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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吐不快

2011-08-15肖世庆

满族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糜子大明劫匪

肖世庆

有一句话,憋在梁燕嗓子眼儿,憋了好长时间,她总想说出来,却一直没说,因为郭大明不让她说,她也不能说。说了,许多事情就会变得很难办。这句话如一口咽不下去的干巴馒头,噎在梁燕的喉咙当间,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严重时像吃了令人作呕的不洁之物,想当众呕吐。梁燕称为“真不是人受的滋味儿”。但,不是人受的,梁燕也受了,并且一直受着。从她来到大明公司的第一天,这种感觉就开始了。

那天,梁燕是一个人扛行李来公司报到的。报完到,“郭总”郭大明就让工人把她的行李搬到下屋,和做饭的卢姐住一起。这梁燕没意见。公司小,条件差,一切只能因陋就简。郭大明也和员工们住在一起,八个人一屋,上下铺,进他们屋就有一股冲鼻子的臭脚丫子味儿。但这不是梁燕想吐的原因。在家时,郭大明就不爱洗脚。从她眼皮下跑到五百里外的大明公司,山高皇帝远,郭大明自然就自我解放,不能指望他天天洗脚。在郭总的带领下,屋里那七个人大概也乐得甩了鞋窠就上床睡觉。故而,这屋里的味儿八倍于她家里的味儿。安顿好自己的住处,梁艳推开他们的屋门,差点被熏个跟头。

都安置好了?郭大明站在一伙打扑克的圈外,扭头和她打声招呼。

嗯。梁燕应道,一边频频在鼻子尖扇巴掌。

郭大明打完招呼就不理她了,站在扑克圈外继续观阵。过一会儿,发现梁燕还在门口站着,才又问:你还有事吗?

有事。梁燕恨得牙根痒,却故意淡淡道,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郭大明口气不耐烦。不是已经和你谈完了吗?

我还想再谈谈!梁燕跺鞋跟,咔一声脆响,把她自己吓一跳。仿佛平地一声雷,打扑克的都停止抓牌,四张贴了纸条的脸一致转向门口。

玩你们的!郭大明喝令他们接着打,对梁燕说,走,到院里去。

离开门口时,扑克圈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咻儿——

我成什么人了?咹?梁燕按捺不住,没走到院子就开火了。

大明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兼会计呀。郭大明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怎么了?

他们——梁燕指着身后的屋子,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郭大明两手一摊,很潇洒地。这毫无疑问。

我是谁?

梁主任,梁会计。

还有呢?

没有了。

大明!梁燕在院子当央站定,辞恳意切地,我是谁,你应该对内部人说清楚。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在这儿跟你混呀。

怎么不明不白?你是大明公司正式聘用的员工,刚刚签的合同。郭大明从怀里掏出一张合同纸,指头在上面弹一下。这是明的。暗的,在家时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

那是啥主意呀。梁燕拧拧身子,发嗲道,人家是明媒正娶的老板娘,到了这儿就任嘛不是了?

你是嘛都行,就不能是老板娘!郭大明决然道。并且说,一旦知道你是老板娘,大明公司夫妻店的身份便将暴露无遗。

我不暴露,它也是夫妻店。梁燕麻搭着脸,幽怨无限地瞟郭大明。

那当然。大明公司肯定是咱夫妻的店。不过——瞅瞅左右无人,郭大明揽起梁燕的纤腰,边向院外走边和她咬耳朵。此乃公司核心机密,只有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梁燕耳朵痒痒的,指尖儿上下一划,嘻嘻笑道。

女人好哄。和在家时一样,郭大明二三句话,如此这般,梁燕就没了立场,与他沆瀣一气了。不仅全盘接受了他的馊主意,还默许了他先办事,后吃饭。

事是在镇上一家小旅店办的。这山城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旅店也有钟点屋服务,而且价格不菲,一小时二十五元钱,还不讲价。店主俨然一副姜太公钓鱼的面孔。爱住不住。你们野鸳鸯找地方办事还在乎这几个钱?

