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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浑居秘事

2009-08-04孙维凯

章回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木村掌柜秀才

孙维凯

祝天启十岁那年跟他大伯学活,在运河码头摆小食摊,经营火烧老豆腐。三扇门板一字排开,两丈长的小食摊前整日座无虚席。白洋布支起的棚顶遮了阳光和尘土,花边檐上拓着四个斗大的墨字:“祝记豆腐”。食摊一端摆着两口生铁大锅,热气腾腾,案上排列着七红八绿九碗十八盘佐食配料,祝家豆腐摊,火!

小天启挎个火烧篮子围食摊转,给食客递火烧,一溜小跑,慢了,食客拍案子,大伯叫骂。天启他大伯有本事,是天启他爹这辈人中最有成色的一个。摆豆腐摊,一日下来收成四吊,三年建了三处宅院,又三年,购进了四十亩好地,两架大车七匹牲口,光景好!

围豆腐摊跑一天,小腿也快断了,回家还要替大伯烧水端脚盆,捶腿捏背,迟缓了,要挨骂。家里挨骂也不算个屁事,就怕河边食摊上惹乱子,惹下乱子挨马勺嘴巴子,那是常事,也能将就过。可大乱子惹下,就难了。天启十二岁那年春三月,码头卸下一船猪,笼网挤破,四下里乱蹿,豆腐摊前,天启被猪挤翻了,火烧散了一地,猪们大肆吞食,食客们没了脾气,伸手朝摊主讨还饭钱。天启大伯青了脸,抡起木条凳向天启砸去,嘴里大骂,不长眼的东西,走,回家告诉你爹,我这儿不管饭了,自家打主意去……

天启被打得头破血流不敢回家,在运河滩苇丛里趴了三天三夜家人才找到他。

祝天启大病一场,卧炕半年多,站起身子,心里发狠道,摆小食摊才叫没出息,看我长大开大饭庄,开大酒楼,盖一百间房子,置一百顷地,挂一百驾大车,养一百匹牲口……

十年过去,祝天启在三水县几家叫响的馆子里做了十年伙计,娶妻,生儿,育女。饭庄酒楼还是一枕黄粱!手里分文没有——那铺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民国九年春,祝天启无奈之下,将自家女人送进了直军大帅府参军华文雄家做仆妇,不料那个华参军是条色狼,将祝家女人作践了。女人无脸活了,一头撞死在华府家庙里。祝天启得到一百块大洋的抚恤。

一双儿女尚未成人,祝天启抱头大哭三天,又打自己嘴巴子,又用脑门碰撞那一大包洋钱。

过了几天,三水县里的大学问胡宪贵上门献计。胡秀才能写一笔刚劲魏碑,三水县周围十乡一百零八村都有他的笔墨。胡秀才送来一卷纸,打开一看,是“酒浑居”三个魏碑大字。

胡秀才说,天启你莫急,你是实在人,事出了,就算过去了,开间铺子养一双儿女成人,也对得起他们的娘……你问这字号?酒浑居!这字号对你有助,有你走时气的那一天,你来看: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胡秀才讲完,迈着方步走了,嘴里哼叫:“吴小鬼儿,段歪鼻儿,张大胡子阎老西儿……天不青,日不白,辛亥净出新玩意儿……”

胡秀才头脚走,三水县上有钱人白宝翔又上门献计。他是出宫还乡的太监。白太监原是敬懿皇贵妃御膳房里的小总管,“辛亥”后八年出宫,回乡享清福,听说还娶了房太太,怪事!

白太监送祝天启一本黄缎折子,打开来,折子里写满了字,两个人都不认字,白太监说,反正是一宝,打宫里拎出来的,保你日后发大财。后经胡秀才拆解,折子上写的都是一道道菜谱,精致、罕见。

白太监说,天启你人老实,收一百银元把娘子断送了,太冤枉……

白太监扣上帽子走了,帽子上镶块宝石帽正,日头下闪着幽幽绿光。听说,这块宝石帽正能买下华府大院,还外加十个丫头!

民国十年仲秋,酒浑居挂牌子开张,买卖走红,越来越红,祝天启成了三水县街市上的一个角儿。

酒浑居开张第四年,祝天启他大伯病死了,祝掌柜一跺脚,发丧费全包!出殡那天,祝天启穿大孝,眼泪鼻涕一路大哭,嗓子哭哑了,三水县人都拍巴掌叫好,孝子,真正大孝子!

祝天启哭他大伯,心里是怎样一番情景,他自己说不出来,只恍惚想着那篮叫猪叼去的火烧……

酒浑居叫响名的主菜是“一团和气”:嫩鸡块、虾段、猪里脊块、香菇、春笋、猴头、姜末、葱丝、蒜茸、香辣粉、猪油、老抽、陈醋、加饭酒、海盐、熟地、枸杞、茯苓等十八料拌匀,加高汤腌浸九天,带汁捞出,用鲜荷叶包严,以马莲叶扎牢,待花生油热至七成,放入荷叶包,荷叶炸呈金黄色,捞出置于海盘中,用箸在荷叶包上扎洞若干,待热气从洞口散尽方可开包食之。

酒浑居还有一道响亮的汤“高山流水”。以猪里脊末、虾干末、蟹黄末、鸡肝末、鸭肝末、羊肝末、黑木耳末、小香菇末拌匀,再配以蛋清、黄酒、陈醋、海盐、高汤,开锅三分钟即倒入汤盆,汤中渐渐有一高山凸起,膨胀,汤汁顺势淌下……

凡摆席面,均上“柳河烧锅”一斤半,不多上,也不少上,叫你喝好,别上头,别耽误事,这是酒浑居多年来的规矩,三水县人都知道。八菜一汤,小笼蒸包敞肚吃,收银元一块,还找你一把铜子,不要找钱的,可去后堂茶棚品“七花茶”,赏三河码头景致。

所谓“七花茶”,梅花、兰花、桂花、菊花、茉莉、玫瑰、蔷薇各取一朵,再加香片少许,以八成滚水冲饮。此茶茶香取半,花香取半,饮后余香在口内徘徊数时,清爽气浸透全身,并可去火、消暑、清热、解毒,不亚于一帖上乘草药方子。

