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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恨家庭

2009-08-04徐风暴

章回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奶奶儿子

徐风暴

上课的时候,萧雷又走神了。近段时间,他上课总是走神,总是心不在焉,老师问东他答西,不是南辕北辙,就是牛头不对马面,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挨了老师不少批评。

已经是初中三年级上半学期了,还有七个多月就要中考了,萧雷自己心里也很着急,但心底的那条阴影总是挥之不去,好似魔鬼附体一般,一刻不离地缠绕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注意力总是难以集中。

他总也想不明白,爸妈为什么要闹离婚?听奶奶讲,爸妈当初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也是恩爱的一对,为什么现在就变成了陌路人呢?

萧雷的爸爸叫萧廷睿,十八年前是解放军某部的一名文职军官。他身材颀长,文质彬彬,器宇不凡,红檐大盖帽下那两撇浓黑的剑眉,一双灵气闪烁的大眼睛,无不焕发着青春的热力和光辉,双肩上扛着颇有分量的一杠两星金色肩章,更显潇洒飘逸。

那年,萧廷睿回故乡休假,陪母亲去县医院看病,不期与初中的同学赵君红邂逅相遇。交谈得知,赵君红初中毕业后上了一所护士学校,现在县医院做护士。

几年不见,赵君红不再是那个迷恋跳绳的小女孩了,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高挑的身材,坚挺的乳胸,纤纤的细腰,浑圆的臀部,修长的双腿,椭圆而白皙的脸蛋上配上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真真是迷煞人也。

赵君红热情大方,领着萧廷睿母子在医院里各部门穿梭。熟人好办事,有她的关照,他们走到哪里都不用排队,省却了许多麻烦。很快,萧廷睿为母亲看完病,取了药,赵君红送他们到医院大门外,挥手告别。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着赵君红消失在医院大门后的美丽倩影,萧廷睿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种不可压抑的冲动,周身血液的流动瞬间加快了许多。

萧廷睿的家就在县城郊区白果树村,与县医院也就相隔一箭之地。此后的几天里,在从村里通往县医院的那条古朴的石板路上,每天都会响起光闪闪的军靴来回叩击地面发出的“橐橐”声,萧廷睿那高大英俊的身影不停地在县医院的楼道闪现。他以为母亲咨询病情为由头,三天两头地去接近赵君红。

休假结束返回部队的第二天,萧廷睿便给赵君红发去了一封饱含深情的求爱信。他的文字功底极好,信中满是甜言蜜语,但却恰到好处,让人读后感到甜而不酸,蜜而不腻。他还别出心裁,用大头针扎破大拇指,在信的结尾摁了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常言道:哪个少女不怀春?在萧廷睿沾蜜的丘比特之箭攻击下,赵君红哪里还能保持住少女的矜持?况且在那个年代,军人的身份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是许多女孩子崇拜的对象。二十岁的年龄,是最能炫耀女孩儿青春魅力的年代,也是最不能珍惜女孩儿青春魅力的年代,又是最容易情感冲动的年代。当接到萧廷睿火热得能溶化冰块的第二封求爱信后,赵君红便已经完全被他俘虏了。

半年之后,英俊的萧廷睿备齐了结婚所需的证件,以征服者的雄姿重返故里,实行完全占有那使他神魂飘荡的异性胴体的欲望。他们去民政部门办理了结婚登记,举行了简朴但很热闹的婚礼。一个家庭就这样诞生了,似乎诞生得有点仓促,有点草率,但这两个被情欲之火燃烧得几近癫狂的青年人,除了沉迷于不知疲倦的做爱外,谁也不会去冷静、理智地思考其他问题。

转年,在赵君红还没有做好应有的思想准备时,一个新的可爱生命便呱呱坠地,他就是萧雷,是他们激情的结晶。

萧雷出生时在凌晨,萧廷睿不在妻子身边。那天的天气特别糟糕,肆虐的风刮个不停,密集的雨丝在空中织成一幕幕雨帘。最需要丈夫抚慰的时候,萧廷睿却不在身边,看见其他待产的女人都有丈夫细心的呵护,赵君红的心底不断地涌出一股股悲凉。她的心情就如窗外的天气一样糟糕。这种心态不利于生产,本来就心情紧张,这样一来生产就更加困难了。突然,空中响过一声炸雷,吓得赵君红一激灵。也许是注意力的转移让她放松了身体,孩子顺利地降生了,是个男孩儿。赵君红说这是上苍的赐予,因此给孩子取名萧雷。

儿子的降生,给赵君红的心田注入了蜜汁,为儿子无论做出多大的牺牲,母亲的心也是甜的。她爱萧雷,那一团肉是从她身上分割下来的。儿子无论是微笑还是哭闹,她都觉得一样动人,留给她的都是甜蜜的记忆,她的整个心儿都扑在了儿子身上,自然有些冷落了丈夫,这使他们本来就草率的婚姻开始蒙上了阴影。

萧雷满三岁那年,医院有一个去省城医学院进修的名额,院领导问赵君红愿不愿意去,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她当然乐意。她将儿子交给他爷爷奶奶抚养,孤身一人去了省城,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她和萧廷睿几乎没能相聚过,萧廷睿回来探亲时她在学校上课,她放假时丈夫又呆在部队。

最后一个学年的春节前,赵君红决定直接从学校到部队去探望丈夫。长时间的分离,使她渴求与丈夫见面,渴求丈夫的温存和爱护。然而,当她买好车票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时,突然接到萧廷睿的电话,说部队训练紧张,要她推迟到下半年去探亲。

从希望之巅一下子跌落到失望之谷,她的心情冷到了冰点。人在军营,身不由己,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作为军人的妻子就得服从军人丈夫的命令。赵君红别无选择,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县城。

晚上,赵君红和儿子一起看电视,儿子冷不丁蹦出一句话:“妈妈,爸爸带回来的那个阿姨真漂亮!”赵君红心里猛地一紧,不安的讯号马上触发她心灵中潜藏的忧虑。

她追问儿子怎么回事,尚不满六岁的萧雷什么也说不清。她便去问孩子的奶奶。奶奶告诉她,国庆节期间萧廷睿回来过一趟,说是去重庆出差路过,有一个漂亮女孩随行。萧廷睿说那女孩是驻地一家业务单位的会计,也去重庆,两人同道,便结伴而行。

凭直觉,赵君红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她马上想到丈夫那个阻止她去探亲的电话,一定是个谎言,是一个不可告人的掩饰。她当即决定,要去一探虚实,第二天清晨便登上了南下广州的火车。

当赵君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萧廷睿办公室门前时,萧廷睿大吃一惊。惊愣之下,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热情问候,不是喜悦相迎,而是粗鲁的责问:“你来干什么?”显现在他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剩下的就是满脸的不高兴,或许还有几丝愤怒。

赵君红的心一下子凉了,犹如三九天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丈夫为什么这般怕我来探亲?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她注意到丈夫的左手吊着绷带,连负伤也不告诉我,还把我当妻子吗?然而,夫妻毕竟是夫妻,丈夫负伤仍然叫她心疼,若不是丈夫对她的到来这般冷漠,她早就扑上前去,柔情似水地询问丈夫的伤情。现在,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冷不热地说:“看你来了呗!”说这话时,她的眼窝里已溢满了泪水。

“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吗?”萧廷睿的话温和了些。

“想你了呗!你就不想我?”赵君红的话一半是真情,一半是探询。

萧廷睿愣住了。他看看妻子神色疲惫的脸,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他意识到办公室不是说话的场合,便急忙把赵君红领到部队招待所,先安顿她住下来。

掩上房门,赵君红尽管对丈夫有满肚子的怨恨,想责骂他,但出口的话却是温柔的关心和询问:“伤得怎么样?在电话中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廷睿一脸惶恐,心里说:“我敢告诉你吗?”因为他这伤负得一点也不光彩。