问题是,他们并非野鸳鸯,是正儿八经的家鸳鸯啊。孰知,一旦家鸳鸯不幸被逼成了野鸳鸯,办起事来竟比野鸳鸯还疯狂。

能不疯狂吗?他们二个多月没在一起了。加之时间紧迫,又是花钱租的钟点屋,便有种不玩命消费、不吃干榨尽就不划算的吃亏感。

于是就玩命消费。于是就吃干榨尽。

一小时后,他们交了钥匙牌走出小旅店,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飘。

郭大明抹一把脸上的汗,小声道:是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里的话吧,旱就旱个死,涝就涝个死?

梁燕也心有余悸:我怎么觉着咱俩像搞破鞋似的?

正晕头晕脑沿街寻着饭馆,身后传来几声车喇叭。一辆米黄色的别克越过他们,停下。从副驾驶门跳下来一个人,离老远就伸出巴掌嚷:是郭总吧?上来上来!不容分说,拉住郭大明就往车里拖。

别别,冯书记。郭大明一边挣脱,一边指着梁燕,我这还有——

看见了,看见了。那人会意地拍打他肩膀,朝梁燕挤挤眼睛,说,没有她我还不停车呢。是不是?

这位是——?梁燕问郭大明。

上车上车!女士也上车。岂料,那人连她也一遭往车里弄。

像遭了劫持,两人被塞进别克车后座,只差没蒙他们眼睛,没堵嘴巴,所以郭大明还能说话。

郭大明指着“劫匪”:翟家村冯书记。人称“冯百万”,公司租的房子,就是他家的。

那可不是租。“劫匪”掏出手机,边按号码键边说。是入股。不是说好了有我一股吗?啊,挣了钱就想把我蹬了?喂,你那儿还有包房吗?……给我留一间……对,马上就到……四位。

行啊。郭大明嘻嘻哈哈,欢迎冯书记加盟鄙公司。说着把手伸过去。

“劫匪”回头瞥瞥郭大明的手,问:什么意思?

既是入股,就把房租退给我们。郭大明说。手擎在那儿。上打租的房钱十万元。

没问题。“劫匪”哏儿都没打,说,不过没现钱。你看这辆车值不值十万?

干什么?郭大明手缩回来。

你们公司不是想进一台车吗?“劫匪”说,这台别克的档次也不低,拿得出手。你如果相中了,吃完饭,就把车开走。咱俩两抵了。

书记的车,我也敢开?嘴上这么说,郭大明还是环顾一圈车内的配置。

别看了,这车没毛病。我花二十六万买的新车,才跑了不到八万公里。

跑八万还少啊?该大修了。再说,排量也大了点,2.8升,属超标车。

嘁,你又不是领导干部,管那些干啥?坐着排场、舒服就得了呗!大公司老总,出去办事得有台好车。

梁燕碾郭大明一脚,小声说:买也不买二手车。还是油老虎,你养得起呀?

你,他都养得起,还养不起一台车?“劫匪”听见了,晃着后脑勺说。这么漂亮的别克,再配上这么漂亮的女秘书,郭总,你好福气、好风光啊!

冯书记别误会。郭大明忙解释,我忘介绍了,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会计小梁,兼办公室——

别兼了。“劫匪”手一挥,打断说,你也别解释。我什么不明白?哈哈……郭总,咱豁嘴儿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吧。哟,到地方了。下车,吃饭!

那句话就是这时涌上来的,来势凶猛,喷薄欲出,像一股汹涌的地火、一粒顶膛的子弹,梁燕费好大劲才把它压住,没让子弹射出。也是由于一个意外情况,分散了注意力——下车时梁燕才发觉,开车的竟是个女“劫匪”!