祝天启掌柜经营酒浑居多年,一招一式,一套一环,严正认真,不敢马虎半分,刚过四十,却早早顶上花白头发。他每日忙至子夜方才吹灯上炕,把腰身放松摆平,骨架血肉早烂成一摊稀泥。每夜梦里,他都朦朦听到一个声音:当家的,委屈些吧,看管好酒浑居,它就是我,我见天都跟着你……祝掌柜出身冷汗,身子一挺坐起来,划动着眼珠四下里找,找上一袋烟工夫,他打自个脑门,唉,梦,又是梦!再也睡不着了,推开窗户,静静看那河上点点渔火,像鬼魂……

他脑子清亮了,那贴心的话语,是他女人说给他的。世上哪有知心人,唯独他女人知他的心思。酒浑居是他的,也是他女人的幻化,是他女人的命。

祝天启掌柜有钱,有名声,有房子,有地,有人缘,有一双儿女——可一双儿女祝泓福、祝泓妹,都因他“害死”了他们的娘,恨他!说酒浑居是娘的血肉骨头,喝血嚼肉吞骨头,他祝天启没有好结果!

祝天启抹泪向儿女赔不是,一赔十几年,没用,谁也不买账,照骂,在儿女跟前,祝掌柜就像孙子……

祝天启看着帆影渔火,笑了,哭了,又笑了,两眼不听使唤,身子斜歪了。

祝家女人死那年,泓福五岁,狗屁不懂。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印象,就是他爹用他娘的命换来个大饭庄。泓福七岁,在县里上完小,完小上罢,他爹送他去省城培德中学念书。他寻思往后自己老了,把买卖交给泓福,理应叫他念书,不念书恐不好支撑。谁知他错打了主意,泓福书念得越多,对他爹越是愤恨,骂他爹无理无道!去省城好几年没回过三水县,他爹去看他好几趟,他连面都不照,祝掌柜碰满鼻子灰,夹尾巴走了。

如今的祝泓福已长成高高大大的汉子。这趟毕业回家,从省城到三水县,一百七十里水路,坐船两天,半路住一宿。船家收洋一块,泓福说贵,船家说,这有路上吃,夜里住。

日头悬在了西天边,锚船投宿。这儿是柳河上的一个湾叉子小码头,卖小吃,唱小戏,小栈,小肆,小茶园。吃住都由船家张罗。小客店里一间屋子半间炕,小炕桌上摆着两道菜一壶酒两个热烧饼,船家告诉泓福,不用问价,只管吃。泓福只管吃,吃罢饭有人提了一壶茶来,泓福便喝茶。喝着茶,门帘开了,进来一对青年男女,没等泓福问话,男人便说,先生听个曲儿消遣吧。看过去,两人抱了皮鼓弦子,唱大鼓的。两人躬下身给泓福行了个礼,支鼓调弦,开嗓便唱。梅花大鼓《青灯泪》,讲的是前朝故事:一个生意人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死逼,生意人无奈把内人押出去,内人偷跑了,躲进尼姑庵,削发脱世,夜里独对青灯,想起家中抛下的一双幼小儿女,泪水淹了脸……

泓福听得心酸,想起了他可怜的娘,想起了酒浑居的高台阶,红柱子,飞檐,金匾……

回到三水县,祝泓福不回酒浑居,把一纸文凭递进了县衙,当上了公差。他要干大事业!三水县太小,盛不下他,暂避一时,伺机南下。

泓福就这样,恨他爹恨得咬牙,有志气,瞧不起洋钱,瞧不起酒浑居。

泓福他妹子泓妹也恨她爹,可怜她娘,但她是女儿家,心地软善些。

祝泓妹恨她爹,除了她爹窝囊害了她娘,更因爹不叫她念书,说什么闺女家念书将来必是祸水。泓妹说她爹,蛆话!

祝泓妹是一个小精怪。大脚,挺大个闺女家,剪个大分头,走在三水县街面上,一街人都把眼聚拢了去,如看西洋景。她腰里整天缠根长鞭,细牛筋编织,“啪啪”甩起来,那声音拖着哨子直钻云彩。肩头扛个猴子,一身金毛,油亮油亮,泓妹给它取名“金儿”。金儿是个畜生,比人还干净,每日傍黑,泓妹就在池塘里给它洗澡,洗完澡往身上抹桂花油。三水县里天津卫商人开的“白玉霜”铺子里,一瓶桂花油一块半洋钱,泓妹叫她爹给买,买来她用金儿也用。

祝泓妹不住酒浑居,住南大坑,从海子河上船,逆行十里就到。泓妹叫南大坑是“南寨”,封自个儿为“寨主”。

泓妹的“南寨”挺气派,像梁山泊。这原是华府的家庙,一座两进深宅院,有山墙、影壁、正殿、偏殿、门房。院后有一条海子河支流叫南溪,走过南溪上的小石桥,是一处百余亩大小的湖,这就是南大坑了。湖泊三面环柳,正面空地上横着十几间柴房。湖畔开垦着大片菜畦,各色菜蔬吐着露水,嫩绿茸茸——南大坑地肥水美,它是酒浑居的鱼米仓。

祝掌柜早年间买下这块宝地,泓妹几乎是在这儿长大的,她说南大坑就是她娘,她整天守在娘怀里,一刻也不愿离去。

泓妹管南大坑,管十几个伙计,伙计们都叫她泓丫头。

泓妹对着池塘梳洗,头上抹了桂花油,给金儿也梳洗得亮光光的。她穿了一身青衣,叫伙计套了车去给她娘上坟。金儿提了篮子,里头装着六合斋里买的一套小八件点心,从酒浑居捡的四样精菜,三炷香一刀纸。今儿是她娘的忌日。

坟前摆出供品,插上香,点着纸,泓妹憋不住,跪倒大哭起来,金儿也坐下磕头。

泓妹啼哭可怜的娘,大骂华参军,大骂她爹祝天启……

半个时辰过去了,金儿往起拉泓妹,泓妹方止住哭,给娘磕了三个头,扛了金儿一步三回头离坟而去。

刚坐上大车,车把式还没吆喝,金儿突地瞪眼龇牙“吱吱”乱叫起来,它拉泓妹下车,自个三脚两步蹿回了坟前。

坟前蹲着两个人,一对破衣烂袄年轻男女,正大口吞嚼供品。泓妹急了,从腰间抽出鞭子,一个脆响甩过去,把那男人的一顶破棉帽打飞了,正欲打第二鞭,那对男女跪了下来,哭求说,大姐留情吧,俺俩是逃难的,几天没吃饭啦……两人哭成泪人,满嘴点心渣,地上扔着一套鼓弦。泓妹也哭了:饿了说话,干嘛偷吃亡人的供食……跟我走吧。

