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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这样活着吧

2011-08-15刘宏伟

飞天 2011年23期
关键词:小姨母亲

刘宏伟

1

雪城的夜晚越发撩人了,空气中弥漫着纸醉金迷的酒气,马路边上恨不能全身赤裸招揽客人的小姐,酶一般催化着这座城市的堕落。

江小鱼无心欣赏雪城不夜天的美景,压了两个多小时的马路后回到宾馆,大腿木麻小腿酸胀,依然无法入睡。满脑子回想着小姨葡语的那句话:“我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是在帮人。为了孩子能活下去,别说坐牢,就算去死我们都不怕。”

那个面目阴郁的女孩儿真的就是洪瑶吗?那个童年时令阳光逊色的善良小姑娘;温顺的小姨何时变得如此强势,几近忘乎所以?羸弱的小姨爹跟冷森的监牢是多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配对……

整整一个下午,小姨葡语的讲述从未停止过,等到吃火锅的时候,却像被突然关掉的水龙头一般,不再言语,而是跟女儿洪瑶一道相互照顾着,默默地吃着桌上的饭菜。这情景让江小鱼的内心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恸,一如灵魂被抛到了半空,然后没着没落地跌落在冷硬的地面。

江小鱼被一股莫名的憋屈缠得死死的,甚至有些后悔跟母亲闲聊了,更后悔答应母亲捎带看望小姨和洪瑶了。要不,自己不知情,也就不会感到如此憋屈了。

2

天气预报说室外的温度已经达到40℃了,这样的高温已经连续四五天了。自从江小鱼回到故乡这座移民新城后,书房的空调就没有停歇过,白天黑夜地开着。母亲平日里连点一个瓦数大点的灯泡都舍不得,但对儿子,只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那台空调。

早上江小鱼只穿着条短裤下楼买报纸,听报亭老板娘抱怨了几句:“个龟儿子的,现在的天气预报,净他妈的日弄人,说了好几天降温,结果一天比一天热。再这样下去,我看大家都只能打光胴胴了……”有时候,听漂亮女人骂街也是很有韵味儿的一件事情。天气实在太热了,热得人没来由地呼急,自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江小鱼爬了十几步梯坎回到屋里时,背沟里全都是汗。被房间里冷空气一逼,毛孔急剧地收缩,搞得全身像穿着打湿了的紧身裤一般难受。他跑进浴室,用冷水简单地冲洗了一遍,顿时感觉舒服多了,回到书房准备继续写策划案。

母亲坐在远远的窗台下,手里正忙活着扎花袜底儿,她躲着空调的直吹,空调风吹多了,她的老寒腿受不了。江小鱼劝了母亲好几次到客厅去,母亲都不肯挪动,“你忙你的,我不出声就是了。”

江小鱼知道,母亲是想多跟小儿子在一起呆会儿,幼小时一直跟着奶奶过,稍大点儿子就离家到很远的地方住校上学,很少在母亲身边,后来到外地上大学,工作后更是好几年才能见上一面。母亲总是很内疚,觉得小时候苦了儿子们,没有给他们更多的关爱。

尤其是这次外公去世后,母亲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对亲人越发地依恋起来,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趁现在还看得见,多给你们扎些花袜底儿,以后用得着。活到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哪天说没了就没了……”

江小鱼看了窗下的母亲一眼,关了电脑,把空调调高了几度,打算陪母亲好好聊会儿天。话题自然就扯到了刚刚过世的外公身上。外公去世时,江小鱼正在国外出差。就算在国内,因为父亲和外公之间的恩怨,如果没有父亲的允许,他也不一定会赶回老家参加外公的葬礼,凡是牵扯到外公家的事情,他都必须在外公和父亲之间做出选择。

3

父亲与外公的真正交恶,缘于江小鱼三兄弟上学的事情。小时候,为了供他们兄弟三人上学,家里几乎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而外公家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殷实户,按照中国曾经的成分划分,富农是肯定跑不掉的。

听父亲讲,有次外公专门托人带信,让父亲去他那里一趟,说是要借点钱供外孙们上学。父亲一听高兴坏了,拎着两个煤油火把,连夜高高兴兴地赶了几十里山路到了外公家。

外公让江小鱼的父亲打一张欠条,说是再亲的人,也要有章程。于是,江小鱼的父亲赶紧写了张借条给外公,可外公却说借条上没有写清楚利息,父亲又按照外公的意思写上了比当时的信用社还高的利息,因为当时要在信用社贷款,不是什么人都能贷到的。

可是第二天一早,等父亲起床告辞准备赶回家为江小鱼三兄弟交学费时,外公突然又变卦了,说不愿意借钱给父亲了,直言担心父亲还不上。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气得差点当场吐血,甩下一句“老丈人,你也太过恶了!没有见过你这样作践人的”,然后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他得另外找人借钱供儿子们上学,否则学校就得让他的三个儿子退学。

江小鱼记得自己当时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脸色铁青的父亲回到家,把他们兄弟三人叫到面前,交代了这样一席话:“娃儿,你们一定要争气,一定要有志气!以后不管发财还是背时,就当没有你们这个外公。他怎么对我都没有关系,他这样对待你们,我一辈子会记得。你们也要给我牢牢记住,要长记性。”

从此,父亲跟外公结了怨。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逢年过节时,父亲还是会去探望一下外公外婆,但父亲不轻易允许小鱼兄弟三人随便到外公家去。

因了这样的缘故,家里很少有人谈论外公一家的事情,母亲为此常感到内疚,很多时候,似乎也是在有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遇到这样的老子,她也觉得挺不起脊梁来。

4

母亲见小鱼难得有兴致听她讲娘家的事情,满脸高兴,就详细地把如何跟外公见最后一面以及葬礼上两个舅舅如何为争风水大打出手的事情讲了一遍……

末了江小鱼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外公的三个女婿中只有他的大女婿也就是江小鱼的父亲一个人参加了外公的葬礼,他立即对自己的这一发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显得有几分兴奋。

在乡下,天大的事情,只要是老人过世了,女儿女婿都得千山万水地赶回去守夜,何况他的几个姨爹离得都不算远,至少能赶上第二天的下葬,否则就是大大的不孝,不但自己会绝后,还会连累全族人遭来远亲近邻明里暗里的咒骂,几辈子都别想翻身。

当江小鱼问起这个问题时,母亲先是一愣,接着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没言语,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江小鱼听见母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你的二姨啊……

原来二姨当年为了躲避二姨爹洪仁的毒打,拖着一双儿女外逃到了邻县,跟邻县的一位养猪专业户组建了新的家庭,这次外公去世后,养猪专业户因名不正言不顺,担心被名存实亡的二姨爹抓个现行,没敢前来露面。而那位名正言顺的二姨爹担心自己前些年对二姨的那些暴行,会在外公的葬礼上遭到亲友尤其是两个舅子的讨伐,也没敢前来参加“挂名老丈人”的葬礼。

二姨胆子可真大,重婚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江小鱼听完母亲的讲述后给了句点评,就像平日里看完一篇报道犯罪手法极其低级弱智的法制新闻一般,然后使劲地摇了摇头。

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洪仁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再说她跟现在这个养猪专业户还没有领证,也算不上重婚吧!

妈,这您就错了,现在事实婚姻照样算重婚,只要有人能证明他们以夫妻的名义长期生活在一起,就构成了事实婚姻了。

洪仁不去告,再说他也不知道二姨在哪里,这边的人更不可能去告,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再说她要这么办,我们也管不着。看来母亲深谙民不举官不究的道理。

小姨爹呢?他怎么也没去呢?江小鱼问这话时,话语里显得有几分迫不及待。

母亲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不太清楚,说是有事忙得分不开身,你小姨没主动细说,我们也不好多问。母亲说完,停下了手头的针线活儿,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阳光更打眼了。

再忙,自己老丈人去世了,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的吧?江小鱼感到这个理由很牵强,他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异常兴奋地问母亲,该不会是小姨跟小姨爹两口子在闹离婚吧?

母亲扭头看了小儿子一眼,眼睛一亮,似乎被他的问题惊住了。然后有些犹疑地跟了句,应该不会吧?没有听小姨说起过,唉,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姊妹平日里也很少联系。

看样子母亲确实是不清楚小姨葡语和小姨爹洪生的事情,江小鱼只好换了个话题,对了,小姨家那个洪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她呀,嗨,你别说,她的病早就好了,前年不是做了肾移植手术吗?现在跟个好人没什么区别。母亲一下子来了精神。

肾移植?那可需要不少的钱,光手术费就得十好几万,他们哪来那么多钱啊?江小鱼的好奇心再次被拔高了。

钱,他们现在就不缺啰,你知道吗?你小姨不但还完了以前所有的贷款,十几万呢,给洪瑶做完手术后,还在市区按揭买了套房子。

是吗?他们做什么那么发财?母亲的话令小鱼感到很吃惊,更有几分不信。

听说他们跟人合作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他们又没本钱,谁愿意跟他们做生意?再说做什么生意能一下子赚那么多钱?该不会是搞什么违法的事情吧?江小鱼说到这里吃惊地望着母亲。

母亲停下手头的活儿,再次朝窗外打量了一眼,回头看了看儿子,应该不会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那洪瑶换的谁的肾呀?

