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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年流韵

2009-09-01文春霞

飞天 2009年8期
关键词:高台母亲

文春霞

丑生的车在门外“嘎”的一响,丑生父亲的病就好了。

今天一大早,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病了。让他回来一趟,说完就挂。丑生撂下生意就往回赶,一进门发现院子里有些不一样,一时想不出哪儿变了,心里又是一紧。喊了声娘,没听着回音,丑生猛跨一步,压抑着跑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到房门口。门帘一掀,一股熟悉的烟火味热腾腾扑面而来。再一看,紧靠炉子的单人沙发上,父亲正闷头熬茶呢。这不好好的嘛!丑生来了气,仿羊毛毯门帘闷哼一声,带了股寒气拍打着门槛。

“牛娃呢?”丑生父亲抑着胜利的喜悦问。

“上课呢。我娘哪?”丑生也冷着声。

丑生父亲又软塌塌陷进沙发里,牛娃没回来,胜利至多只有一半。他滗了一半茶水,没了兴致,茶杯“咚”一声在炉沿上跳了跳,站住。

“今天腊八,你咋不叫牛娃回来吃粥?你娘半夜起来泡黑米。过了腊八转眼小年,明年啥年你晓得不?”

丑生闭紧嘴巴,他不想和父亲吵。丑生嘴巴子厉害,他父亲也厉害。小时候父亲说他听,从他24岁那年开始,他说父亲听。今天,在他急急忙忙回家的路上,他决定让着父亲。

明年啥年?不就牛年么,丑生记得牢,丑生父亲记得更牢。明年,丑生父亲60岁,丑生36,牛娃12。丑生最烦牛年,好端端的日子,一到牛年,平白无辜生出许多障碍。父亲一提腊八,24年前的腊月八忽的冒出来。丑生看见不满12岁的自己吃玉米面馓饭,泪花掉到饭碗里,满把攥了筷子拨过来拨过去,黄澄澄的馓饭成了惨兮兮的水浆。下午还是玉米掺养面搅团,黏乎乎的丑生最不爱吃。可是这天非吃不可,腊八这天吃粥糊心,神仙糊嘴。人糊了心好糊里糊涂高高兴兴过年,神仙糊了嘴好到天上述职时不说人的坏话。

1984年腊月初八的黏糊饭对丑生来说意义重大。翻过年是丑生父子的本命年,他们父子丁相,这样就把牛年拱成一头怒气冲冲的斗牛,小心着小心着还怕有头看不见的牛抵过来,撞你个仰七八叉。丑生不爱吃馓饭、搅团,可丑生父亲最爱这两样。父子俩不但吃饭抵牛,凡事都意见难统一。好在丑生母亲能和稀泥。平日里吃馓饭、搅团,她先给丑生捞出半碗白亮的洋芋牙,用熟油、盐、醋一拌,惹得两个姐姐直舔嘴皮。半锅馓饭吃完,母亲趁着热锅,把锅底的剩饭均匀抹平,撒上五香粉、油盐酱醋,加把微火,均匀用力,就铲起半碗半焦半柔的喷香“柔柔”。可只有腊八这天没有通融的余地,丑生必须吃掉馓饭和搅团。那年的半碗馓饭被丑生搅成水浆后,他趁父亲不注意倒鸡食盆里。半月后的腊月二十三这天傍晚,就好应付。丑生在父亲监督下洗干净手,跟在父亲身后给灶爷上供、烧香、磕头,最后放几根炮,就把灶爷送天上过年了。按说神仙回天上过年,地上的人就没讲究。可丑生父亲二话不说。对丑生的要求几近苛刻。

在丑生父亲的严阵以待中,牛年如期而至。大年初一,父亲从被窝里揪出丑生,叫他放炮,最长的一串鞭炮响过,还要放几根大炮。三天年一过,丑生父亲就领着社火队忙活了。有的忙着进东家出西家,收社火钱;有的把年前就备好的各色各类彩纸、线团、粗细不一的铁丝小心翼翼取出,摆在队部,让丑生父亲过目,根据扮演剧目需要增的增添的添,风风火火去比平时冷清了十倍的大街上采办。搁了整整一年的高台架子,从灰尘蛛丝中请出来,重新组装,然后按剧目,重新调整铁芯子的高低远近。