原来,萧廷睿与那个女孩干那个事被抓住,部队正在批评教育他,赵君红又说要来探亲,他知道她一来这事就会暴露,整天提心吊胆,不知如何应对,走路时昏头昏脑的摔了一跤,把左手臂给摔骨折了。

他知道纸包不住火,妻子只要在这里呆上一天就会得知真相。他脑子一转,心想不如先坦白,自己有伤在身,或许能博得妻子的同情和谅解。

这样想着,他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君红,我对不起你!我鬼迷心窍才干出那种丑事。我改!我一定改!请你原谅……”说着说着,他膝行到赵君红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声泪俱下地作了坦白。

男儿膝下有黄金,汉子的眼泪往往更具有震慑力,萧廷睿的下跪和眼泪,一下子打了赵君红个措手不及。赵君红几乎未及深想,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她轻轻扶起丈夫,似嗔似怨地说:“算啦!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萧廷睿的行为虽然得到了妻子的原谅,但却不被部队宽恕。春节后不久,他不仅挨了处分,还被责令脱下军装,未按军官转业安置,而是领上一笔复员费,回到原籍。地方人事部门还是给他安排了工作,在一家企业当工人。

地位的巨大反差让萧廷睿打心底难以接受,他认为这种结局定是赵君红暗中到部队首长那里告了他的刁状,加之与那个女孩儿还藕断丝连,留恋她洁白如玉的肌体却又因千里相隔而无缘相会,于是便将一股脑儿的怨气撒到赵君红的身上。

从此,这个家庭不断爆发战争的硝烟,吵架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必修课,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而刚上学读书的小萧雷却成了他们夫妻的出气筒,谁有气都可以往他身上撒,作业没按时做完,考试没考好,都会遭到爸或妈一顿严厉的训斥。每当遭到父母的训斥之后,萧雷便眼泪婆娑地去找奶奶或姑姑,从她们那里寻求心灵的一丝安慰。

家庭战争的升级便是闹离婚。小萧雷不懂离婚的含义,便去问奶奶。未入过学堂门的奶奶是一介文盲,不知如何给孙子解释,便信口开河地说:“他们离婚后,你就没人要了。”

听说父母要抛弃自己,萧雷当即吓得哭起来。

奶奶赶紧把他揽进怀里,安抚道:“不怕!爸妈不要你,奶奶要你。”

班上有个同学,爸爸死后妈妈改嫁,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常遭到高年级几个调皮男生欺负,课间堵着厕所门不让他进去,弄得他几次尿了裤子,被整得哭兮兮的。想想那个同学的遭遇,萧雷就不寒而栗。

虽然,他从小的生活都是由爷爷奶奶和姑姑照看,打他能记事起,植根于脑海之中的一切印象,无论是嬉笑还是悲哭,都是与爷爷奶奶和姑姑紧密相连的,感情天平的砝码一直压在爷爷奶奶和姑姑这一边,对父母的印象很淡漠,缺少感情依附。但爸妈毕竟是爸妈,毕竟是他心中的圣像。他怕父母离婚,此后父母吵架一提到离婚,他就紧张,就恐惧,就怨恨。他想劝说父母不要离婚,不要抛弃他,但大人哪里理解他的苦衷?哪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这件事成了他心中的阴影,一直伴随他读完小学,进入中学。

随着年岁的增大,他内心中对爸妈的怨恨越来越重。

星期六,学校不上课,萧雷在家里复习功课。

母亲总是疼爱自己的孩子,为了给儿子补补身子,赵君红跑到院子里抓来一只正在下蛋的大母鸡,准备宰杀了熬一锅鸡汤给儿子喝。

鸡鸣狗吠声惊动了萧雷的奶奶。年近七旬的奶奶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过来,询问儿媳抓鸡干什么。赵君红头也不抬地回道:“杀了,给雷儿煨汤喝!”

奶奶心里很不是滋味。杀一只鸡给孙子吃,老人舍得,但这鸡是老人喂养的,虽然是一家人,但毕竟各立了门户,你抓鸡杀也不事先说一声,太不尊重人了吧!再说,老两口都没有退休金,全靠每月二百元钱的政府补贴过日子,儿子所在的企业破产他下了岗,不可能给二老接济,他们还指望这几只鸡下蛋卖点钱贴补家用。

“这鸡正下蛋哪!”老人嗫嚅着说,尽管心里憋着气,但未敢表示不同意。儿媳和儿子现在的社会地位反差极大,她自从在医学院进修回来后就再没干护士工作,而是成了具有处方权的医生。经过十几年的摸爬滚打,她现在已是这个县城里名气很响的妇科主任医师,有求于她依附于她的人多了,眼界自然也就高了,哪里还能把他们这家“小市民”放在眼里?

“下蛋的鸡正好,有营养。”赵君红一边忙活着一边说,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杀那只公鸡吧?”

“你懂什么!吃鸡就要吃母鸡,公鸡哪有母鸡营养好!”

“那……杀那只老母鸡吧,它已经不怎么下蛋了,反正是熬汤……”老人差不多是在哀求了,但话还没说完,便被儿媳截断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这么点事我就不能做主?像要你命似的!”说着把菜刀猛地往砧板上一拍,“啪”的一声,吓得老人一哆嗦。

婆媳两人的对话被萧雷听得真真切切,他从窗口探出头来,朝院子里喊道:“妈,你就依了奶奶,换一只吧!”

赵君红回过头看儿子一眼,见他满脸的不高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犹豫了一下,怏怏地放了手中的那只鸡,另抓了婆婆说的那只。

她心中憋着一口恶气,总要找地方发泄,因而在杀鸡时,刀切在鸡脖子上,嘴里却指桑骂槐地高声咒道:“你都这么老了还不死,活着有什么用?看我宰了你,免得成天瞎叫唤!”鸡被杀死后,她又兴高采烈地喊道:“老不死的东西,我终于看到你挺尸了!”

这诅咒十分的恶毒,气得婆婆差点儿背过气去,但她又不敢找儿媳理论,只得躲在房间里暗自垂泪。

奶奶的抽泣声传到萧雷耳里,他放下手中的书本来到奶奶房间,看见奶奶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心中的怨恨油然而生。

萧雷是爷爷奶奶从小带大的,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很深,尤其是奶奶。据心理学家分析,男孩子在青少年时期都具有恋母情结,但萧雷的恋母情结却在奶奶那里。

如果是奶奶在外面受了气,他会不顾一切地为奶奶出头。在他八岁多的时候,一次奶奶带着他去菜市场买菜,为斤两与摊主发生纠纷,摊主推了奶奶一下,将奶奶推倒在地,他二话没说,抓起案板上的秤砣就朝摊主头上砸去,当即砸得摊主头破血流。但现在给奶奶气受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却不好为奶奶出气。

他紧挨着奶奶身边坐下,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奶奶,只得默默无声地拿纸巾替奶奶擦着眼泪。

奶奶紧紧握着萧雷的一只手,抽泣着说:“雷儿,奶奶老啦,不中用了,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了!”

听了奶奶这话,萧雷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君红将满屋飘香的蘑菇炖鸡从砂锅里盛到碗里端上桌来,喜笑颜开地对萧雷说:“雷儿,妈妈专门为你做的蘑菇炖鸡,很有营养,多吃点儿!转年就要中考了,学习紧张,千万不要把身体拖垮了。”

萧雷似乎不领情,对那碗蘑菇炖鸡看都不看一眼,更不用说动筷子了。赵君红拿勺子舀了些鸡肉搁到他碗里,又被他用筷子夹起放了回去。

赵君红有些生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吃?”