俺媳妇。“劫匪”的引见出人意料。你得叫她嫂子。

嫂——子!梁燕诧异地扫郭大明一眼。后者转转眼珠,未置可否。

“劫匪”胡子拉碴,满脸核桃纹,怎么看都是个半截老头。女“劫匪”年龄却与梁燕相仿,风姿绰约,只是体态略显丰满,是那种很瓷实的乡下美女。从她收油、刹闸、拔车钥匙一连串动作看,开车已有年头了。

叫啥嫂子?俺俩般大般,你就叫俺亚贤吧。女“劫匪”将车钥匙在指尖熟练地甩着,先他们一步进了酒店。

酒店的名字很别致,“野糜子酒家”。

菜上齐了,才知道“野糜子酒家”有出处。八个菜,四个与“野糜子”有关:“野糜子蘸酱”、“野糜子炖鸡”、“野糜子窝头”、“野糜子汤”。

干什么,让俺们忆苦思甜哪?“劫匪”扫一眼席面,脸上挂不住。

俺妹儿刚来,寻思让她吃个稀罕。咋了?亚贤“嫂子”笑嘻嘻反问。

吃稀罕,弄一个就够了。“劫匪”说,弄一桌子野菜,喂猪啊?

好吃,好吃!纯绿色食品。梁燕卷一团子野菜往嘴里塞,咯吱咯吱嚼。

妹子爱吃嘛。亚贤搛起一个窝头,放进梁燕餐碟,说,野糜子窝头更好吃,有股清香味。

一会工夫,梁燕的碟子、碗、嘴里全是野糜子了。她断定女“劫匪”想用野菜撑死她。

幸好,酒过三巡后,包房外晃进来一个酒人儿。

酒人儿端杯啤酒,倚着门框,说,听声儿,像我亚、亚贤妹、妹子。还真、真是!

哟,左总!桌上的男女“劫匪”同时站起来,女的还迎出包房,搀住酒人儿胳膊,扶他在空位上坐了。郭大明没站,梁燕便也没站。

左总,一个人喝呢?“劫匪”问酒人儿。

没,我们一、一桌子人呢。我过来敬、敬杯酒……酒人儿大着舌头。咦?这、这位小、小姐是谁?

大明公司办公室梁、梁主任。“劫匪”也大着舌头,新官上任,我得尽地主之谊,给梁小姐接、接风。”

应、应该!酒人儿拍拍“劫匪”肩膀,吩咐女“劫匪”,妹子,明、明天你替我安排一、一桌。我、我也给梁、梁主任接、接风。咱不、不拉过。

让我安排?女“劫匪”扫“劫匪”一眼,说:那明天我还点野糜子啊。

不点这破、破玩意。酒人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点几个上、上档次的硬、硬菜。没看郭总不、不理我吗?你点野、野糜子,他更、更不理我了。

亚贤姐,一定要点野糜子。我就爱吃野糜子。梁燕不客气,也是在叫号,没有这个菜,左总,恕本主任不出席!

有、有性格。酒人儿左总瞪着红眼珠,道,郭总,从、从哪儿请、请来的美女主任?这么打、打人儿?

我妹儿还兼着公司会计,女“劫匪”补充道,是吧郭总?当你一半的家呢!

郭大明还是没吭声,只把梁燕碟子里的野菜窝头拿到他碗里。

跟你说话呢,大明!女“劫匪”不依了,不就差你们一百多万块货款嘛?不搭理左总,连我也不理了?

不搭理,拉、拉倒。左总抓起一撮野糜子,扔嘴里嚼着。上赶子不是买卖。说着,摇摇晃晃要站起来。

左总,你不是来敬亚贤姐酒吗?梁燕提醒他,酒还没敬呢!

对,对……左总便又坐下,冲梁燕竖大拇指,到底是办公室主、主任,虑、虑事周全。

啥周全呀,女“劫匪”嚷,她是想灌我。

我可没那么阴险。总算找到了机会,梁燕转守为攻。亚贤姐,你怕喝多,不是还有冯书记吗?

