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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卜生主义”:一个一再激起多重反响的“五四”话题*

2011-02-10陈方竞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3期
关键词:易卜生娜拉全集

陈方竞

《新青年》自4卷起的新文化(新文学)倡导,“策划”和“运作”的特点更为突出起来。其中,十分典型的一例,就是4卷6号推出的“易卜生号”。两个月前还是一个“拟”想,但决心是大的,在4卷4号上发布“启事”,破例向海内外学者“征集”稿件(4卷3号已有不用外稿的《通告》):

本社特别启事

易卜生(H.Ibsen)为欧洲近代第一文豪,其著作久已风行世界,独吾国无译本。本社现拟以六月份之《新青年》为“易卜生号”,其中材料,专以易卜生(Ibsen)为主体。除拟登载易卜生所著名剧《娜拉》(A DoIIs House)全本,及《易卜生传》之外,尚拟征集关于易卜生之著作,以为介绍易卜生入中国之纪念。海内外学者如有此项著述,望于五月十日以前寄至北京东安门内,北池子,箭杆胡同,九号,本志杂志编辑部,为祷。

但所谓“征稿”,又何尝不是为扩大影响而“故作姿态”呢?出个专号介绍易卜生,应该是“编辑集议”的结果①停刊4个月于1918年1月15日再度复刊的《新青年》,封面上的“陈独秀先生主撰”的字样被拿去,刊物实行“编辑集议制”。,为此,《娜拉》的翻译,胡适和罗家伦已经着手,《易卜生传》(北大学生袁振英撰)也有了着落,但这些尚不足以出专号。这件事的动议,可能最早出自胡适,他更有热情,勇挑大梁,那篇著名的《易卜生主义》,有“贞操问题”讨论的启发,更有对《新青年》自创办以来感同身受的体悟,加之翻译过程中的触摸,就这样“把我心目中的‘易卜生主义’写出来,做一个‘易卜生号’的引子”①出自“易卜生号”首篇《易卜生主义》一文前胡适的一段文字(《胡适文存》未收)。这段文字说:“‘易卜生主义’这个题目不是容易做的。我又不是专门研究易卜生的人,如何配做这篇文字?但是我们现在出一本‘易卜生号’,大吹大擂的把易卜生介绍到中国来,似乎又不能不有一篇‘易卜生主义’的文字。”,是意外的收获。陶履恭又承担了《国民公敌》的翻译,加上吴弱男译出的《小爱友夫》。所以,5号再对“易卜生号”预告,改为郑重其事的《本志特别通告》,内容和形式上也都有了明显的不同②该《通告》与前一期《启事》发表形式不同,采用颇有创意的广告形式,以引人注目。:

本报现以第四卷第六号为易卜生号。以为介绍欧洲近世第一文豪易卜生(Ibsen)入中国之纪念。内有易卜生之名剧《娜拉》、《国民公敌》、《小爱友夫》三种之译本,及胡适君之《易卜生主义》长论一篇,附以《易卜生》传与其他关于易卜生之论著。读者不但可由此得知易卜生之文学思想,且可于一册之内得三种世界名剧。此为中国文学界杂志界一大创举。想亦海内外有心文学改良、思想改良者所欢迎也。

即使是推出的“易卜生号”那期,仍然有两个《本社特别启事》,一个是想在此基础上再办“萧伯纳号”,另一个仍然是易卜生的:

本社拟于暑假后,印行《易卜生剧丛》。第一集中含《娜拉》、《国民之敌》及《社会栋梁》三剧。此外并有胡适君之序言,解释易卜生之思想。特此布告。

请注意,又增加了一部《社会栋梁》;而《易卜生剧丛》,并未见得出版③查贾植芳、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厦门: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未见有此书出版。。

如此大张旗鼓地策划、包装与运作,确可谓“中国文学界杂志界一大创举”,在《新青年》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在新文化(新文学)倡导运动中也是“空前绝后”的(虽然7卷有“人口问题号”、“劳动节纪念号”,却显然无法与之相比)。在这些“大吹大擂”的“启事”和“通告”字里行间,流露出倡导者“壮盛”的“意气”。

