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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人的“广州麻烦”?

2009-08-21周华蕾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30期
关键词:服装城非洲人店铺

周华蕾

沈娅有时在家里会看到,自己的非洲男友Steven一个人站在窗前,双手紧扣,唱着圣歌,泪流满面。

曾经,广州是尼日利亚商人Steven心目中的天堂,现在,他却感觉自己越来越被挡在这个城市的门外。

“You Chinese,mafan!”(中国,麻烦)

唐旗服装城,广州著名的非洲人商贸区,潮乎乎的空气里,法语、粤语、英语、普通话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狭长的老鼠街里,大号体型的非洲人们扛着黑色的塑料袋来回奔碌。

7月29日下午1点半,尼日利亚人Steven正坐在他不到3平米的三角形店铺里,一面用手抓起番茄酱里的大肥鱼往嘴里塞,一面摇着头重复念叨着,“mafan”。

对混迹广州的数万非洲人来说,他们很可能压根儿听不懂中国话,但决不会不知道“mafan”为何物。

这里曾经像天堂

来中国以前,Steven的身份是一名尼日利亚警察。在一次出动了5名警察的防暴任务中,3个同事在他眼前被乱枪打死。之后,捡了条命的Steven便辞职了。他决定离开那个充斥着铁皮屋、二手车以及“中国制造”的国度。

“到中国去,挣大钱”,这梦想咒语一般牵引着他,以及许多和他一样年轻的非洲人。

Steven对广州的第一印象是自在得像天堂。在杭州,人们会像打量火星人一样打量他,甚至餐馆里,也有人凑到跟前研究他到底吃些什么;而北京、上海的Steven的同胞,又总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倨傲。相比之下,广州的生活辛苦而惬意,他可以像在家里一样,每天穿着短裤和拖鞋来来去去,即兴时候随意在自己的店铺前来一段舞蹈。白天的他忙于采购,深入广州偏僻的鞋帽服装生产商的腹地,辛苦一点,但来钱比家乡快得多;入夜,总能拉到一大帮非洲哥们儿去大篷车酒吧坐坐,又唱又跳high到半夜。

在中国,广州渐渐成为非洲寻梦者的天堂。梦想是家乡的一辆豪华跑车,一栋楼房和摆脱无止境的贫困。不断有人以合法或非法的途径来到这里,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留下来。而中国出入境人员的多头管理,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非洲外来者们常常“一入境就不见了”。

很难说清楚,到底有多少非裔人员滞留中国。广州官方统计的合法人群是2万多。

于是,非洲人的身影密集地出现在广州的服装饰品、电子产品、汽车配件市场里,美博城、海印、唐旗……那里大多也是“山寨商品”的集散地,非洲商人们把低廉的产品运回国,再翻倍卖出去,往往被称为“国际倒爷”。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广州却不可能为每个寻梦者都提供圆梦的机会。有人铩羽而归,而那些生活窘迫的非法滞留者、偷渡者则伴生了更加尖锐的社会问题。在非洲人聚集的白云区和越秀区,吸毒贩毒、黑市交易、抢劫盗窃已然成为广州治安的毒瘤。非洲人和广州人之间衣食住行的交锋也日渐频繁。

Steven拥有合法的签证,经济萧条的大背景下,他的生意也还可以勉强维持。比多数在这里的非洲朋友幸运的是,他有一位名叫沈娅的中国女朋友,她也成为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不过,Steven却感觉一天比一天更糟糕了。

“Mafan”多起来了。这是身在广州的非洲人的抱怨,也是身在广州的许多中国人的抱怨。

似乎不受欢迎的人群

Steven和沈娅的店铺在唐旗服装市场的三楼,只够Steven转身的逼仄空间。里屋摆满了假发,长的短的黑的黄的直的卷的,很受那些总是长着海苔般短发的非洲妇女欢迎;屋外则摆放着像冰糖葫芦一样结成串的外贸鞋,打着耐克或者阿迪达斯的标记。

这个服装市场以皮肤黑得发亮的尼日利亚人居多。他们有的每天跑上跑下地进货出货,有的干脆租了铺面,当起老板。商人们贩卖加大号的T恤,也卖42码到49码的船一样的球鞋,他们还利用这些豆腐块大小的店铺开展了一条龙服务,比如设置理发店和只有3台电脑的网吧。

Steven的微型店铺很快成为尼日利亚人的重要联络点。在中国的尼日利亚人,彼此以“兄弟”相称,而“兄弟”们有了麻烦,都爱找Steven。

一直以来,许多窘迫的非洲人生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们大都没有什么原始资本,只图白手打天下,在挤作一团的城中村里,他们甚至会3个人共同租用一张床,每人轮流睡上8个小时,或者干脆睡到办公室的纸箱子里。今年的生意尤其萧条,一些往年境遇不错的也落了难,资金周转不灵时,隔三差五的,他们会一个挨一个来到Steven的店铺,问他要钱买盒饭。

