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福田

摘要: 本文旨在探讨方方的《奔跑的火光》的“超性别意识”。从叙写造成女主人公英姿人生悲剧的根由(即见识短浅、急功近利、情欲失控和男权钳制等)和男性至尊的世俗观念给孕育男儿所产生的恶劣影响中,方方对女性及男性的弱点作了无情的揭露和鞭挞,对世俗性别意识作了冷峻的审视,显示出难得的超越世俗性别意识的胸襟和气度。

关键词:世俗;性别意识;女性;男权

性别意识即对男性、女性及其相互关系的观点和看法。从理论上说,在倡导男女平等的社会主义制度下生存的人们,其性别意识是最文明最进步的。但我国现阶段的法律政策体系尚不完善,大众文化领域性别观念结构也较复杂。一些人可能在主流意识上确立了男女平等的性别观念,但依然停留在男女不平等的思维体系中;另有一些人则根本不接受男女平等的思想,反而认同男主女从。早在1848年,美国首届妇女权利大会通过了伊利莎白·斯坦顿起草的《观点宣言》。这份宣言以美国《独立宣言》为蓝本,宣称:“我们认为以下真理是不证自明的:男人和女人生来平等;他们具有不可剥夺的天赋权利;这些权利是:生命、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①时至21世纪,在许多中国有识之士看来,此番宣言仍应被大声疾呼。作家方方用她的小说传达了自己对性别意识问题的深切关注与沉重思考,表达了颇具上层品位的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

首发于2001年第五期《收获》上的《奔跑的火光》曾获上海中篇小说优秀作品二等奖、新世纪第一批“仰韶杯”优秀小说奖、“200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最佳小说等多项荣誉,但对该作品的解读目前仍处于浅表状态,为数不多的几篇评论或以小说女主人公英姿的堕落为视角,或以探析小说的女性意识为主旨。笔者以为,《奔跑的火光》所蕴藏着的深邃的性别意识尤其值得读者关注。该作品有对女性的赞美,更有对女性弱点的无情暴露与鞭挞,显示出难能可贵的超越女性性别意识的胸襟和气度;同时,对男性至尊思想孕育出来的畸形儿作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对大男子主义思想及其危害作了深刻的审视。

《奔跑的火光》写了一个极其惨烈的富有现实感的人生大悲剧。作者笔下的农村和英芝的生活,既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又传递了历史的古老信号。用的是最质朴的叙述方式,最平实的语言文字,布局巧妙自然,张弛有度,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和余味深长的审美效果。有评论指出,是愚昧、欲望和封建宗法观念使英姿一步一步走向绝境。②这样理解作品无不可。但笔者以为,作者并不只想写一个美丽而又比较浅薄、泼辣而又不乏善良、充满生命欲望却又目光短浅的农村女子的悲剧人生,她更想让读者体味隐藏在故事背后的东西,要让读者思索女人该怎么活男人该什么样,是什么毒害了人们的心灵搅乱了人们的生活。作家的高明正在于能牵引读者走进其作品,深入其境,如见其人,感同身受,读罢作品则幽思不绝。《奔跑的火光》魅力如斯。

(一) 英姿:女性意识蒙昧、受尽男权践踏的不幸者

漂亮性感的英姿,值花样年华就被枪决于刑场,临死前仍不明白:“为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当事人迷惑不解,叙述者方方却心如明镜,读者则可以通过细读文本找到答案。方方在作品的开头与结尾都设了问句,大概是为了引发读者思考。寻找问题答案的过程也是寻找文本意义的过程。

1. 目光短浅,急功近利

英姿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母亲“在村口路边开了个小店铺”。或许受这种家庭的影响,所以“大学对英姿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花费那么大的劲头去读书又是何必?村里的春慧读得眼睛看路不清,而永根就如同一个傻子”,“不去上大学是她本来的心愿”。加入“三伙班”后,英姿赚了一些钱,她的妈妈就沾沾自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英姿的生活搅成一团乱麻的时候,只有春慧才能给英姿指出正道。方方如此安排人物,既能对比鲜明,彰显文旨,增强感染力,又能推动情节自然地向前发展,可谓匠心独具。

见识短浅了,就无法正确面对许多东西如金钱、婚姻、人际关系等,就无法用深刻的理性左右自己的行为。公婆不明事理,认为没花钱娶进门的媳妇一定不好,英姿就“一个心眼认准了就是要跟公婆两人顶着”,性情偏执。贵清恶习难改,赌掉英姿牺牲了女性的尊严才借到的用来完成新房最后工序的三千元以至使英姿的最迫切的愿望变得遥遥无期的时候,英姿竟还惦记着那点家产而打消离婚念头。为了能更多更快地得钱,英姿居然肯丢弃女人的尊严,急功近利到如此地步的人,人生悲剧何以躲避!