1985年的春节,马家村扮演的剧目是牛郎织女。丑生就是倍受神牛关爱的牛郎,他用一条真正的缠满彩带的缰绳牵一头壮硕的纸糊老牛,老牛粗壮的尾巴高商竖起,尾巴上立着织女。12岁的丑生不愿扮演这个靠藏人家仙女的衣服讨老婆的牛郎,扮织女的是跟丑生同班的巧梅。巧梅为了和丑生撇清,发誓说死也不跟他好。丑生父亲听见,狠狠收拾了巧梅一顿,巧梅含着泪花按丑生爹要求,顺风呸三下,再打自己一个嘴巴。早晨四点半,丑生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拽出,坐二叔的自行车上县城。丑生在一间弥漫着甜腻的油彩味道的屋子里,看到正吃饼干的巧梅。

二叔从怀里掏出一盒饼干给丑生:“吃!不能喝水。你看你又耍牌子又吃饼干,”说着用三根指头飞快地夹住两块饼干丢嘴里,“好事都让你占了。”

丑生连忙将一块长方形饼干塞进嘴里,扮演牛郎的委屈烟消云散。

十点多,丑生和巧梅脸上涂满了厚厚的油彩,紧紧地捆在铁芯子上,然后罩上鲜艳宽大的戏袍。丑生回头看看身后的巧梅,觉得她真成了仙女,从牛尾巴伸出去的铁芯子颤巍巍的,高台一移就晃,像仙女凌空飞舞。有几个^手里拿根长竹竿,竹竿的一头钉了一尺长的木片,缠着红布,一直跟在巧梅前后,一晃就撑在巧梅腋下。丑生父亲拿哨子指挥六七十人的队伍,哨子一吹,各就各位。再一吹,一齐用力,高台就在三十多人肩上移动起来。等着换班的,左右开道,清理路障。那年的高台特别出彩,黑压压的人流中,远远看见花团锦簇中的织女凌空飞舞,那些仰望巧梅的眼睛,都说两个字:“巧!好!”马家湾的高台上,挂满了“红”,把那些做了好几个通宵的棉花腊梅、蜡纸牡丹、亭亭玉立的荷花,都给遮住了。丑生扭头看巧梅,想她一脸得意吧?却看见巧梅正呕吐。三个月后,巧梅死于肝硬化。丑生父亲对这件事看法特别,牛年,巧梅属牛,说牛话…一不该让巧梅站牛尾巴上,牛这一甩尾巴……丑生最恨父亲的这些话,清清朗朗的天空,硬是被父亲的窃窃私语隔成一个个禁区,到处危机四伏。

丑生不愿想起这些事。他一掀门帘,出来站到台阶上,才明白刚进门时不一样的原因:南边屋檐下的几个玉米垛不见了,代替玉米垛的是几根圆木。

“大,你买木头做啥?”丑生高声问父亲。

“大家的,不是咱家的。”父亲声音铿锵,宣读公告似的。这里边一定有名堂,丑生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担心。

父亲不往下说。丑生想你不说,我还不问,你葫芦里能卖什么药?

推开南屋门,九袋玉米整整齐齐靠墙立了两溜,袋口一律敞开,露出金灿灿的玉米粒。装麦子的四个麻包也还原样挺着大肚子站着。他上次从宁夏捎来的一大袋米,剩小半袋了。

“哎,牛娃儿!”母亲一边进门一边喊。

“牛娃上课,下午才放假。”丑生朝母亲走了几步。

“哎,我到猫儿子沟拾了两把地软儿,生春子说你来了,我就往回跑。”母亲一屁股坐台阶上,把右腿扳到左腿上,佝偻着身子,勉强够着脚踝,“这拐弯子疼的。牛娃最爱吃地软包子,上次拾的没晒干就装起了,昨儿取出来,熏人呢。”

母亲一进门就没住嘴,这也不像平时。用母亲自己的话形容就是“放屁翻筋斗”,这不明着是合伙骗他回来吗?人老了,就是脾气怪,不就是想孙子,想给孙子过腊月八么?明说就不害他多跑一趟,不害他操一路的心。

“你路路数数的,硬要说我大大有病!”把冲到嗓子门的抱怨给压回去,他不想当父亲面让母亲没面子,并且,很明显这生病的谎话是老两口合谋,母亲充其量只是爪牙。

“哎,丑……牛娃爸!”丑生刚走到大门口,母亲

就追出来了,“你咋去?饭现成着呢。”

“我接牛娃、玲玲去。”

“能跟上不?你们都回来吃啊,我做两样饭。”母亲跟到车门前。

“嗯,都回来,跟得上。”

“你个老猫,心术子就是多,好好的咋要骗娃娃,你还不嫌娃娃忙?”丑生母亲一边拣地软里的柴禾一边抱怨。

“你晓得个啥!过了腊月八,你可得小心着,记着给牛娃好好安顿。”

“哎,尽是你的道道儿,你不是说牛娃生下后,咱家是三牛……开……泰!”

