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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黍离》主题的哲学解读

2010-08-15徐旭平万桂华

文山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苍天首诗哲学

徐旭平,万桂华

(1.文山学院中文系,云南文山 663000;2.昆明理工大学组织部,云南昆明 650093)

一、对《黍离》主题的历史与文学的传统解读

在希腊帕尔纳索斯山的南坡上,有一个驰名整个古希腊世界的戴尔波伊神托所。这是一组石造建筑物,它的起源可以回溯到 3000多年前。就在这个神托所的入口处,文献上说人们可以看到刻在石头上的两个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 “认识你自己”。因为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最爱引用这句格言教育别人,因此后世的人们往往错误地认为这就是他讲的话。其实在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这句格言就是阿波罗神的神谕。这也是当地家喻户晓的一句民间格言,是古希腊人民的智慧结晶,后来才被附会到大人物或神灵身上去的。就哲学的角度而言,迄今为止困扰着全人类的无非是两大难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前者是对生命本体存在的追问,后者是对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追问。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其实都是围绕着这两大难题而产生和发展的,中西方早期的神话也大都与这两个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由于缺乏全民性信仰的宗教,给人的错觉是好像我们对这两大问题的认识比西方要落后得多,儒家从孔子开始就回避生死问题,从来就没有成为过有些人认为的 “国教”,道家更多的是关注死后成仙的去处和长生不老。

其实,当我们对古希腊人 “认识你自己”这一抽象的倡导性哲学命题崇敬不已时,却一直总是由于历史的、文学经典的误读而对自己的祖先非常真实的“我是谁”这一哲学命题的提出置若罔闻,笔者指的正是《诗经·王风》的首篇《黍离》中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一句。这一句其实就是在问:“辽阔而高远的苍天啊,这个人是谁?”而这里的“这个人”从原作的语境看,绝对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指作者自己。原诗是这样的: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诗所描写的是:随着黍稷由苗而穗、由穗而实,任凭时光在匆匆地流逝,作者却在北方那片古老的黄土地上始终得不到“我是谁”的正确答案,从而心中的忧愁和焦虑也随着时光的推移而不断加剧,从 “中心摇摇”到 “中心如醉”,从 “中心如醉”到“中心如噎”。对于我的这种忧愁和焦虑,理解我的人知道我是由于始终没有能够为“我是谁”的思考找到答案而痛苦,而不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是在这里寻求什么东西。这里的关键问题是:“理解我的人”在当时的时代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作者只好诉诸于苍天。

过去我们对这首诗歌的解读,首先是历史的,如毛苌为《黍离》作序时就说:“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高亨先生认为是“西周亡后,东周王朝的大夫,因事又到镐京 (西周的京城),看见原来宗庙宫殿所在的地方都变成田野,长了庄稼,他悲悼西周灭亡,因作此诗。据我看本篇作者可能是周大夫闵周之作,更可能是一位有正义感的爱国志士忧时忧国的怨战之作,痛恨战争的情结也流露于节奏之间”[1][P150]。其次是文学的,上海辞书出版社于 1998年出版的《先秦古诗鉴赏辞典》中,戴元初先生则将《黍离》一诗中“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一句翻译为“悠远在上的苍天神灵啊,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2][P30]他认为诗首章写诗人行役至宗周,过访故宗庙宫室时,所见一片葱绿,当年的繁盛不见了,昔日的奢华也不见了,就连刚刚经历的战火也难觅印痕了,看哪,那绿油油的一片是黍在盛长,还有那稷苗凄凄。“一切景语皆情语”,黍稷之苗本无情意,但在诗人眼中,却是勾起对故国无限愁思的引子,于是他缓步行走在荒凉的小路上,不禁心旌摇摇,充满怅惘。怅惘尚能承受,令人不堪的是这种忧思不能被外人理解,“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尴尬,这是心智高于常人者的悲哀。这种大悲哀诉诸人间是难得回应的,所以只能诉说于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苍天自然也无回应,此时诗人郁懑和忧思便又加深一层。因为这首诗只是说随着时光的流逝——庄稼由苗而穗、由穗而实,而作者的忧虑、痛苦之情也随之日趋加重,由 “中心摇摇”至 “中心如醉”、由 “中心如醉”至 “中心如噎”,可是,为什么而忧虑、痛苦,在深受旧说影响的人们那里是很难得以被发现的。虽然他翻译的“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句有些接近哲学的视角解读,但由于受到历史的解读的局限,戴元初先生延续的仍然只能是历史的解读,没有跳出毛诗中说过的作者是经过宗周宗庙宫室的这一背景。

二、对《黍离》主题的现代的哲学的解读

如果我们超越历史的和文学的解读,上升到哲学的层面来看这首诗,就会惊异地发现,原来这是作者对生命本体存在的千古追问。在遥远的先秦时代,这个被西方历史学家一致认为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轴心时代”,我们的先人和西方的先知们曾经共同关注过的问题是完全一样的。诗的关键句是“此何人哉”一问中的“人”到底是谁呢?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它既不是指 “知我者”,也不是指 “不知我者”。理由是:“知我者”与 “不知我者”都不是指确切的具体的某个人,而“此何人哉”一句中的这个“人”则明显是指确切具体的某个人——“此”这个具有直接、明确的指向性意味的代词充分表明了这一点,那就是 “这个”,而诗中的 “这个”人从语境来看,肯定就是作者自己。还有,对于“知我者”无须质问 “此何人哉”,而对于 “不知我者”如果要质问 “此何人哉”,其前提必须是诗人将自己为什么“心忧”向他们做了广泛的介绍,否则人们就没有义务去洞察和了解诗人内心的困惑和忧虑,那么,作者又有什么理由质问他们“此何人哉”?从诗人的把 “心忧”当成有 “何求”的情况来说,诗人并没有对他们做过宣传和介绍。其次可以排除的是,这个“人”绝不会是前面三个地方提到的“人”以外的人。因为,诗人在前面所提到的他人也只是 “知我者”和 “不知我者”两种,而无论“知我者”还是“不知我者”都不是他心忧的主要原因,这说明诗人的心忧与他人无关,只与自己有关。我们必须考虑的是:《黍离》中诗人的心忧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为什么心忧却由于传统的错误理解而始终没有答案。可是,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篇文学作品是只抒发感情而不表述产生这种感情的原因的。因为,诉说一种感情产生的原因和经过,是抒情艺术必然要采用的手段,是抒发感情、排解胸怀的根本性的方式,《黍离》又怎么能例外呢,它怎么可能只诉说心忧而不告诉心忧的原因呢?如果只诉说自己心忧而不表述心忧的原因,那么,诉说的目的能够达到吗?无疑,诗人是诉说了他心忧的原因的,这就是 “此何人哉”的问题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所在。