三水县有俩活宝——胡宪贵胡秀才和白宝翔白太监。虽说“辛亥”已过去二十多年,可胡白二翁身后还背条花白的辫子,都以前清遗老自居,扬头迈步在街面上逛。

唯一在酒浑居白吃白喝的,也仅此二翁,吃了喝了玩了乐了,甩袖提袍子踱方步哼小曲走人,祝天启掌柜还要拱手笑脸相送至大门外台阶下。

民国十三年,宣统帝被逐出宫,胡秀才脑袋里乱了章法,开始吸食“黑土”,两年工夫,把家吸个底朝天。他一横脖子,戒!找人把自己捆绑个结实,跳进山药窖,在那个冰冷潮湿漆黑的地洞里哭喊着撞了三天壁,大烟算是戒掉了。胡秀才戒了烟,人也变成半疯,嘴里骂骂咧咧在街面上乱逛。晌午头一过,他便端了紫砂壶来到酒浑居后面的茶棚,把壶往桌上一放,打袖里掏出把扇子四平八稳地摇起来,冬日里大雪天也是这样。小伙计慌忙上前,把紫砂壶里灌满柳河烧锅,再端一盘清虾。看看酒,看看虾,胡秀才把扇子“啪”地往桌上一摔,将长袖挽起,两手撑着桌子开始骂人。他骂隆裕太后,骂袁世凯,骂段祺瑞,骂冯玉祥,骂南方革命党,骂武昌叛匪,骂民国……吐出的字号依旧是“宣统”某某年月日,张口闭口“我大清”。骂完了人,他笑了,似乎出了一口鸟气,开始喝酒吃虾,一壶酒,八只虾,吃喝到傍黑。一头吃喝着,一头讲故事,讲曾国藩,讲左宗棠,讲李鸿章,讲张之洞……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年科场,七篇文章——最终结成一根花白的大辫子,胡秀才心里寒战!

胡秀才用的那把紫砂壶,高四寸,径六寸,老树根造型,年代久远,磨得赤黑油亮,看壶底印记:“供春”,明朝的玩意儿,世上极罕见,这是胡秀才唯一的家什,也是唯一的寄托。

白宝翔太监还是那么走时气,吃喝穿用样样俱全,他来酒浑居不定日子,碰见高兴事来,碰见不高兴的事也来;不来,那就是没事。人们远远看见白太监晃过来,不用猜,一准有了事。好事孬事再看他手上是否托着鸟笼——托笼子,是好事;不托笼子,是孬事。

白太监养了一只鹩哥,脑子精明透亮,会说“老佛爷吉祥”,会说“不怕洋人”,会说“给白爷请安”。白太监来酒浑居,不吃酒饭,专来喝茶,喝七花茶。因他有事好上火,有了好事上火,有了孬事也上火,来酒浑居吃一壶七花茶去去火,心里好受些。但凡托了笼子来,他会滔滔不绝地给你讲宫里的故事,看见的,听见的,随口编造的,混搅一块瞎掰,刺耳的公鸭嗓楼上都能听着;不带鹩哥来,一准是有气,一个人呆呆地吃茶,黄眼珠一动不动直盯着运河上的景致,不时用一方桃红帕子抹眼窝。有熟人笑问,太太跟人去啦?想念宫里的小情人啦?想再长出个家伙什来……白太监全然不理会,自顾吮着茶盅想心思。白太监有肚量,不跟那帮乡民百姓一样见识,咋说自个也是打宫里出来的,是个吃过“皇赏”、戴过“顶子”的,尽管那顶子是秃的,可终归还是顶子。

泓妹领来的一对年轻男女,是小两口,背了皮鼓弦子,从山海关来,唱梅花大鼓的。卖艺换饭,乞讨避难。听说,山海关那边占满了日本人,活不得,逃出来。

泓妹叫了她爹来,指着小两口说,逃难的,没了活路,我领来,咱酒浑居给碗饭吃吧。

祝掌柜忙点头道,是是是,一脸难处,拿眼扫着座上客人。后晌午客不多,胡秀才在,白太监也在,廊檐下挂着鸟笼,看样子白太监有高兴事。后来听他说,近日从一个贝勒爷手里买了一只郎世宁画的水晶烟壶,八十块洋钱收来此宝,真叫便宜,一高兴上了火,来酒浑居喝七花茶去火助兴。

胡秀才像是刚骂完人,端着紫砂壶慢慢抿酒,细细拆剥虾皮,两手干枯,舞动着寸把长的指甲,双眼紧闭,双手却是灵巧自如。

白太监有兴致,道,唱大鼓的,先来一段听听,若上耳,我替你们在掌柜跟前打好帮。

泓妹喝道,白板子告诉你,不许你耻笑失落人!这儿是酒浑居大饭庄,不是太妃的小膳厨,打帮,轮不上你!祝掌柜瞪女儿一眼,小孩子莫胡吣。扭头对白太监说,白爷莫怪,她,她人小……

泓妹点到了白太监的短处,他羞红了脸。“白板子”者,指他男人家腿裆里光溜,骂他哪。他气急败坏,站起身,抖抖青花缎子袍叫道,小丫头片子,你你你,这辈子高不了眼,早看透,你迟早要落草……

泓妹道,落草就先斩了你。她指指鸟笼,又拍拍肩上的金儿道,我的金儿能把那长舌娘们儿撕成碎片!

一看这架势,白太监软了下来,奔过去,把鸟笼摘下,紧紧抱在怀里,嗲声嗲气地道,你,你,你一个小孩子家,白爷我不跟你一样见识……

祝掌柜两头为难,哪个也惹不起,他伸巴掌在女儿肩头上轻拍一下,算是打了她,道:胡闹。转身又朝那小两口说,那就唱一段,唱好了,我帮你们拉场子,就在酒浑居。说着,他又看看泓妹,像说,闺女,你看行不?