2. 情欲失控,男权欺凌

英姿第一次唱歌挣钱偶遇贵清,第二次见到贵清就与之苟合,未婚先孕不得已嫁给贵清,一场又一场的人生苦难开始上演。不难看出,男权意识是英姿悲剧人生的最主要的催化剂。一直以来,在我国的家庭教育及学校教育中,恋爱、婚姻这么重大的人生课题基本被忽略。高中毕业后刚跨入社会的青春女子英姿,经不起情欲的诱惑,猝不及防怀上孩子,似情有可原。可是英姿“从来也没打算嫁给贵清”,是什么促使英姿草草嫁人呢?是传统性别意识!贵清说:“那我倒要看你么办。我有什么打紧,你是个女人,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在传统性别意识的主宰下,糊里糊涂怀上孩子又无力应对的英姿除了嫁给贵清没别的路好走。公公娇惯儿子,允许贵清整天闲逛喝酒打牌,却要求儿媳下地干活,还振振有词地说:“贵清是个男人,男人这年龄是该他吃吃喝喝玩玩的年龄。要不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哪个瞧得起他?你是贵清的女人,你就要学会心疼他,要他做人有点面子。”一个女人嫁进这样的家庭,不就是掉进黑洞?贵清为得钱赌博,就支持婚后的英姿再次加入“三伙班”。失败的婚姻没有敲醒英姿,没使英姿懂得女人尊严的宝贵。在文堂的诱惑下,英姿为金钱失去了少妇的尊严。英姿拿自己的身体供人消遣以换取金钱,换来的钱却被要求交给男人管。英姿拼命挣钱,贵清拼命玩乐,玩得通宵不归以至犯事被公安局抓走,英姿伤心欲绝,公婆不骂自己的儿子,却责怪儿媳没有尽责。英姿因跟公婆顶嘴,而被丈夫毒打。悲愤要强的英姿回了娘家,泪往心里流,苦往肚里咽,并点燃起新的人生希望——用自己挣的钱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了造房子,英姿苦口婆心劝贵清外出打工挣点钱,懒惰成性的贵清没挣回一分钱,还带了点伤痛回家,要用英姿的血汗钱补身体,英姿有情绪便又遭贵清毒打,被逼着做丈夫的奴仆。男权对女性的压迫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三伙班”被取缔后,英姿失去了经济来源。向母亲借钱造房,母亲说:“你哥几个要知道我们把钱借给你,一定不会依的。何况你是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一出这个家门,就是人家家里的人了”。英姿说:“在那边,我不是他家的人,在这边,我又被泼出去了。说起来哪儿都是我的家,结果哪儿都不是。这不公平。” 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女人的无奈、依附性、漂浮感。娘家的钱未能借出,回到夫家,等待她的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毒打,娘家人也认为英姿伤风败俗活该被打。英姿爹看到女儿的绝望总算借钱给女儿盖房子过日子。钱不够了,英姿只好再借,在没有家庭温暖又有求于往日并无恶感的文堂的情形下,终于沦为文堂的情妇。贵清却把英姿从文堂处借来的用来完成新房最后工序的三千元赌个精光。这样的夫妻关系,该万劫不复。可英姿妈说:“看在贱货的份上,能忍就忍了”,还要女儿认命。英姿爸说:“你要敢离婚,老子先打断你的腿。”沉积在老人心里的传统观念所散发出来的毒素,无疑能扼杀不幸女子的生命。文堂上英姿家讨债,英姿受的千般委屈再次涌上心头,文堂说:“他不心疼你,你就在外面找个人心疼你。一个女人一辈子没人疼没人爱,怎么过得下去?”英姿终于再次情欲失控,被公公捉奸,夫家再也没有英姿的容身之处,出逃后还不能回娘家,“我回家后,贵清还是会来抓我,我的爹妈必定让我跟贵清回去。”为挣一笔去南方打工从而开创自己新生活的路费,迫不得已做了三个月的妓女。临去南方前,英姿看望爹娘,爹说:“你还晓得回来?你回来干么事?你还不如死不见尸哩。”可怜的英姿怎么就没了生存的权利?父亲这么说是因为英姿丢了娘家的脸面,是因为英姿出逃的几个月里,贵清“弄得家里成天人心惶惶”。在娘的调停下,英姿总算静了下来,可贵清又拎了一桶油上门闹事,英姿提出离婚并要求拿走一半自己挣的血汗钱,遭到贵清的拒绝。英姿只求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可强大的男权竟要将之化为乌有。终于,英姿用贵清想害人的油烧死了贵清,还连带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把娘家的钱财耗个精光,自己也难逃法网。情欲和男权犹如双刃剑,一点一点割掉英姿那年轻、美丽具有顽强活力的生命。