“啥?三羊开泰!咱是三丁相,大富贵!”

“我还当你忘了,好着呢就不要瞎折腾,给娃娃添乱。”

“你晓得个啥!越好越要谨慎着,要感激老天爷,啥事都不能怠慢。今年,咱这一架高台要比哪家都高。光咱这心气儿,谁家都比不过。这些碎日的,把高台糟蹋成啥样子了?一年比一年花骚,一年比一年没意思……”

“对对对,就你能,就你懂!”丑生母亲一直向着儿子,在没得到儿子指示前,她不表态,一掀门帘甩下一句,“你能得很你一个做去,不要给娃娃惹事儿。”

“看这瓜老婆子,咋是给娃娃惹事?哪个当爹的不给儿子挖心剜肝?”丑生父亲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1973年6月28,丑生出世了。丑生爷爷说初八十八不算八,二十八才是福疙瘩。到丑生这一辈,马家这一房已经是三代单传,丑生母亲生两个女子后,喜得贵子。丑生爷爷的高兴却不彻底——丑生和他父亲都属牛,丁相。两牛相抵,总有一伤。丑生爷爷爱孙子心疼儿子,只把一腔担忧发泄到儿媳身上,怨她生娃娃不看年份。丑生母亲不晓得也不信有那么多忌讳,生了男孩就高兴。老公公有事没事长吁短叹,她听得心烦,言来语去的就有了矛盾。那年月破四旧除牛鬼蛇神,阴阳早就打倒了,系个红裤带也得提防被先进分子汇报。丑生爷爷费尽周折拿半月口粮换回二尺红布,让坐月子的儿媳给丑生父亲做了个内裤,给孙子做了大红肚兜。剩下的零星红布头,老人凑在煤油灯下一截一截缝在丑生爹的裤带上。当年流行确良衬衣,流行把衬衣下摆束腰里。丑生父亲只好奇怪地耷拉着下摆,那种感觉刚好和父亲的担忧一样,说不出咽不下,绵绵无期地折磨人。也不知是郁积成病还是要省下口粮给儿子孙子,老人出全勤挣全工分,饭却吃得越来越少。

秋收结束,马家洼响应党的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丑生爷爷累倒在后山的地道里。拉回来后,昏睡两天,丑生父母撬开老爹牙缝灌白糖水。老人醒来后,好像只是大睡一场,深陷下去的眼睛格外亮,让丑生母亲把襁褓中的丑生抱来。老人瞅着粉妆玉砌的孙子,长舒一口气,说:“好了好了,我和那边说好了,你和娃娃的牛劲儿都抵到我身上,我这一走,家里太平着呢。好好过好好过,好日子就要来了,来了……”说着眼睛一闭头一歪走了。

从那开始,丑生父亲心底又开始信命。别说种地赶集,连洗脚理发都要翻翻老皇历。丑生上小学的姐姐说:“娘,你看我大放个屁都要看良辰吉日。”

丑生母亲也怕丈夫越来越迷信,不小心被抓了典型不算,把自己给吓出病来可昨办,就宽慰丈夫:“娃爷爷心窄,没影儿的事先把个家吓没了,这迷信……”

“你这个女人昨能说这话……你……”丑生父亲截住话头,手指着老婆鼻梁,“你没良心!你遭……口孽你!”

“好好好,你说咋就咋!”丑生母亲看她和和气气一句话,丈夫气成这样,想这邪信得深了,只能顺毛毛抚着。丑生父子脾气一个比一个倔,她渐渐熟练掌握了迂回战术。

“就算大大为咱去的,你还得精精神神着过么,大大另一世里瞅着呢。”

“我咋没好好过!你没看我……”

“大大不是把不顺劲都化他身子了么,你把心放下。”

丑生父亲口上答应着,但真正把心放下,已经到了1987年的大年初一。有父亲的在天之灵护佑着,第一个牛年的后半年,丑生出息得很,那年头大胖小子罕见,丑生算不上很“憨”,却很有“胖得生”包装袋上胖娃娃的可爱。翻过年是虎年,按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丑生爹忍不住翻老皇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虎年运势比本命年的明犯太岁好不到哪去,提心吊胆一年。来年的腊月八前后,丑生爹要翻老皇历查查,却再也找不着了。那年开春,他开始拿起父亲遗传的刻图章手艺,隔三差五上街摆摊,一留意发现又有买的历书,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又找不见了。