胡适似乎不肯就此罢休,应朋友之邀,又仿《娜拉》用英文写出“游戏的喜剧”《终身大事》。剧中父女二人的“田”与“陈”古时一姓、不得结婚的那段对白,可以使人想到刚刚见于报端的《荆生》,以“田其美”影射“陈独秀”,可见双方“对垒”的气势。继之,因为《终身大事》要登载在《新青年》6卷3号,胡适又特意写了个“跋”,说:“这出戏本是因为几个女学生要排演,我才把他译成中文的。后来因为这戏里的田女士跟人跑了,这几位女学生竟没有人敢扮演田女士。况且女学堂似乎不便演这种不很道德的戏!所以这稿子又回来了……只好送给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不无风趣,但又何尝不是有意给后来的“文学史”留下一桩“遗闻”呢?

如果说4卷6号的首篇《易卜生主义》,前半部分着眼于“易卜生号”的《娜拉》一剧以及“娜拉出走”所作阐发,那么,胡适“心目中的‘易卜生主义’”,更值得关注的是文章的后半部分,是从《国民公敌》和《社会栋梁》出发展开论述的:

……我们且看易卜生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

易卜生的戏剧中,有一条极显而易见的学说,是说社会与个人互相损害;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lndiuidnality),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

……

那些不懂事又不安本分的理想家,处处和社会的风俗习惯反对,是该受重罚的。执行这种重罚的机关,便是“舆论”,便是大多数的“公论”。世间有一种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从多数的迷信”。人都以为多数人的公论总是不错的……那少数人的主张渐渐的变成多数人的主张,于是社会的多数人又把他们从前杀死、钉死、烧死的那些“捣乱分子”,一个一个的重新推崇起来,替他们修墓,替他们作传,替他们立庙,替他们铸铜像。①《胡适文存》一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 年,第460—461、461—462,460、461、465、466、466、467 页。

《易卜生主义》对“舆论”、“服从多数的迷信”、“多数人的公论”的挑战,甘做“国民公敌”,说“‘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强调“发展个人的个性,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任”,宣称“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②《胡适文存》一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 年,第460—461、461—462,460、461、465、466、466、467 页。。这正是《新青年》创办后的核心话语之一。

破除“国家至上”观念的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敬告青年》即引尼采有关“贵族道德”与“奴隶道德”差异的论述,提倡“独立自主之人格”③《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74页。;提出“国家利益,社会利益,名与个人主义相冲突,实以巩固个人利益为本因”④《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青年杂志》1卷4号。;他还从“竞争进化论”出发,说“利己心为个体间相互竞争之必要”,而“爱他心为团体间竞争之道德”,二者缺一不可,目的则在“自我生存与进步”⑤见《青年杂志》1卷2号《通信》。李平在《致陈独秀》中,垂问李石曾所译克鲁泡特金《互助论》和南逵博士《人学》二书,说二书“他日刊布吾国,必能唤醒一般醉心军国主义功利主义之谜梦”。陈独秀显然不同意此见解,在《答李平》中说:“达氏(按指达尔文)书言万物由竞争而进,不适者自处于天然淘汰之境。克氏书言人类进步,由于互助,不由于竞争,号为与达氏异趣。鄙意以为人类之进化,竞争与互助,二者不可缺一,犹车之两轮,鸟之双翼,其目的不外自我之生存与进步,特其间境地有差别,界限有广狭耳。”但“尚有一事又吾人所宜知者。吾人未读达氏全书,偶闻其竞争之说,视为损人利己之恶魔,左袒强权之先导,其实非也。达氏虽承认利己心为个体间相互竞争之必要,而亦承认爱他心为团体间竞争之道德也”。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87年,第9、8页。。这更是《新青年》整体言论上的圭臬。高一涵具体阐述了“自利利他主义,即以小己主义为之基,而与牺牲主义及慈善主义至相反背者也”,以达到“自利即以利他,而利他亦即以自利”⑥《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续)》,《新青年》1卷2号。;并且提出:“共和国家之本质,既基于小己之言论自由。”也即:“(一)须有敬重少数意见与独立意见之雅量,不得恃多数之威势,抹煞异己者之主张。(二)多数舆论之起,必人人于其中明白讨论一番,不得违性从众,以欺性灵。(三)凡所主张,须按名学之律,以名学之律为主,不得以一般好恶为凭。”⑦《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新青年》1卷1号。李亦民《人生唯一之目的》说:“汝大方针曰‘为我’,以进于独立自主之途;汝大目的曰‘快乐’,以遂汝欲求意志。”⑧《人生唯一之目的》,《青年杂志》1卷2号。易白沙更进一步以“我”为题著文,阐述“我”之意义,以及“我与国家及世界之关系”,提出“救国必先有我”⑨易白沙:《我》,《新青年》1卷5号。。这种将“个体”绝对置于“群体”(国家、民族、家族)之上的个性主义思想,是《新青年》生命力之所在(10)参见拙著:《多重对话:中国新文学的发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8—20页。。