听说是小姨爹洪生的。对了,老幺,说到洪瑶,我正想跟你商量个事情。你长期在社会上跑,认识的人多,能不能留心一下,有合适的人给洪瑶介绍个男朋友?她妈的意思很简单,对男方没什么要求,只要人好,老实,对洪瑶好,知冷知热就可以,而且洪瑶的生活没有任何负担。提到洪瑶,母亲又来了精神头儿。母亲一向对替人做嫁衣的事情很热心,更何况是自己妹妹的孩子。

可我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洪瑶了,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就算有合适的人也不方便说。再说他们家到底在搞什么生意都不清楚,可别一不小心连累了朋友。江小鱼满脑子的问号,不敢贸然应承母亲。

那不会,就算她爸妈做的生意有风险,跟洪瑶又没有什么关系,她自己在电信公司上班,又没参与她父母的事情,不会有事儿的。母亲对洪瑶的事情,一副十分肯定的样子。这样吧,你这次不是刚好要从市里走吗?顺便见见洪瑶吧,也好了解一下她的情况,这孩子挺好的,就是命太苦了……

江小鱼看了母亲一眼,他知道这已经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看情况吧,我这次上去还要处理些事情。有时间的话我尽量吧。

母亲见儿子松了口,满脸高兴地站起身,到里屋拿出自己的手机,从里面翻出小姨葡语的手机号码,让儿子录进自己的手机里。

妈,我的腰子好像有点不舒服。江小鱼伸手按了按腰,皱着眉头说道。

天嘞,真的吗?你赶紧到医院做个检查,你可不知道,洪瑶就是吃了腰子的亏。母亲停止了找电话的动作,心急如焚地看着小儿子,就要拉着他上医院去。

呵呵,妈,我看你是被腰子吓坏了,哪里那么容易就出事了?可能是昨晚跟县里的几个领导喝高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真的吗?我看你还是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大意不得。母亲仍然不放心地看着江小鱼。

好,我晚点就去医院看看。江小鱼不想让母亲担心,应付着答应下来。母亲听完,放心地继续找寻小姨的手机号码。

5

洪瑶?江小鱼的脑子里立即跳出来一张洋娃娃似的小脸。第一次见到洪瑶时,她正在家乡的县城念高中。有天母亲告诉他,说小姨葡语也在县城上班,一家新建的丝毯厂,让他抽空去看看。

江小鱼便抽了个周末去丝毯厂看望小姨。在一排噼里啪啦的机器声里,江小鱼第一次看见了那些色彩艳丽的据说是要出口到埃及什么地方的丝毯,第一次见到了小姨的女儿洪瑶,一张精致的洋娃娃脸。第一次发现小孩子有长得如此精致和乖巧的,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就像会说话似的,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和可爱。

当时的洪瑶,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一副胆小认生的模样。爷爷奶奶早过世了,家里没有人带,小姨爹洪生又到轮船上跑船去了,小姨只好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带着洪瑶,据说这是给工头递过红包后的特殊待遇。要不然谁会允许带着小孩在厂里干活呢。

小姨在厂子里干,每月能挣八九百块,管吃住,落下的是净钱。小姨爹洪生跑货船,主要运煤炭,每月也能有一千多的收入。十几年前,一个农村家庭每月能有小两千的纯收入,那是相当地令人羡慕和眼红了。小姨家当时的日子是所有亲戚中过得最红火的。

母亲的用意很明显,小鱼考上大学需要筹集学费,虽然外公家不会搭把手,如果同小姨家走近些,说不定到时候能支持一把。

没多久江小鱼就考到省城念大学去了,临行前,父亲找到小姨家借钱,结果分文没有借到。为此,父亲又多了一个奚落母亲的口实,说她的娘家人都是“水显客”(图嘴上快活,不帮实忙)。

后来听母亲无意间提起过,江小鱼大学还没毕业,小姨上班的那家丝毯厂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其实老百姓心里都很清楚,都是被当地的各级官员吃卡要拿硬生生逼垮的,老板还为此欠了银行一屁股债,逢人便骂当官的都是黑心烂肝的。

厂子倒闭后,小姨就回到老家鱼儿溪沟去了。她一边带着洪瑶上学,一边做点儿小生意,日子依然过得很红火。

再见到洪瑶,是在江小鱼毕业工作很多年后,有次回老家看望父母,刚好是暑假期间,洪瑶到他家来看望她的大姨爹大姨母,也就是江小鱼的父母。自从两个哥哥和自己上完大学留在大城市工作后,家里就多了许多从来没往来过的亲戚。

记得当时洪瑶已经上初中了,早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见到江小鱼,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已经懂得害羞了。知道她在家乡的初中念书,成绩在全校都是佼佼者,理想是将来能考上一所重点高中,然后再考上一所好点的大学,毕业后能找份好工作。跟大多数当地的小孩子的理想别无二致,这也是大巴山深处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孩子们有限的将来和出路。

那次只是借出差顺道回了趟家,不敢久留,第二天江小鱼就不得不告别父母,回单位上班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洪瑶。

6

晌午,洪瑶坐在自家门口的圈椅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前方。

虽是夏季,四周的山头却是一片万物消沉的凋零样,除了门前那苍翠的竹林带着几分生机外,就连林间的那些匍匐在地的野花野草,都蔫答答的跟个吊死鬼似的。

坡下的那几棵李子树,远看枝繁叶茂,走近看,叶子上早已经被夏虫啃出了密密麻麻的虫眼,还有无数细小的绿色小虫用一根细细的白亮的丝,把自己吊在半空,玩秋千似的晃来晃去。家里人常年在外打工,这棵李子树弃婴一般长期无人照料,每年都繁华满枝,就是无法结果,连投在树下的阳光,也是斑驳一片,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这不正像眼前的自己吗?刚想到这里,洪瑶的脸色一阵苍白,胸口发闷,扶在门框上一阵剧烈的呕吐,脑袋一阵晕眩,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想挪一下身子都不成,幸好母亲有先见之明,在门口放的是一把圈椅,否则像刚才这样的折腾,怕早已经摔倒在地上了。

想起摔倒,洪瑶又一次回想起了那个黑色的星期三。还有一年多就要参加高考了,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早早地开始在年级实行文理科分班了。洪瑶原本是想念文科的,她一直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选文科进中文系的可能性就大得多。

洪瑶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三名,文理科班的班主任都在争取她,回家问过父母,父母也没什么具体的意见,只是觉得不要因此得罪老师,加上分科前班主任认为理科的运用范围更广,专业也更多,毕业后工作也更好找,想起一家人的希望全在自己身上,于是洪瑶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

星期三上午,洪瑶刚把一摞书搬到理科班的教室,腹部又开始发胀,脑袋一片昏沉,最近两个月经常出现这样的症状,起初以为是跟“大姨妈”有关系,但洪瑶知道,哪里有“大姨妈”三天两头来一次的?或许是学校食堂蒸的饭太硬难以消化,说不定跟晚自习后干吃方便面也有关系。这样一想,洪瑶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周末到县城找在厂子里打工的母亲,母女俩在一家路边小饭馆叫了两个小菜,闲聊时洪瑶随口提到了最近肚子和脑子的问题,母亲很紧张,草草地扒拉了几口饭就带着洪瑶到县医院做检查。

挂号的时候却犯难了,到底是该挂脑科呢,还是该挂胃肠科?最后还是听了挂号那位老大姐的意见,先挂个胃肠科看看,头晕的症状多半是贫血,多半是胃肠的问题。

胃肠科的值班医生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洪瑶母女进去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劲儿地聊着电话,当他看见小姨身后的洪瑶后,立即挂了电话,满脸热情地让洪瑶跟着进了检查室。中年男子前后态度上的巨大变化,令久经世事的母亲不太放心,也跟了进去。无论走到哪里,洪瑶总会成为关注的焦点,男女老少都会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应了那句大俗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据说这家县医院自从承包给私人以后,医疗技术没见长,但收费却见天涨价,医生的作风问题时不时地在坊间流传着。听说上个月还有位主治医生趁检查之机揩油、猥亵,女孩子用手机录了下来,女孩子的男朋友操着一把雪亮的刀跑到医院要捅那老头儿,最后院方出面赔礼道歉,估计还赔了点儿银子才私了了。但偌大的山城就这么一家县医院,老百姓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不就是选那些路边小诊所,要不就得赶几个小时的车上雪城市医院,往返的路费都得三四百,还不算其他的花费,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病,老百姓也就只好任由这家县医院宰割了。

中年医生伸手在洪瑶的腹部摸了摸,就开了张单子让她先去做B超,而且指定做彩超,彩超比一般的B超要贵出一二百呢。没办法,洪瑶母女俩便到B超室外排队等着。现在的区县一级医院,欺负老百姓对医院和医生的盲目信任,不管你生什么病,首先都让你先做检查,很多检查跟自己的病毫无关联。但这跟他们经常做错手术或者遗留点手术刀、剪刀、纱布之类的东西在患者体内相比,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听说前段时间外地还有一家医院,因患者没有给护士满意的红包,居然趁手术缝合之际,把患者的肛门给缝上了,在社会上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连这个小山城都是家喻户晓。

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她们,结果要下午三点后才能出来。如果要加急,就得再多给五十块钱加急费。母亲想加急,多耽误半天工夫,厂里就会扣请事假的钱,是平日工资的三倍。而且最近返乡的农民工越来越多,想就近进厂子的人更多,假请多了主管就会有借口换人。

洪瑶明白母亲的心思和难处,伸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轻声地说了声:妈,算了,我下午自己来拿,然后再找那位医生看看,有结果我打电话给你。要是没什么事情,我看完病就直接回学校去了。

母亲有些犹豫,但还是听了女儿的劝,临走把五十元生活费放到了女儿的口袋,还另外多拿了十块零钱给洪瑶,让她在学校多买点儿汤喝,想吃肉就随时买,别舍不得。学校有教师家属专门卖汤菜给住校的学生。刚转身走了没几步,又转身回来了,从紧身内衣里掏出两百元钱,说是怕万一下午医生让拿药或做别的检查,如果不用,就留着做下个月的生活费。

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匆忙地在人潮里努力地朝前挤去,洪瑶的眼圈一红,赶紧用手背擦了擦。也没别的去处,记得附近有家书店,便过了马路朝那家书店走去。

站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样子,洪瑶就有些坚持不住了,只好又回到医院,在长廊里等着午休完毕后取彩超的片子。医院里的人很多,大都背着箩筐背篓,看样子都是赶了很远的山路来这里看病的。有的睡在长椅上,有的甚至就在地上睡了过去。洪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刚坐下就开始干呕起来,好一阵子才停歇,靠在椅子上,脑子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洪瑶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赶紧跑到B超窗口取了片子,赶到上午就诊的房间,换了一个年轻点的大夫,接过洪瑶的片子看了看,说了声肠胃很正常,别担心,没什么问题,就是平日里多注意点饮食,对了,你还是学生吧?年轻大夫看了洪瑶的校服一眼,洪瑶点了点头,那可得注意劳逸结合,没别的事情,你可以走了。年轻大夫说完朝另外一间诊室走去。洪瑶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赶紧到医院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母亲厂里的保安室打了个电话,让帮忙转告母亲一声,就说自己没有病。

7

尽管洪瑶依然感到头昏,时不时地呕吐,但既然医生都说没事儿了,可能真的是学习任务太重,平日里没吃好的缘故,一边朝开往学校的长途车站走去,一边下决心不再吃干方便面了。回到学校后,洪瑶破例在王老师的爱人那里买了份粉蒸肉,那是她最爱吃的,只是平日里舍不得,既然医生让自己多吃有营养的东西,要不有什么不适到医院检查,母亲又得多花冤枉钱了,星期一星期二都没有出现什么状况,洪瑶的心情也比往常轻松多了,但感觉自己的眼睑和脸有些发胀、浮肿,也没往心里去,以为是晚上没有睡好觉的缘故。

星期三上午,洪瑶刚把东西搬到理科班的教室,一转身,脑子一阵天旋地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就昏了过去,昏倒前隐隐听到有同学的尖叫声……

洪瑶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正躺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里,胳膊上打着点滴,母亲焦急万分地守在自己身旁,看样子是在跟医生了解情况。

阿姨,她这个病来得这么突然,我这里又没有检查仪器,还真不好给什么结论,我看您还是等她醒过来后带她到县医院做全面检查吧。

我上周才带她去县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只是缺乏营养,没什么大毛病,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昏倒了呢?你看,脸都肿成这样了。

那您就带她到市医院去检查,县医院的医生,混事的确实不少。根据我的经验,她很可能是肾上出了问题。

肾?严重吗?好治吗?母亲的声音更加焦急了。

得看具体情况,发现得早,治疗得当,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关键是得找家大医院给她做个全面检查。您看,我现在最多也就打点点滴,消肿是没问题,我也不骗您,治病还得有针对性找到病根才成,您说是不是?