“我见着鸡肉就恶心。”萧雷冷冷地道,埋着头吃饭。

萧廷睿看儿子一眼,不解地问:“以前不是吃得好好的吗,怎么没见你恶心?”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事物总是在变化的。”

赵君红一上午的辛苦付诸东流,这顿饭母子俩吃得都不高兴。倒是萧廷睿不管不顾,狼吞虎咽,一个人将那碗蘑菇炖鸡吃去了大半。

下午,赵君红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在去洗手间的过道上,不曾想碰到了公婆搁在过道里的饭锅,裤子上被蹭上了一道浓厚的油烟。这是她刚花七百多元钱买的一套时装,今天第一次穿就被弄脏了,顿时火冒三丈,中午与儿子的憋气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她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道:“老不死的,这锅什么地方不好放,偏偏放过道上!”说着端起饭锅,几个箭步冲进公婆的卧室里,毫不留情地将饭锅搁到床上,还狠狠地蹭了几下。

老人的床铺并不讲究,床单已经旧得失去了本色,弄脏了洗一下也就完了。但那被抹黑了的却是作为一个长辈的面子,被伤害的却是老人的尊严。公婆咽不下这口气,浑身颤巍巍地抖索起来,婆婆本来心脏就有毛病,这一气便出了问题,当即昏死过去。

家里顿时大乱,萧廷睿和萧雷闻讯赶紧跑过去,将老人扶到床上躺下,掐人中,找速效救心丸。好一番折腾,老人总算苏醒过来。

赵君红的言行犯了众怒,连邻居都觉得太过分了,便把她不尊重公婆的恶行告诉了萧廷睿的妹妹萧廷芳。萧廷芳十分气愤,第二天中午来到哥哥家,向嫂子兴师问罪,指责嫂子不孝。赵君红自然不买账。于是,姑嫂俩干起了嘴仗,吵得一塌糊涂。

以前,姑嫂间的关系还一直不错,一旦撕破脸皮反目成仇,谁也不顾及情面了,由争吵发展到相互辱骂,最后竟然扭打在一起,由文斗演变成武斗。

两人都曾受过高等教育,论职业身份似乎都同泼妇不沾边,一个是受人尊重的主治医师,一个是为人师表的中学教师。但此时此刻,她们的言行却与泼妇无二,使人看不到现代文明对她们有过什么熏陶的痕迹。

赵君红身材要比萧廷芳瘦小,体格也不及萧廷芳壮实,年龄又大了对方将近十岁,力量自然弱于对方,扭打中便处于劣势,结果被萧廷芳摔倒在地上。她是一个不甘吃亏的人,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抄起一个木晾衣架,朝萧廷芳的头上砸去。晾衣架砸在萧廷芳的额头上,砸了一道两厘米长的口子,殷红的血涌流出来。

姑嫂相斗,起初萧廷睿一直在袖手旁观,看她们像运动场上的摔跤队员摔跤一般拉来扭去,还甚觉有趣。现在见赵君红把妹妹打伤,毕竟是一母所生,血缘相连,想起昨天她为了一点小事把老母气昏过去,顿时勃然大怒,几步冲上前去,甩手就抽了赵君红两个耳光。

“反了你了!啊!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萧廷睿手指妹妹脸上的血,高声呵斥道,“你真下得了手啊!十足一个泼妇!这日子算过到头了,离婚!明天就去离婚!咱萧家不能要你这样的女人!”结婚十几年来,萧廷睿还从来没动过赵君红一指头,虽然争吵不断,但他始终保持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之态。

“好啊!你们一家人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家我早就呆腻了,离婚就离婚,谁怕谁啊!我是泼妇,萧廷芳就不是泼妇?你护着她,离了让她嫁给你,让她跟你上床睡觉!”赵君红不敢同萧廷睿动武,便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往地上一躺,一边在地上打滚,一边号啕大哭,并用恶毒的话语进行反击。

说内心话,赵君红并不希望家庭破裂、夫妻离异。尽管他们的情感已经像深秋的树,绿叶不多,随便哪一阵风都会招致落叶飘飘,枝头无可挽回地日趋光秃下去。虽然凭女人的细腻和直觉她也感觉到,丈夫在外面定有相好的女人,但中国封建文化基础的惰力,又决定了她没有能耐去摆脱那不幸的命运。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确的。近几年,萧廷睿在单位跑销售,工作性质决定他要经常出差,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月余。作为女人,赵君红渴望得到男人的爱抚,丈夫长时间离家,留给她的只是冷寂、惆怅和孤独。对丈夫有外遇的直觉,又像阴魂一样纠缠着她那颗脆弱的心,使她难以安宁。

一次,她正在生病,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怎么下床。萧廷睿告诉她,要出差去杭州。她的心底当即升起一团不祥的阴云,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扯住丈夫的衣角,泪水纵横地哀求道:“廷睿,你别去吧!跟你们领导说一声,老婆有病,需要照顾,领导会同意的。”

然而,萧廷睿并没有被赵君红的泪水与哀求打动,又摆出当年曾经威慑过她的军人姿态,说:“这是领导交办的任务,我怎么好拒绝?总不能为家庭小事而放弃工作吧?再说,你是医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我留在家里也帮不了你什么。”说完,准备离开。

赵君红死死拽着萧廷睿的衣服不放,结果身子被萧廷睿拖下了床,“啪!”的一声跌跪在地上。萧廷睿不管不顾,掰开妻子的手,铁石心肠地走了。

因为此时此刻,滋润他们夫妻关系的欲望之泉已经干涸,萧廷睿的那颗心已经飞到千里之外的杭州那个叫小蓉的姑娘身边。在他眼前浮现的全是小蓉姑娘漂亮的脸蛋、坚挺的乳胸和洁白秀腿,那才是他的梦想。

往事不堪回首,丈夫的绝情让赵君红终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这艘婚姻之船在行驶了十六个风风雨雨的岁月后,彻底腐朽了,覆没了。一周后,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儿子随母。赵君红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带着萧雷搬出了萧家。

这个让萧雷最不愿接受的事情成了现实,他觉得大人们都不可理喻。

一旦从那座情感的婚姻围城里走出来,赵君红又后悔了。特别是当她看到萧廷睿公然堂而皇之地搂住小蓉的纤纤细腰,大摇大摆地走在这座古老小城的大街小巷时,她的心里就像吞吃了一颗半青不熟的苦杏一样,又酸又涩。她觉得自己上了萧廷睿的当,钻入了萧廷睿布下的圈套。预谋!全是他妈的预谋!

让赵君红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像小蓉这样一个生活在大都市里既年轻漂亮又有知识文化的当代大学毕业生,怎么会爱上萧廷睿这个年龄大她整整二十岁且生活在小县城的“三无”?穴无权、无钱、无文凭?雪男人。她不能理解当代女孩儿的思想,不知道那是变异的爱情还是爱情的变异。

她了解到,小蓉和萧廷睿认识是在三年前。那次,萧廷睿出差去东北的哈尔滨,在北京上火车时,与利用暑假去哈尔滨旅游的小蓉在同一车厢。当时,小蓉在读大三。也不知道萧廷睿使了什么魔力,竟让这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在车上便打得火热。

车到哈尔滨,走出车站,两人已如胶似漆。在宾馆登记住宿时,萧廷睿只登记了一个房间,小蓉并不反对,只幽幽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求爱。就这样,在认识不到三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小蓉便心甘情愿将宝贵的童贞交给了这个已经四十一岁的陌生中年男人。

此后,萧廷睿最乐意去出差的地方便是杭州,只要有去杭州的差事或去杭州周边城市的差事,他都抢着要去,哪怕是倒贴差旅费都愿意。

他们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在萧廷睿这边是严格保密的,在小蓉那边却是公开的。小蓉的父母得知女儿这种变异的爱情后表示坚决反对,骂她是鬼迷心窍,甚至声言要到法院同女儿断绝关系。朋友和同事对她的行为也感到不可理解,说她是自寻烦恼。

对亲朋好友的反对和非议,小蓉却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爱得勇敢,爱得坚决,爱得死心塌地。

她在给萧廷睿的手机短信中写道:“亲爱的,你知道吗?亲人的冷眼和世俗的偏见正在压迫着我,我的爱情正在遭到传统道德的谴责。我心中有着难言的苦衷,眼泪无法克制地伴随着内心的痛苦流淌,让我沉沦在无边的苦海之中。但为了得到真正的爱情和幸福,我要冲击逆流,自己主宰命运。我追求的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感情、共同的向往和同心的爱,而不是父母所要求的他们心满意足的门当户对。我只爱你一个人,其他一切我都无所求!”