但是,《新青年》自发动批孔和文学革命以来,陈独秀自身言论在发生变化。他开始强调“一群之进化”(11)见《新青年》3卷5号《通信》。顾克刚在《致陈独秀》中提出:“鄙人近来细阅大志,似乎三卷之内容,不若二卷;而二卷《新青年》,犹不若一卷之《青年杂志》也。”“一卷之文重学说,二三卷之文重时事。述学说者,根本之图也,评时事者,逐末之举也。”陈独秀在《答顾克刚》中说:“愚非迷信政治万能者,且以为政治之为物,曾造成社会上无穷之罪恶……倘漠视之,必为其群进化之最大障碍。盖一群之进化,其根本因在教育、实业,而不在政治,然亦必政治进化在水平线以上,然后教育实业始有发展之余地。”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第180、181、179—180页。——“夫人者群居之动物也。文明愈进,则群之相需也愈深。”“故言自利主义,而限于个人,不图扩而充之,至于国家自利,社会自利,人类自利,则人类思想生活之冲突无有已时。”①常乃德:《纪陈独秀君演讲辞》,《新青年》3卷3号。特别是他1918年1月那篇《人生真义》②载《新青年》4卷2号。,一方面主张“社会是个人集成的,除去个人,便没有社会”,“执行意志,满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誉,都是欲望),是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始终不变的(此处可以说‘天不变,道亦不变’)”;另一方面又将“尼采”等同于在中国被视为“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杨朱”,认为他们“虽然说破了人生的真相,但照此极端做去,这组织复杂的文明社会,又如何行得过去呢”③《陈独秀文章选编》上,第239、240、239页。?实际上,变化更是进入北京大学后的《新青年》言论整体上的,这与其时的“欧战”相关。1916年末从欧洲回来出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在北京政学会欢迎会上作《我之欧战观》的演说④演说词先刊载于《新青年》2卷5号,又刊载于《东方杂志》14卷4号。1919年12月3日,经蔡元培重新改定,辑入《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引文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页。,把同盟国与协约国的战争归于“军国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较量,提出军国主义根源于“物竞争存,优胜劣败之说”,“尼采(Nietesche)遂应用其说于人群,以为汰弱存强为人类进化之公理,而以强者之怜悯弱者为奴隶道德”,克鲁泡特金“发见生物进化公例,不在竞争而在互助”,其所著《互助论》为协约国所遵奉,“此即应用互助主义于国际,而为人道主义昌明之见端也”。在“欧战”胜利背景下,他又有《大战与哲学》的演说⑤演说词先载于当日《北京大学日刊》,又刊载于《新青年》5卷5号及《东方杂志》16卷1号。,一时间,《新青年》、《每周评论》接二连三发表文章,讨论“去兵”、“裁军”,认为这是“真正永久和平之根本问题”,异口同声从“互助论”出发谈“和平主义”、“平民主义”、“人道主义”、“世界大同”。新文学倡导也相应转向“世界语”的讨论,4个月前主张“废国语”的陈独秀⑥“鄙意以为今日‘国家’、‘民族’、‘家庭’、‘婚姻’等观念,皆野蛮朝代狭隘之偏见所遗留,根底甚深,即先生与仆亦未能免俗,此国语之所以不易废也。倘是等观念,悉数捐除,国且无之,何有于国语?”《答钱玄同》,《新青年》4卷4号《通信》,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第202页。,认为“世界之将来,倘无永远保守国别之必要,则有‘世界语’发生及进行之必要;以言语相通,为初民社会之一大进化;其后各民族间去小异而归大同也,语言同化乃为诸大原因之一……‘世界语’(非指今之Esperanto)之流行,余确信其为利器之一”⑦《论Esperanto·附言·致区声白》,《新青年》5卷2号《通信》,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第219页。;他又有通过“相爱、互助”这些“人性光明的方面”,以“改造”人性中源自“动物”又“比别种动物更坏”的“贪得、利己”心的说法⑧陈独秀:《我们应该怎样?》(录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新青年》6卷4号《附录》。该文说:“在生物学上看起来,人类也是一种物,人性黑暗的方面,像贪得、利己、忌妒、争杀等,和别种动物是一样,并不比他们高明,而且有虚伪、欺诈的特长,比别种动物更坏。但是,人性光明的方面,像相爱、互助等,也和别种脊椎动物一样,而且比他们更是发达。”陈独秀没有把这篇文章收入《独秀文存》,该文是否是“实录”,可以存疑,而且时间不详。。