这位乡村医生是刚从卫校毕业的,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听学校老师说他通过农村合作医疗保险的空子,给还没搞懂政策的农民随意搭配治不了病吃不死人的药品,从中赚了不少钱。

旁边有人帮腔劝母亲,是啊,您也别太着急,等孩子醒过来后,带她到大医院做个检查吧,耽误的课程,我会帮她补上的,您就放心吧!是王老师的声音,看来她也一直陪着自己。

母亲没再言语,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转身,看见正慢慢睁开眼睛来的洪瑶,母女俩眼睛一对视,洪瑶刚叫完一声“妈”,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也是泪水涟涟,赶忙一边伸手替女儿擦眼泪,一边安慰道,闺女,没事,没事,有妈在,别担心……

8

母亲决定带着洪瑶先到区里的峡江中心医院检查,虽然赶不上市里的医院,但这也是附近三区八县最好的医院了。峡江医院通过尿检确诊洪瑶患了肾炎,肌酐高出了正常人体标准的六倍多,而且发现得晚了,必须住院治疗。

洪瑶入院治疗的第五天,父亲从上海跑船回来了,听说洪瑶的病情后,默默地坐在病床前,满脸愁容。短短五天的治疗,就花去了四千多块钱,按照主治医生的说法,现在只能尽量采取保守疗法,通过药物治疗控制住病情的进一步恶化。但肾病的根治目前还属于世界性的难题,而且由于其潜伏期和症状不一,有的人携带十年二十年病灶没什么问题,对日常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但洪瑶的情况比较严重,已经出现了全身浮肿和血尿,而且双肾都出现了病变,排毒功能正在急剧丧失,控制不住很容易造成肾功能衰竭。

主治医生的话在洪瑶的父母听来,云里雾里的,但又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守着洪瑶,看着每天四五百块钱的进口药物注入她的体内,但能不能得到根治却是毫无把握的事情。第六天开始,洪瑶脸上的浮肿开始消退了,头晕和呕吐的症状也稍微减轻了些,但送到市里的穿刺活检结果显示,她的肾功能依然处于继续衰退当中,只是衰退的速度有所减缓。

父母终究熬不住让洪瑶就这样躺在医院里,等待毫无把握的治疗,而且家里这些年的积蓄已经全部花光了。

临出院前,主治医生告诉洪瑶父母,她的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但要彻底根治,目前还没有什么科学的方法。只要注意休息和调理,忌吃辛辣和咸的食物,在家和在医院区别并不大。就这样,洪瑶被父母暂时带回了鱼儿溪沟的老家。

根据洪瑶目前的身体状况,学肯定是无法继续上了,母亲到学校帮她办理休学手续的那天,洪瑶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个上午。母亲从学校回来,带着个大塑料袋,里面有一千多块钱,全部都是毛票,还有不少硬币,那是全校师生为她募捐的。看着这些钱,想起在学校的时光,洪瑶心里又好一阵难过,真希望自己的病能早一点好起来,回到学校继续念书,继续圆自己的大学梦。

9

母亲葡语是懂女儿心思的,她辞掉了厂里的工作,四处找亲戚朋友借钱,凑到几千块钱后带着洪瑶开始了漫长的求医路途,但凡听说哪里有医生或医院擅长治疗肾病,或有什么偏方,葡语就带着洪瑶前去,带回来大包小包的草药和各种制剂。但洪瑶的病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轻,症状反而比以前更明显了,最近一段时间还开始流鼻血了。

上次从山东一家号称能根治肾病的医院回来,吃了他们开的一罐子黑糊糊的中药后,洪瑶就感冒了一场,接着发起了高烧,全身都浮肿了,原本漂亮的一张脸完全变了形,更可怕的是嘴上开始长胡子了,急得母亲连夜把她送到了峡江医院。

接待他们的还是上次的那位主治医生,姓陈,做完血液透析后为洪瑶做了全面的检查,检查完后对洪瑶的父母无奈地摇头叹息道,你们真是的,上次明明已经基本上控制住了,你们这半年带着她四处折腾,胡乱吃药,不但病没有治好,还加重了她的肾脏负荷,尿毒症晚期症状很明显了,现在她的肾功能已经完全衰竭了。眼下惟一的办法只能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

母亲听完主治医生的话后,脸色一片苍白。还有别的办法救我女儿吗?只要能救我女儿的命,我可以拿命来换。

陈医生听后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就算你拿命来换也不是就换得成的。办法不是没有,现在像她这样的病最后只有采取肾移植手术治疗。但做这样的手术,除了费用昂贵,更主要的还得有合适的肾源。

洪瑶再一次住院了,开始每两天一次的血液透析,每次透析时间长达六个小时。尽管母亲坚持在洪瑶面前强颜欢笑,让她别担心,安心养病,一切有妈做主,可每次看见母亲走出房门后全身松散耷拉飘忽的样子,洪瑶心里就一阵抽搐。

这次父亲没有跟来,他要四处去找亲友们借钱。这些年,各自在城里打工,平日里亲友间都很少往来,现在找上门去求救,十有八九都是白张口,不是婉言拒绝,就是象征性地拿个一二百元打发了事。

但就是这一二百元,对洪瑶一家来说也是救命的稻草,每次透析都要三四百块,加上住院费和其他的杂费,每天的开销都是笔天文数字。洪瑶很害怕天亮,因为只要天一亮,就意味着又要花掉一大笔医药费。

病房里住的三个都是肾病,一个小伙子,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慢性肾炎,但控制得好,已经五年多了,没有继续恶化,每隔两个月就要住院治疗几天。另一个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好像姓强,跟洪瑶一样,得的是尿毒症,都三年多了,老公是做生意的,不缺钱,逢人便说:遭罪,上辈子不知道造了啥子孽。

强大妈的老公成天在外忙生意,她就长期住在医院里,请了个保姆专门照顾她,在等合适的肾源做肾移植手术。

有天晚上,都凌晨一点多了,洪瑶起夜,发现强大妈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看见洪瑶,没来由地嘀咕了一句:哪里有合适的肾源啊?又不是当官的,又舍不得花大价钱,成天就是等死罢了,老东西正巴不得呢。

大妈,您做手术要花多少钱啊?洪瑶也睡不着,母亲上厕所去了,老半天还没有回来。

闺女啊,光做手术需要十几万就够了,关键是要有合适配型的肾源啊。强大妈看了洪瑶一眼,把目光重新投到了天花板上。

怎么才能得到合适的肾源呢?洪瑶很想多了解些情况。

闺女啊,你真想知道?我担心你知道后心里不好受,会害怕,还是别说的好。强大妈冲着天花板吹了一口气,洪瑶的耳边一凉,感觉那口气好像是吹到了自己耳边。

我不怕,大妈,你就说说吧。洪瑶侧身央求着强大妈。

闺女啊,器官移植分地下市场和合法渠道。地下黑市一个肾大概得十几万,加上手术费,至少得二十多万。但没有信得过的人,谁敢轻易地冒这个险啊?我们家老头子以此为借口,实际上是舍不得花这笔钱。

现在所谓的合法肾源主要是靠自愿捐献,分活体和尸体。后者主要是指发生意外事故的人,比如脑死亡之类的,他们的肾还是可以用的,还有比如死刑犯的,这类数量太少。自愿捐献器官的人更少,每年全国需要进行肾移植手术的人至少超过一百万,能进行手术的还不到百分之一。主要通过红十字会来分配,你想,能无偿地捐献自己器官的人有多少?谁不想死后留个全尸啊?

真遇到这样的捐献者,除去那些当官的、做大生意的、有海外关系等特殊背景的,轮到你我小老百姓的几率有多少?基本上等于个圈。所以闺女啊,你可得好好地配合治疗,千万别发展成肾衰竭,到时候可就真的麻烦了。

强大妈自从患了这个病后,特别留心器官移植尤其是肾移植方面的新闻资讯,说起来头头是道。洪瑶第一次从强大妈的口中知道,一个小小的肾,会有这么多的问题。

难道政府就没有规定吗?