小蓉是那种敢作敢为的女性。为了证实自己对爱情的忠诚,她竟然义无反顾地为萧廷睿生下了一个女孩。她给孩子取名萧彬彬,取哈尔滨“滨”字的谐音,以纪念他们在哈尔滨度过的那个刻骨铭心之夜。

起初,萧廷睿对她要生下孩子的决定是持反对意见的,说他们的爱情可能不会修成正果,那样的话,就会误她一辈子。她的回答很简单,铿锵有力的八个字:“为了爱情,心甘情愿!”萧廷睿被感动得当即流出了眼泪。

看见萧廷睿和小蓉亲密地相拥着在大街上闲逛,赵君红是又妒又恨。她打电话把小蓉约出来,说要同她谈谈萧廷睿的事。

两人走进“香茗茶吧”,选择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壶“采花毛尖”香茶。四目对视片刻,小蓉的年轻漂亮和青春活力,让赵君红自叹弗如,因而她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称是赵君红的表姐。

小蓉咧嘴一笑,笑容中透着轻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就是赵君红,萧廷睿原来的老婆,何以要冒充别人呢?看来你缺少自信!”

谎言被人家戳破,赵君红有些尴尬,不得不点头承认。她猜不出对方是怎么识破自己身份的,呷了一口杯中的香茶,说:“小蓉,我今天约你出来,是要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萧廷睿。你不了解他。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专骗你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女孩儿,玩弄你们的感情。你肯定被他骗了。你不知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你是被他骗上床的第四个女人……”

说到这里,赵君红停顿下来,注视着小蓉的面部表情。这是赵君红的杀手锏,以前和萧廷睿有不正当性关系的两个女人,正是听了她这样一番话,当时就惊惶失措,痛哭流涕,大呼上当,和萧廷睿断了。然而,这次她想错了。

小蓉的神态冷静自若,小巧而好看的嘴唇边浮现出一丝迷人的笑意,优雅地道:“你虽然是萧廷睿的老婆,应该说曾经是,但看来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透彻。你说错了,我不是跟他上床的第四个女人,准确地说是第六个!不过,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是他的最后一个,只有我能最后得到他。”

这次,轮到赵君红惊惶失措了。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思维顿时凌乱了,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小蓉又笑了笑,笑容很灿然,神态有些得意地说:“萧廷睿告诉我的,而且,是他主动告诉我的!他说他爱我,就不应该对我有任何隐瞒,应该让我了解他的全部,了解他的过去、现在还有将来。他把包括你在内的和他有性关系的前五个女人的情况,都详详细细地讲给了我,所以刚才我们一见面,我一下就认定了你是谁。”

此刻,赵君红意识到在与萧廷睿的情感上,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无力地将身子仰靠到靠背椅上,重重地叹息一声,神情虚无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被他骗,打算跟他厮守一辈子了?”

小蓉优雅地摇摇头,回道:“你的话应该纠正一下,他没有骗我,我也没有受骗。我们是真心相爱!你和他之间没有这种真心相爱的体验,所以你不会明白。”

“是的,我是真的不明白!论职位,他不过是工厂里的一个销售员,毫无社会地位;论收入,他每月才挣不到一千块钱,自己都不够花,更谈不上养家活口;论年龄,他几乎可以做你的父亲,四十好几的人,差不多快成糟老头了。你到底爱他什么呢?用一句通常的话说,你这朵鲜花真的是插在牛粪上了!”赵君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哼!”小蓉鼻腔里冷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你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封建意识太浓厚,思想太守旧,传统的爱情观在你们脑子里根深蒂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八十年代的人!改革开放都三十年了,没想到你的思想还那么陈旧,真是可悲!懒得跟你费口舌了,拜拜!”说完,小蓉起身离座,一甩黑瀑布般的披肩长发,撇下赵君红,扬长而去。

看着消失在茶吧门外的小蓉的背影,赵君红半晌才回过神来。走出茶吧,她的心情就像那被工厂的烟囱排出的黑黑的浓烟污染了一样,灰暗到了极点。

她无心再回医院上班,便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下午请半天假。回到家里,她感到特别疲惫,便往沙发上一躺,微闭双眼,想休息一会儿,但小蓉的那番话却像擂鼓一样在她耳边轰响,搅得她心烦意乱,无法安睡。

恰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又有烦心事找上门来。电话是萧雷学校的班主任陈老师打来的,说萧雷近段时间学习成绩下降得厉害,这次月考是班上倒数第七,如果再不抓紧赶上,莫说考重点高中,恐怕连普通高中都难考上。陈老师让她明天上午到学校去一趟,共同分析一下萧雷学习成绩倒退的原因,商量一个补救措施。

赵君红简直不敢相信陈老师说的是真的,萧雷的学习一向优秀,自进初中以来,大小考试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怎么突然间滑到倒数几名了呢?她的心像被扎进了万根钢针,每一个针眼都在汩汩渗血,疼痛难当。

眼前,儿子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生活的希望,占据着她心灵的全部。她希望儿子优秀,盼望儿子成才,儿子的学习成绩一向是她的骄傲,是她在单位同事面前炫耀的资本。她们单位好几个同事的孩子和萧雷在同一个班上,学习成绩都不及萧雷,每次开家长会,她都被班主任老师请到前面就座,还几次让她介绍教子经验。其实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儿子争气,自己除了管好儿子的生活外,并无什么教子妙法。现在儿子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排在了同事的孩子后面,自己以后在同事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她胡思乱想了一下午,直到墙上的电子钟敲响了六点,这才收回思绪。儿子马上要放学回来了,她赶紧起身去做晚饭。

吃饭的时候,赵君红问儿子:“雷儿,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萧雷埋头吃饭,没有搭理。

“你这次月考是不是没考好?怎么回事?”赵君红又问。

萧雷依然不理睬。

赵君红有些生气了,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在萧雷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孩子,妈在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哑巴啦?”

萧雷停止吃饭,依然埋着头,瓮声瓮气地反问了一句:“你们干吗要离婚?”

“这是大人们的事,你不懂!你的任务就是安心地搞好学习,大人们的事少管。”

“安心学习!安心学习!你们让我安心了吗?我现在还能安心吗?”萧雷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赵君红,目光中满是委屈和悲凉,“你们知道吗?现在同学们都讥笑我是没爹的孩子,让我多没面子?在同学们面前,我根本抬不起头来!你们离婚,为什么就不问一下我同不同意?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如同晴空中响起一个炸雷,儿子的话惊得赵君红目瞪口呆。她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在乎他们的离婚,他们的离婚会使儿子的心灵蒙上如此厚重的阴影。半晌,她嗫嚅着为自己辩解道:“那都是你爸的问题!是他在外面找了野女人,把妈给甩了!”

“你就没问题了?”萧雷冷冷地说,“在家里横挑鼻子竖挑眼,成天找他吵架,还虐待爷爷奶奶,把奶奶都气昏死了!换我,也不愿要你!”

“你、你……”萧雷的话气得赵君红七窍生烟,情绪失控,“啪!”甩手朝儿子脸上就是重重的一耳光。

萧雷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捂着脸朝自己房间跑去,嘴里高喊道:“你不是我妈!我没有爸,也没有妈!我只有爷爷、奶奶和姑姑!”