在这种情形下,《新青年》通过“策划”与“运作”,推出“易卜生号”,胡适《易卜生主义》的发表,无疑是有特殊意义的。所以能够推出,应该是面对勃然而兴的“人类互助”以实现“大同世界”思潮,《新青年》里也有不同声音。鲁迅是当时几乎惟一对“世界语”讨论表示不同意见的人⑨“我于Esperanto固不反对,但也不愿讨论……(而且认为)全无讨论的必要;只能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就是了。但我还有一个意见,以为学Esperanto是一件事,学Esperanto的精神,又是一件事。——白话文学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旧,便仍然换牌不换货:才从‘四目仓圣’面前爬起,又向‘柴明华先师’脚下跪倒;无非反对人类进步的时候,从前是说no,现在是说ne;从前写作‘咈哉’,现在写作‘不行’罢了。所以我的意见,以为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讨论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辨难驳诘,更可一笔勾消。”《渡河与引路·致钱玄同》(载《新青年》5卷5号《通信》),《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4—35页。,他又一再在文章中引述尼采的话①如:“耶稣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说,见车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赞成耶稣的话;但以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听他罢了。此后能够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终于翻倒,然后再来切切实实的帮他抬。”“老兄,硬扶比抬更为费力,更难见效。翻后再抬,比将翻便扶,于他们更为有益。”(《渡河与引路》,载《新青年》5卷5号《通信》,《鲁迅全集》第7卷,第36页)“真的,人是一个浊流。应该是海了,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咄,我教你们超人:这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随感录四十一》,载《新青年》6卷1号,《鲁迅全集》第1卷,第325页),讲着生物进化与不进化的道理:“我想,人猿同源的学说,大约可以毫无疑义了。但我不懂,何以从前的古猴子,不都努力变人,却到现在还留着子孙,变把戏给人看。还是那时竟没有一匹想站起来学说人话呢?还是虽然有了几匹,却终被猴子社会攻击他标新立异,都咬死了;所以终于不能进化呢?”②《热风·随感录四十一》,《鲁迅全集》第1卷,第325页。该文还说:“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到那时候,类人猿上面,怕要添出‘类猿人’这一个名词。”周作人以“迅”之名发表的《随感录三十八》说: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③《热风·随感录三十八》,《鲁迅全集》第1卷,第311页。

如此鲜明地与“易卜生主义”相呼应与呼唤,是“五四”话语空间多元共存的反映和表现,即使胡适本人,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把“破坏”性的“八不主义”改作“建设”性的“四条”,强调的仍然是“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④《胡适文存》一集,第42页。,这是他坚持的“易卜生主义”在语体变革层面的体现。