“劫匪”大笑,道:郭总,这个办公室主任够、够手,不糠。

自始至终,郭大明都没怎么开口,尤其和左总,更是一句话没有。梁燕“美女员工”的表演却十分到位,惟妙惟肖,她几乎已经完全融入角色。

女“劫匪”和左总干过一杯白酒,连辣带呛,颇为不甘,咳着提议“郭总”和新到的“美女员工”喝交杯酒。显然是想报复。梁燕不肯就范,坚称自己和“郭总”还没到那个份上,不能和郭大明交杯。酒桌上的事就是这样,不能太痛快,也不能太不痛快。太痛快了,所有的酒令一呼百应,酒便喝得如同白开水,寡淡无味。必须有争议,有反对派,有搅局者,才能喝出情绪,喝出气氛。

你还要到啥份上?当一半家不错了。女“劫匪”说她,俺连老冯一半家都没当上呢,俺找谁说理?

嫂子,你是冯书记的内当家呀,怎能和我比?梁燕回敬道。

啥内当家?女“劫匪”淡然一笑,带了几分酒意,就那么回事吧……

别、别开小会,左总打断她们。交杯酒还、还得喝。既然梁、梁主任没到份、份上,亚贤妹子,你就和冯、冯书记交一杯,带、带个头。

老夫老妻的,交啥杯?要交,我们回、回家交去。是不是,媳、媳妇?“劫匪”坏笑道。

呸。女“劫匪”唾他一口,却端酒杯转到郭大明面前,大明,俺妹儿和你没到份上,嫂子看你舍家撇业,一年也看不见老婆孩儿,嫂子心疼,嫂子陪你喝一个!

噢!左总手舞足蹈。

“劫匪”却也不反对,只自嘲道,照这么喝,我他妈快成武、武大郎了!

梁燕一阵后悔。不如就和“郭总”交杯了。自己一不痛快,让女“劫匪”钻了空子。当面看着郭大明与别的女人交杯,她杀人的心都有,却还得强颜欢笑,跟他们一起起哄。真不是人受的滋味!

兵临城下,郭大明非但不设法退兵,连抵抗都不抵抗就缴械了。他把胳膊与女“劫匪”的胖胳膊勾上,学《红灯记》的李玉和:谢、谢、嫂子!“咕咚”将酒灌下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梁燕想也不想就站起来,举杯邀近旁的“劫匪”,冯书记,人家叔嫂都交杯了,咱哥俩也意思一个吧?

好!爽、爽快!左总乐不可支,酒就得这、这么喝!

书记毕竟是书记,“劫匪”没像“郭总”那样下三滥,虽然也站起来,却道:使不得,使不得!梁、梁会计,你和谁喝都行,就、就是不能和我喝。

此话怎讲?梁燕一笑,轻蔑地一瞥郭大明。

下车时不是论过了?照理说,我、我是大伯子,你是兄弟媳妇。“劫匪”很江湖地一拱手,弟妹,咱闹是闹,得有分寸,不、不能交杯。

“劫匪”亦有道,令人感慨。只是,梁燕酒杯端起来了,就放不下去。

我看这样,“劫匪”接下说,弟妹,给我个面子。这、这杯酒,你就和老左喝,你们也别论了,行、行不行?

不行,坚决不行!不知是交杯酒灌的,还是被梁燕气的,“郭总”的脸青得像城墙砖。梁-——梁会计,你敢和他喝,我、我明天就辞退你!

干吗?左总不忿了,拍桌子说,梁、梁会计,别怕他。大明公司辞了你,我接着。到我们公司,给、给你个副、副总干!

左哥,可不许挖墙角啊。女“劫匪”唯恐天下不乱。

左总,有您这句话,我就没后顾之忧了。梁燕从容不迫,道,郭总无论怎么反对,交杯酒咱俩一定得喝。

有、有种。“左哥”又竖大拇哥,不、不愧为女、女中豪杰!

但我有一个条件。

但、但说无妨。

我初来大明公司,寸功未立,和你喝交杯酒,明天就要被郭总炒鱿鱼。被炒之前,我想露一手,给大明公司留个念想。

对,让他们有、有眼不识金、金镶玉!