自萧雷出生以来,赵君红还从来没打过他,连一指头都没动过。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好的母亲,没想到儿子却是这样看待她,这样评价她,所以刚才才动了粗。打在儿子脸上,却疼在她心里,看见儿子捂着脸跑进房间,她就后悔了,两行清泪止不住从眼窝子里滚了下来。那眼泪中既饱含着疼爱,也饱含着委屈。

赵君红几乎一夜未眠。

早上六点钟,她起床给儿子做好早餐,然后将儿子叫醒,便又回床上躺下。儿子上学走后,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快八点钟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感到头疼得厉害,坐在床沿上想了一想,便又给院长打电话,说身体还有些不舒服,再请半天假。

上午十点钟,赵君红去了儿子的学校。时间是陈老师昨天约好的,这个时间她刚好没有课,才有空接待学生家长。

赵君红来到陈老师的办公室,陈老师正在接待另一位学生家长,笑着朝她点点头,让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稍等一会儿。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陈老师送走了那位家长,回转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递给她,说:“这是这次月考的成绩,您先看看。”

在倒数第七行的位置,赵君红看见了萧雷的名字,成绩的确是一塌糊涂,除了语文刚刚过了及格线外,其他各科目全部亮起了红灯。

“怎么会是这样?”她喃喃道,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房子都在旋转。

陈老师见赵君红的气色不佳,两只眼圈发黑,脸色苍白,一副病容之态,忙沏了一杯茶给她,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赵君红接过茶喝了一口,稳了稳神,说:“没事儿!”

陈老师从赵君红手中收回那张成绩表,说:“萧雷的学习成绩下滑,主要是精力不能集中。科任老师都反映,上课时他总是没精打采,虽然两眼盯在黑板上,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我也专门进行了观察,的确是这样。萧雷的性格内向,不愿意与人交流,有什么事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我找他谈过几次话,想开导开导他,可他什么都不说。就我多年教学的经验来看,凡孩子出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心灵遭到过什么创伤。我今天约您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最近您家里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没有?特别是可能直接影响孩子的事情?”

想起昨天吃晚饭时萧雷说的那些话,赵君红心里不由打了个寒战:难道我们的离婚能对孩子带来这么大的打击?离婚是家丑,不好外扬,但事关儿子的前程,赵君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陈老师作了坦陈。

陈老师沉默了。俗话说破镜难以重圆。离婚是一把双刃剑,一般走到这一步,双方的心都已被刺得血淋淋的,很难重新修好,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个第三者小蓉。

良久,陈老师不无担忧地说:“如果这事是导致萧雷学习成绩下滑的心结,那恐怕在短时间内就难以有解了。这道理不用我说,您应该很清楚,因为您家的现状已经不可能改变了。根据萧雷的性格而言,我担心他会……”陈老师将后面的话打住,两眼看着赵君红。

“他会怎样?”赵君红的心猛地一紧,担心儿子会寻短见。

“云南的马家爵事件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赵君红点点头,一颗悬着的心放归了原位。

“一个人的情绪长时间郁结之后,必定要找地方宣泄。性格内向的人在心灵遭到创伤后,如果得不到及时修复,往往容易走极端。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萧雷也会那样,但未雨绸缪,做一些防范总不会有坏处。往后,您要给萧雷多一些关爱,我说的不是物质生活方面,而是精神方面,特别是不能让他的心灵上有新的创伤。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谢谢您的提醒。”赵君红嘴里如此说,心里却很不高兴,暗自嘀咕:真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自己的儿子我还不了解?雷儿从小就心地善良,小时候他奶奶养的一只小鸡死了,他蹲在一旁还抹了半天眼泪,怎么能把他和马家爵扯到一起?

赵君红起身同陈老师告别,闷闷不乐地走出学校大门,刚一拐弯,也是冤家路窄,不想与外出办事回来的萧廷芳撞了个满怀。她一肚子的闷气总算找到地方发泄了,当即破口大骂道:“走路也不看看道,瞎了眼啦!”

萧廷芳是萧雷就读学校的老师。萧雷升初中时,按户口所在地不能进这所中学。该校毕业生升重点高中的上线率一直最高,那时姑嫂关系还不错,赵君红就求到她,把萧雷弄进了该校。过去的姑嫂,现在成了冤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萧廷芳当然也不甘示弱,扯下在学生面前装出的斯文,当即与赵君红对骂起来。

两人像斗鸡一样,一边骂一边用手指戳戳点点,这就难免发生肢体碰撞,文斗又演变成了武斗,摔跤一般扭在了一起。几个回合下来,赵君红不是萧廷芳的对手,被掼在了地上。

萧廷芳因急着赶回学校上课,也不再和赵君红纠缠,一转身,跑步回学校去了。

赵君红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从地上爬起来,在后面追着。恰在这时,从左边巷道里猛然驶出来一辆摩托车,“嘭”的一声把赵君红重重地撞倒在地。骑摩托车的人愣了一下,左右一瞧,见没有行人,便一扭手柄上的油门,慌忙逃走了。

前后发生的这一切,被路边一家小水果店的女老板看得清清楚楚。女老板见被摩托车撞倒的人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静,便走出店门去探询,来到近前一看,认识,赶紧扶起赵君红,关切地问:“哟!这不是赵医生吗?您怎么样?伤着没有?来,先在我店里休息一下吧!”又愤愤然道,“那个骑摩托的,真是丧尽天良,撞了人不管不顾,抓到了真该杀!”

“谢谢你!哦,这位大嫂好面熟啊!我们在哪里见过?”赵君红在女老板搀扶下走进店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觉得女老板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岂止是见过!说起来您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两年前,我女儿生孩子大出血,是您抢救的,您还为她输了好多血呢!要不是您,我女儿就没命了,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妈,那该多苦啊!好人,您真是好人哪!可我们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报答您。为感念您的恩情,我给外孙女取的名字就叫念红。”

“嗨!我是一个医生,应该那样做。”赵君红想起了那件事,当时因为没有同血型的血,正好自己的血型和她的相同,便主动输了血,挽救了一条生命。事后,她们找到她家,送了一千块钱来,被她谢绝了。

在水果店休息了一会儿,赵君红感到没什么大碍,便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

然而,下午上班以后,她感到腹部一阵阵疼痛,而且越来越厉害,就到外科去检查了一下。检查结果让她大吃一惊:脾脏破裂,左胸两根肋骨骨折,需住院治疗,马上做手术。

院长高度重视,安排外科主任亲自主刀,为赵君红做了脾脏摘除手术。

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下午六点四十分了,赵君红首先想到的是儿子的晚饭怎么办,自己住院期间他的生活怎么安排。她考虑了一下,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萧雷已经回家,见妈妈不在家里,自己动手泡了一包方便面,打发了晚餐。

赵君红在电话中告诉萧雷,说自己住院了,让他这段时间到小姨家去吃饭,已经给小姨说好了。萧雷问她怎么了,她说被摩托车撞了。

萧雷没有按赵君红的吩咐去小姨家,而是在当晚就去奶奶家住下了。

赵君红躺在病榻上,想着这倒霉的车祸,越想越生气。她知道要找到那个肇事的摩托车司机,无异于大海捞针,当时看见摩托车撞她的就只有水果店的女老板,但女老板既没看清肇事者的脸,也没看清摩托车的牌照,这样的案子如何能破?只得自认晦气。

想着想着,赵君红又把满肚子的怨恨归结到了萧家人身上。首先,如果不是萧廷睿在外面找女人乱搞,非要闹着离婚,儿子的心灵就不会受到创伤,学习成绩能下滑吗?儿子的学习成绩不下滑,陈老师会请家长吗?那么自己就不会去学校,就不会被摩托车撞了。第二,如果萧廷芳不和自己发生冲撞,她不把我摔在地上,我能去追她吗?我不去追她,能被摩托车撞吗?都是他们兄妹俩害的我!