我的傻闺女啊,怎么没有规定啊?早就有了,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你病好了将来到社会上,自然会明白的。唉……规定……呵呵……强大妈发出了几声莫名其妙的笑声,在午夜里显得格外冷森、阴寒。洪瑶不想继续问了,强大妈似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再次把空洞的目光投向了头顶的天花板,似乎能从上面看出什么秘密似的,又像是早已经穿过天花板,看见了天堂。

两周后洪瑶的病情基本上稳定下来了,每周只需要做两到三次透析了,具体的次数得看每次检查的情况,但总体情况是好转了,洪瑶再一次从死亡边沿转了回来。

既没有肾源,更没有肾移植手术需要的十几万的昂贵手术费,单独的透析就不需要住院了,洪瑶跟着父母回家了。

10

关于洪瑶生病的事情,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记得有天夜里,夏天吧,北方的地皮都热得冒白烟了。快凌晨了,江小鱼在报社值完夜班刚回到家里,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一连问了好几声:“喂、喂……你是小鱼吗?我是你小姨爹。”

电话那头说话人的声音显得很急切,他听来却很陌生,妈的,刚刚编辑了一组当下社会上利用亲友关系行骗的稿子,从非法渠道购得私人信息后,冒充亲朋好友出紧急情况借钱是最常见的招数。这么快就搞到自己头上来,难道现在的骗子也昼夜值班吗?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搞事,想占自己便宜,越想越生气,冲着电话就回了句:你大爷,我是你大姨爹,神经病!说完挂断了电话。

江小鱼确实是有个小姨爹,但跟他家一向少有往来,真要有什么事情找他,一般也是先找他父母亲说,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江小鱼刚按下热水器的按钮,准备烧水洗澡后痛快地睡一觉,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格外的刺耳。一看来电显示,又是刚才的号码,妈的,该不会是打过来反骂自己的吧?直接按了拒绝键。

哪里想到,对方又一次打了过来。手机又不能关机,报社有规定,编辑记者的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以应对突发新闻。

你有完没完啊?想我报警抓你吗?不要再骚扰了。江小鱼冲着电话那头厉声问道。

你是小飞(江小鱼的小名)吗?我是鱼儿溪沟的,你的小姨爹洪生啊。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更急切了。

靠,对方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小名,看来这骗子不是熟人,就是对自己下过一番功夫的人,这下让江小鱼更生气了,也懒得骂人了,直接把手机电池揭了下来,这样有人打电话进来收到的信息一直是“该用户不在服务区”,只要不是关机,领导查岗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这也是对付上司检查通讯情况的惯常办法。

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开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父亲打来的,江小鱼很意外。记忆中,父亲是极少主动打电话给自己的,心疼长途电话费太贵,父亲只在一件事情上大方,就是花钱给自己买老白干和下酒菜生花生的时候,那是他的两大命根子。

老幺啊,你小姨爹昨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给挂了呢?

啊?真是他呀?他那么晚打来,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他找我有什么事情吗?父亲的话证实了昨晚的那个电话还真不是骗子打来的,江小鱼很疑惑,这些年,自己跟小姨一家素无往来,小姨爹洪生突然深更半夜找自己,准没什么好事儿。

你记得洪瑶吗?她得了肾病,很严重的,需要大笔费用来治疗,想找你帮帮忙。

我?能帮什么呢?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刚买了房子,欠了银行好几十万,想帮也帮不上啊,再说您不是一向不大爱管他们的事情吗?乱应承人家干什么呢?江小鱼有些责怪起父亲来,父亲这些年一直有事没事地绷不住人家夸他有三个有出息的儿子,时不时地应承给人家帮忙,也不去管对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管好听顺耳就乐呵。

我哪里应承他们什么啦?父亲赶紧为自己辩护起来,只是把你的电话给了小姨爹,他死活要要,我也不可能不给吧?你要能帮就尽量帮帮吧,洪瑶那孩子挺可怜的,好端端的就快高考了,突然就遭灾了。你小姨爹要是再打电话,你还是接一下,听听他到底说些什么,都是亲戚,面子上还得过去……父亲很少替母亲的娘家人说话,但对小姨似乎有些特殊。

父亲早就不计较小姨当年不肯借钱的事情了,在母亲的几个兄妹中间,小姨的长相和脾气都要算好的了,而且爱笑,爱笑的漂亮女人总能给人好印象。记得有年夏天,小姨出嫁前,到江小鱼家来住了十几天,父亲每天都会在饭桌上讲几个笑话,逗得小姨喷饭。那时候的小姨,是多么开朗明快啊,比满山头的映山红还照人。

11

父亲的电话刚挂掉,昨晚的那个号码就窜了出来。想起昨晚的情景,江小鱼自我解嘲地摇头笑了笑,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不接是不成的了,否则对方会没完没了地打下去。

刚一按下接听键,对方就急迫地连声问道:是小鱼吗?我真的是你的小姨爹啊……

小姨爹,实在抱歉,我昨晚还以为遇到骗子了,最近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搞得我头大。您别介意啊!

没事、没事,你工作忙,那么晚打扰你也确实不好意思,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你知道吗?洪瑶得了肾病,很严重的,已经快一年了,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过了,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想求你帮帮忙,你在首都,而且一直在报社工作,关系多,懂的也多,全指望你了……小姨爹的话像一只慌乱的手,恨不能直接从话筒里伸出来一把抓住江小鱼。

在江小鱼有限的记忆里,那个他只见过两三次面的小姨爹洪生,一向是不太擅长说话的,而且性子也是慢吞吞的,很多时候,整整一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做起事情来也是病恹恹的。用外公的话来说,这人缺少阳气,是个典型的阴阳人,因此一直不太喜欢他这个幺女婿。要不是父亲刚才来过电话,他还真不敢确认电话另一头说话连珠炮似的人,就是那个说话做事软绵绵的小姨爹。

此刻的江小鱼倒是盼望小姨爹千万别打住话头,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姨爹是好。虽然在京城工作了不少年头,如果说手头一点儿积蓄都没有,那显然是骗人的,但此刻的江小鱼,倒真是拿不出几两银子来。

去年底他刚在京城的六环外按揭了一套期房,房子要明年这个时候才能拿到,但首付却花去了多年的积蓄。每月的工资大部分要拿给银行。剩下不多的钱还得支付现在租住的这套房子的租金和日常必须的生活开销,再余下的钱,估计连件贴牌的内裤都买不起了。

说起关系,虽然在京城报社当记者,可大家都知道,这些年,记者的地位就如同某某号称超男的某著名低级相声演员说的那样:连妓女都不如。时常见诸报端的某地记者被打、被异地拘审早已经让无冕之王的光环褪尽,哪里能有什么权威和过硬的社会关系?更何况是跟千里之外的小县城。县官不如现管,这年头,如果没有利益的交换,谁管你是哪根葱啊!连单位门前的保安有事没事都会很牛逼地嚷道:人不求人一般大,谁的××也不比谁小一号,人要求人那就只好软啰……

除了一大堆的泛泛之交,江小鱼最丰富的社会资源就只剩下成群的酒肉朋友了,这也是干记者这个职业的通病之一,更是京城假大空生活的真实写照。

但江小鱼又不能直接在电话里如此这般地告诉小姨爹,不想让对方误会自己麻木不仁不顾亲友情谊不愿意帮忙,一句话说不到位,亲戚之间就会因此落下话柄,甚至结下仇怨来。

小姨爹求助的话语说完时,江小鱼的心却嘎嘣乱跳起来,因为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

喂、喂……你在听吗?小姨爹着急地追问着,生怕电话又突然断掉。

小姨爹,我的情况父亲可能已经跟您说过了,我按揭了一套房子,还欠着银行几十万,实在是拿不出现钱帮您,实在是……

我知道,没关系,你不是还有别的关系吗?尤其是县里面的,我们知道,你跟县里的很多领导关系都不错,能不能从政府那里帮忙想点儿办法?小姨爹的话语更焦急了。

你们跟洪瑶的学校联系过吗?

联系过,他们也没办法,学校根本没有给他们买保险,只是象征性地组织全校师生捐了点儿钱,早就花完了。

找过教委吗?

跑了好几趟,教委说全县像这样的情况还不少,机关的每一分钱都是年初预算好的,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开销,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总之是帮不上。

红十字会和慈善会去过了吗?

没有。他们会管吗?我跟你小姨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利用报社的关系,把洪瑶的事情报道出来,争取社会上的捐款?我看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报道,一下子就能接到几万块钱,有的还更多,要是在北京的报纸上刊登,效果不更好吗?北京的有钱人和当官的那么多……看样子小姨爹对此做过不少功课,说起来头头是道。

江小鱼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像洪瑶这样的情况,虽然值得同情,但已经算不上具有“新闻价值”的典型事件,媒体的热情早已经麻木了,除非有重大的典型意义或跟某些关键岗位的领导有直接的关系,否则领导是很难让此类稿件报道出来的。以自己目前在报社的影响力,这个稿子根本就发不出来。江小鱼把自己的看法耐心地讲给了小姨爹听,最后建议他先找找本地的媒体试试。

我们找过了,记者开始答应来采访,后来就没消息了,唉……小姨爹的话里透出深深的失望。

您看这样好吗?你们还是先去找一下县里和市里的慈善会和红十字会,他们应该有专门针对学生的专项扶持救助基金,如果没有,其他方面也应该可以想到办法,去的时候你们最好把洪瑶的材料准备充足点,包括她目前的病情、家庭情况和在学校的表现,这样争取到帮助的机会就会大点。你们直接出面更好。我这里也联络一下以前的关系,看能不能想到别的办法,有消息我会及时告诉您的……江小鱼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如释重负地等待着小姨爹的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小姨爹略带失望地同意了江小鱼的办法,答应先跑跑试试。

搁下电话后,江小鱼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着县里的关系,一边草草地洗漱一番后直接出门上了404路公交车,朝报社赶去。报社打长途电话方便,不用自己掏腰包,他现在是能省一分算一分,一个大老爷们儿囊中空空的日子实在是憋屈。况且他估计像联系这样的事情,时间短不了,总不能一上来就请人家帮忙,至少得拐弯抹角地闲聊问候一阵子,才好故做无意地提到“有件小事情”之类的话,否则不光显得唐突,更不会有效果。记者这个职业别的好处没有,见多识广倒是有几分得天独厚。

整整一天,直接的间接的,远的近的关系,江小鱼都打了一遍,答案很统一:一定尽力,有消息再告知。以江小鱼多年的新闻工作积攒下来的世事经验,这些回答的意思也很统一:随便对付。心里明了,也就再无指望,但对小姨爹得有个交代,更重要的是洪瑶还在苦盼着生的希望。

稍作犹豫后,江小鱼还是拨通了在区里当宣传部副部长的海洋老师的电话。海洋老师听完江小鱼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后,很爽快地答应去相关的几个部门跑一跑。海洋老师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看样子真的有一线希望。没有落实前,也不好就此给洪生说,免得万一办不成没结果,会令他更加失望。

12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父母把正在念初中的弟弟叫了回来照顾姐姐,就双双出走了,他们头晚就划分好了片区,再一次去找亲友们想办法。洪瑶的血透一次也不能停止,否则随时就可能终止生命。父母这次的重点目标是大姨家的几个表哥,都在大城市里工作,尤其是小表哥江小鱼,在京城一家大报社当主编。母亲提到大姨家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洪瑶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了,充满希望,满怀信心。