左总,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没说的。我两、两肋插刀!

咱公司和大明是不是还有笔账?

差他们一百多万块钱儿货款。

啥时还?

你、你说!

这杯酒喝完怎么样?

君、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干!

在郭大明火生生、酸溜溜的目光里,梁燕挽起左总胳膊,“咕咚”一口,把交杯酒干了。

日子在真假莫辨、似是而非的闹剧中一天天过去,憋在梁燕嗓子里的那句话,不仅没被时间、酒肉和野糜子消解、融化,反而历久弥新,日渐滋长,在声道里扎了根,时时都在膨胀生命力。

郭大明却对他们的“情人”关系十分满意,他和“美女员工”在生意场上配合默契,夫唱妇随,屡试不爽,斩获颇丰。

左辉建筑工程公司的一百万欠款是第一笔收获。郭大明说,这笔款,老左压了他半年多,憋得大明公司的流动资金捉襟见肘,屡屡告急。梁燕当然心知肚明,大明公司的注册资金号称一百万,实际五十万不到。这五十万还是他们夫妻东挪西借,从亲戚朋友那里拆腾来的。最后还差十六万,郭大明一咬牙,把房子抵押给银行,办了一笔十五万元的抵押贷款。他们夫妻实际上已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宝全押在大明公司的产品上了。

郭大明之所以孤注一掷,看中的就是这个产品。产品的名字听起来臭,卖起来香——YHZ——03型化粪池。产品的专利是郭大明老叔的。大明的老叔开了一家混凝土构件厂,主营这种化粪池,挺赚钱。老叔见大明两口子双双下岗,日子眼看要过不下去,便让侄儿到构件厂帮自己打理生意。郭大明和梁燕商量,觉得亲戚还是远来香,给老叔打工,终非长久之计,还是要自己闯荡天下。老叔一咬牙就把化粪池专利的使用权、生产技术,包括一套模具,都无偿交给他。条件只有一个,你离我公司远点,别在我的产品销售半径内建厂!

大明公司离老叔的构件公司果然够远,足足五百里开外,在长白山余脉的一个小镇上。地理位置偏远,战略位置却重要。这里扼溪水市和阳平市的交通要冲,距离“省城经济圈”这两个腹地城市的车程均不到一个小时。两个城市仅棚户区改造的资金投入就达二十多个亿,大明公司只要分得一丁点残汤剩羹,就能赚个钵满缶盈。公司开业后,势头还好。因为租用了当地村支书的房子,在地方势力的支持下,郭大明的头三脚踢得不错。公司运行才三个月,已经见了回头钱。只是,郭大明一个人在这里匹马单枪,好虎架不住一群狼。特别叫人放心不下的是,公司的财务管理,一直没找着合适人。“劫匪”冯支书想让他的大队会计兼,说给不给开钱都行。被郭大明婉言谢绝。想得挺美。郭大明私下说,你的会计兼我的会计,房子是你的,财务是你的,我他妈还剩啥了?

梁燕也认为得找个好人儿帮助“郭总”理财,但找来找去,没找着合适的。郭大明急等着用人,便饥不择食,说实在找不着就你去吧。我去?梁燕没想到“郭总”会点她的将。她下岗前在厂子是成本会计,到大明这种小公司管一收一支的小账,属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这是其一。其二,这与梁燕的性格不符。梁燕是个喜欢痛快,喜欢直来直去的敞亮女人。她评价自己:尽管长相不十分靓丽,但内心里没有阴暗角落。对自己的丈夫充分信任。即然郭大明要出去闯码头,像《沙家浜》里的阿庆“不混出个样来不回来”,就应该让他放开手脚出去闯,当老婆的别像尾巴,总在屁股后跟着。再说,距离产生美。两口子一天到晚总腻在一起,易引发审美疲劳。想到要整天24小时与丈夫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在小山沟同吃同住同劳动,梁燕先自就腻了。

但郭大明说,你去是去,可不能让那儿的人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梁燕起初没明白他的意图,傻呵呵道,我是梁燕啊。

对,你就是梁燕!郭大明斩钉截铁地,别的,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的意思是?梁燕犯糊涂。

你不是我老婆,也不是小豹他妈。“小豹”是他俩的儿子。

那我成啥了?梁燕还是不大明白。你不是要和我变相离婚吧?