基于这样的推论,赵君红将怨恨从肇事的摩托车司机身上转嫁到了萧廷睿和萧廷芳头上。一定不能轻饶了他们!她在心里恨恨地道。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报复萧廷芳的恶毒计划产生了。

对!就这么办!我治不了你萧廷睿,还治不了她萧廷芳?定要让她吃尽苦头,别以为我赵君红那么好欺负!主意既定,一丝阴冷的笑意浮现在赵君红的嘴角边,眸子里射出两道寒光,她似乎感到伤口处也没有先前那么疼了。

她暗自得意,幸亏没有向医院的同事们说实话。当时去外科检查,医生问怎么伤的,她顺口说摔伤的,隐瞒了被摩托车撞的事实。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她当时也没想很多,主要是不愿费口舌向同事们解释事情的经过。

第二天,赵君红给那个水果店的女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有事请她帮忙,问她能不能到医院来一趟,耽误了做生意可以给她补偿。女老板爽朗地答应了,说赵医生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您的恩情我们还没报答呢,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您对我女儿有救命之恩哪!有事您尽管差遣,只要我这个老婆子能办到的,决不含糊。

搁下电话,女老板关了店门,骑上自行车直奔医院而去。她找到赵君红在电话中告诉的病房,推门一看,见赵君红躺在病床上,惊问道:“赵医生,您这是怎么了?”

赵君红住的是高级单人病房,是院长特批的。她向女老板招招手,含笑地招呼道:“大嫂来啦!快过来,这边坐!”说着,手指床边的凳子。

女老板在凳子上坐下,歉意地说:“赵医生,不知道您病了,看我……连东西也没买点!”

“别别别!你能来我就非常高兴了!”赵君红摆摆手,将话转入正题,“大嫂,有件事我要拜托你,你一定得答应,就算是帮我的忙!”

“答应!答应!我都答应!您说!”女老板看着赵君红,一脸的真诚。

赵君红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蛮大的事,就是想请你帮忙作个证。”

女老板问:“作什么证?”

“昨天上午,在你店前的马路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和我打架,她把我摔倒在地上,这些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了!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人是学校的老师……”

女老板快人快语,打断赵君红的话:“我知道!她上下班天天从我门前过,还在我店里买过水果。听学生喊她萧老师。”

“对,那女人是姓萧。”赵君红点点头,“哦!我要请你作证的,就是昨天那个姓萧的女人把我摔倒在地上的事。如果有警察来问你这件事,你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们。”

“就这事啊,没问题!您从地上爬起来去追她,又被摩托车撞了,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被摩托车撞的事就不要说了。你就说看见我被姓萧的女人摔倒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是你走出去扶起来的,还在你店里休息了一会儿。被车撞的事千万莫说,也不要说你认识我。”赵君红神情严肃地叮嘱道。

“这是为什么?”女老板疑惑地看着赵君红,莫解其意。

“你只要如此说就行了!就算是帮了我的忙,好吗?”

“行!我全听您的。”女老板掷地有声地回答。

“那谢谢你了!”赵君红说着,从包里拿出二百块钱塞在女老板手中,“耽误了你做生意,这点钱算作补偿吧!”

“不行不行!并没有耽误多少工夫,怎么能收您的钱呢?”女老板把钱推了回去。

“拿着!就算我请你吃顿饭吧!”赵君红又把钱塞进女老板的衣兜里,假装生气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不愿帮我的忙?”

“好好好!我收下,真是不好意思啊!”女老板虽然猜不出赵君红的用心,但无利不起早,之所以要她这么说,肯定是有什么更大的利可图,于是也不再推辞,起身告辞,“赵医生,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知道怎么说!您好好休息,我走了,有时间再来看您!”

“我就不送了,慢走啊!”

待女老板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了,赵君红拿起手机,拨了公安局“110”的号码。

下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萧廷芳夹着教案走出教室,回到办公室,屁股刚刚落座,就接到阎校长打来的电话,让她立马过去一下。

走在通往校长办公室的走道上,萧廷芳感到右眼皮跳得厉害。常言道“右跳官司左跳财”,难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跨进校长办公室的门,萧廷芳看见沙发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子,正在同校长说着什么。她便立在门边,犹豫着问:“阎校长,您找我啊?”

“萧老师,你进来!”阎校长介绍说,“这两位是派出所的同志,是他们有事要找你。”

两位警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们都身着便装,身材一高一矮。高个儿警察打量了一下萧廷芳,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萧廷芳老师?”

萧廷芳回答:“我是!”

高个儿警察出示了警官证,说:“有件案子要找你核实一下情况,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什么案子?”从未与警察打过交道的萧廷芳,心里有些紧张。

“到派出所后会告诉你的,现在请跟我们走吧!”

萧廷芳转过脸看阎校长,目光中充满着求助。阎校长脸上毫无表情,说:“去吧!实事求是,实话实说,好好配合他们的调查。”

两位警察将萧廷芳带回派出所,在讯问室里进行了讯问。高个儿警察主问,矮个儿警察作笔录。首先是诸如姓名、年龄、职业等等例行问话,然后才进入讯问的正题。

高个儿警察问:“赵君红你认识吗?”

萧廷芳回答:“认识。”

“你们之间什么关系?”

“她是我嫂子,噢,现在不是了。上个月我哥已经和她离了婚。”

“23号上午十一点钟左右,也就是前天上午,你和赵君红在街上发生冲撞,言语不和打了起来,有没有这回事?”

“有。”

“在什么地方?”

“中山路与紫阳路的交汇处,就是出我们学校大门向右拐弯的地方。”

“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一下。”

萧廷芳回忆了一下,说:“前天上午,我外出办事后回学校,因怕误了上课,所以走得很匆忙,在中山路拐弯的地方,与赵君红撞了一下。赵君红开口就骂:‘走路也不看看道,瞎了眼啦!我就和她对骂。骂着骂着,她就动起手来。我用力把她摔倒在地上,因为要赶着回去上第四节课,所以没再理她,跑着回了学校。情况就是这样。”

高个儿警察颔首道:“萧廷芳老师,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记录在案,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

“没有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可以负法律责任。”

高个儿警察不再问了,小声和矮个儿警察说了几句话。矮个儿警察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到萧廷芳跟前,将几页笔录纸递给她,说:“你看看上面的记录和你说的是不是一样?如果没有疑问,就在上面签字。”

萧廷芳仔细将笔录看了一遍,说:“没问题。”接过矮个儿警察手中的笔,在笔录上工工整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按要求摁了个拇指印。她将笔录递回到矮个儿警察手中,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我可以走了吗?”

“你不能走了!”高个儿警察神情变得严厉起来,说,“赵君红已经报案,你涉嫌过失伤害他人致人重伤犯罪,被拘留了。”

“什么?伤害他人致人重伤?可能吗?赵君红是在诬陷!”萧廷芳一听就气得跺起脚来,气急败坏地高声喊道,“警察同志,你们可不能只听那个死婆娘胡说八道啊!我不过就是把她推倒在地上了,怎么她就成了重伤?难道她是纸糊泥捏的?”

“萧廷芳,你喊叫什么?这地方可容不得你乱来!”高个儿警察一拍桌子,呵斥道。

萧廷芳停止了跺脚,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我是冤枉的……”

“我们办案是重证据的,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你刚才的供词和赵君红报案的叙述,还有看见你们打架的那个中山路水果店女老板的证词,三方所讲的情况完全一致。你将赵君红摔倒在地,致使其脾脏破裂,两根肋骨骨折,属于重伤。”说到这里,高个儿警察停下来,拿起桌上的一个案卷袋,从里面抽出几份资料,举在手中晃了晃,继续说,“这里有医院为赵君红做脾脏摘除手术的证明,也经过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作了鉴定,怎么是胡说八道呢?”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萧廷芳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地叨咕着。突然,她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抬起头来对高个儿警察说,“那里面肯定有假!警察同志,你想想,赵君红是医院的医生,如果故意做个假手术来诬陷我,那是很简单的事!”

两名年轻警察差点被萧廷芳的话逗乐了。高个儿警察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来,深吸了一口气,说:“赵君红为了诬陷你,就甘愿摘除自己的脾脏?换了你,你愿意吗?退一步讲,就算她摘除脾脏手术是假的,那么,两根肋骨骨折呢?这里有X光的照片,假得了吗?况且,正是考虑到赵君红是他们医院的医生,为了确保公正,防止冤枉了人,我们才请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作了鉴定。你总不至于怀疑公安局的法医也在作假吧!”

