑笺》释“绥”为“安”，可能皆是以礼为训。《左传》文公四年：“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不拜。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为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赐之彤弓一，彤矢百，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鲁文公为客人歌奏《湛露》当然是用诗，但宁武子之答语却涉及到此诗的创作背景，即周天子为诸侯之朝而于宴时赋《湛露》。宁武子言“昔诸侯朝于王”云云，当然是指西周时期之事。宁武子明言《湛露》是因天子宴乐诸侯而赋，则《湛露》必是因燕礼而创作。

《左传》宁武子语不仅言及《湛露》，亦言及天子赐诸侯彤弓之事，此即《小雅·彤弓》篇之所咏：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我有嘉宾，中心喜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宾，中心好之。钟鼓既设，一朝醻之。

《序》：“《彤弓》，天子锡有功诸侯也。”从诗中“彤弓弨兮，受言藏之”诸语看，《序》说固有据；但诗又曰“钟鼓既设，一朝飨之”云云，可知此诗所咏之赐应是燕后之赐，即此诗所咏亦与燕礼有关。孙诒让《籕述林》：“首章‘飨之’，即献。次章‘右之’，即酢。合之三章云‘酬之’，正是献、酢、酬庼之礼。”周代燕礼中“献”“酢”“酬”程序的完成，称为“一献”之礼。这充分证明了此诗创作的礼仪背景。

但此诗的礼仪背景并非一般的燕礼，而是周代比燕礼等级高的飨礼。诗中已明言“一朝飨之”，其所咏属飨礼可确定无疑。不过飨礼与燕礼相近，它可以视为一种高级的燕礼，两者的礼节有相同亦有相异的因素。飨礼在后代失传，故《仪礼》不载飨礼。因其与燕礼相近，故我们仍可从燕礼的角度视之。在周代，飨礼一般只用于周天子招待高级贵族。《礼记·王制》孔颖达《疏》引皇侃语认为，周代飨礼用于四种情况，其一便是诸侯来朝。在正《小雅》中，《南有嘉鱼》《蓼萧》《湛露》《彤弓》《菁菁者莪》诸诗所咏礼仪背景相近，且篇次相连。若以礼仪背景视之，则可确定它们为同时、同事而创作的一组诗，从诸侯来朝到燕饮，到赏赐，可谓一应具有，次序井然。《彤弓》为招待高级贵族之飨礼，其下篇《菁菁者莪》即曰“锡我百朋”，这无疑是一种重礼。此亦可见这组诗篇在时事及礼仪背景上的关联。

许维遹《飨礼考》列举飨、燕礼九别，其中有：先飨后燕、飨昼燕夜、飨不食燕食、飨不必赋诗燕必赋诗等。[1]（P92）由此可见，飨、燕的密切关系及其异同。验之于本节所论诗篇，亦大体相合。如《湛露》云“厌厌夜饮”，即燕礼行于夜之证。《彤弓》所咏是飨礼，不见宴饮之辞，此可证“飨不食燕食”。《彤弓·笺》云：“王意殷勤于宾，故歌序之。”《孔疏》：“由王中心诚实殷勤于宾，故复作诗歌而叙之，解此彤弓之意，以王中心之实，故歌之以示法耳。”那么若以诗为证的话，则飨礼有可能亦赋诗。

据刘雨《西周金文中的“周礼”》，燕礼以尽欢而散为其特征，而飨礼则相反：备酒食而不用。漆子扬也说：“《燕礼》是与群臣的欢会，只求尽情宴饮。”[2]（P15）这与诗所咏内容均相吻合。《彤弓》《菁菁者莪》所咏为飨礼，即毫不言及燕饮之事；而《湛露》曰“不醉无归”，无疑是燕礼了。

《彤弓》篇所言天子赐诸侯弓矢之事，古籍中亦有所载。《谷梁传》定公八年：“大弓者，武王之戎弓也。周公受赐藏之鲁。是大弓为我鲁受诸先王所藏之弓。”《尚书·文侯之命》记晋文侯迎立周平王有功，平王赐以“彤弓一，彤矢百”。《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献楚俘于王，赐之彤弓一，彤矢百。”《左传》襄公八年：“季武子赋《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左传》昭公十五年：“彤弓虎贲，文公受之。”天子赐诸侯弓矢之事亦见于铜器铭文。这些均可与诗相互印证。如天子赐周公、晋文侯，显然是以飨礼招待高级贵族，与《彤弓》“一朝飨之”后而赐以弓矢正相合。