离什么婚?咱俩从来就没结婚!郭大明想当然地说,你不过是我聘来的一个漂亮的办公室主任兼美女会计——明白了?

不嘛!梁燕像一条终于明白过来的鱼,一头钻进郭大明怀里,扑腾着。咱俩好端端的美满夫妻,为了办个小破公司,就棒打鸳鸯两分开了?

正因为咱们的公司小且破,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郭大明低头嗅着她喷香的黑发,愁肠百结。燕子,如果我们是一家有规模的公司,财大气粗,我当老总,你管财务,哪怕公司只卖大头针,也不会有人嫌咱公司小。可是,眼下大明公司的规模,我当老板,我老婆管账,连个会计都雇不起,肯定没什么实力,谁还和咱签合同?没有合同就卖不出货,卖不出货就挣不着钱,挣不着钱就还不上贷款,还不上贷款咱家房子就要给银行收走,房子收走咱俩就得唱《拉兹之歌》了。

说着,郭大明就唱:阿巴拉古阿巴拉古……梁燕也跟着唱,唱着唱着,觉得有水珠滴在她脖颈上,便伸手摸郭大明脸,她摸了一手的泪水。

梁燕赶紧往郭大明的怀里拱了拱,拖了哭腔问:大明,那我什么时候上班?

……

在生意场,“美女员工”果然比老婆有优势,比老婆游刃有余。老婆就不好当着老公面和别的男人喝交杯酒,“美女员工”喝就喝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郭总”事后警告了她,说下不为例,以后不许这样了啊!但一百万的欠款毕竟让交杯酒喝回来了,她功大于过呀。

当然,之后梁燕去左辉建筑公司催账,也是费了一番口舌。醒过酒的老左比喝交杯酒时的老左难对付多了。

双方一见面,老左就先发制人,拍着双手做热烈欢迎状:梁总,来报到了?要不要先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梁燕以为他开玩笑,正色说,左总,我来取一百万欠款。您账面若宽绰,最好一次都给我们划过去。

老左却说,还款的事先放放。不就一百来万吗?黄不了。你到我们公司任职的事,啥时候兑现?

左哥,酒桌上的话,您还当真了?梁燕陪笑说。

咦,不是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左图穷匕首见,拍拍老板台上的一张票据,说,实不相瞒,一百万的转账支票我让会计开好了。可是你得过来任职啊!

梁燕怔住了。

她面临的局面是,要么,取走一百万欠款,却要兑现酒桌上的戏言,到老左的公司任职;要么,大家酒桌上说的是屁话,都不算数,一百万的欠款仍将遥遥无期地拖下去。姓左的实际是赖账,却想以她赖账为借口。够毒的啊!

左哥,贵公司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梁燕避开锋芒,周旋着,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会计,岂敢当此重任?怕有负左总的厚爱。

梁主任,凭你昨天酒桌上的表现和今天这一番谈吐,我就认为我没看错人。老左穷追不舍,道,我是求贤若渴,鄙公司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左哥,我一不懂建筑,二不会公关,当会计也马马虎虎,到你这里不是白吃饭吗?梁燕把自己贬个任嘛不是,还觉不够劲。又说,再者,我从大明公司跳槽到你这儿,你不怕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呀?

你是郭大明的特洛伊木马,我也不在乎。说着,老左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将老板台上的汇票推到梁燕面前,说,你收好,一百万货款,分文不差。我说话算话,希望你也恪守诺言。回大明公司把这一百万的发票开了,带发票过来上班!