萧廷芳再无话可说,悻悻地在拘留证上签了字。

一星期后,经检察院批准,对萧廷芳执行了逮捕。

萧廷芳被捕的消息,很快在学校传扬开,自然也就传到萧雷的耳朵里。姑姑的被捕,使萧雷心里非常难过。他的童年是在姑姑的陪伴下度过的,因而对姑姑的感情很深,比对爸妈还要依恋得多。萧廷芳只比萧雷大十岁,在他小的时候,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照看着他,白天放学后领着他玩,晚上搂着他睡觉,离开姑姑的怀抱,他就无法安睡,又哭又闹。直到萧雷满八岁,赵君红见萧廷芳已经逐渐发育成了一个大姑娘,担心影响儿子的身心健康,强迫萧雷与萧廷芳分床,独自睡觉。

萧雷不知道姑姑为什么被捕。他从小受的教育,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在学校,植根于脑海中的印象是警察抓的都是坏人。记得小时候,如果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奶奶就会说:“这种事以后千万不能再干了,否则警察就会来把你抓去关起来。”姑姑被警察抓起来了,难道姑姑做了什么坏事?

晚上,萧雷心情沉重地问奶奶:“警察为什么抓姑姑?”

奶奶哭着说:“作孽啊!都是你妈作的孽啊!不把我们萧家弄得家破人亡,她是不会放手的呀!她的心怎么就那么歹毒啊!呜呜呜……”

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语不成调,已经无法作正常的表述,萧雷问了半天也没能问清事情的缘由。他心里又急又恨,猜想姑姑的被捕妈妈肯定脱不了干系,因而更加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便转过头去问爷爷。

爷爷也是满面愁容,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堆积得如同核桃壳一般。他嘴里不停地吸着刺鼻熏眼的旱烟,整个人都被浓浓的烟雾包裹了。良久,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将从派出所打探来的情况讲给了萧雷。

听了爷爷的叙述,萧雷的脸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在房间里默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什么话也不说,拉开房门,朝门外走去。

奶奶在后面喊:“雷儿,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去?”

“我的课本落在教室了,我去拿一下,很快就回来。”话未说完,房门被“砰”的一声合上,萧雷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萧雷骑车直奔医院,找到赵君红的病房,也不敲门,直接闯了进去。

赵君红躺在病床上,正在无端地想心事。她已得知萧廷芳被捕的情况,而且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很快就要起诉。她找律师咨询过,她的伤属于重伤,按刑法规定,过失致人重伤的,可以处两年以下徒刑,情节严重的可以处两年以上七年以下徒刑。她不知道,哪种情况才算情节严重?自己这种情况算不算情节严重?如果算,那就太好了!但不管怎样,萧廷芳两年的牢房是坐定了。这样想着,她惬意地笑了。

恰在这时,儿子萧雷闯了进来。听见房门响,赵君红抬起头来,见儿子站在门口,心中是又惊又喜。自从住院以来,儿子还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她能原谅儿子,正是学习最紧张的阶段,白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晚上又有大量的家庭作业,抽不出时间。她几次打电话也叮嘱儿子,叫他不要到医院来看她。虽然如此,但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儿子能来看看自己,那对她的精神上将是莫大的安慰。所以,当儿子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的病房里时,她是既惊讶又欢喜。她马上从病床上坐起来,甚至有几分激动地说:“雷儿,你来看妈妈了!快过来,到妈妈身边来!”

萧雷木然地朝前走了几步,在离床边一米开外的地方站定,两眼定定地看着赵君红,却一句话也不说。

赵君红伸手拍了拍床沿,柔柔地说:“站那儿干吗?过来呀!挨妈妈坐会儿!”

萧雷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被钉住了似的。

见萧雷站着不动,赵君红这才注意他的表情。只见萧雷眉头紧皱,满脸怒容,两只眸子里射出的寒光冷得能刮下霜来。她心中猛地一颤,不安地问:“雷儿,你怎么啦?”

萧雷嘴唇嚅动几下,终于开口了,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陷害姑姑?”

原来儿子不是来看自己,而是替萧廷芳兴师问罪来了,赵君红感到心中一阵悲凉,便有些生气地道:“我们大人间的事,你小孩子少掺和!”

“你为什么要陷害姑姑?”萧雷又问了一遍。

“我怎么陷害她啦?你都看见了,我都被她打得住院……”

萧雷粗鲁地截断赵君红的话,愤愤地道:“你的伤不是姑姑打的,是被摩托车撞的!”

“瞎说!你听谁说的?”赵君红心里一惊。

“你自己说的!那天晚上你打电话说你住院了,让我到小姨家去吃饭,我问你怎么了,你说被摩托车撞了。怎么现在变成了被姑姑打的?你分明是在陷害姑姑!”

赵君红暗自后悔,那天在电话中怎么就把真相告诉了儿子呢?现在被他抓住了把柄。不行,一定不能承认!于是,矢口否认道:“我没说!肯定是你听岔了!再说,萧廷芳打我有人亲眼看见了,公安局都取了证,她自己也承认了,不是她打伤的她能承认吗?你是我儿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妈被人打伤住了医院,你不安慰安慰也就罢了,竟然跑来胡说八道,你太让我失望了!去去去!回家写作业去!你要是认为萧廷芳比妈好,就跟她去过好啦,真是个白眼狼!”

萧雷毕竟还是个孩子,根本没想到赵君红会矢口否认,一时无话可说。他两眼死死地盯着赵君红,足足有一分多钟,这才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说完,将满腔怨恨发泄到脚上,噔噔噔走出了病房。

看着儿子消失在走廊的背影,想想刚才他那张因气愤而变得紫涨的脸,赵君红在心里责问自己:我是不是做过了头?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案件被翻过来,自己就犯了诬告罪。势成骑虎,她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法院对萧廷芳过失伤害致人重伤一案,进行了公开开庭审理。在法庭调查和被告人最后陈述时,萧廷芳没有作任何辩解,表示认罪服法。

萧廷芳是那种心直口快、对人不设防、一眼就能被人看穿看透的人,不善心机,相信司法机关会秉公办案,所以在这件案子上,从头至尾,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是赵君红在陷害自己。她甚至感到有些愧疚,毕竟姑嫂一场,又无深仇大恨,让赵君红遭了那么大的罪!

法院一审作出了刑事并附带民事判决,判处萧廷芳有期徒刑一年,赔偿赵君红医疗费、营养费等两万四千元。判决书下达后,萧廷芳没有上诉。

在法院开庭的那天,萧雷的奶奶听完庭审后回来就病倒了。医生无力回天,她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便撒手西归。临死前,她拉着萧雷的手说:“奶奶是被你妈气死的啊!”