但是,继之而起历时一年多的新村运动,已然发生“分化”的新文化倡导者又联手共同发起“工读互助团”⑤《工读互助团募款启事》及“章程”最早刊登于李辛白主编的《新生活》周刊18期(1919年12月21日),蔡元培名列发起人之首,包括陈独秀、李大钊、周作人、胡适、陶履恭、高一涵等17人;“启事”及“章程”同时载于《新潮》2卷2号,17个发起人之首是顾兆熊;后又刊载于《新青年》7卷2号(1920年1月1日),17人之首为李大钊。。他们借以宣扬的互助主义、工读主义、合作主义、平民主义、泛劳动主义、民粹主义,使“易卜生主义”被逐出新文化主流话语空间。如蔡元培在新村运动蓬勃展开之时,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有《义务与权利》的演讲(1919年12月7日),把施蒂纳、尼采的“偏重权利”等同于“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的“杨朱”,视为“下等动物”的本能,认为“较为高等之动物”始有“互助之行为”,即“义务”,提出“人类实为义务而生存”,“使有以尽义务者,曰权利”⑥见《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363—365页。。即以把“参加政治活动悬为禁令”⑦《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1集上册,北京:三联书店,1978年,第249页。的少年中国学会为例,他们主张“新村”设在“山高地旷的地方”,这里没有行政、司法,人人平等,不分彼此,实行公有制生活⑧宗之魁:《我之创造少年中国的办法》,《少年中国》1卷2期。;他们设想的生活“当然没有妓女,实行一夫一妻制”,也没有“暴力”,“知耻的人,比不知耻的,自然更受尊敬”,“金钱的力”“决不能再作威福”,而且“纯为口腹的残害,也所不取”,“竭力的来反对肉食”⑨周作人:《日本的新村》,《新青年》6卷3号。周作人:《艺术与生活》(止庵校对),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8、209页。。显然,这种道德自觉而非自律,来自“苦行主义”,少年中国学会就提出要“减少个人欲望”,“减少个人必要的生活程度”,说“只有安贫的人才能做乐道的人”,甚至认为“天下只有知足的人最愉快”(10)恽代英:《怎样创造少年中国》,《少年中国》2卷1期、2卷3期。。在这种传统的“道德自我完善”中,《新青年》“易卜生号”推出的“易卜生主义”,已经无迹可寻——历史在这里似乎打了一个“旋”①参见拙著:《多重对话:中国新文学的发生》,第261—270页。。

因此,也曾作为“工读互助团”发起人之一的胡适,最早公开质疑新村试验和工读互助运动,是毫不奇怪的,他的《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②载上海《时事新报》1920年1月15日。批评“新村”的“新生活”,其实就是“独善的个人主义”,即孟子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实在同山林隐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认为这种“把个人看作一个可以提到社会外去改造的东西”,“只想跳出这个社会去寻一种超出现实社会的理想生活”,是根本行不通的。但他借助杜威的话区分“真”“假”“个人主义”,在坚持“真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必须具有“独立思想”和“个人对于自己的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的同时,又把“假的个人主义”定义为“为我主义”,说其“性质是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群众的利益”③《胡适文存》一集,第540—543、539页。——他显然无法真正说清二者的差异,所说的“假的个人主义”,接近前述陈独秀和蔡元培把“尼采”等同于“杨朱”。鲁迅在小说《头发的故事》④载上海《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10月10日。中,通过话语方式酷似尼采的“N先生”的“自言自语”,发出这样的质问:“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了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⑤《鲁迅全集》第1卷,第465,134,124页。

《新青年》“易卜生号”一经推出,影响更是整个社会的,可以看到,不仅当年,就是在“五四”后的新文学发展中也仍然一次次激起反响,这更是通过两位对新文学走向产生深刻影响的作家发生的,他们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始终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关注着“易卜生主义”,发出了各自并不吝啬的诸多声音,同中见异,很有特点,颇耐人寻味。

其一,是在前述《新青年》推出“易卜生号”后,在《新青年》主导言论不断变化中始终保持独立之声的鲁迅。鲁迅早在1908年即注意到易卜生,把他与施蒂纳、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并称为“神思宗之至新者”,推称尼采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认为他们的“非物质”而“重个人”,是20世纪人类文化之“始基”⑥《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49、52、49页。。1918年的《新青年》“易卜生号”的运作,他可能是策划者之一,所以在当时的文章中多次谈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援引《新潮》1卷5号潘家洵翻译的易卜生剧本《群鬼》,可见“遗传的可怕”,说明“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⑦《鲁迅全集》第1卷,第465,134,124页。。其实与《易卜生主义》有更深刻联系的,是《我之节烈观》,那句“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不过他死后间有一回表彰,写入志书”⑧《鲁迅全集》第1卷,第465,134,124页。,使人即刻想到胡适对“舆论”、“服从多数的迷信”、“多数人的公论”的挑战。