祝泓妹笑了,唱一段吧,酒浑居客多,唱得好,饭辙是不愁的。

小两口调弦子支架子,摆开了阵势。

梅花大鼓腔色哀婉,调子韵重,多折音,偶一声叫白,如热油锅里落进一块冰渣,刺人耳目。歌唱者虽用花腔,但旋律中蕴藏着醇厚凝重,像是老班底的功夫。

锦浦,春女,绣衣金缕。雾薄云轻,花深柳暗……

胡秀才醉意中拍案大叫,什么淫词艳句,听不得,换个段子!

白太监摇着扇子在手掌里打板,听得入怀,道,听音律,又不是叫你找故事,发的哪门子火气……胡秀才不容分辩,换个段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不行,再换!胡秀才大叫,长此以往,非腐蚀了三水子弟!

白太监拧了脖筋,道,你这老东西怎么净捣乱,听完再议就不成么?你这是往戏台上扔茶壶啊,简直就是大帅督军,不三不四……

胡秀才冷笑道,嘿嘿,我叫换就得换!

祝家父女不懂行,洋鬼子看戏,傻眼。泓妹说,胡爷说换就得换,哪个不叫换,我这金儿可只认我,不认它。她抿嘴笑着指指鸟笼。

白太监没了脾气,自顾去吸吮盖盅里的七花茶。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一阙《枉凝眉》惊压四座,整个酒浑居里听不见一声喘息,好半天,人们才听见一阵低泣,抬眼看去,胡秀才已老泪纵横,闭眼扬头,不知他心里寻思些什么。

良久,胡秀才颤颤立起,拉住那女子的手连声道,好,好,好,唱得妙。小姑娘,老朽谢你啦。说着拱手打揖,吓得那女子急闪。

祝泓妹问,胡爷你听着好?

胡爷笑了,抬起胳膊,用蓝布衣袖擦擦脸,说,不是好,是——太好啦!

泓妹也笑了,向她爹说,留下吧。

祝掌柜说,留下啦。

泓妹牵着金儿在地上转几个圈子,笑道,胡爷刚才你哭啦?胡秀才说,唱到心窝里,憋不住。

泓妹道,不能单叫你一人哭,应该叫三水县的人都上这儿来哭,还有南来北往的买卖家,他们哭,咱们才能笑!在酒浑居大门口立个招幌,又一道好菜上席:梅花大鼓!

好个小丫头,你成精了,这一计好!胡秀才叫绝。泓妹问那女子,你叫什么?

女子羞答答,叫丑奴儿。

泓妹皱皱眉,什么?丑、奴、儿?太难听,我来给你取个名儿,我寻思着,你的梅花大鼓一准在三水县叫红,你就叫——小梅红!

好个泓妹子,比你爹有出息。胡秀才竖起了大拇指道,这心眼子我都没有,你咋就能冒出来,老朽往后也要拜你小丫头为师了。

泓妹笑道,胡爷这使不得。

胡秀才道,怎使不得,一岁为师,百岁为徒,古来有之。在理儿得很。

祝泓妹喜欢胡秀才,瞧不起白太监。她说,其实胡秀才并不疯,是装疯。大清亡了国,他的仕途断了,就不人不鬼地胡混日子。胡秀才早就给人说过,天下没有不死的国君,也没有不亡的国家。他多次给泓妹讲古,讲着讲着就流了泪,胡秀才多愁善感,感情极丰富,肚里的学问像三河里的水满满当当,只可惜了那一江春水无奈付与东流。

从此,小梅红的梅花大鼓在酒浑居唱红了!

那些坐席面的爷们儿都不要找零,去后面吃七花茶,听梅花大鼓,听得哭天抹泪还要往小梅红脚底下扔铜板。小梅红唱了《枉凝眉》,唱《钗头凤》,唱《葬花》,唱《焚稿》,唱《梁祝》……

白太监摆邪了,道,咱爷们儿是为找乐子,又不是上坟。说着,摔茶盅拂袖而去。

第二日,又来了,听一折,骂一通,又甩袖子走了。

第三日,还是来,还是走。

胡秀才笑道,我说白爷,白公公,白大总管,你可是打宫里出来的,你哪能跑到酒浑居这下流的地儿来听大鼓呀!你可是伺候过老佛爷太妃的蓝顶子,你是听过谭老板、杨老板的爷呀……我看你赶忙溜溜回家去,不然你笼子里那位小爷日子久了再学两段林黛玉祝英台,整天哭叫你,你受得了么?胡秀才正说着,笼里鹩哥张嘴了:“不是金玉良缘,是木石前盟。”

白太监真急了,伸指头敲鹩哥的黄嘴巴,骂,你也跟着学坏……提笼子跑了。

没过几日,白太监又来了,单个,没提笼子。

胡秀才又道,早先说好了,来酒浑居单喝茶,可不包含听大鼓,白爷你得出血。

白太监笑笑.我逛街不带银子,分子儿没有,看看。他撩开袍子撇嘴。

胡秀才说,别解裤子,我知道你裆里没玩艺儿,把你指头上的扳指儿脱下来也行。这玉佩,这帽正,你新近收的那烟壶拿来也算数……

唱梅花大鼓的小两口儿——小梅红和旺儿,在酒浑居里拉场子,居然红了半条街。泓妹叫她爹腾出一间下房安顿小梅红两口子,饭辙被窝有了着落,每天能挣下一大把铜子儿。

十天半月过去,小梅红积了一大包铜钱,用羊肚手巾提着,要往柜上交。祝掌柜不收,叫他们自个积存着。小梅红不过意,说,你老替俺拉场子,理应得往柜上交红头,你不收,俺心里堵得慌。最后两人说定,旺儿小梅红一天往柜上交十个铜子,算是红头。

小两口手脚勤快。每日早起旺儿挑十二担水把厨后的三个大瓮装满,小梅红把茶棚清理洗擦一遍,出了力气,也算不亏良心,正好。

酒浑居茶棚后有个小树林,栽着桃、李、杏,一棵老大的黑槐树下有一眼井,早年间祝掌柜自个挖的。掘井前还找先生看过,祝掌柜燃香磕头后才动的土。井水清甜透亮,属酒浑居独有,别家铺子不叫沾边儿。