账要回来了,人却成了未知数。没想到酒桌上的一番戏言,竟是一柄双刃剑。没办法,梁燕只好揣汇票回来,让“郭总”出面摆平。

这个老左,什么意思呢?郭大明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抓起手机,要给老左挂电话。

梁燕心烦意乱,说,干脆把咱俩的关系对老左挑明算了。省得我一会像地下党,一会像“小蜜”,人不人鬼不鬼的,啥时候是头?其实,在左辉公司老左和她叫板时,话已经涌上了梁燕喉咙,被她像吞酸水似的强吞回去了。

不能说,万万不能说。“郭总”边按号码键边说。一旦说了,既没了大明的今天,也没了大明的明天。

可我怎么办呀?梁燕急得要哭。

你先到银行把汇票存上。郭大明说,我和老左沟通一下再说。

从银行回来,“郭总”和左总已经沟通完毕。最后是这么定的:梁燕借调到左辉建筑工程公司,协助老左跑阳平市棚户区改造的廉租房建设项目。条件是,左辉公司无论拿到多少楼盘,所有住宅楼的化粪池均由大明公司提供。

我初步算了一下,“郭总”用碳素笔在一张打印纸上勾勾划划。你们如果能拿下一万平米,大明公司目前的库存全吃进去也不够,还要加班生产……这一来,年底咱不唱《拉兹之歌》了,要唱《丰收歌》!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

要是一平米也拿不来呢?梁燕反问,你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怎么会?郭大明胸有成竹。老左是个大公司,在这一带建筑市场很有实力,一般的包工队竞争不过,他想拿的楼盘,基本是十拿九稳。

那还要我去干什么?梁燕哼了一声,多此一举!

这就怪你了。郭大明不无醋意地,你和他喝哪门子交杯酒?

谁让你和女“劫匪”喝!梁燕恨恨地。

那不是她要喝的吗?郭大明辩解,我怎么好讪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我也是逢场作戏。梁燕回敬。

结果人家假戏真做了!郭大明瞪起眼睛要发威,想了想,却软下来说,好在是借调,楼盘拿下来,你就回来。

像回事似的,还借调?亏你们想得出。梁燕赌气说,民营企业哪来的借调?再说,借调借调,先借后调,我早晚还是肉包子打狗!我不去!

说心里话,我也不想让你去。郭大明说,老左那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此一去如虎口探食,我能不担心吗?

那你还让我去?梁燕气恼地嘟哝。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郭大明又说,老左是做大买卖的,咱得跟在他后面狐假虎威呀。他若真谈下来一万米楼盘,燕子,这一年下来,咱俩下半辈子都够用了!

为了这一万米楼盘,你就忍心让老婆入虎穴?梁燕心理还是不平衡,要去也行,但你得陪着我去!

什么?郭大明哭笑不得。老左要的是你,我去干什么?

你不去,我就不去。梁燕一头钻到郭大明怀里,使出了杀手锏。硬逼我去,我就把实情说了。急了,我可啥事都干得出来!

逼得郭大明没招,咬咬牙,说:行。不过,不到生死关头你不能说。究竟什么时候说,你见机行事!

到了左辉公司,梁燕才明白老左为什么以一百万欠款为诱饵,赚她到公司任副总。

上班一周后,一天梁燕正在起草给阳平市建委的一份报告,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女“劫匪”。女“劫匪”还是用指尖抡车钥匙,一边说,哟,梁总真过来上班了?够麻溜的。梁燕赶忙起身,让座,沏茶,一口一个亚贤嫂子。亚贤嫂子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老左整的啥事?这边让我给你安排接风宴,那边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活拉拉地把你从大明撬过来了。妹子你也是,大明的炕头还没睡热乎呢,又和老左假戏真做了。到底是城里人呀,比俺农村人活泛,走一家进一家,连哏儿都不打。真是走进新时代啦!

梁燕也不是好惹的,遇到骂糊涂街的,知道必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她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亚贤嫂子在“野糜子酒家”同“左哥”的热络劲儿,梁燕加盟左辉公司助“左哥”一臂之力,她应该高兴才是,何以像打翻了醋坛子,连吃瓜带打皮地给妹子话儿听?