另一位则是1921年始主编《小说月报》的青年作家沈雁冰(茅盾),其时他更是通过文学批评发生影响的,开始的批评文章就频频以易卜生为典范,提倡“写实派、自然派文学”时,一再说“西洋古典主义的文学到卢梭方才打破,浪漫主义到易卜生告终,自然主义从左拉起”①《我对于介绍西洋文学的意见》(载1920年1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茅盾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页;又见于《“小说新潮”栏宣言》(载《小说月报》11卷1号,1920年1月25日),《茅盾全集》第18卷,第14页。,说“自来一种新思想发生,一定先靠文学家做先锋队”,“十九世纪家庭个人主义的新思潮,起于易卜生的《玩偶之家》”②《现在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载《东方杂志》17卷1号,1920年1月10日),《茅盾全集》第18卷,第8页。;当他认为“写实文学的缺点,使人心灰,使人失望,而且太刺戟人的感情,精神上太无调剂”,转而提倡“表象主义的文学”时③《我们现在可以提倡表象主义的文学么?》(载《小说月报》11卷12号,1920年2月25日),《茅盾全集》第18卷,第28页。,又称“易卜生亦有表象之作”④《我对于介绍西洋文学的意见》,《茅盾全集》第18卷,第2页。;他批评新文学表现“顽固守旧的老人和向新进取的青年”激烈思想冲突之不足时,说“应该有易卜生的《少年社会》和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一样的作品来表现它”⑤《社会背景与创作》(载《小说月报》12卷7号,1921年7月10日》,《茅盾全集》第18卷,第116页。。这源于1918年《新青年》“易卜生号”曾经给予他的震撼和影响,所以不止一次地谈当年易卜生被“大吹大擂”地介绍到中国在青年中激起的反响。其中,1925年的《谭谭〈傀儡之家〉》⑥《文学周报》176期,1925年6月7日。有一段相当精彩的描述:

……易卜生和我国近年来震动全国的“新文化运动”是有一种非同等闲的关系;六七年前,《新青年》出《易卜生专号》,曾把这位北欧的大文豪作为文学革命、妇女解放、反抗传统思想……等等新运动的象征。那时候,易卜生这个名儿,萦绕于青年胸中,传述于青年的口头,不亚于今日之下的马克思和列宁。

这是真实的,鲁迅小说《伤逝》中子君说的那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传达出的就是其时“易卜生主义”的影响,是那个时代被唤醒的青年的普遍“心声”。

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前身为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是新文化倡导者频频光顾的学校⑦如本文提到的,胡适1918年“易卜生号”推出后到该校讲《美国的妇人》(载《新青年》5卷3号),蔡元培1919年12月7日到该校讲《义务与权利》。,鲁迅1923年12月26日也来到这里,有《娜拉走后怎样》的讲演,题目就可见延续的是“易卜生主义”的话题:“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⑧《鲁迅全集》第1卷,第159页。这使人想起《易卜生主义》后半部分里的话⑨“社会的权力狠大,网罗狠密;个人的能力有限,如何是社会的敌手?社会对个人道:‘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像褒匿(按易卜生剧作《社会柱石》中主要人物)那般人,做了几时的维新志士,不久也渐渐的受社会同化,仍旧回到旧社会去做‘社会的栋梁’了。社会如同一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戏叫做《雁》(The Wild Duck),写一个人捉到一只雁,把他养在楼上半阁里,每天给他一桶水,让他在水里打滚游戏。那雁本是一个海阔天空、逍遥自得的飞鸟,如今在半阁里关久了,也会生活,也会长得胖胖的,后来竟完全忘记了他从前那种海阔天空、来去自由的乐处了!个人在社会里,就同这雁在人家半阁上一般,起初未必满意,久而久之,也遂惯了,也渐渐的把黑暗世界当作安乐窝了。”《胡适文存》一集,第461页。,二者皆有的出自易卜生剧作《雁》的“笼中鸟”的言说,在《伤逝》中亦有表现(10)“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鲁迅全集》第2卷,第118页。。《娜拉走后怎样》更主要是针对此,提出“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①《鲁迅全集》第1卷,第160,160页。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鲁迅再提1920年的小说《头发的故事》的话:

……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豫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②《鲁迅全集》第1卷,第160,160页。