“一定是这老婆子藏了。哎,愚人千虑,必有一得,这瓜老婆子不注意能做对事。”丑生父亲想到这好些年来愣是没再看历头,黑打糊涂过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心里一高兴,忘了刚才斗嘴的不快,准备检查检查老伴熬的粥。

厨房里聚了半屋的甜丝丝香喷喷的蒸汽,丑生父亲一抬胳膊,打开电灯,伸手要揭锅盖,“哎哎,”老伴眼疾手快半路拦截住,“一揭气跑了。”

“我看你做的好着么,牛娃嘴细得很。”丑生父亲搓着手,英雄无用武之地。

“把心放胸膛里!枣、核桃、桂圆都是牛娃爸拣最贵的买,哪像你啥便宜买啥。你闻闻味道!”丑生母亲把添加剩的几颗往老伴鼻子下送,“啥时能指望着你!”

“哼,晓得你有娃娃仗势,眼里没我了。”丑生父亲看着那几颗饱满润泽的大枣,心里欢喜,嘴上不认输。……其实他早就清楚,老伴一直在他和儿子之间耍“两面三刀”,在儿子前说他的好,在他跟前拿儿子挤兑他。也亏得老伴这一手,两头犟牛才不抵不起来。

丑生父亲虔诚敬神。丑生小时候信仰科学家,再大点崇拜特警,高一那年招兵,丑生不知怎么听说这批兵种里有特种兵,要不是被他父亲下死力拽着,就参军了。丑生入不了伍,一股牛劲憋在心里,书也念不进去。高中三年,他的成绩逐年倒退,眼看正常高考路线走不通,经班主任指点,丑生开始狂攻绘画,临时抱佛脚不灵,照样落榜。丑生父亲放下一颗心,他不怕儿子考不上大学,他怕的是考上后翅膀一硬就再也落不回来。

那年丑生19岁。两个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年富力强的父母和少年丑生。土地承包制实行满十年,几乎连年风调雨顺,丑生父亲是侍弄庄稼的把式,三口人种五口人的地,粮食囤得冒尖。农闲时丑生爹在街道摆个刻图章的摊儿,赚些零花钱。每年腊月开始,就着手准备扎高台,四五个人扎一堆儿,选剧目、定造型、服装搭配,讲究大着呢,熬个十天半月,从腊月开始好吃好喝攒下的膘搭贴到高台,粗手糙脸的泥腿子,眼珠子炯炯有神地深沉着,很有干大事的文化人味道。平日里谁家有白事,总要请他们几个做几天的纸火。最要紧的是,每年正月十二的高台,几乎支撑着村子一年的面子。丑生父亲是马家村社火队的台柱子,在村里几乎和村长具有同等的威信。加之丑生生得高大清秀,丑生父亲一放风要给丑生说媳妇,媒人络绎不绝。丑生二话不说,留了个字条,说外出打工,翻过年回来参加高考。丑生父亲又气又急,卧床不起。丑生离家半月后给姐姐写了封信回来,父亲的病就渐渐好了。让女婿打听到丑生打工的地方,说绑也要绑回来。丑生

姐夫按地址在一装潢店找到丑生。把丈人的旨意压根没管,按丈母娘的吩咐,说姨夫如何生病姨娘带什么话一字不差说了,丑生眼圈红红的,却没回去的意思。就按岳母的意思,把丈人预支给丑生的路费和丈母娘炒的一包面留下,说姨夫说了,挣不上钱就言传着,身子不要吃亏。丑生说,不用,没啥大不了的。话说得硬气,眼神儿软和。

丑生父亲一看女婿一个人回来,也不多问。女婿如实汇报了丑生打工的情形,又捕风捉影转达丑生的问候,丑生父亲的脸渐渐有了初春冰河的迹象,丑生离家出走的闹剧终于软着陆。第二年春节一过,丑生急急忙忙出门,再也不提复习高考的事。又过了一年,丑生在麦口回来。下泼势割麦,拼全力背了小山一样的麦垛,看得丑生父亲心疼,但和儿子对抗了二十年,他拉不下脸来劝阻。转头骂当了外婆的老伴:“做活要悠着劲儿,一口吃不成胖子,一夜挖不来金山。”丑生装没听见,割、拉、碾,直到颗粒归仓,丑生干了大半的活儿。丑生父亲也不轻松,他骂老伴儿:“看你养的这个倔二杆子,咋还晓不得关顾个家,挣出个毛病来可昨?”