井眼开在脉上,有灵气,春夏秋冬四种颜色,四品味道:春为翡翠色,散着淡淡草香,村野气重;夏则变成孔雀蓝,倒一碗去日头下看,晶莹莹,亮灿灿,清凉甘甜;秋呈象牙黄,富贵典雅,飘起淡淡稻香;冬又展现出玛瑙色,丰盛而不沉积,透着一股冰雪的气息。

听说开井汲水之前,祝掌柜扔进去个岫玉如意,此为伙计们言传,不知真假。

端午这天,酒浑居包了几筐粽子,不出卖,送食客的,吃喝完,拎一串粽子回去。粽子四百,内藏金币十枚,如有哪一位吃出金币送回来,酒浑居再赠“一团和气”一份。招幌挂出去,引来了大群食客,前堂后棚满满当当,热闹非凡。这计策是白太监所献,十枚金币也由他提供。那不是一般的金币,是“天正通洋”——东洋旧币。市面上很难见到。凭酒浑居的声誉,不怕哪个昧了去,全都收齐后,再如数还给白太监。伙计们都笑,白公公不在乎那几块日本钱,他家里的东西,好歹拿出个小玩艺儿也能兑他几大轴,丢几块不算事……

祝掌柜喝骂,这话不是我酒浑居里人说的,哪个再敢胡说,赶出铺子!

粽子都送出去了,东洋金币当天就收回来九枚,送出九份“一团和气”。剩下那一枚,三天不见踪影。祝掌柜浑身冒汗,急慌慌里外不安生,寻思,莫不真叫伙计们说着了,真丢一块去怎么对得起白太监。白太监说过,十大轴龙洋也换不来那一块“天正通洋”,那是古物,宝贝!

后晌午,茶棚里坐得满满的。小梅红唱罢一曲《化蝶》,茶客静悄无声,掏几块铜板轻轻按在方桌上。

唱得好!一声拍案断喝,把人们吓了一跳,举头望去,见一中年汉子手执凉帽扇风,穿身灰色粗绸短衣裤,不起眼。但见此人伸出一只手,在小梅红跟前方桌上狠劲一拍,“啪”的一声,手掌提起时,桌上一枚光洋亮闪闪打了几个旋,静静地躺下了。“天正通洋!”伙计急急报知祝掌柜。祝天启抹着满头大汗奔过来,捏着金币叫道,三水县的爷们儿,我给你们作揖啦!他拱手道谢,一头打发伙计速备一份“一团和气”。

那短打汉子道,回赠我不要,我只点支曲子要这姑娘唱。

祝掌柜道,点曲是规矩,回赠也是规矩,这是我酒浑居的老套路,哪个也破不得。说着一拱手,先生,点曲请便,我这儿打发人给你装食盒。

那汉子抿嘴笑笑,问小梅红,可念过诗书?

小梅红低头捏弄着鼓棒回话说,单认几个字,都是鼓词。

汉子道,那我来念一曲,你背下了,唱给我听——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他念罢,问小梅红,可记下了?

小梅红执棒击鼓拖腔道:记,下,了——

旺儿那弦子早弹出了韵律。

弦子拨得嘣嘣作响,将棚顶陈年的灰尘都震落了下来。

小梅红满面通红,两眼依稀有泪光闪烁,那蟒蛇皮鼓打得铿锵有力。

七花茶跳跃起,溅出点点水珠,没有人去理会,天气燥热,使劲儿扇扇子,人们脸上似有一股怒气,瞪眼握拳喘粗气,酒浑居茶棚要爆裂了……

化作啼鹃带血——归!

只听“嘣”的一声,弦子断了。旺儿流着泪哭出了声,破口大骂,小鬼子,我操你祖宗——旺儿不善言谈,没有人知道,他爹娘就是在山海关被日本人炸死的。

没有人注意,那中年汉子骑匹灰驴已在三水县街面上逛了三天,凡铺子都进去看看,随意扔俩小钱,挑拣一两样上眼的货色,连撂地摊卖狗皮膏药的,也挤进去瞧两眼。他去三河交汇码头上看船来舟往,上前打问车汉脚夫们的生计;坐三河春茶园里听茶客们侃大山,饶有兴致地静听八方消息;走进人力杠房探听行市,四抬,八抬,十六抬,二十四抬,加椁加罩加甩买路钱,收银几何;去赛八仙相馆里占六十四卦,问天下大事,问三水县前途;华清池里泡塘子,大成洋布店里扯鞋面,椿盛号里提一篓八味小酱菜出来;湘妃院——湘妃院不叫他进,看他面生,寒酸,且布衣短打,油渣子也刮不得多少……

灰毛驴子奔波四方,牵驴的是祝泓福。驴背上坐着的这位,是新到任的正七品蓝顶子吴一梅县长。吴县长在新衙门里打了两大转,把祝泓福从书记室叫出来委以新任——给县长牵驴。从书记员一下跌到马夫,祝泓福浑身冒火,又不敢多说什么。老县长举人出身,做了一辈子县令,虽没长进,可也见过大世面,做过前清的官,做过北洋系的官,又做过民国的官,肚里装着三朝俸禄。就这么一个主儿,没小眼瞧过他祝泓福,进衙门就给个书记员当。你吴县令可行,拉咱当马夫,你真有眼呀,吴一梅!祝泓福早写信给南方好友,另寻仕途。三水县,一个荒野小门户,原本就不在他眼里。暂忍耐一时,看准机会走人!

祝泓福回到三水县后,祝掌柜多次找他,叫他连县衙带铺子都照看些,说,我老了,人过四十转眼就奔五十,五十,就不成气候啦,劳碌一辈子,到头来这家业还不都是你的,我一分一毫也带不走。把你俩拉扯成人,又支撑起这间铺面,也算对得起你娘了,将来回到阴间,我还要给她跪上一世,求她宽恕。你就挤出点空闲照应照应铺面,学点柜上的手艺,往后不犯愁……

泓福不听劝,骂道,我小时没叫猪叼走过手里的火烧,也从没打算为哪个争口气,更没想过这辈子点头哈腰伺候人——什么大掌柜!大奴才,舔别人脚后跟的狗奴才……

祝掌柜没有法子,抹着满脸老泪回酒浑居,他说不下泓福,打发闺女泓妹去说,泓妹知道哥哥铁了心,哪个去也说不下来。也行,就此去找他发泄一通。小泓妹爱打听新奇事物,小时她向哥哥打问学堂里的事件,念什么书,学会了什么本事……开始泓福还给她讲些,越往后越学得多,就越不给讲了。去省城念书连面也不照,回到家里问他,他斜白你一眼,荒野丫头别问那么多,你知道越多越疯,亏你没进学堂,进了,你那鞭子还不打到北平去!