看见母亲眼里的神情,洪瑶心里又一阵难过,要不是为了自己,父母何须如此低三下四地去求人。为一个未知的希望,都高兴成这样。大姨家的表哥们是否有钱,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社会有钱的人不一定就肯借钱给人,有办法的人不一定会替你想办法。

尤其是听说早年几个表哥念书时四处借钱,而自己的父母当时条件还算过得去,却并没有伸出援手,等人家都熬出头了,却找上门去求人帮忙,想到这里,洪瑶心里一阵黯然。腹部又开始传来针扎似的难受,想吐,但她强忍住了,担心打扰到正在屋外合计如何借钱的父母。

洪瑶不怕死,但她不想就此死去,她还没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控制住病情的洪瑶,每次血透完身体虽然疲倦,但简单的生活自理还是可以的。洪瑶让弟弟在房间里温习功课,自己到门口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鱼儿溪沟里的水比往年越发清亮了,却再也难寻到鲷子的踪影了,村子里的人说是因为有人采用电击的方法捕鱼,把鲷子都捞绝种了。但洪瑶不信这样的说法。

两年前,她家在沟旁围了一个大鱼塘,放了好几百块钱的鱼苗,那是父母四处东拼西凑借来的,为的是赚点儿钱供自己和弟弟念书。

经过一年的辛劳,眼看到年底就要丰收了,喂草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乌黑的鱼群从眼前晃过,不时有两三斤的草鱼翻出水面,那段时间,全家人的脸上都是笑嘻嘻的,有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彼此看着对方的脸,就会莫名其妙地笑上一阵子,然后彼此笑骂一句:“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喝了笑和尚的尿不成……”憨厚懦弱的父亲总是把头一低,呼哧呼哧地喝起碗里透亮的包谷糊糊来。

这样开心的日子没几天,有天早上,父亲照样高高兴兴地背着一背篓饲料去喂鱼,没几分钟就哭丧着脸回家了,一屁股跌坐在院坝里起不来了。母亲着急地问了半天,他也只是用手指了指鱼塘。母亲朝鱼塘飞奔而去,随后就听见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洪瑶跟弟弟跑到鱼塘边一看,天啊,白花花的死鱼铺满了整个鱼塘!辛苦养了整整一年的鱼,一夜间全死掉了。

起初以为是有人嫉恨投毒,报案后公安局来人提了几条鱼拿回去化验,结论并不是中毒,而是水质受到了污染,重金属含量超高,跟附近的煤矿有很大关系。父母亲前去找附近的煤矿理论,结果不但赔偿没要到,还受了一肚子气。人善遭人欺,这就是鱼儿溪沟的生存法则。父母的养鱼致富梦从此破灭,还欠下了不少的债务,两人外出打了两年工,才把欠亲友们的债还完。

从此,整个鱼儿溪沟的人再也不敢喝沟里的溪水了,虽然矿上死不认账,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沟里的水出了问题,纷纷到煤矿的上游去引水。

13

母亲五天后就回家了,一圈走下来,总算是借到了一千多块钱,谁家多借一两百块,母亲就会在嘴边多念叨几遍人家的好。

母亲还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来,两个用布缝制的黑色小包。母亲把其中一个稍大些的用火柴点燃后烧在一个大白瓷碗里,然后开始把灰烬搅和成小半碗粘稠的浆糊,黑黝黝的,让洪瑶喝下。

妈,这都是什么东西啊?洪瑶摇了摇头不肯喝,觉得太恶心了。

闺女,听话,快趁热喝了。这可是妈专门到鱼儿山的活菩萨那里给你求的符水,能帮你消灾解难治疗百病的。

洪瑶以前听村里人提起过,说是鱼儿山的活菩萨特别灵验,但路途却很远,要赶好几十里的山路。洪瑶看了母亲一眼,尽管心里抵触,但还是皱着眉头把那碗黑糊糊的东西喝了下去,呛在喉管好半天恁是没下去。母亲见状,赶紧给她兑了半碗红糖水喝下,感觉才好些。

母亲用一根红线把另外那个黑色三角形小布包串起,挂到了洪瑶的脖子上,说是能驱凶辟邪,能保平安。忙完这些后,母亲拿出一个小本子,在饭桌上忙碌起来。

看着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笔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借了谁家多少钱时,洪瑶心底没来由地冒出一股邪火,冲着母亲的背影来了句:“你们让我去死好了,反正又救不活,何必四处遭人可怜!”声音凄厉、尖啸,似乎根本不是从人喉管里发出来的。

母亲一愣,接着身子一颤,放下手里的纸笔,转身到床边一把搂住了洪瑶:“闺女啊,妈知道你自从得了这个病后,心里就没好受过,可你千万得忍耐啊!医生说了,你这个病千万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好好休养。你放心,只要妈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不管你的,就算拿妈的命来换妈也乐意啊……”

说完母女俩好一阵抱头痛哭,最后零落成一阵阵绝望无助的抽泣……小弟被惊醒了,跑出来看见姐姐和母亲的情景,什么话也没说,神情一黯,悄然地退回了自己的小屋子,用拳头猛力地砸了几下冷硬的墙壁,然后关了灯,不知道躲在黑暗里想些什么。

你爸过几天就回来了,他正照着你小鱼表哥的指点在市里跑呢。就怕他这个慢性子耽误事情,真让人着急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总算是条新路子。

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带回来的包里掏出一个黑盒子来,拿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个随身听。你不是一直爱听歌吗?你大表哥刚好有个随身听,听说你爱听歌后,就让我带给你,还给你下载了不少歌呢。你先听听,不好听妈再给你换去。母亲说完把随身听塞到了洪瑶的手上。

母亲安慰完洪瑶后,又继续到灯下记录那些债务,她担心时间长了自己记不仔细,将来少还了人头或钱数,都是有背良心的事情。

洪瑶一看随身听的牌子,索尼的,名牌,还是最新款的,至少一两千,大表哥怎么可能随便送人呢?八成是母亲看见了,找人家要,大表哥抹不开面子才给她的。

想到一向要强爱面子的母亲这些年为自己的付出,心里更加难过,胸口一闷,干呕了几下,只吐出几缕涎水,心底邪火直冒,身不由己地往上窜,洪瑶使劲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把随身听放到枕头下面,侧身朝着墙壁,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14

叫你那个亲戚赶紧到县红十字会去一趟,通过以前的一个在市红十字会工作的学生争取到了一笔资金,不多,一万多吧,得趁早,那里可都是排着队等着救命的人。海洋老师的电话是中午1点30分打来的,江小鱼正要进会议室主持例行的选题会,因此时间记得很清楚。

参加选题会的都是报社的值班领导和各部门的头头,不能耽误,江小鱼只好在会议室偷偷地发了条短信给洪生,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又转发了一个给小姨,才放心地参加接下来的选题会。好几个关于爱心捐助的选题,都被领导否决了,不是觉得事件不大,就是缺乏典型性,看来以后关于爱心捐助的选题是很难通过了,报纸市场化后,也就越来越功利化了,没有新闻效应的东西,不抢眼的东西,不管你有多温情,一律PS掉。

选题会争争吵吵地搞了两个多小时,刚一出会议室,江小鱼又被社长叫走了,说是想听听他对即将开展的竞争上岗的意见。江小鱼兼着编辑部的工会小组长,除了代收会费、下发点儿肥皂洗衣粉之类的劳保外,偶尔还得接受领导们象征性的征求意见。其实大家都明白,“征求”基本上等于“征球”,在领导的眼里,你的建议再好,不符合他的心意,最多也就顶个“球”。但程序还是得走。快下班的时候,江小鱼才被放出了社长办公室。

心里始终放不下,急忙回到座位给洪生打了个电话,一问,他根本没去县红十字会,人还在区里几个公益组织和报社跑,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想到。打给小姨,也没去,在家里守着洪瑶,走不开。

你可以找个人帮忙照看一会儿啊!江小鱼更着急了,他被小姨软绵绵的性格呛了个够。海洋老师说得很清楚,一定要赶早,否则很容易被先等在那里的人领走。

他们难道不知道搞到这么点钱有多难吗?要不是海洋老师肯帮忙,恐怕一分钱都搞不到。皇上都不急,太监又何必呢?江小鱼心头有股不妙的感觉,不想继续扯下去,只是再三强调,你们明天一大早一定要去个人,否则这钱就可能保不住了。具体原因又不便细说,马上要编第二天的稿件了,只好匆匆挂了电话。

第二天整整一天,江小鱼都没有接到小姨或洪生的电话,自己忙着参加三项学习,也抽不出时间过问。可能他们已经去登记领到钱了吧。

第三天一早,洪生的电话总算打了过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小鱼啊,昨天下午我去县红十字会的时候,他们说前天是到了一笔资金,但并没有说是固定给谁的,昨天被冉副县长的亲戚领走支付医药费了,你可得再帮我们想想办法啊。

固定给谁?此类基金的使用原本就是个敏感问题,谁还明目张胆地固定给谁?除非是捐助者本人的意愿。明白着是海洋老师的关系,上一级协会才临时划拨了这一万多到县里,经办人应该都是打过招呼的,只要你及时赶去,这笔钱肯定是跑不了的。一旦时间长了,另外的人获得了消息,当地的关系肯定会介入,如果有主要领导打招呼,经办人就算想留也留不住。在当下很多东西都是没有办法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这些早就在江小鱼的预料中,但真的按照预期的出现了,心里照样又气又急,恨不能当面狠狠地踢上洪生几脚,下决心不再管他们的鸟事了。

能想的办法我都替你们想了,叫你们一定要早,可你们就是不听,现在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怎么办呢?难不成让洪瑶坐在家里等死?洪生一副哭腔。江小鱼听来更生气,心里暗骂道:妈的,等死也是你造成的,让你早点去,你偏偏等了一两天才去。这下好了,活该!