姑姑被判刑,奶奶去世,这两件事对萧雷的打击非常大。他对她们的感情深于父母,对她们的依恋超过母亲。父母的离婚已经在他幼小的心田里堆积了厚厚的怨恨,现在又一下子失去了两位他最亲近的人,让他在情感上难以转过弯来,怨恨便一下子转化成了仇恨。

被仇恨蒙住了双眼,萧雷再也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中考结果可想而知,正如班主任陈老师所言,萧雷名落孙山,连普通高中的分数线都没上。

初中属义务教育,不像高中可以复读。十五岁的孩子总还得读书,尽管心里一千个不乐意,赵君红也只得让儿子进了一所技工学校。

技工学校的学生是经过重点高中、普通高中和中专筛选后落下的,其学习成绩可想而知。在初中时,萧雷打骨子里瞧不起他们,虽然现在走进了同一所学校,但他内心深处却不甘与他们为伍。他每天踯躅独行,与谁也不交往,性格也越来越孤僻。

萧雷没能如赵君红所愿考上重点高中,这让赵君红感到很没面子。特别是看到单位几个职务、职称都比自己低的同事的孩子都上了重点高中,生性好强的赵君红心里就像吃进了一只死苍蝇一样难受。于是,她把怨愤发泄到萧雷身上,以前无微不至的关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喋喋不休的埋怨。这无异于雪上加霜,更增添了萧雷心中的仇视。

其实,萧雷还是很想读书的,小时候的志向是进清华或北大,将来做一名科学家,但技工学校让他看不到前途。希望的破灭,便是堕落的开始。他在技工学校勉强读完一年,就不想再读了,于是网吧成了他最好的消遣场所,在那虚无的世界里寻求心灵的慰藉。

进网吧需要钱,赵君红每周给萧雷的生活费是固定的,他除了吃饱饭而外,所剩无几。为了省下钱进网吧,萧雷在伙食上克扣了又克扣,最后干脆每天只啃几个馒头。

上网如同吸毒一样,一旦上瘾就难以自拔,只能源源不断地往里面投钱。生活费用光了,又不能找母亲要,而且萧雷也知道,即使要赵君红也不会多给。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妈妈心中的乖宝宝了。

于是,萧雷开始动起了歪脑筋,将手伸进了同学的衣袋。一次两次侥幸得手,第三次则被人抓了个现行。校保卫科将他送交派出所,派出所对他进行审问后,鉴于他三次盗窃所得也就二百多块钱,数额不大,尚不构成犯罪,加之又是未成年人,教育一番后便打电话把赵君红叫来,让她领回家去,以后严加看管。

儿子的堕落,让赵君红彻底绝望了。从派出所出来,她领着萧雷就去了萧廷睿家,将他往萧廷睿面前一推,歇斯底里地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萧家净出孽种!他学习不上进,现在居然做起了小偷,将来还不是个坐牢的坯子!他是你萧家的种,交给你,我不要这样的儿子!”

萧廷睿听说萧雷做了小偷,顿时恼羞成怒,什么话也不问,上去就抽了萧雷两个大嘴巴,当即打得他鼻腔破裂,鲜血涌流。

萧雷用手抹一下鼻孔下的血,抹得满脸都是,两眼瞪着萧廷睿,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我爸!你没有资格打我!我要让你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会后悔的!”

萧廷睿打了萧雷,但却不同意收留他。萧廷睿对赵君红说:“当初离婚时就已经讲好了,儿子随你,而且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现在你说不要了就不要了?况且,我的工资收入比你低,还要扶养萧彬彬,小蓉也不会同意的。”

两人为萧雷的收留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谁也不愿要他。萧雷在一旁冷眼地看着他们,感觉自己就像街上的一堆垃圾,任由他们踢来踢去。

他们争吵了有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当母亲的心软些,作了让步,领着萧雷回去了。但从此以后,赵君红再没给他好脸色,整天耷拉着一张脸,对他视若无睹。

日子就这样淡然无味地过着。萧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有时一连几天不同别人说一句话。他也不再进网吧,常常找一个僻静之处独自呆着,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熏偶尔从他的眼睛里?熏可以看到一束跳动的火焰?熏但瞬间便又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之中。

二○○七年四月二十日,星期五。这天是萧雷满十七岁的生日。

下午,萧雷没去上课,他提前回家了。路过一家超市时,他用节约的生活费买了几样蔬菜,按照烹调书上的介绍,做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有青椒炒苦瓜、鸡蛋炒番茄、油淋茄子等,都是赵君红爱吃的菜。

萧雷是掐着赵君红下班的时间做的晚餐,菜肴刚刚摆上桌子,门外便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响。赵君红刚一进门,萧雷就提着拖鞋迎上前去,说:“妈,你下班了?快换鞋吃饭吧!”

一声“妈”喊得赵君红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印象中,萧雷已经快有两年没有叫她妈了。接过萧雷手中的拖鞋换了,回头看见做好的饭菜,赵君红惊喜地问:“那都是你做的?”

萧雷点头道:“学着做的,不知是否合你的胃口!”

泪水终于抑止不住,从赵君红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她怕萧雷看见,背过脸去用手擦掉,深叹一口气,问:“你今天怎么想到要为妈做顿饭吃呢?”

“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你生养了我,算是一次报答吧!”

吃饭的时候,萧雷不停地劝赵君红吃菜,但自己却吃得很少,有些菜他甚至没动筷子。赵君红尝了尝各样菜,觉得味道还不错,都是她喜欢吃的菜,又怕拂了儿子的情意,再则见儿子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心情也好了,所以就多吃了些。

吃完饭不久,赵君红便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腹部隐隐作痛,很快变成了剧痛。她两手紧按着腹部,疼得在沙发上不停地翻滚,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泉水一样朝外涌出。她朝在厨房里洗碗的萧雷喊道:“雷儿,你……快过来!妈肚子好疼,你……快给医院打电话……”

萧雷慢腾腾地走过来,倚在门边,冷冷地看着赵君红,一言不发。

这时,赵君红心里似乎已有所明白,但还是不愿相信,问:“你……在菜里放……放了什么东西?”

“老鼠药。”

“你……为什么……”

“你陷害姑姑,气死奶奶,该死!”

“报应啊……”赵君红大叫一声,眼睛、鼻子、口腔里都流出血来,气绝身亡。

萧雷见赵君红不再动弹,走过去将她的身子平放到沙发上,让她像睡觉一样躺着,拿毛巾擦去她脸上的血迹,然后挨着她的尸体旁默默地坐着。

直到晚上八点钟,萧雷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将下午从超市买回的一把锋利的尖刀藏在腰间,拉开房门,急匆匆下楼去了。

他骑车来到萧廷睿的住宅门前,摁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小蓉。她见过萧雷,认得,一边把他朝屋里面让一边说:“哦,萧雷来啦!”

萧雷走进房里,问:“我爸在吗?”

“在!在书房里。”小蓉回答,反身关上房门,身子背对萧雷。

萧雷从腰间抽出尖刀,朝小蓉的后背猛刺一刀。刀尖刺破小蓉的心脏,她只轻哼了一声,身子就像面袋一样瘫倒在地。萧雷事先看过人体结构方面的书籍,掌握了要害部位。他手握尖刀,疾步朝书房走去。

此刻,萧廷睿正趴在写字台上,专心致志地不知在写着什么,听见身后有重重的脚步声响起,以为是女儿萧彬彬又来捣蛋,也没在意。萧雷走到近前,如法炮制,举起手中的尖刀,照萧廷睿的后背猛地扎下去,又是一刀毙命。

萧雷从书房出来,迎面碰上了准备去厕所的萧彬彬。四岁多的萧彬彬只见过萧雷一面,而且是一年前的时候,早已没了什么印象。她扬起脸看看萧雷,甜甜地笑着,喊道:“叔叔!我要尿尿!”说着,朝洗手间跑去。

萧雷看着萧彬彬的背影,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离开。

案发后的第三天,萧雷在宜昌火车站被公安民警抓获。他已经买好南下广州的火车票,准备到深圳去打工。

一进县公安局审讯室,萧雷就原原本本供述了蓄谋杀死父母的犯罪事实。

审讯萧雷的是一位有着二十年刑侦经验的老警察,萧雷的供述中关于赵君红诬陷萧廷芳的几句话,引起了他的重视。他向局长作了汇报。经局长同意,他重新调查了萧廷芳的案子。他找到那个水果店的女老板,严厉指出,作伪证是犯法的,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女老板害怕了,这才说出事情的真相。

萧廷芳被无罪释放,并按国家赔偿法的相关规定,获得了赔偿。

经法院审理,鉴于萧雷作案时尚不满十八岁,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萧廷芳到监所去看萧雷,萧雷得知她被平反昭雪,感到很高兴,但萧廷芳的心情却异常沉重,孩子的这一生算是毁了,究竟谁该对孩子的犯罪负责呢?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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