《南有嘉鱼》《湛露》《彤弓》诸诗皆因燕、飨礼而作，而诗篇的创作宗旨应当与礼仪本身一样具有一定的政治教化意义。《礼记·燕义》：“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郑玄注：“言圣人制礼，因事以托政治。”清惠周惕《诗说》：“宴飨，小节也，而《礼》详载之。饮食，细故也，而诗屡言之。何也？先王所以通上下之情而教天下尊贤、亲亲之意也。为之宾主以尽其欢，为之揖让百拜以习其礼，为之琴瑟鼓钟以和其心，为之酒监、酒史以防其失，为之司射、诱射以分别其贤不肖。盖明示以欢欣交愉之情，而隐折其骄悍不驯之气，使之反情和志，怡然自化而不知，此圣人治天下之微权也。谁谓饮食乃细故哉？”此从政治教化意义上理解、审视燕饮诗，显然是得其要义的。

这种因燕礼而创作的诗篇在西周后期亦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如《頍弁》：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有頍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岂伊异人？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诗中所反复强调的“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云云，与《南有嘉鱼》《湛露》所咏的燕饮礼仪相同，《頍弁》也是因燕礼而创作的诗篇。不过此诗末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这种颓废、消极的情绪，不应是西周礼仪兴盛时所应有。这种衰世的燕饮已不再强调令德、令仪，而是于酒后带来绝望、颓废之感。吴闿生《诗义会通》曰：“此乃同姓宴乐之词。末章忧危之旨溢于言表，自为乱世悲愁之作。”这种燕饮之后的消极颓废情绪，影响了后世同类诗篇的创作。故朱熹云：“诗言丧乱无日，古人燕乐多为此言。汉魏以来乐府犹多如此。”

《小雅·瓠叶》亦是咏燕礼之诗：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燕礼中一献之礼献、酢、酬的礼仪程序在此诗中明言无疑，故此诗定是咏燕礼之诗。昭元年《左传》：“赵孟赋《瓠叶》，穆叔曰：‘赵孟欲一献。’”亦可证此诗的礼仪性质。

《瓠叶》所咏一献之礼与《彤弓》所咏飨礼的程序是相同的。两诗所咏礼仪的不同之处可能在于礼仪层次的不同，这种礼仪层次的不同是由人物身份的不同决定的。《彤弓》所咏是周天子燕赐诸侯之礼，而《瓠叶》所咏应是士礼。《仪礼·既夕礼》郑注：“士腊用兔。”又《仪礼·士冠礼》郑注：“一献之礼有荐，有俎。”据贾公彦《疏》，“荐”指“荐脯醢”，“俎”指“俎牲体”。验之于诗，《瓠叶》“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即“荐脯醢”之类，“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即“俎牲体”之类。由此可证《瓠叶》诗所咏的礼仪性质。此诗位于《小雅》之末，或即是因其人物身份、礼仪层次较低的缘故。

正《小雅》诗篇可能均因礼而作。《毛诗序》于变《小雅》之始《六月》便举正《小雅》废弃不用之恶果，曰：“《鹿鸣》废则和乐缺矣，……《菁菁者莪》废则无礼仪矣。《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我们不禁要问：《诗序》所言之“废”是废诗还是废礼？笔者认为，《诗序》表面上是言废诗，而实际上是言废礼。因为正《小雅》诗篇的创作与周礼的关系极为密切，故《诗序》以言废诗而意指废礼。《六月·孔疏》曰：“此二十二篇，《小雅》之正经，王者行之，所以养中国而威四夷。今尽废，事不行，则王政衰坏，中国不守，四方夷狄来侵之，中夏之国微弱矣。”从《孔疏》所言看，其意亦指废礼。黄节《诗旨纂辞·变雅》亦曰：“《序》所谓《小雅》尽废者，谓废其事而不行也。然则国史所定大师所掌之诗，昔之以为常乐者，至是因事废，而诗亦随废。”[3]（P465）《礼记·经解》篇曰：“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丧祭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昏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故昏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乡饮酒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斗之狱繁矣。丧祭之礼废，则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众矣。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经解》篇所言各种礼废与《六月·序》如出一辙，两说很可能同源。

[1] 刘雨.西周金文中的“周礼”[J].燕京学报（第三期）.

[2] 漆子扬.从《仪礼》乐制的变通看周代乐礼的文化属性[J].中国文化研究，2008，（春之卷）.

[3] 黄节.诗旨纂辞·变雅[M].北京：中华书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