丑生早早给母亲压了底话,她就等倔老头子挑起这茬儿:“种种儿要紧,你爷父俩一个人。”她瞥一眼老伴脸色,“咱这娃能吃苦,做活不惜力,靠苦力吃饭怕不成,挣劲大了。”

丑生父亲瞪一眼老伴:“谁说要下死力?他这二年不是学手艺了么?”

1995年秋天,丑生的“大牛”装潢铺开业。第一年,丑生父亲把图章刻印台搬到装潢铺窗台下。半月过去,装裱的、做牌匾的、定制画框的络绎不绝,就没个来刻图章的。丑生父亲看自己帮不了儿子,看那架势好似要沾儿子的光。索性扔下案台,收拾了刻刀用料,洗手不干了。

丑生父亲也没下棋打牌啥的嗜好,家里家外、田间地头也找不出个活来,拧着脖子出出进进。老伴先不习惯,瞅个空子,赔着笑脸问:“好端端的昨就不去了?”

“哼,牛皮烘烘的。大牛公司,等于明着说我是老牛,谁还把我看到眼里?”话说得刻薄,脸上却是得意,“哎,不由人不信啊,两牛相抵,定分强弱。这牛怂,比我牛大了。我算看明白了,咱屋里的事,丑生就拧住了。我只管一件事。”

“哪件?啥事?”丑生母亲一听就紧张,这对牛父子,可千万不要再抵起来。

丑生父亲吸一口烟,看一眼天,高深莫测地笑,不理老伴。

1996年春天。丑生一边搅拌自矾水,一边观察天气。良工用糊如水,天气的阴晴糊的黏度最后都靠水的调整上。来人了,丑生手里搅拌着,把一张比阳光还明朗的脸迎过去。

进来三个人,第一个是精瘦的中年妇女,第二个是圆乎乎的姑娘,丑生父亲后面进来,招呼两个客人坐了,说:“丑生,活先放下。这是你张家嫂子,专门为你的事来。你俩的生辰八字都合过了,窝爷得很。新时代么,要尊重你们个人意见。今天就是叫你俩见个面,没啥问题,就把事情定下来。”丑生父亲原地转了个圈,“他嫂子,我一会儿回来,不要急着走,下个馆子。”临出门,回头狠狠瞪丑生一眼,正碰着丑生冷冰冰的目光。

之前丑生父亲和媒婆说好,他出去转一个小时。丑生父亲预感事情麻缠,半小时刚过,就进了装潢部,相亲的早不见了。丑生父亲虎了脸蹲门外台阶上,衔根烟锅,一锅接一锅抽烟,吧嗒吧嗒的,比平时响亮得多。不一会儿随身带的旱烟没了。丑生抽空出来,冷着声叫“大”。丑生父亲一抬头,一盒哈德门飞过来,想不接已经来不及了。

天擦黑,顾客才打发光。丑生刚要喊,父亲的黑脸堵在门口了。

“这就是你要干的大事?你不要给我添乱!我的事我自己会操心!”

“你……你翅膀硬了你!你开铺子咋不说不要我管!”

“算我借你的,我加利息还你。”

“看把你能的!要算打你娘怀你时算起,我看你娃娃还得起不!”

“我娘等急了,”丑生说着把父亲的自行车扛到铺子里,锁了门。丑生一踩油门,摩托车突突地吼起来,丑生的父亲骑在后座上,双手朝后抓住后座上的铁架子。

“抓着我,看把腰闪了。”丑生叮嘱父亲,“大,晓得你是为我好,强扭的瓜不甜……”

“瓜还没到嘴里呢,咋晓得不甜!昨算强扭?不是先让你瞅瞅吗?”丑生不接话,他停了停接着说,“这个娃娃一看就是福相,生辰八字和你合得很。还属牛,世成的咱家媳妇儿,她进了门,咱家就三牛,三丁相,大吉利!”