这些身在异域的非洲小生意人,每个人都有一大箩筐的“麻烦”,没完没了:租房子,房东拼命抬价,中国邻居则对非洲人昼夜颠倒的生活规律多有抱怨,麻烦;搭出租车,司机要么拒载,要么绕道,麻烦;申请签证延期,经常被拒,麻烦;要是签证过期,成了“三非”人员——非法入境、非法居留、非法就业,被盯上,那就更麻烦了。

即便如此,绝大多数人始终不肯离开中国,仍然抱着侥幸心理,等待一个咸鱼翻身的时机。

Steven经常为沈娅安排救济的差事,比如7月底,他就让一个找不到工作的菲律宾女人到沈娅租的单间里,包吃包住十几天。

最近Steven和沈娅的境况也不怎么好,常常一整天卖不出一单生意,而菲律宾女人总是不识趣。东北姑娘沈娅不免与男友产生矛盾:“我们不是救世主,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而Steveh只得一次次地向沈娅赔不是,然后说:“我们都是主的孩子,能帮就帮吧。”

Steven是一名天主教徒,和这里许多拥有宗教信仰的老板一样,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印着,“我们信仰上帝”。每周日下午,他会去一德路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做礼拜。在他的老家,这一天绝大多数店铺会停止营业。

这是Steven在广州的第五个年头,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选择还不错,现在,他开始看不清未来了。

非洲人与这座城市,彼此都没有找到解决麻烦的办法。非洲人与当地人很难成为朋友,一直以来就是如此,不过也没有激烈的冲突,现在,无论政策上还是民意上,非洲人群体觉得自己正受到排斥。这种敌意似乎是无所甄别的,连Steven也感受得到。

“我很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想回家。”他一遍又一遍地嘟囔,抽着装在白盒子里的云烟,肌肉发达的四肢摊开,整个人陷落在黑色的椅子里。

“Catch!catch!”

一些信号的发出,让Steven感觉到广州不再是他的天堂。

首先是2007年以来,中国的签证越来越难续签了,获得的延期也在紧缩,往往只得15到30天,对许多商人而言,这个时间远不够完成一个“订货-收货-验货”的循环。

去年,广州加紧了对“三非人员”的清理,这场非洲人与警方的“躲猫猫”也越演越烈。

“在中国,护照就是我的命根子。”一名普通话讲得比广东人还溜的加纳商人说。

出门在外时,他总是把那个蓝皮的硬皮本子,连同健康证一起,紧紧放在贴身的裤袋里,一刻也离不得。

护照随时可能被查,不管你是在街上打算拦一辆出租车,还是坐在家里看电视。这让尼日利亚人Kennedy心里很不舒服。3个月以前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五十几个非洲人同伴来到天河体育中心踢足球。当他所在的“金鹰队”正准备发起一轮进攻时,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把比赛场地团团包围,又是查“Passport”。

结果,“25人被带走,其他的释放。在这25个人里面,有11个人交了1万元罚款,继续出来做生意,另外14个人交不起钱,至今没有消息。”

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试图与11人之一的Frank面谈,他提出要150元的车马费,在记者犹豫时,他迅速用含混的英语说“我很忙”,随即挂掉电话。

一名广州警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华非洲人的管理很让人头疼。比如非洲人一见到警察,往往转身就跑,于是警察采取了应对措施,经常穿便衣突击检查;比如非洲人身强力壮,平均4个警察才能制服1个非洲人,于是每次常规的护照排查,往往12个人为一组出动,尤其让警察们困惑的是,“非洲人看上去都差不多,要是谁把护照转借了,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这越来越雷厉风行的常规任务,让许多非裔人士“吓得直发抖”。2008年下半年。Steven花了5000元,结果只申请到一个假签证。但他甚至投有勇气去派出所报案。“报案是行不通的,这是自投罗网。我一去,他们会抓住我,罚款,然后把我遣返。”

他不得不像其他“三非人员”一样,孤魂野鬼似的飘来荡去。他把家搬到佛山南海,那里没有警察频频登门造访。在唐旗服装城,每周二和周四是危险的,因为五六个便衣警察也许会冷不丁冒出来,突然来一句“Passgort”。

久而久之,非洲人们养成了“闻风而逃”的习惯。商场门口总会三三两两聚着几个非洲人,一旦看到对面的矿泉派出所有人过来,就赶紧一边打电话通知朋友,一边沿着服装城里各条熟悉的出口,“嗖嗖”地往外逃,嘴里低声急促地喊着,“Catch!catch!”商场里转眼间就跑掉了一大半。他们一躲就是一两个小时,7层楼的商场,整个下午冷冷清清。

合法的Kennedy说,虽然他有护照,那种情况下,他照样会逃掉。

跳楼风波

这些天,唐旗服装城迎来了难得的平静。从那两个尼日利亚人跳楼的黑色星期三过后,警察没有再来过。

两个星期以前,7月15日下午两点过。在唐旗服装城二层的外币黑市,尼日利亚人N.D.正揣着4000美元,打算兑点人民币。他扁脸阔嘴,体型宽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去银行换不划算,那里要比黑市低出至少0.05元汇率。