看哥哥那副德性,好像整个三水县的人都欠他似的。人家胡秀才比你学问大不大?人家是真秀才,满肚子诗书,就连白太监也比你见识广!你不就在省城念了几年书,还反了你,臭!

泓妹那天扛了金儿去县衙找泓福,她不是替她爹来游说,是找泓福出出火气。

泓妹问,爹跟你说的你打算怎样?

泓福说,不打算怎样,你少管。

叫我少管,我非要多管些。我问你,你是吃什么长到二十的?吃土,吃石头,还是吃大粪?

你走,这是县衙,不是南大坑,休胡闹。

我就不走,你得说清楚。上学堂没有银子人家叫你进去么?你肚里学问哪来的?你那点小本事是谁供的……

有话外头说,我在当差。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我管你当屁差。

你走,出去……滚!

好你个白眼狼,你敢打我……金儿,挠他,去,往死里挠!

金儿一蹿过去,不管脸面就在泓福身上大抓大挠,瞪眼龇牙像是有无限冤仇。泓福急忙躲闪,大声叫骂着四下里跑,从院里躲进屋里,从屋里躲进马厩,从马厩躲到山墙外,终究躲金儿不成。县衙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祝泓福着实“臊”了一回。

祝泓妹大闹三水县,小丫头抱了金儿一连大笑了好几天,每天拿出灶间的肉包子赏赐金儿。

祝掌柜急得上火,大声吼道,小死丫头,叫你去劝劝他,谁叫你去胡闹,往后他还咋在衙门里混,街坊四邻怎么看,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我前世作孽呀,咋就养下这么俩不懂人事的小祖宗!

泓妹说,他骂我白骂啦?我就当众臊他。

祝泓福浑身上下被金儿挠成了叫花子,满头满脸血漓呼啦,头脸上的伤痕一个月才好。他咬牙切齿,不定哪天把金儿杀掉!

祝泓福赶着毛驴跟新县长逛了几天县城,险些累趴下。吴一梅县长把他叫去问,你跟我转了儿天,觉得怎样?三水县的优势,劣势,百姓们的精神头,也就是情绪怎样?还有你对时局的看法,整理一卷材料给我。

祝泓福心里烦,不知自己究竟当的哪门子差。

交代完公事,吴县长问,听说你还是酒浑居的少东家,好,那间铺子办得有味道。祝泓福说,我不常去,不知那里的情景。

吴县长说,你爹这个人挺有脑子,是把好手,他的生意之道,挑拣些拿来县里用还是可取的。你不妨常去走走看看,从那里取些经来。百姓比咱们有学问,为官一任,能从百姓手里讨教些真货,也不枉了这顶乌纱!

我不跟他们来往。

为什么?

他……丢人!

你是说你妹子大闹县政府?

不,不是。

那为哪般?

这……丢人,张不开口。过些时,县长许能知道些。

立秋刚过,祝泓福收到了南京书信一封,那里有门好差事,叫他即刻动身赴任——需带大洋二百,机不可失,尽快筹备!

祝泓福着急,二百?他一月薪水银四块,没有余头,二十也拿不出!苦苦寻思两天,没有办法,还得厚着脸皮去酒浑居找他爹。怎么说,也是亲爹亲儿。

祝掌柜惊问,人家把你罢啦?

祝泓福道,没,是我辞掉的。

能看出来,吴县长是个好官,比原先那老棺材瓤强得多,跟着他准能长出息。往南方走,你人地两生,哪个敢担保不出乱子?

这是我的事,你不要多操心,没把握,我是不会登这个门的——洋钱算我借,写字据,日后本息并还……我有我的事业,你不要多问了。

两大轴洋钱到手,祝泓福打了自己俩嘴巴子,也多长了两岁。这叫说嘴打嘴。瞧不起洋钱,洋钱也瞧不起你,都轻松!祝泓福醒了,冷笑着,冲着钱轴啐过去一口。

吴一梅县长排宴酒浑居,专请三水县的两位名士:白太监和胡秀才。

白太监高兴,拎了鸟笼来,还抱来一个锦匣,匣里装有十二块墨锭。他说近日去京城玩了一趟,逛琉璃厂,从一间铺子里买回这匣宝物,大洋六十,值!

白太监把墨匣推到一梅面前,摸着光滑溜溜的下巴说,这是徽州“胡开文”的老货,乾隆贡品,当朝工部尚书曹振镛监造,乾隆老爷子封授“墨中极品”。早听说吴大人学问浩博,诗书千斗,这匣墨算不得什么,吴大人拿去且当玩物吧。

吴一梅愕然,笑问道,这是怎么说法?

白太监道,我区区小奴一个,怎敢受大人宴请,无功不受禄,有来无往算不得事体,万望笑纳……

白太监话没说完,那匣宝墨被胡秀才拉去打开,从中掀起一块,一手扶了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看罢又去盖盅里用长指甲挑几滴水,将墨润湿,以指肚轻磨,又放鼻上闻,将鼻头拱起,几丝墨香吸尽无余,而后,又用舌尖在墨锭尖角处舔了几下,和着一口唾沫咽进肚里。

胡秀才闭眼沉思良久,道,白公公,我看这墨像是河间府小作坊里出的,实在找不出“皇贡”的味道。你这“假汉”做了一辈子,世人还能体谅,人品再假了,祖宗可不饶啊……

白太监拍桌子瞪眼,亮展了公鸭嗓叫道,好你个胡疯子,疯话说到了真人跟前,堂堂一县之主请你来吃喝,你倒口吐狂言,满嘴呕污,你这叫犯上!