嫂子,您的意思是,我的接风宴您吃不成了?梁燕避实就虚,但绵里藏针。那好办呀。让左总为我举办一次名正言顺的欢迎宴会,还让您安排不就结了?

女“劫匪”眨巴眨巴眼睛,没头没脑地:跟你说不明白,我找老左去!说完,一扭屁股走了。

过了大约半小时,老左来到梁燕办公室,问:野糜子刚才来你这儿了?

野糜子?梁燕一怔,旋即笑起来,说来了来了。她咋的了,和我劲儿劲儿的?

老左说,你不知道,这里有背景。冯书记在左辉公司有份干股。没办法,公司刚成立时,像大明一样,初来乍到惹不起这些地头蛇,只能认了。后来,我的公司发展起来了,老冯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想在干股的基础上再增加百分之五的股份。我一直拖着,老冯大概觉出来没指望了,就提出让亚贤到我这里当个名义上的副总,还说给不给开钱都行。

梁燕乐了,说,老冯就这一句词儿!

对大明也说过这话?老左问。

梁燕便说,听郭总讲,我没来之前,冯书记想让大队会计兼大明的会计,也说给不给开钱都行。

那不扯吗?老左脱口道,租他的房子,用他的会计,大明不成他家的了?

派会计多少还含蓄点儿。梁燕体谅道,硬把自己的媳妇往别人的公司里塞,简直就是明火执仗了。

什么他妈媳妇!不料,老左骂起来,忿忿道,街上谁不知道他俩的事!

冯书记和亚贤——梁燕诧异——不是一家子?

不是一家子,胜似一家子。老左鼻子一哼,老冯有老婆。亚贤原先是村妇女主任,和老冯扯上以后,老冯老婆气中风了,瘫炕上成了植物人。如今,亚贤当着老冯一半的家,算是准夫人吧。老冯老婆有口气,她就扶不了正,老冯的儿女不答应。

怪不得……梁燕想起在“野糜子酒家”,女“劫匪”说过“就那么回事吧”。果然事出有因。真相大白,她却莫名地感觉到一阵悲哀,为野糜子,也为自己。主要是为自己。天下有这样的事吗?不是两口子的,明目张胆以夫妻身份出现。而明明是合法夫妻,现时却要藏着掖着,装作路人。

野糜子不好惹,沾边就赖。老左没注意梁燕神情有变,只顾说,靠上了冯书记更是如虎添翼。这不,我们公司用你没用她,打上门来了,非要和我说道说道。

惹不起躲得起。梁燕抑制着情绪,就坡下驴道,你把我辞了吧——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鸠占雀巢。老左说,一个地头蛇,加一条美女蛇,我他妈非被他们缠死不可。想了想又说,明白我为什么聘你了吧?

梁燕没心听他解释,脑子乱得很,只说,冯书记不能善罢甘休的。我还是走吧,给野糜子腾地方。说着,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

你走我也不用她。要用早就用了。老左左挡右挡,说。你稳当当干你的,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你有什么办法?梁燕停下手。不平归不平,她还是要以大局为重,眼下似乎还没到生死关头。

回头我让郭大明把野糜子安排在他们公司,野糜子肯定乐不得的。老左冷笑。我看他俩的交杯酒喝得有点那个意思,早晚是那么回事,做个顺水人情得了。嘻嘻……

决心就是这一刻下定的。梁燕不再说啥,又开始收拾东西。老左按住她的手,热嗤嗤说:你还没明白吗?我看好你这个人了,咱俩在一块干——

你放尊重点!梁燕抖开他的手,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了。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老左眯起眼睛,一头雾水。

我是郭大明的老婆,大明公司的内当家。又补一句:小豹他妈!

小豹?老左还是愣神。

我儿子!

说完,梁燕将东西划拉进提兜,把门钥匙扔桌上,款款走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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