心里着急,但嘴上却不能如此说,还得替他想办法,你们可以找几个信用社的折子担保,到信用社贷点儿款临时救救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过了大约半个月的样子,江小鱼接到了海洋老师打来的电话,一阵寒暄后言语吞吐。江小鱼明显地感觉到了,一再追问下,海洋老师如实告诉了他,原来他随后在宣传部的经费里挤了五千块钱作为特别经费帮扶给了洪生,可洪生随后隔三差五地就往宣传部跑,到他办公室一坐就是大半天。原本也没什么,但他是跟另一位副部长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的,搞得他很被动。

江小鱼被气得彻底没言语了,只好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出面给小姨小姨爹说说,不要再去打扰海洋老师了,人家能想到的办法都已经帮他们想过了,再这样继续纠缠人家,就有失道义了。母亲听后也很生气,答应立即给他们打电话,并让小鱼放心。

海洋老师的麻烦暂时是解决了,可随后隔三差五地洪生总会发条短信,内容基本上都差不多:你们读书的时候当姨娘姨爹的没帮上忙,希望你们不要往心里去。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关系广,面子大,认识的大人物又多,一个副部长都能想到办法,别的人法子会更多。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求你帮帮洪瑶吧,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不是江小鱼心硬,而是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自己的工资每月交完房贷和房租后,就剩七八百块了。以京城的消费水平,这点儿钱也仅仅够他吃面条的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帮助洪瑶?准岳丈就因嫌他寒酸,正天天逼着女儿跟他分手呢。

那段时间,只要短信提示音一响,江小鱼就感到紧张和烦躁。实在没法子了,只好从同事那里借了三千块钱给洪生寄了过去,等自己发了工资后再逐月慢慢地还。

哪曾想到,自从寄了钱后,洪生和小姨的短信来得更勤了,有时候一天就发来两三条,这下搞得江小鱼彻底崩溃了。看样子对方已经产生了依赖,只好回了条短信,如实地说了说自己的状况和上次那笔钱的来历。洪生和小姨的短信才断了,从此没了音讯。

15

自从打峡江医院再次回家休养后,洪瑶的病情基本上就没有稳定过,到县医院血透的次数由以前的一周两次变成了现在的两天一次。

昨天下午,住在对面山梁上的一个远房堂叔到家里来看洪瑶,提了几斤苹果。洪瑶知道,母亲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堂叔,具体什么原因,母亲没有提起过,她也就无从知晓。

堂叔来了没多一会儿,借母亲倒水的时候跟了出去,没多久洪瑶就听见隔壁传来了低低的争吵声: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你要真有心,我和孩子将来自会感谢你。你想用这个来搞事,跟畜生有什么区别?连圈里养的猪都不如……

你现在不正需要钱吗?我是同情你才肯借钱给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洪瑶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了墙根处,那里有一个洞穿的小孔。那是父亲打桩用来挂腊肉的,后来木桩缩水掉出来,就留下了一个透亮的孔。

洪瑶把眼睛贴到圆孔处,看见堂叔正一只手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朝母亲手里塞,信封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不规整的“5”,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母亲的肩头摸来摸去。母亲的脸上,被暴怒和羞辱涨得血红一片,抓起墙上的镰刀,就要朝堂叔身上砍去,吓得他拔腿朝外跑去……

这一幕让洪瑶的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哀伤,要不是自己得了这个病,拖累了一家人,母亲哪里会受到这样的羞辱……回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一任委屈的泪水奔流。

几分钟后,母亲就端着刚烧好的开水进屋了,洪瑶分明看清了,母亲的眼圈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问母亲,母亲只是一味地摇头说没事、没事。母亲的神情让洪瑶更加难过,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母亲,只是默默地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的母亲。

晚上父亲回来时,只带来了从一同跑船的老乡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最多能维持洪瑶一两次的透析。

躺在床上的洪瑶看见父母像做贼似地围在那张没有了电视机的电视柜旁,愁眉紧锁地商量着到哪里去找下次血透的钱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样下去,早晚都是个死,她不想再这样拖累父母了,还有弟弟,正是上学的时候,这样成天照看自己,前程白白给耽误了。

父母发给小鱼表哥的那些短信她都看过,几次想拦住父母。她明白,小鱼表哥虽然在大城市,可终究是给别人打工的,能有多少钱?何况大城市的生活本身就够艰难的了,念书的时候经常听时政老师讲现在的城市生活,什么负翁、过劳死、房奴……一听这些词儿就没好的。

可怎么开口阻拦?说他们下贱、没脸没皮?可这究竟是为了谁呢?他们不去求人,自己就只能等死。他们曾经是多么骄傲和要强的人啊。想着想着,委屈得抱着枕头一阵嚎哭,惊得父母围过来百般劝慰,以为她的病情又严重了。

第二天一早,趁父母外出借钱、弟弟还在睡觉的空当,洪瑶偷偷地爬起床,走到了当年他们家养鱼的水塘边,已是四肢无力、浑身酸胀、胸闷难耐,一阵恶心呕吐后,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出现瘙痒,难受得要命……想起过往和眼下的一切,还有全身难耐的痛楚,洪瑶回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家,自己不能再继续拖累他们了,没了肾功能自己早晚也得死,想到这里,鼻头一酸,心一狠,使出全身的力气,奋力朝前一跃,只听见扑通一声,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朝着深水处漫漫地沉了下去。无边无际的黑暗……

16

洪瑶的意识是被一阵隐忍哀怨的抽泣声唤醒的,她隐隐地感觉到这声音是多么熟悉啊,那是母亲的声音,天堂里怎么能听见她的声音呢?

洪瑶想睁眼瞧一瞧,可无论怎么努力,脸皮沉重如铅,无力张开。还有谁的声音,也是那么熟悉,在不停地劝母亲。那不是强大妈的声音吗?难道她也这么快就死了?想张嘴喊人,明明喉管里发出了最大的声音,可怎么还没有人反应,难道她们都没有听见?洪瑶急得快发疯了,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扑刷刷地朝外滚涌……

这下总算有反应了,首先发现的是强大妈。快看、快看,你家闺女在流眼泪,看来她有意识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七八天了,照医生说的也该有点儿反应了,赶紧叫医生去啊。

啊?真的、真的!母亲呢喃地跟了几句,然后惊醒似的跑出病房,大声地叫着医生、医生……

接下来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原本还想听听后面的事情,脑海一阵昏沉,洪瑶再次昏了过去……

洪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峡江医院的病床上,父母都不在身边,旁边的病床上依然是强大妈,正在玩掌上游戏,见洪瑶睁开眼睛,冲她笑了笑说道:“好闺女啊,你咋就那么想不开呢?人啊,有句古话咋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啊……以后可千万别干傻事了啊,你爸妈在外面办事儿,你需要什么跟大妈说,还有医生护士都在呢,别怕啊。”

洪瑶想应声,才发现嗓子干涩麻木,根本开不了口,只好朝强大妈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固定住了,全身瘙痒难耐,想挠却挠不着。

想喝水吧?医生说你不能多喝水,怕你承受不了,这次你喝了那么多的被污染了的水,比上次更严重了。强大妈还想说什么,突然打住了,起身用柜子上的棉签沾了点水给洪瑶润了润嘴唇,再滴了几滴在她嘴里,嘱咐道,千万别吞下去啊,含着就可以了。

一阵清凉从快要冒烟的嗓门传了过来,洪瑶感激地冲强大妈颔了颔首。

过了一阵子,满脸困倦和憔悴的母亲推门走了进来,看见洪瑶醒了,满眼惊喜地跑到床前,一把把女儿紧紧地搂进了怀中。

此时的洪瑶,全身都肿成了一个肉疙瘩,一按一个凹坑,脸也完全变形了,嘴唇上长出了浓黑的胡须……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在母亲的怀里,洪瑶又一次昏睡了过去,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动弹不得了,胸口以下的部分肿胀酸痛,如同被吹胀了一般。

当洪瑶再次睁开眼睛时,一束银白的月光投射在病房的地板上,惨白惨白的,看样子是午夜了,强大妈不知道又到哪里溜达去了,她经常没事到熟悉的病友房间里闲聊。病房门外两个护士正在闲聊:

你看见了吗?18床的样子真可怕,就剩下两个眼珠子还是活动的。

是啊,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多漂亮的小女孩儿啊!现在?唉,人不人鬼不鬼男不难女不女的,真吓人。

你还不知道吧?她爹妈都在院长办公室门外跪了好几天了,连住院费都没有交,血透的钱还是强大妈看不过去了帮忙交的。你想,院长怎么可能答应再帮他们做手术啊?我看要不是入院的时候先交了五千块钱,医院收都不会收留她……

是啊,医院也有医院的难处。这样的手术再便宜也得十几万啊,听说她爸爸愿意捐个肾给她。唉,这女娃儿也真够可怜的。

陈医生说了,这周再不做手术的话,以后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啦。

难道医院真的就见死不救?

你刚毕业哪里知道,医院见死不救的事情多了,前几年还有一个老婆要剖腹产,就因老公不签字,活生生把一个孕妇整死了的新闻,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后来不还为这事修改了手术签字的条款吗?像你这样说,这孩子多半是没希望了,唉……

她们在说谁呢?难道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吗?强大妈还帮助过别人?洪瑶心里感到一阵疑惑。父母都不在身边,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她想等强大妈回来的时候问问她,刚才护士说的可怜人到底是谁。想着想着,昏沉再次袭来,洪瑶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洪瑶再次醒来后,想起昨晚听到的护士对话,扭头朝强大妈的床头仔细地看了看,17号,那自己的床位不就正好是18号吗?昨天她们说的是自己的父母?想到这里,洪瑶的眼泪扑刷刷地滚了出来。一旁的强大妈起身心疼地替她擦了好几遍,说了不少安慰她的话。

17

院长还没来上班,洪生就跪在了院长办公室门外,把头低到了两胯间。医院里早来的医护人员经过时,已经不再嘀咕了,也不在他的面前作任何停留,连续一周来,他们夫妻俩就一直跪在这里,拉都拉不走,院长没办法,都躲了他们好几天了,他们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任谁问起就一句话:“我们要救女儿。”

经过这些天的调理,陈医生昨晚告诉他说,洪瑶的生理指数已经可以安排手术了,他跟女儿的配对也达到了三个基点以上,只要院里领导签字同意,或者他们找来手术费,随时就可以安排手术。如果再继续拖下去,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最初的委屈和羞愧早已经被折磨殆尽了,自己哪里能凑到十二万的手术费?除了求医院,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想了。他告诉院长,他把自己的一个肾移植给女儿,用另外一个肾作为医药费,随便医院卖给谁都成。结果只讨得院长的一句:你疯啦?医院又不是杀人的地方。

见死不救跟直接杀人有什么区别?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对院长、医院,对社会,甚至对人都开始产生一股恨意来。最恨的还是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一家人都是天本地分的,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对不住良心对不住人的事情,为何偏偏让我们承受如此生不如死的遭遇?