丑生不接话茬,过几天,他摩托车后突然带回一个长辫子女子,彩凤长彩凤短地叫得亲热。丑生母亲一看模样周正,就欢喜,用款待未来儿媳的隆重礼仪招待。丑生父亲瞅空把老伴拉一边:“不要高兴太早,你去要那娃娃的八字。”丑生母亲明白老伴的用意,没跟丑生商量,只好硬拖着。傍晚,丑生要送女子回去,丑生母亲急了,女子第一次进门,不给“准星”就是不愿意,可看丑生是铁了心了。老汉一心等着合八字呢,她急中生智,想起过年时女儿女婿孝敬的压岁钱,趁老伴不注意,塞给彩凤。

丑生父亲催着要彩凤的八字,没几天丑生不但拿来了,还顺便到父亲信服的刘半仙那儿批了,大吉大利,天作之合。丑生父亲心底里不怎么踏实,也不敢挑剔。丑生那年一赌气外出两三年,耽误他迟抱孙子几年,眼看又到了牛年,能赶到年前最好不过。父子俩难得地在这件大事上一拍即合,腊月里就给把喜事办了。等到亲家母专程给临产的彩凤过生日时,丑生父亲才明白丑生给他的彩凤的生辰是假的,他又急又气,如临大敌。

翻过年是1997,又到牛年。马老汉恨不能把自己化一炷高香给烧了,提心吊胆到第二年九月孙子出生。还不放心,支使着老伴讨来邻村一八十多老人的半截内衣,让给孙子做成“出脱帽”。那老人儿孙满堂,儿子中有县里当干部的,孙子中考上大学的有几人。彩凤一看脏兮兮的半截内衣,坚决不让近娃娃身。丑生母亲也向着媳妇,说就是,有福气,人家早给自家的儿子孙子了,咱娃有咱娃的福,不要这半截子破裤腿。婆媳俩一合计,彩凤指示探亲的妹妹,找遍几乎所有的布料铺,买来几尺原色的亚麻布,轻软透气,做了身簇新的“旧”衣帽,皆大欢喜:孙子一出生,丑生父亲就宣布,娃娃的名字他得起。小名要顺口要贱,大名要合着生辰八字,按五行盈亏。丑生对自己的名字一直耿耿于怀,小学、中学改了好几次,都没改成,想正好给儿子用,一个叫“马千里”一个叫“马力”,结果父亲根本不予考虑,得意洋洋拿出自己查的“马树森、马松林”这些“木”足的名字来。

丑生说:“马要跑,就得有力气。你尽按这些森林啊树木的,是要马吃呢还是拴呢?”

丑生父亲说:“你晓得啥!”

丑生决定小名由着父亲,大名他上户口时挑个好听的。丑生和彩风做好思想准备,等着叫宝贝儿子“臊娃子”、“狗蛋子”……

等了三天,却是“牛娃”。丑生父亲满意地环视家里成员一圈,郑重解释孙子小名的含义:“这个‘牛娃一是牛年生的娃娃;二来,有些地方把蛤蟆叫牛蛙,蛤蟆贱,也没啥天敌。”

转眼12年,日子好了就是过得快。太阳暖融融地照到厨房台阶上,丑生父亲闭上眼睛,让阳光慢慢融入他脸上的每—个褶皱。他看看三合院里青砖大瓦房,看看码在屋檐下的圆木,觉得心底有轮太阳升起来。他转身掀开门帘,朝老伴喊:“娃娃来了,我说高台的事,你不帮着说就算了,咋也不能向着娃娃。知恩图报,是大事,老天爷给咱的,心里要记着老天爷的好。光记着不够,要做出来,好日子才长久。”

“爷爷——”牛娃从大门外高喊着飞进来。

“哎——”丑生父亲满脸的笑,“昨没听着车响,我等着你呢。”他“腾”一声下了台阶,一月多没见,牛娃又长了一截。丑生父亲看着孙子,伸出两只胳膊,才觉得早就不能抱了,牛娃快撵上自己的个头。牛娃却比他大方得多,脸往爷爷怀里一贴,行了个类似国际见面礼的拥抱。

五岁的玲玲跟在后面跑进来,看哥哥贴在爷爷怀里,一迭声喊:“爷爷——爷爷一”丑生母亲举着湿漉漉的双手从厨房里出来,玲玲马上转移目标,大喊“奶奶”扑过来,丑生母亲赶忙半蹲着迎候孙女,玲玲抱住她奶奶的脖子,响亮的“叭”一下。丑生父亲看孙女亲老伴,有些嫉妒:“玲玲儿,你奶奶没洗脸。”玲玲仔细看她奶奶的脸,牛娃揪揪妹妹的朝天辫:“爷爷逗你玩!”祖孙正闹着,丑生和彩凤提了两包东西进来。

彩凤放下东西就往厨房走,边走边吸鼻子:“啥味儿这么尖?娘的饭做得越来越好了。”

丑生母亲满脸的笑:“香吗?彩风就会哄我高兴。”

“我八宝粥哥哥包子爸爸长面!爷爷奶奶八宝粥!”玲玲对着围炉而坐的三条“牛”,郑重宣布。

“老牛”说:“看把我娃冻了,坐炉子前来。”

牛娃哼一声说:“看把你美的,奶奶会做啥八宝粥!”