(二) 贵清——男性至尊观念哺育出的畸形儿

1. 弥漫着陈腐气息的环境——老庙村

关于环境与人的性格形成之间的关系,前人之述备矣。在《奔跑的火光》中,方方用极其简约却十分传神的笔墨勾勒了贵清所生活的环境——老庙村。英姿的公公说:“你到村前村后看看,哪个家的女人不干活?哪个家的男人不玩玩?”可见,在老庙村,男女根本无平等可言。老庙村对贵清这样20岁左右的年轻人光晓得玩乐,持的是宽容的态度。在这么一块土壤上,贵清的惰性当然能茁壮滋长。懒惰与吃喝嫖赌,从来都是丛生的——懒是万恶之源。

2. 溺爱儿子苛待儿媳的愚昧家长

不良的家庭育儿方式致使贵清满身恶习。贵清的爹娘默许儿子不劳动,纵容儿子整天在外吃喝嫖赌;对待儿媳却十分苛刻,用带着强烈封建色彩的老规矩束缚英姿。儿子打牌通宵不归,反而怪儿媳没尽责;若儿子在外搞女人搞出脏病,则要求儿媳负责任。贵清玩得出格被抓,公婆不骂儿子,倒骂儿媳;贵清从派出所获释回家,“爹妈欢喜地迎上前,递水洗脸,上茶端饭,仿佛贵清是满载荣誉远道而归”。儿媳对不合理之事略有反抗或在特殊的情境下做错了事,非但没有丝毫的体谅,还怂恿儿子毒打儿媳。在父母的溺爱下,贵清失去了男子汉该有的勤奋、独立、勇敢、忠诚、坚强、责任心等一切优良品质,对老婆耍“大男子主义”的威风。在贵清眼里,妻子是他的私有财产,夫妻关系是主从关系,根本不讲独立与平等。已为人夫为人父的贵清不承担丝毫职责,反而靠在妻子、父母身上逍遥度日,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王绯早在1996年就谈到方方的作品具有“超性别意识”③,渗透在《奔跑的火光》中的性别意识也不单是男性或女性的,作者忽尔站在女性的立场看男性,忽尔站在男性的立场看女性,意欲构建更先进更美好的“双性文化”④。当下,我国提倡男女平等,并基本能从法律上加以保障,但世俗的性别文化心理还非常滞后,男尊女卑的观念还很有市场,男人难免被宠坏,难以根除大男子主义思想,女人难免自轻,依赖心理过重。因此,男人说自己活得累,女人说自己活得压抑。《奔跑的火光》写的是世俗的生活,但其写作精神是非世俗的,对世俗持明显的批判态度,表达了一个富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对现实的人文关怀。而研究者对当代生活的深切关怀,每每正是人文学术的活力的来源。在当代文学创作或评论中,性别意识还远没有如民主、自由等观念那样被知识精英所关注。而男女共同努力并分享人类平等的种子与和平的阳光是社会进步的自然进程。笔者不禁想起:“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参考文献:

[1]王政.《女性的崛起——当代美国的女权运动》,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5年,第5页。

[2]陈瑶.《方方作品〈奔跑的火光〉中的女性意识》,合肥:《江淮论坛》2003年第6期,第145—149页。

[3]王绯.《方方:超越与品位》,沈阳:《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第62—67页。

[4]孙绍先.《女性主义文学》,辽宁: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