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　格

土耳其让我想到一个名词，一个动词，一个形容词。

天安门广场上的毛主席纪念堂官方英译名是Chairman Mao Memorial Hall，但在非正式场合它一般被称为Maosoleum——由Mausoleum变来。Maosoleum这个名词不知道谁造的，似乎是70年代末的驻京记者或外交官，我觉得实在浑然天成。只改动一个字母，“毛”(Man)的意思有了。mausoleum的意思也保留不变。

世界上有很多mausoleum，最正宗的那座mausoleum在土耳其的博德鲁姆(Bodrum)——古称哈利卡尔那苏斯(Halicarnassus)。此地为历史贡献了两位名人，一是希罗多德，另一是卡里亚国(Cana)僭主毛索洛斯(Maussollos)，后者的陵墓就叫Mausoleum，因为希罗多德的宣传，毛王陵后来列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Mausoleum一词也成了大人物陵墓的通用名词。

历史之父的故乡现在是个可爱的爱琴海城市，属于我的土耳其经历中最美的一部分。虽然，七大奇迹之一的毛王陵现在除了几块石头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再说动词。初中时学的一个英文词meander，指小河蜿蜒流淌，我2000年第一次去土耳其时才知道这个词来源于土耳其一条河的名字迈安德河Maeander。“迈安德”是希腊罗马时代的古名，土耳其人叫它门德雷斯河Menderes。

我想迈安德河一定因其蜿蜒曲折而出名(确实有名，它在圣经旧约里屡屡出现)，要不然怎么会变成“蜿蜒”这个动词呢。像我这样的地名狂，得知meander的来历后肯定很想去迈安德河实地看看，可惜两次到土耳其都和它擦身而过。迈安德河流经安纳托利亚高原西部，流经阿菲永(Afyon)附近、棉花堡(Pamukkale)附近，在塞尔楚克(Selcuk)附近注入爱琴海。都是“附近”，所以无缘得见。

说到阿菲永，至今记得那里出产的蜜饯好吃。阿菲永还是传说中的阿凡提故乡。我们汉人都知道阿凡提是新疆维吾尔族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但很少人知道他原产地在小亚细亚，阿凡提的故事传遍西亚和中亚突厥语区，在新疆以外阿凡提叫“纳赛尔丁·霍加”。

阿菲永一带公元前7世纪以前属古弗里吉亚国(Phrygia)。弗里吉亚是个神奇的名字，我大学五年级时极喜欢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尤其着迷于用弗里吉亚调式(Phrygian mode)谱写的第二乐章第一主题，着迷于Phrygian这个神秘的形容词。后来听到巴赫的弗里吉亚圣咏，才开始了解弗里吉亚调式的基本特性是主音为Mi，近似于中国古乐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中的角调式。弗里吉亚音阶是七声音阶，听起来有一点点像小调音阶，但弗里吉亚调式既不是大调也不是小调，这就是为什么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那个主题如此神秘的原因。同一乐章第二主题回到了常见的大小调调性，立刻与第一主题形成对照：第一主题神秘隐忍，第二主题激烈痛苦。勃拉姆斯用心良苦，把古音与19世纪的声调对峙起来，让人体会到这部交响曲宣泄出的那种文明毁灭、玉石俱焚的悲剧感。

春秋战国时有的小国以音乐发达出名，比如燕国。古希腊世界中，数弗里吉亚国音乐发达，音乐史中说的古希腊音乐基本上就是弗里吉亚乐。好玩的是，现在通常所说的弗里吉亚调式并非古希腊音乐的弗里吉亚调式；古弗里吉亚调式其实对应着现在通常说的多利安调式(Dorian mode)——近似于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中的商调式。张冠李戴，乃欧洲中世纪时弄出的错。

Dorian这一形容词跟现在的土耳其关系不大。建筑学有“陶立克式”(Doric)一词，与Dorian同源。陶立克人是希腊人的一支，主要分布在雅典、伯罗奔尼撒、克里特岛、罗得岛。看看陶立克柱式主要分布在哪里就知道了：雅典卫城的帕台农神庙是，奥林匹亚(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宙斯神庙是，意大利南部帕埃斯图姆(Paestum)和西西里岛阿格里琴托(Agrigento)的希腊神庙也是(说明两地的希腊移民是陶立克人)。现在土耳其西南马尔马里斯(Marmaris)海岬在古代是陶立克人的地盘。

另一著名古代调式Lydian mode对应着古希腊“春秋战国”的小国吕底亚，它倒是位于现在的土耳其境内。吕底亚虽小，历史上非常有名，也是归因于历史之父在他的《历史》中绘声绘色写了一通这个国家的八卦：国王甘达洛斯有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妻子，金屋藏娇，却又忍不住向侍从该吉斯吹嘘王后的美貌，还安排该吉斯在暗中窥看王后的裸体。王后发现后，召来该吉斯，威逼他：“现在有一人必须死，你或者国王。”于是该吉斯刺死了甘达洛斯，占有了王后，当了吕底亚国王。这个希腊版红颜祸水的故事被迈克尔·翁达杰搬进了小说《英国病人》，让女主角在沙漠旅途中讲给自己丈夫和她未来的情夫听，暗示即将发生的三角恋爱悲剧。

吕底亚国都萨尔迪斯(Sardis)，土耳其名叫萨尔特(Sart)，我第二次游土耳其时到过。现在能看到的都是些罗马时代的废墟，修复得太草率，像中国的古迹，是破坏性的修复。

弗里吉亚国都米达斯城(Midas Sehri)我没到过，也是一处废墟，比萨尔迪斯更偏僻，不容易去。说起Midas这个名字，人们会想到希腊神话里的弗里吉亚国王Midas(中文通常译作迈达斯)和金手指的故事。

我常听的歌剧《达达努斯》(Dardanus)，主人公也跟弗里吉亚有关。希腊神话中，达达努斯是特洛伊国(亦在今日土耳其境内)的缔造者，弗里吉亚国王曾把公主许配给达达努斯，迭迭努斯婚后建起的特洛伊别名就叫达达尼亚，恰在现在的达达尼尔海峡东岸。

弄清楚这些来龙去脉后，我发现以前把达达努斯和代达罗斯(Daedalus)搞混了。代达罗斯，是那个设计了克里特的米诺陶迷宫的能工巧匠，他用蜡在自己和儿子身上粘了一对鸟翅，居然能飞起来，可是他儿子飞得太靠近太阳，蜡被太阳晒化，掉了下来。记得2004年在广州看云门舞集的《水月》，演出结束后林怀民出来说了一席话，大意是：西方舞蹈僵硬得很，想表现飞翔就把翅膀粘在身上，可是蜡会被太阳晒化，结果掉下来摔个半死，不如中国人聪明，懂得抽象和写意。林怀民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觉得他没有弄清楚，他引用的代达罗斯的故事就是在讽刺僵化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