丑生也“哼”一声:“敢小看你奶奶?你奶奶有啥不会做?”

“那奶奶煮的粥你昨不吃?”

“我咋不吃?我吃!”

丑生爹惊奇地看着儿子,说:“日头真从灶眼里出来了。”

“太阳能灶,灶底下就太阳!”丑生吞着粥,说话含含糊糊。

丑生父亲瞪着儿子:“哼,看把你能的!”说着向老伴递眼色。

丑生母亲放下粥碗,看着儿子,拿手背摸摸鬓角:“你大大真个要教日头从灶火里出来呢。”她顿了顿,看丑生没表隋,儿媳停了筷子听她说话,就接着说,“明年十二,你大大……你大大……要一个人扎高台。”

“你想扎高台就来!我这达接两台了,你管一台。”丑生呆了呆,一字一句地说,他想村里不扎高台,恐怕有七八年了,父亲也许真想露一手。那年“大牛装潢公司”第一次承接农牧系统的高台,人家就是冲着父亲的名气来的,谁知父亲一听是装在彩车上,根本不同意,还骂他们是糟蹋社火。那年,装彩车上的高台有四家,个个华美气派,立马衬出人力高台的寒酸与落伍。那年的特等奖就颁给了大牛承办的“梯田飘香五谷丰”,父亲装扮的三只羊气宇轩昂,三个送福、禄、寿的童子淘气可爱。三只羊三个童子在三维空间里错落有致,造型独特。抬高台的四十个壮汉脸上汗珠滚豆豆,却只得了一等奖。父亲不服气:“高台不就看个巧劲儿、喜气劲儿么?你要比钱比阔,我还不比了!”父亲真就再没扎过。从那年开始,人力抬的高台再也见不到了。

“你的是你的,我扎真正的高台!”马老汉看儿子同意,立马牛起来,“我不用汽车,用人抬。”

“那不行!现在的人谁能出那个力?高台一出去交警统一指挥,快慢司机能掌握,人咋掌握?”丑生瞪大眼睛,又用力皱紧眉头。

“咱十二的社火为敬天,给老天爷耍。汽车拉,没诚心。”

“咳!”丑生一时想不出回驳的话,低头呼噜呼噜猛喝几口粥。

“叫人抬,人少了抬不好,”彩凤说,“老天爷不说你心诚,还说你省钱哩,雇辆车一天最少给千儿八百的。”

“钱钱钱,就晓得个钱,还有比钱重要的不?”丑生父亲拉着脸,心里高兴。他原先最怕儿子阻拦。只要他放手做,怎么做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兆头好着呢。多少年不动黏糊饭的丑生,今天呼噜噜喝了两碗。牛娃吃得津津有味,还腾出嘴来告诉玲玲:“嗯,不笨,认出花生了,枣,哪个晓不得呀……核桃呀,嘿嘿,尝一口呀……”

捱到腊月二十三,丑生父亲找当年扎高台的,几个老头儿一听,都想扎,都不同意丑生父亲一个人扎,要成立社火会,让丑生父亲当会长。丑生父亲不同意,说他的意思是要大家帮忙,明年牛年,他家里三头牛,顺着呢,就为表个心意。斜对门的马二娃老汉脸上笑没了:“咱娃没你家丑生能过日子,没车没店铺……”丑生父亲赶紧截住他的话:“都好着呢好着呢,谁晓不得你三窝子的奶牛喂半城人。咱老哥俩和牛有缘,就这么定了,合伙扎!”

另外两个老头儿都低了头,一口一口吸烟。马二娃说:“庄子里高台歇了十来年,再捉个起来不容易。这会儿年轻人和咱年轻时不一样,外面的花样看多了,回来就围着个酒桌麻将桌,不到十二又往外走。再弄起来,怕是愿意干的人少。”他看看那两个老头儿仍闷头吸烟,接着说,“老哥本来意思要一家子弄,现在咱老哥儿几个一起弄。丑生装潢部里东西现成,高台架子老哥拾掇成了,零碎东西我操心着,你们两个只管把手艺使出来。”