吴一梅笑而不语,静观静听。

胡秀才道,真正“胡开文”贡品,是沿袭了大明朝“天国香墨”的精华,将麝香、冰片、珍珠、金箔、儿茶、公丁香、黄连、牛黄、熊胆等十几味名贵中药巧妙地糅进了墨中,墨香扑鼻,清凉爽神,并可防蛀防腐防碎裂,真真正正宜书宜画……再看你这墨,污旧无光,虽有描金掩盖,可再描也掩不住马脚,里头人造香料用得太多,香宜精不宜多,香上加香可就臭了;那真墨必是乌黑之中隐藏着多彩斑斓,再看你这墨,色不亮,无光华,棱角底下藏着龟裂,倘若伏天潮热,这墨还不变成臭屎一摊……

白太监听罢胡秀才一番话,哑了半晌才道,这,这……六十块龙洋啊!

胡秀才笑道,六十个大子儿,七个烧饼三碗馄饨!

吴一梅淡淡一笑,合掌轻轻击了几下。

胡秀才那里展开一领雪绢,四尺裁立轴一幅,上面胡乱涂抹着几个大草字,怀素不像怀素,张芝不像张芝,碑中有帖,帖里蕴碑,整体大飞白,一气呵成!

胡秀才道,三砂壶老酒下肚书就此卷:“晦气东来”!

吴一梅大惊,紫气东来者,吉祥如意,洪福绵绵,这“晦”气东来怎样说法?在下讨教胡前辈。

不敢当,胡秀才摸摸山羊胡须,端起紫砂壶抿一口酒放下来,双手背剪,仰头向天叫道,吴大知县,休怪老朽狂言吧,字,我早不会写了,胡乱抹了来权作小礼献上。吴大人莫要嫌弃,今儿算我欠你一笔,等到那雄鸡一唱日出东山时,老朽若还有一口气在,必要赠你一幅“紫气东来”!

吴一梅将墨匣书卷都揽过去,道,两位老前辈的礼我都收下,对我都有用项,贵重得很!

酒过,茶过,礼过。

吴一梅说,有传言,要建立华北自治政府,我这县长不想当了,让出来,回家读书去。

白太监说,吴大人可不能放担子,你来三水刚满一年,三水就变了样,警、税、河、盐、商、道、地,管理得当,法度严谨,井然有序,我出宫就经历过两任县令,哪一任也不及吴大人!

胡秀才道,上命不由己,想必是吴大人放了道台、知府吧,三水太小,太小……

吴一梅说,哪里我也不去,还住在三水,今儿请两位前辈来的意图就在于,酒浑居后茶棚往后也给我留个座儿,叫我也品品茶,听个曲儿,观赏河上景致,得乐且乐吧!哈……

看吴一梅脸色阴沉,话里有话,胡白二翁不再放肆,认真了。胡秀才问,吴大人,当真么?

吴一梅说,半点不假。

白太监问,真要让印了?你这样有本事。

吴一梅说,什么有本事,我真是无能为力了,再管下去恐要出差错,不是一般的差错,也不单是中国人的差错,是国际大事。日本人插手了,乱得很,不像咱们喝茶聊天那么轻松!

从窗子里向外看去,河上还是那么繁忙,百舟穿梭,偶尔传来一两声汽笛的鸣响,一艘小火轮“突突”驰过,冒着黑烟,轮顶插了日本太阳旗,日头底下红得刺眼,闪着血光……

白太监没有说话,他的确到北平走了一趟,办理了一些善后事宜。东安市场有他一间古董铺,城南有他一间绸缎庄,西四一间钱庄里还有他一份股,他去京城把铺子盘了出去,把钱庄里的股份撤了出来,所有钱物都兑成了金银实货。回家后,又将家中古董玉器也兑成了金银,装船运回了乡下老家。“乱世黄金”,白太监精明得很哩!吴一梅县长说的“华北自治”是个什么玩意儿?白太监不懂,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清楚,脑袋后面这根辫子终归到了该剪去的时候了。

酒浑居饭庄里,吴一梅县长敲的几声警钟,让胡秀才觉得,心里缠绕多时的一个大阴影就要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大精怪向三水县扑来。这之后,他又专门拜访了吴县长,问,华北真要落入日本人手里?吴县长反问,这不是你胡老前辈告诉我的么!胡秀才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此话。吴县长笑了,晦气东来!

头年夏天,三水县连降大雨,伴着电闪雷鸣,把三河汇水处的一座塔给劈下去半截。这座镇水宝塔是宋人修的,如今倒了,胡秀才心里罩上了阴影,越罩越黑,再看看河里三天两头游来游去的小火轮,沉思,塔倒必有祸事,要天下大乱了,要改朝换代了。吴县长一番话,更证实了他的预料。他又想骂人,骂哪个?哪个该骂?他不清楚,世面太乱,骂谁也不解气。管他,看看吧,头上的大辫子拖了一辈子,由青变白,哪个敢咋着,就是不剪!

祝泓妹年满一十八岁,街面上没有给她提亲的,嫌她像个野小子,怕她!大闹三水县一折,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话柄。小梅红有好几回都笑着说,编成鼓曲唱,人们准爱听。泓妹说,你编去,我才不管。

祝掌柜心里着急,成了一块病,一个十八岁的大闺女整天扛个猴子抡条鞭子满街转,成什么体统!十八岁了还没出门子,窝在家里,丢人!他头上又多了一层白发,脸上又勒出了几道新褶。

泓妹说,叫我多玩几年,再出门子不迟。祝掌柜说,再过几年你就老了,没人要了,我死了,你吃谁喝谁去,哪个养活你。泓妹说,有这么大个饭庄,还饿死我不成?祝掌柜说,饭庄大小也不能交给你。泓妹说,不给我你给谁?

是啊,酒浑居买卖做到家啦,谁来承受?泓福那小子不知道在哪儿,世面这么乱,是死是活还不知道。祝掌柜心头犯难,推开窗户看河。听人讲,河里断不了飘过来死人,北边那仗,打得正火,街面上早有几间铺子关张逃难了,酒浑居的买卖开始清淡,自己该咋着,不知道!

有天泓妹跟她爹说,咱把铺面收拾了去南大坑躲阵子再说,世道平稳了还回来。祝掌柜说,亏你吐出口,咱走了,三水县那些老客咋办,怎么也不能坐着船去南大坑喝茶!对不住乡人,人家要骂祖宗!泓妹说,那你就等日本人来糟弄吧,听说他们跟野兽似的。

祝掌柜没了主意。

泓妹又朝她爹要钱,这回不买桂花油,买什么,不说,要多少,祝掌柜吓了一大跳,泓妹伸出去三根指头:三百块!