当五六个便衣警察出现在店铺门口的时候,N.D.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他第一反应是:完了,这4000美元泡汤了。

N.D.的护照在2007年底就已经过期,因为几次申请延期未果,他也就破罐子破摔,甘心做一名“三无”人士了。这天上午,他的一个非洲兄弟刚撞上警察,身上的1000美元全部被没收。

“我要保住这4000美元,”N.D.一狠心,立马转身用拳头击碎了店铺的窗户,本来想翻出去躲避,却一不小心从二楼摔了下去,碎玻璃把他宽厚的后背划了一长条伤口。

同样一场突击搜查中,另一名尼日利亚人也从二楼跳下。比N.D.不幸的是,当时他头部着地,血流不止,至今在医院昏迷不醒。

对于身在广州的非洲人而言,跳楼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非法居留的人太多了,于是一年总会有几起因躲避警察的跳楼事件发生。Stevcn偶有看到,两条腿被包得像木乃伊的兄弟出现在唐旗服装城。

只是这回,事情闹大了。

“如果那两个人是贩毒诈骗的,让他们下地狱吧。但跳楼的是无辜者。护照过期不是犯罪。”Kennedy说。

两个非洲人跳楼的事件,让许多非洲兄弟情绪激动。跳楼发生两小时后,心中积累了许多疑惑和不满的非洲人走上街头,他们举出了“我们要回家”的标语,激动地大叫着,还有人砸碎了路边面包车的窗玻璃。

中非贸易市场的逾百名非洲人围堵了矿泉派出所。局势一度极其紧张,警方出动了持盾牌戴头盔的防暴警察,涉外警察用英语大喊着:请你们离开。

直到天黑以后,尼日利亚使馆的工作人员赶到现场,麇集的Steven和他的兄弟们才逐渐散去。这成了媒体视野里少见的“涉外群体性事件”。

“别跟中国记者说话”

第二天,广东本地媒体刊发的是非洲人堵住整条马路的图片,报道的基调也多以“非法”定性;而尼日利亚本地《笨拙》报的大标题直接用上了“SOS”——“在中国的尼日利亚人就仇外袭击向总统亚拉杜瓦发出求救”。

事件发生后,这座城市里不同肤色间的对立情绪更为明显了。

以往,广州的非洲人表现出的是中国人难以接受的热情,他们会对路过的中国女孩亲热地叫“Baby”,或者从暗里伸出一只手,突然把中国女孩的胳膊抓住。

现在,非洲人在遇到脸熟的黑皮肤时,还会默契地一击掌,一齐划过对方的中指,同时打出两记响指,但他们很难对陌生的中国脸孔微笑了。对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会露出冷漠和充满敌意的表情。《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一连走进好几个店铺,非洲人店主或者直接表示拒绝接受采访,或者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不会讲英文。

在三楼靠出口处,聚着7个喀麦隆人。其中一个穿黑T恤的男人坐在地上,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嘿,给我点钱,我们都没吃中午饭。”他对面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立即打断他的话茬:“别跟中国记者说话!”椅子上的男人穿一件绣着黑龙的洁白的衬衣,看上去像是这群人的意见领袖,他很大声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事实上,他们自己的心中,也在盘算着“离开”。在广州,他们没有生活,只有赚钱。现在,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鉴于身份非法,Frank在天黑以后不会像在老家一样随便串门,甚至都不会出门,“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警察随时会出现,哪怕就在我下楼的几分钟。”

一些非洲人说,他们在中国只有商业伙伴,没有真正的朋友,而之所以来到中国,只是过来进货,然后离开。

沈娅曾经有不少非洲朋友,但现在,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有的是因为签证过期,有的是因为一无所有。她担心下一个离开的是Steven。

“三元里、广园西路、小北路这一带,靠非洲人支撑起来的大面积的商业区,非洲人买我们的商品,租我们的房子,给我们提供就业机会,如果他们全部走了,这些区域的经济会整个瘫痪,变成死城。”沈娅说。

“广州都成第三世界首都了,贩毒,诈骗,艾滋病……”一名广州本地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抱怨道。

“中国女孩儿的衣着太暴露,要是我妹妹穿成这样,我妈妈准把她锁起来!”戴着粗且耀眼的十字架项链的Kennedy指着一个穿露背装的女人说。

误解、偏见、不满同时存在于不同肤色的人群之间。中国人在过去几十年里一贯的轨迹,是移民前往发达国家,如何面对来自更不发达国家的大量进入者,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中国人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锅端。”Kennedy说。他觉得多数在广州的非洲人是无辜的。

7月29日这天下午,N.D.出现在唐旗服装城Steven的店铺。不时有非洲兄弟经过,向他问好。

非法滞留的他似乎结局不错,在4000美元完璧归赵以后,警察不但没找他麻烦,还为他付清了医药费。

记者问N.D.,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说自己在佛山、广州、英国都有自己的公司后,然后他把话锋陡然一转:“你结婚了吗?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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