丑生父亲看马二娃的小眼睛透视机似的,赶紧在心里说,高台本来是大家的事,虽然一家出钱出力,福气得罩着全村。他几乎要脱口对苦着脸的瘦小老头儿说,开春修房,缺啥言传着。他家几年前就攒钱翻修房子,小儿子的未婚妻是邻里邻村有名的俊女子。打小定的娃娃亲,前年就去广州服装厂打工,说好新房盖成就结婚。父子俩嘴里不说,心里帮怕水灵灵的女子回不来,父子一个狠命赚钱一个过日子跟绣花似的。今年地底下不平,摇了摇,房子提前裂了缝儿,乡里补贴了八千元,修房的钱提前够了。

头发花白的那位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严格说还不算老头儿,才满50,三个闺女都出嫁了,老生胎是儿子,宠爱得左右为难:考了学怕以后离自己太远;让守自己身边,又怕吃不了务农的苦;在本地做生意最好,又觉得娃娃看不了脸色……儿子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勉强上了二本,喜滋滋的。老汉千思万想最后还只能遂儿子心愿,事定下来,被一年成千上万的学费、生活费吓住了。三个女儿能拿的都拿来了,玉米、麦子能粜的也粜了,还是缺,儿子却自己找到门路,贷了无息的助学贷款。小儿子一直是老汉的打心锤锤,一离家就是半年,老汉的背也驼了。初冬的一个早晨睡醒,脸也斜嘴也歪,半个身子麻木,请来阴阳念半天经,涎水也含不住。丑生父亲做主叫来他女儿女婿,帮着送进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好了。花了一大笔钱,临出院,却返还了大部分,刚借的账就还了大半,心里一轻省,病没了踪影,除了那头灰白的头发没转过色来,跟没生过病似的。老汉总算悟出国泰民安、逢凶化吉的道理。感恩的心思早就有,可腰包干瘪,说话就气短。马二娃的一番话,像春雪后的阳光,照得他心里的顾虑稀里哗啦没了。

牛年终于来了。

丑生从腊月开始就一直忙。大牛装潢公司总共接了三家高台,他得按不同行业要求,寓今于古,既要喜气洋洋体现行业辉煌业绩,又要有传统高台的的味道,体现“敬天”的节日主旨。丑生第—架高台把广场中心的那座斗牛给牵来了,牛头触地之处,清泉汩汩,牛蹄下层层梯田,花红柳绿,那斗牛大约是水利工作者的写意。第二架高台上一白须飘飘、仙风道骨的老人,身背革篓,立于虎、牛、熊、猿、白鹤的包围中,还不时比画几下太极。仔细看看,也许有人能想到那时源远流长的五禽戏,只是牛大约是丑生做主替换上去的。第三架高台是县城全景模型,古雅的紫荆山巍峨的梯田纪念碑鳞次栉比的楼群,在这一切之上,两个仙女在彩云中翩跹起舞。丑生在这三架高台上倾注了全部聪明才智。赚钱是其次,只要能中头彩,就是装潢部最好的宣传,贴钱都划算。

丑生父亲的高台也扎在装潢精美的彩车上,最前面,用古雅的汉隶写着“五牛聚富,牛定乾坤”,也是层层梯田,山巅上,一古装男孩背靠青松,津津有味地玩步步高学习机。山坡上,五头牛大小不等颜色各异,有的仿佛慈祥仁爱的牛奶奶,有的目光笃定、形态端方,有的温良恭让如谦谦君子,有的活泼可爱有的憨态可掬。五头牛似乎在听小孩背诵单词,又似乎超然于这热闹的节日,认真思考。

“你心心念念的要三牛聚首大富贵,咋多出两头?”丑生不服气这架得特等奖。

“三有三的说法,五有五的讲究。”丑生父亲不急不恼,“这不单是五头牛,是五灵:天、地、人、神、鬼。五行、五方、五谷……”

“谁能看出这门道!你一说,我越想越像仁义礼智信五头牛。”丑生嘿嘿笑起来,“大大,这么一看,你这是骂人呢还是夸奖呢?牛都仁义礼智信。”

丑生父亲也笑:“你看不懂,老天爷看得懂。牛蹄子稳稳当当踏着,上定天地国家,下定黎民百姓。”

“能定地球最好。不地震,没经济危机。粮食补贴还发,生意还旺。打工的一茬一茬地回来,人手稠,生意怕不好做。”

“还能比生你那年难?那年洪水冲没了半庄人……只要有股牛劲儿,就没做不好的事。”丑生父亲一边说,一边把一大包“红”从后备箱抱出来。一到正月十五,村里的地摊就唱开了,这成百批的“红”,挂一部分,大部分要放到门市部里卖掉,添到社火队里去。

不管高台还是社火,都耍个心劲儿,心劲儿有了啥都有。

责任编辑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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