——在这里,我们才可以真正理解,鲁迅为什么要写《伤逝》,为什么子君那句“我是我自己的”的名言,在“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中蜕变为“虚空的重担”?为什么子君的灵魂和肉体会被送进“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鲁迅后来谈《新潮》上“诉说婚姻不自由的苦痛,虽然稍嫌浅露,但正是当时许多智识青年们的公意”的小说《是爱情还是苦痛?》(罗家伦作),有一句要言不烦地点拨:“输入易卜生(H.Ibsen)的《娜拉》和《群鬼》的机运,这时候也恰恰成熟了,不过还没有想到《人民之敌》和《社会柱石》。”③《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第239页。鲁迅有关“易卜生主义”的言说,无疑更重视后者,沈雁冰(茅盾)则相反,其“五四”后的文学批评更侧重前者,这在他1927年后的创作中有更为突出的表现。

1927至1928年的新文学面临多种发展的可能,在这当口,《新青年》“易卜生号”不期然而然地突然激起剧烈回响——这在茅盾和鲁迅那里都有十分典型的表现。

茅盾始终无法理解鲁迅笔下“子君”的命运,到了1927年,他仍然坦诚地说:“《伤逝》的意义,我不大看得明白,或者是在说明一个脆弱的灵魂(子君)于苦闷和绝望的挣扎之后死于无爱的人们的面前。”④茅盾:《鲁迅论》(载《小说月报》18卷11号,1927年11月),乐黛云编:《茅盾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69页。原因之一,在他更是着眼于《娜拉》和《群鬼》来理解“易卜生主义”,这种理解在他1927年开始的《蚀三部曲》、《虹》等创作中突然爆发出来⑤比如,《虹》第3章里写梅行素:“借这机会,梅女士对于《娜拉》一剧有了深彻的研究。她本来是崇拜娜拉的,但现在却觉得娜拉也很平常;发见了丈夫只将她当作‘玩物’因而决心要舍去,这也算得是神奇么?她又觉得娜拉所有的,还不过是几千年来女子的心;当一切路都走不通的时候,娜拉曾经想靠自己的女性美去讨点便宜,她装出许多柔情蜜意的举动,打算向蓝医生秘密借钱,但当她的逗情的游戏将要变成严重的事件,她又退缩了,她全心灵地意识到自己是‘女性’,虽然为了救人,还是不能将‘性’作为交换条件。反之,林敦夫人却截然不同;她两次为了别人将‘性’作为交换条件,毫不感到困难,她是忘记了自己是‘女性’的女人!”“这种意见,在梅女士心里生了根,又渐渐地成长着,影响了她的处世的方针。她渐渐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看为不甚重要,她准备献身给更伟大的前程,虽然此所谓伟大的前程的轮廓,也还是模糊得很。”茅盾:《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9页。。显而易见,正是大革命,赋予了他笔下一个个从“传统道德”走出来的“娜拉”式的时代新女性: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梅行素……她们表现出强旺的生命活力,放纵自我,渴求刺激,厌恶平庸,我行我素。可以说,即使放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中,她们也是最富有“易卜生主义”特色的,其中融入了茅盾与“五四”浓浓的“情结”;但是,时至革命文学倡导者,在创造社、太阳社批评家的“围攻”下,茅盾又不无自觉地“修正”了她们的人生轨迹,一点点抹平她们的“个性主义”锋芒,而几乎别无选择地让她们在“集团主义”的工农革命中“新生”⑥如《虹》第10章里的梅行素的一个细节:“‘同志们努力呀,占住这阵地!全上海已经动了,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梅女士忘其所以地怒喊了。然而她不能再多一句。一道水猛打在她脸上,立刻眼前乌黑,脚下软了,从货车上跌在人堆里。两三只粗壮的手将她格住。同时有雷样的呐喊从四面八方起来,凝集为这样的声音……‘好呀!冲上前去呀!’”茅盾:《虹》,第237页。。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他为“易卜生主义”送葬中,读出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牵强,还有僵硬,并且听到了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挽歌调。

鲁迅也经历了与革命文学倡导者的正面论战,也置身多重选择的“十字路口”。几乎与茅盾同时,他突然忆起十年前《新青年》的“易卜生号”,不甚感慨,把他编辑的《奔流》月刊1卷3期(1928年8月20日),设为“H.伊孛生诞生一百年纪念增刊”,写出《编校后记》:

不知是有意呢还是偶然,潘家洵先生的《Hedda Gabler》的译本,今年突然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计算起来,距作者的诞生是一百年,距《易卜生号》的出版已经满十年。我们自然并不是要继《新青年》的遗踪,不过为追怀这曾经震动一时的巨人起见,也翻了几篇短文,聊算一个记念。①《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第164,163,164,163—164,165,165页。

该期编入介绍和研究易卜生生平、性格、著作及影响的译文五篇,插入易卜生照相、画像、雕像、笔迹八帧,面对这有些“菲薄”的“记念”,鲁迅想起前些时看到的日本青木正儿《将胡适漩在中心的文学革命》一文,把其中的一段完整地抄了下来:

民国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卜生号》。这是文学底革命军进攻旧剧的城的鸣镝。那阵势,是以胡将军的《易卜生主义》为先锋,胡适罗家伦共译的《娜拉》(至第三幕),陶履恭的《国民之敌》和吴弱男的《小爱友夫》(各第一幕)为中军,袁振英的《易卜生传》为殿军,勇壮地出阵。他们的进攻这城的行动,原是战斗的次序,非向这里不可的,但使他们至于如此迅速地成为奇兵底的原因,却似乎是这样——因为其时恰恰昆曲在北京突然盛行,所以就有对此叫出反抗之声的必要了。那真相,征之同的翌月号上钱玄同君之所说(随感录十八),漏着反抗底口吻,是明明白白的。②《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第164,163,164,163—164,165,165页。

作为亲历者,鲁迅禁不住发问:“但何以大家偏要选出Ibsen来呢?”青木教授在文中所述原因“自然都确当”——“但我想,也还因为Ibsen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怕是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中之感的罢,现在细看墓碣,还可以觉到悲凉,然而意气是壮盛的。”③《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第164,163,164,163—164,165,165页。

这样的感慨,更是由现实而触发,即这位“巨人”虽然在1918年的中国“曾经震动一时”,“那时的此后虽然颇有些纸面上的纷争,但戏剧还是那样旧,旧垒还是那样坚”,林纾不是把《群鬼》改译成小说,取名《梅孽》,称“此书曾由潘家洵先生编为戏剧,名曰《群鬼》”吗?并说《梅孽》“用意甚微:盖劝告少年,勿作浪游,身被隐疾,肾宫一败,生子必不永年”,而且,“恰如Ibsen名成身退,向大众伸出和睦的手来一样,先前欣赏那汲Ibsen之流的剧本《终身大事》的英年,也多拜倒于《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④《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第164,163,164,163—164,165,165页。。

仅此一事,就可见“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何尝有真正的进步?而透发着“胜者的悲哀”和历史的“悲凉”。鲁迅不禁想到当下的革命文学倡导,那些气势汹汹打上门来的“‘革命的智识阶级’及其‘指导者’”,“大约该还有从集团主义的观点,来批评Ibsen的论文罢”⑤《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第164,163,164,163—164,165,165页。。这使他对同样颇遭“非议”而在他看来“深解文艺的批评者”⑥《集外集拾遗·〈十二个〉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第301页。托洛斯基,为苏联“同路人”的辩护产生强烈共鸣,并有了更深理解,于是,就编入该期《奔流》的《苏俄的文艺政策》(鲁迅译),在《编校后记》中加上一段“校正”该文时“想到的”要说的话:

托罗兹基是博学的,又以雄辩著名,所以他的演说,恰如狂涛,声势浩大,喷沫四飞。但那结末的豫想,其实是太过于理想底的——据我个人的意见。因为那问题的成立,几乎是并非提出而是袭来,不在将来而在当面。文艺应否受党的严紧的指导的问题,我们且不问;我觉得耐人寻味的,是在“那巴斯图”派因怕主义变质而主严,托罗兹基因文艺不能孤生而主宽的问题。许多言辞,其实不过是装饰的枝叶。这问题看去虽然简单,但倘以文艺为政治斗争的一翼的时候,是很不容易解决的。⑦《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三)》,《鲁迅全集》第7卷,第164,163,164,163—164,165,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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