就在洪生几近崩溃的时候,一个人影停在了他身边,一双锃亮的皮鞋差点就踩到他撑在地上的手了。

兄弟,我留心你很久了,我看得出你们两口子也真是不容易,你能跟我到旁边谈谈吗?洪生一扭头,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正弯着腰同自己说话。这个时候还有人搭理自己?所有人都像避瘟疫似的躲着自己,洪生没来由地滋生出些许感动。想站起来,刚到一半,扑通一下又跪了下去。大个儿顺手一把就把他抄了起来,跪的时间太长,腿脚都麻木了,大个儿搀扶着洪生到了楼梯间的过道上,把手上的报纸垫到楼梯坎上让洪生坐下,递给他一支烟。

洪生一看,中华,好烟,不由又打量了对方一眼,似曾熟悉。

兄弟,我们见过,你忘了?你第一次带女儿来医院看病的时候,我给过你电话,你没要。大个儿笑容满面,但眉宇间却自带一股刚毅和狠劲,绝非善良之辈。

经过提醒,洪生总算想起来了,第一次带洪瑶来看病时,对方问他要不要肾,说是可以找到合适的肾换给她女儿,边说边递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当时嫌此人晦气,自己女儿好端端的,却前来胡说什么换肾不换肾。厌恶地瞟了对方一眼,没有伸手接纸片。你要是想卖肾给我女儿?我看你就不用费心了。你也知道,我连做手术的钱都拿不出来,哪里有钱买肾?我自己的肾想卖都还卖不出去呢。说到这里,洪生心头一惊,该不会对方就是冲着自己的肾来的吧?真要这样,就可以救洪瑶了,心头一亮,等着对方发话。

你真的决定卖肾?大个儿盯着洪生的眼睛,慢悠悠地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烟圈。

一个肾能卖多少钱?洪生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呛进了肺里,一连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打住。期间有护士走过楼梯口,冲大个儿点了点头,似乎很熟悉,他们俩赶紧把烟藏到了身后。

你能拿到手的也就六七万吧。大个儿眼神冲楼梯口的门把瞟了个来回,定格在洪生的脸上。

就算卖给你也还是不够我女儿的手术费,那我怎么办?洪生把眼神从自己的脚尖移到了大个儿的脸上。

大个儿的脸上飘过一抹笑意,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其实健康的成年人只需要一个肾就能维持正常的生活。

你是说让她妈也卖一个……我得跟她商量商量,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时间上来得及吗?我女儿这两天就要动手术了。洪生担心洪瑶已经拖不了几天了。

这样吧,你们两口子先商量商量,先把血型告诉我,我先替你们打听打听,在网上发布一个消息。这样配型的时间和机会就大多了,但要在几天内做到,还是很难,再说你们俩真都去做手术了,谁来照顾你们的孩子呢?大个儿看了洪生一眼,把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抛给了洪生,随后又掏出一根中华烟递给洪生,被他客气地拒绝了。大个儿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看洪生的眼神比此前暖和了许多。

既然这样行不通,那你找我干什么?洪生被一股气堵在胸口,绕了半天,还是没办法,冲着大个儿没好气地摊手抱怨道。

两人正说话,小姨面色紧张地从楼梯间跑了上来,怀里抱着一个皮包,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看见楼道里的两个人,先是一惊,随后强自镇定下来,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包朝里紧了紧。

大个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了句“半个小时后我们再在这里碰头”,后转身离开了。

洪生正想问,小姨示意他什么也别说,看四周无人,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后,让洪生把皮包拿到医院外边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千万别让人看见。

洪生很快就回来了,说是把包扔到一个破了口的下水道里去了。

我不想咱们的女儿就这样死去,我一定要救她。刚才我在银行门口跟了一个取钱的女的,看她穿金戴银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到一个地下通道的时候,我就抢了她的包,没想到她包里也只有这么点儿。小姨说话间还带着惊慌后的喘息和不甘。

洪生让葡语在自己旁边的梯坎上坐下,弯下腰捞起老婆的裤管,膝盖下面破了五公分左右的一条口子,正要扶她去护士站处理一下,被老婆拒绝了,只是摔到花坛下边碰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等一下找点棉签和创可贴就可以了,免得其他人知道了出岔子。

葡语数了数那叠钱,一共三千二。自己冒了那么大的风险,结果却没有预期的多,心里有些怨恨,那婆娘看上去挺有钱的,没想到是个空壳子。

唉,你怎么能去干这样的事情呢?万一被人逮住可是要坐牢的,真要这么干也该我去。再说这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前几天去看我们老家房子的人来话了,嫌地势太高,在坡上,不要房子了,连价都没有开一个。洪生皱着眉头看着妻子,这个曾经多么温顺贤惠慢条斯理的女人,这几年为了洪瑶,真是连命都搭进去了。想起刚才大个儿的话,就讲了一遍。

他真要有本事救我女儿,别说要我一个肾,我什么都肯干。

犯法的事情还是免了,这样女儿知道了也不会安心的。正说话间,离去的大个儿又推开过道的门走了出来。

18

你们俩想好了?

没什么好想的,只要能救女儿,我跟我老公的肾都可以卖一个给你。葡语脸上的坚毅神色,让大个儿多看了她两眼,心里不由产生了些许佩服,这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

大个儿把手里的烟蒂掐灭后冲两人说道,我主要是看你们两口子都是老实人,信得过,才找你们的。如果我有办法救你女儿,又不用要你们的命,你们敢干吗?大个儿双眼金光闪闪地盯着洪生和葡语。

真有这样的好事?你快说说,除了杀人放火,有什么不敢干的?两人显得有些急不可待。

你们俩谁的都不用卖,你只需要牵个线搭个桥就可以了。我这样给你们说吧,现在各大医院里躺着很多有钱却没有肾源做移植手术的有钱人,他们要想等医院安排肾源,估计到死也没多大可能。另外社会上有一大批为了生存愿意出卖自己器官的人,却苦于没有门道,我们只需要把二者撮合到一起,大把的银子就赚到手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留心你们两口子,是个实在人,能为女儿把命都豁出去,这样的人值得交,看不上眼信不过的人我是不会搭理他们的。

那具体怎么做?大个儿说了这么多,洪生依然一头雾水。

你们这些年看病过程中不是认识了不少患有肾衰竭的病人吗?你们只要出面找到他们,如果他们愿意私下里做肾移植手术,我就能给他提供合适的肾源。

国家允许吗?私下里做闹出人命怎么办?洪生一直担心这个问题。

国家没有公开倡导,但至今也没有明确的法规禁止,属于擦边球吧。手术的事情你们就放心好了,虽然是私下里做的,但都是在正规的大医院做,而且手术医生都是资格老道的专家,跟其他正规渠道的移植手术的医生是同一拨人。对于病人家属而言,等不到肾源,死得更快,如果有信得过的人做中,他们一般都是愿意冒风险的,尤其是你们这样有亲身经历的人现身说法,成功率非常高。就算出了意外,他们一般也不会找麻烦,是他们自愿的。摘除一个肾并不复杂,对人体也没什么影响,供体一般都不会出问题。

再说你们只需要联系患者,又不用操心肾源的问题。某伟人不是说过吗?只要是法律没有规定不允许做的,都可以去做。你们俩到现在还没明白?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等死了。再说,我们做的也是救人命的善事。一个有钱没命,一个有命没钱,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情,而我们能一下子挽救两个绝命的人,你们想想,这不是做善事是做什么?

你先说怎么救我们的女儿吧。小姨葡语显得迫不及待了。

肾源你们两口子自己出一个,手术费我帮你们先行垫付,等小娃儿病情稳定了从你们两口子的提成里往回扣。

你不担心我们到时候不认账或者反悔?洪生始终心存疑虑,之前跟对方并无交情,平白无故地摊上这样的好事儿,谁都难免心头打鼓。

我看你们也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我既然敢给你们垫钱,就不担心这钱打水漂。就算捐给你女儿一个肾,你们两口子加起来不还剩三个肾吗?说这话时,大个儿眼里金光一闪。

大个儿的话听得洪生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看了葡语一眼,低头沉默着没有吱声。

你说具体点儿吧。葡语倒是很坦然,她现在只挂记一件事情,如何救洪瑶。因此很想知道这生意到底怎么个合作法。

很简单,你们找到患者并谈好价钱后,我负责安排人前来配对,合适了马上就可以手术。至于医院方面,你们放心,我在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据点,绝对信得过。我给你们一个底价,眼下的行情是十万,你们拿一万作为提成,余下的由我来打点卖肾的人和医院方面,要是你们跟患者谈的价格高于这个数,高出部分也算你们的。

洪生看了看老婆的眼神,知道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把心一狠说,就我跟你合作吧,她就算了,家里始终需要个人照顾,而且我们还有个小儿子正在念书。

大个儿点头同意了,双方这才正式交换了姓名电话,原来他叫袁铸,东北人,这些年带着一批兄弟一直从事地下肾移植手术生意,红火得很。一直想发展峡江一带的生意,但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本地人做中人,才不得不自己亲自出马物色人选,直到遇到憨厚老实又有切肤之痛的洪生。

袁铸让他们两人在住院部等他,他拿着他们两人的身份证去复印了。回来时直接在住院部把洪瑶的手术费、住院费预交了。小姨和洪生看着医院收款台递给他们的十二万元的收据时,相互难以置信地盯了好一阵子,趁转身的时候两人互掐了一把手心,才确认这一切并不是在做梦。两人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洪生捐一个肾给自己的女儿。

陈医生第二天一大早就安排了手术,很顺利。当小姨再次看到安静地趟在CPU病房里的女儿时,恍若隔世。

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袁铸又借了两万元给他们做生活之用。

在小姨的精心照料下,洪生的伤口复原很快。一周后就可以下地活动了。

等洪瑶安排到普通病房时,小姨已经成功地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就是同病房的强大妈,出的价钱比袁铸给的底价高出了两万,加上原本提成的一万,一下子就还了袁铸三万块钱,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