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平时人们自称的 “我”,只是人们的爱和欲两种自然的天性凭借人们先验的悟性与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产生的“意识之我”或“后天之我”,从而只是既代表着人自己的爱和欲的要求也代表着世界通行的法则的 “意识簇”。这种“意识簇”是如此的合理而复杂、清晰而深刻,从而它总是蒙蔽着人们,以为这就是人的全部要义之所在:为爱而生死,为欲而生死。可是,当有些人的敏感和悟性,或某些人的一次非凡的遭历,或一个人行将就木之时,这种蒙蔽性就会被彻底打破,从而发现自己平常所自认为的“我”并不是自己的全部,在自己身上原来潜藏着一个更强大、更深刻的“我”。对于这个更强大、更深刻的我,在中西方的传统文化中都被称作“灵魂”,也就是祥林嫂临死前向鲁迅追问的,鲁迅自问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哲学而言,有唯物主义的哲学,自然就应该有与之相对应的唯心主义的哲学,而唯心主义哲学的指向,大都是人的精神归宿或精神家园,说得直白点就是如何为“灵魂”找到家园或者归宿的问题,说得文雅点便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葬花吟》里借黛玉之口最后反复追问的那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曹雪芹因为难于找到答案,所以只能是用“花落人亡两不知”来结束全诗。在现代心理学中的弗洛伊德一派则把它称作“本我”或“潜意识”意义上的 “我”。人的 “灵魂”或 “本我”,是人的思维和知解力无法深入进去的一个深渊,所以人们只能发现它而不能彻知它,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困惑。而更严重的是:这样一个“灵魂”或 “本我”的发现,是对 “意识之我”的一种毁灭性的冲击,在这样一种 “灵魂之我”或 “本我”面前,“意识之我”所辛勤构建起来的一切都只能是分崩离析,土崩瓦解。因而在这种变故面前,人们的理性和思维只能坠向疑惑和痛苦的深渊,蓦然间会发现自己对自己原来是那样的陌生,发现自己原来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从而就出现 “我是谁”这一人类宿命式的千古之问。而《黍离》一诗,正是诗人跌入“我是谁”这一疑团的具体情状时最真切的写照。

另外,从西方符号学的原理看,人是符号的动物,每个人的姓名就是他的父母为这个人所取的一个特殊的符号而已,这个符号是 “这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一个外在特征,也是 “这个人”在世界上终身使用的一个通行证或者身份证明。既然人的名字仅仅是个符号而已,人的肉身仅仅是人赖以存在的外在客体,那么作为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主体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是随时都会面临着 “我是谁”、“人在本质上是什么”这类疑问的。

所以对于这首诗,我们就完全可以做这样的解读: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田野里依旧又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稼禾,可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为此而步履沉重,内心焦虑不安。唉,理解我的,知道我是因至今没有找出“我是谁”、“人在本质上是什么”之类问题的答案而心忧。而不了解我的还以为我有什么物质上的欲求没有得到满足,才到这里来寻求。辽阔而高远的苍天啊,我到底是谁?天当然是不能告诉我的,因为天从来就是默默无语,那么聪明的人啊,你能告诉我?

当然,如果直译,“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一句应该被译为“辽阔无垠的苍天啊,这个人是谁?”但由于“这个人”不是别人,只能是诗人突然发现自己对自己原来是那么的不了解,觉得自己对自己是那么的陌生,从而自己才以自己作为追问的对象,站在异常陌生的立场上对自己发出了 “这个人是谁”的疑问,实质上与古希腊“我是谁”的哲学命题形式所表达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即:《黍离》中“这个人是谁”的命题与“我是谁”的命题是等同的。只是《黍离》中 “这个人是谁”的命题特殊一点,其特殊性就在于表现出了当作者因为悟性的出现或人事的变故而突然觉得自己对自己并不理解,有时还特别陌生的时候,必然会产生的自己对自己的那种前所未有的生疏感。

所以, 《黍离》完全是为人类千古之问——“我是谁”而作的,只是由于过去我们治哲学的不留意文学作品,而治文学的又不熟悉全人类在哲学方面思考的最基本的一些问题,才导致这样一首代表着中国人对于“我是谁”这一根本性的哲学问题的思考的优秀之作,却长期以来被中国人自己所误读,在误读中一直被这篇作品所表达的感时伤事、忧国怀家的所谓的“黍离”之悲所感动,在感动中却将这篇作品误解为作者没有交待心忧的原因的荒谬而遗憾。面对着这片古老的黄土地,面对着悠悠的苍天,我是谁?人们啊,认识你自己,就是这首诗留给后人的深刻启示。

[1] 高亨.诗经选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2] 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先秦汉魏六朝诗鉴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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