当小姨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洪生时,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有合拢。末了不得不发出一声佩服的感叹:袁铸真他妈的有办法!洪生伤口愈合出院后,袁铸就把峡江片区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了,自己不知道又到哪里发展下线去了,有了业务就通过电话联系。随后他们还学会了上网,进到各种肾病患者的圈子或专门的论坛里去,获取更多的资讯,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生活堵死了他们所有的窗户,此刻似乎又敞开了另一道门……

出院的那天,母亲忙着办理结算手续。洪瑶帮母亲拎着皮包,从松开的拉链里看见一个牛皮信封,十分眼熟,掏出来一看,上面写着一个不规整的“5”,眼泪夺眶而出……

半年后,他们还清了所有的银行贷款和当初借的亲友的钱,给洪瑶买了几份商业保险,还在市区按揭了一套商品房。

19

没想到这次回家陪母亲闲聊,无意间又扯到了洪瑶的事情上。江小鱼办完事后刚好多出一天时间,原本打算跟以前的同事同学聚一聚,想起母亲临行前的交代,毕竟亲戚一场,就拨打了小姨的电话。

一听是江小鱼的电话,小姨很激动,邀请他到家里去坐坐。

想起母亲提到的小姨家一夜暴发的事情,江小鱼有些犹疑,到底该不该登门拜访,不想一次普通的拜访给自己惹上什么不必要的牵连,最后还是决定先让小姨带着洪瑶到宾馆来聊聊,顺便请她们吃顿饭。小姨很高兴地就答应了下来,到洪瑶上班的地方接上她,母女俩很快就赶到了江小鱼入住的国际饭店。

小姨葡语明显地变老了,四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已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明显地稀疏了,脸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江小鱼上前打招呼时,小姨竟然有些疑虑:你真的是小鱼?

江小鱼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姨才一把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晃了几下。天啊,都长成这么标致的大小伙子了,要是你不开口,小姨我认都认不出你来了……

江小鱼招呼小姨上房间去坐,四下打量了一下,一直没看到别的女孩子,洪瑶呢?

哦,她到旁边商店买矿泉水去了,你看,那个就是,还认得出来吗?你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吧,那时你们都还小。小姨指了指酒店旁的一家便利店。江小鱼果然看见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朝他们走了过来,挺漂亮的,除了眉宇间有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外,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女大十八变,当年的面貌早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江小鱼带着小姨母女俩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屁股还没坐稳,小姨就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三千元钱。说是还小鱼当年借给他们的钱,一直没他的电话,这次刚好能碰面,就直接还了。江小鱼再三推辞,小姨还是坚持还他。

大抵是很久没有向人倾述的缘故吧,刚刚落座的小姨就开始讲述他们这些年的遭遇,说到动情处,泪水滚淌。江小鱼随身携带的纸巾都用完了,赶紧让服务员又送了卷纸巾上来。

20

小姨爹呢?怎么没看见他?趁服务员送来两听椰奶的空当,江小鱼总算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了。

他?你小姨爹的事情你不知道?小姨明显地感到意外。

不知道啊,怎么啦?我也是这次回家看父母时,母亲告诉我说只有我爸一个女婿参加了外公的葬礼,才问起小姨爹的,母亲说她也不是很清楚,说小姨爹可能忙得抽不开身。您跟小姨爹的感情没出什么问题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小姨爹去年就出事了,现在人还被关在西北看守所里。

怎么啦?你们的事情翻船了?尽管心里早有预感,江小鱼还是感到有些吃惊。

小鱼,你是不知道,说起来真是气死人。原本好端端的,什么事情也没有。我们去年安排了一台手术,在山西做的,手术都很顺利,患者和供体都没出任何问题。哪里想到那个供体拿到钱后被自己的朋友给骗了,为了讨回家的路费在街头行乞,被救助站的给送回家后,在洗澡的时候被他的父母看见了身上的疤痕,一再追问下,说出了自己卖肾后被朋友骗的经过,他的父母就报了警。骗子也抓到了,钱却被他吃喝玩乐花了大半,这样把我们的事情也牵扯出来了。更要命的是,供体还是未成年人,当初袁铸带来的时候证件上明明是成年人,哪想到他整的是个假证件。涉及到未成年人的案子,问题就麻烦了。你小姨爹和袁铸都给带走问话了,一直关在了看守所。都大半年了,既没有宣判,也没有说法。

最初他们带走人的时候应该有逮捕令的啊,上面应该有逮捕的理由才对啊!以前当记者的时候跑过公安口,江小鱼对公检法那一套比较熟悉。

是有,你见多识广,今天来也正是想问问你。你看吧,这就是当初的那张逮捕令。小姨边说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了江小鱼。上面清楚地写着逮捕理由“涉嫌非法经营罪”。

那个办案的民警也说了,国家一直都没有明确关于地下器官移植的法律条规,最后只好以“非法经营”抓人,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判,真是急死人了。

江小鱼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突然感到有些可笑,“非法经营”,洪生只是帮自愿卖肾的供体找到患者罢了,供体全部都是袁铸找来的,供体的情况洪生又不知情,而患者做手术也是自愿的,照理说洪生的责任并不大,案件却拖了大半年都没有下文,难不成还牵扯到别的事情?江小鱼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会的,就这个案子,其他的病例我们都是分布在不同的省份去做的,只要袁铸不说,患者和供体都不会说的,根本就查不出来。你看像你小姨爹这样的情形会怎么判?

具体的我可说不好。按照我以前采编的新闻案例,就他们目前涉及到的十几万的金额,就算按照非法经营罪来判,最多也就一两年,加上小姨爹并非主犯,会判得更轻,甚至可能交完罚金保释,最后就看你们打点的情况如何了。这样的案子最好争取早点定案,趁现在还没有专门的法规出台。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算真被判个两三年,我们也只有认了。小姨心里似乎早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但罚金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自从你小姨爹被抓后,我们也就停了手头的业务,现在连每个月还银行的贷款都成问题。洪瑶每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花销外,还得挤出一千块帮着还按揭款。这些都还不是我们最担心的,我们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洪瑶以后的问题,希望能趁我跟她爹还活着的时候,把她的后顾之忧全部解决了,给她找个合适的婆家,对她要好,这样我们才放心。我知道,她现在这个肾至少能管个十年二十年,到时候还要再做一次手术,我再拿个自己的肾给她,能活到五六十岁,我们这辈子的愿望也算了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江小鱼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的洪瑶。当年那个洋娃娃一样明朗可爱的小女孩,如今眉宇间的阴郁浓稠得如同一块冷硬的钢板,看得人心里没来由地抽搐。

还能怎么办?最近一直都有人让我出来继续干,因为只有我手头有大量信得过的患者名单,这些都是我跟你小姨爹没日没夜四处奔忙才积攒起来的,白白丢掉太可惜了。还是想继续干,等你小姨爹的事情有个明确的说法后。

现在捐献移植的手续越来越完备了,继续做下去的风险太大了。江小鱼好心提醒小姨道。

是啊,以前供体的公证书随便整,但现在不成了,好多省份都可以在网上查到编号,操作起来越来越困难了。小鱼,你搞新闻的还不知道?只要有钱,有利润,就会有办法,反正这些又不用我们直接出面,袁老板的人会处理好这些。

再说不干这个我们还能干什么?靠种地为洪瑶筹集二次手术费和日常抗排异的药费,想都不敢想。还有你表弟马上就要念高中了,我们必须得为他准备点上学的费用,不想他将来也像我们这样没有出息,被生活逼上绝路。要不是碰上袁老板,我们一家人恐怕早就死绝了。反正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为了两个儿女,为了他们能更好地活下去,我们什么都不怕。只要他们的生活有了着落,我跟你小姨爹都去坐牢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就算我们不想做了,袁老板那里也不好交代……小姨的话语里透出一股莫可奈何的悲凉和向死的决心,脸上的表情雕塑般冷硬麻木。

是啊,上次袁老板他们为了争夺广西一家医院的移植生意,跟另一伙人火拼,当场就砍死了两个人。现在这些医院里的移植生意,都是被人暗中操控着的,但袁老板对我们倒是挺好的,他特别有钱,到处都有他的房子。洪瑶表情复杂地接了母亲的话头,说完茫然地晃动着双腿。

你不替父母担心吗?

怎么不担心?表哥,实话跟你说,我都很少能睡着觉,特别是爸爸出事后。我也劝妈妈以后别做了,可她有她的理由,不肯听,他们只想让我活下去……洪瑶用愧疚的眼神瞟了一眼母亲,没再继续说下去。

小鱼,小姨不是不知道利害的人。以我们家的情况,只有继续做肾的生意才能保住洪瑶的肾,让小弟继续上学,难不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等死、儿子失学?你见过的人面多,你问问,谁个父母能做到?

小姨幽怨的反诘令江小鱼彻底无语了,沉默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赶紧转换了另一个话题,洪瑶,那你自己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呢?江小鱼想起了临行前母亲的叮嘱。

我?洪瑶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悲凉的笑,饱经沧桑般摇了摇头。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主要是妈妈成天为这事操心,像我这样能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把父母弟弟都拖累到如此境地了,哪里还敢去奢望别的事情!洪瑶说完低下头不再言语,眼圈里似有泪珠滚动。

闺女,又说啥傻话呢?你是我们的女儿,有今生没来世的,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小姨把双手放到洪瑶的肩头,用力地抚摸着、安慰着……

江小鱼看得心头难受,开口招呼道:“小姨、洪瑶,走,咱们吃饭去吧。”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在血淋淋的生活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显得是如此地苍白无力和冷漠。

听说洪瑶特别爱吃火锅,附近刚好有一家品牌火锅店,江小鱼就带着她们进了火锅店,店里一派人山人海的景象。趁着幺姨带着洪瑶上厕所的空当,江小鱼偷偷地把三千元塞进了洪瑶的包里。

看着对面正聚精会神吃着东西的母女,一个是自己的小姨,一个是表妹,想起她们的过往、现在,还有将来,江小鱼眼圈发酸、喉管卡住一般。他惟一的动作就是一口接着一口猛力地吸着手上的烟,四周的喧嚣是如此的虚无和飘忽……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江小鱼又叫了两听椰汁,给两人倒上。

小姨喝了一口椰汁,把头扭向窗外,像是在对着天空说话: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算一天了。先这样活着吧……

洪瑶看着母亲的后背,伸出右手握住母亲的左手,紧紧地。鼻头一吸,低低地唤了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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