祝掌柜骂道,胡来,这叫败家。

泓妹吓唬她爹说,你不给,我去湘妃院挣,今儿来个玉镯,明儿来个翠坠儿,后儿再来个绿扳指,不用几天三百大洋就能到手。

祝掌柜不去理她,干自个儿营生。

过了一天,泓妹来了,浑身上下抹得通香,描眉画眼一脸香粉,两唇抿过红裱,血样红;粉底金花掐身缎子袍,外罩霞红孔雀蓝绣花软缎坎肩,脚上穿双金丝滚花葱绿色绣鞋,浑身香软,猴子鞭子没了踪影。

祝天启一看,直想扇自个儿脸,大骂自个儿是作孽鬼……没法子,甩给泓妹一张银票。泓妹笑着收起银票跑了。

一天,两天,三天,祝泓妹又来酒浑居,祝掌柜不愿理她,她死拉活拽把她爹推上了船,沿海子河逆水而上,走十里,到了南大坑。泓妹一声鞭响,打柴房里跑出来五六个伙计,手里都握着一支大匣子枪,一字排开站在池塘边上,举枪远射,柳树林里炸开了花。

祝掌柜吓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待睁开眼,见自个躺在酒浑居后堂屋炕上,身上盖了被子,暖烘烘,炕沿坐了泓妹。

祝掌柜不知不觉睡了一天多,泓妹请大夫来,把过脉,说着些风寒,又受了惊吓,吃剂方子下去就能缓过来。祝掌柜醒来见泓妹哭,自己也掉泪,道,你真要气死我,我这辈子操劳还不够么?你娘她真有灵,看我这份心思,也不忍呀……

泓妹没有顶撞,自顾听,她是大人啦。

祝掌柜没敢歇着,伸伸腰腿,把店堂里外细细查看了一遍,又叮嘱了伙计几句。他披件夹袍子心神不定地转,一会儿出门看看街市,一会儿又张望河上动静,看看厨后的三个大瓮,满满当当,瓮里水直想往外溢。旺儿弦子弹得好,又有力气,那瓮啥时候看都满着。

后茶棚里客稀,胡秀才白太监好些日子不来了,只有几个人歪斜着打盹。后晌午,日头弱,天地盖上了一层灰气,人困马乏,车船也睡死了,三水县寂静无声。

祝掌柜又转到了黑槐树前,仰头看这棵老朽的树。黑槐树粗至两人合围,黑树皮崩裂了,龇牙咧嘴,树心早年就空了,曾遭过雷击,树冠炸飞,不知何年月这空树顶端围着洞口又张牙舞爪伸出了许多树杈,且生机勃勃,夏天一到,依然飘了满院槐花香。

黑槐树有多少年纪,祝掌柜说不上,自他开灶起家,它就长在这儿,照先生指点,他在树下掘了一口井,井里汲出白花花的银钱,汲出了房子和地,汲大了儿女,汲老了自己,汲来了数不尽的愁绪……

祝天启真的感到自个儿老了,叫闺女大气一场,害场病,一下老上去好几岁,炕上躺一天一夜就像过去五六年的光景……

祝掌柜正胡思乱想,泓妹过来了,说,白会长要见你。

白会长?祝掌柜晕头转向,白会长是哪个?没见过。

泓妹说,就是白宝翔,白公公,白太监,爷们儿不爷们儿、娘们儿不娘们儿的那只老公鸭。

一觉醒来,白宝翔大太监成了三水县维持会长,又走了时气,又成了红人儿,跟变戏法似的,快得叫人来不及转眼珠。看吧,西洋景,用一只眼看,闭了另一只,才能看见玩艺儿。

日本人真的来了,平平静静,不像人们说道的那么怕人,就像运河里飘来的一只船,船上下来几个人,卸下货物装车,推进了市曹。市曹多了几个兵,扛根大枪立那儿,一动不动,像卖秫秸的。市曹招幌里又插了几杆新幌子,挺单气,白底红心,没见过,也新鲜,孩子们都围了看。

白太监,不,白会长真的剪去了辫子,黑呢礼帽,藏蓝色咔叽布制服,戴了水晶眼镜,握一根文明棍,比以前精神多了。

白会长挺热诚,说,祝掌柜,日本长官木村少佐今晚要在酒浑居用饭,你早些预备,把店堂里外打扫干净。对,还有茶棚,叫小梅红也预备几支好听的曲儿,钱么,不会少你的……

木村少佐不到四十岁年纪,早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攻读过汉语言文学,在满洲服役八年,说一口东北官话,他是三水县日军驻军的最高长官。木村由白会长陪着到酒浑居,这人很文雅,不像当兵的,也没穿军装,穿一身西洋服,脖子上系着花蝴蝶,说话就笑,见人就鞠躬,和气,懂礼节。

祝掌柜怕出麻烦,起早嘱咐了伙计们,不许惹是生非。

客人坐定后,祝掌柜招呼伙计上酒菜。但听他一一唱来:

——“霸王别姬”,“阳春白雪”,“高山流水”,“水漫金山”,“一团和气”……

木村少佐单点了“高山流水”和“一团和气”。他说,东亚共存共荣是大事业,定要高山流水觅知音,一团和气求共荣。

吃喝罢,祝掌柜不害怕也不客气,照收大洋一块,请后边用茶,听梅花大鼓。那木村少佐连连称道,令部下拿出五块钱,祝掌柜不收,酒浑居的规矩不能破,里外人一样。

白会长在木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木村哈哈大笑,又向祝掌柜伸出了大拇指,说道,军人气质,佩服,佩服。后茶棚里,木村细细品茗,对七花茶的精心调配赞不绝口,只听他低声自语,中华民族,了不起……

木村少佐走了,看样子,他非常满意,一团和气吃得太多,身子一挺,打了香嗝,他满足地笑笑。临走,又单赏给小梅红一块洋钱,祝掌柜说,这能收。

第二日午后,白会长提了笼子来酒浑居喝茶,一进门,那鹩哥叫道:“皇军健康。”白会长拍下笼子斥道,你懂个屁,瞎叫唤什么!他对祝掌柜说,那日本人对酒浑居印象很好,你的手艺他感到惊讶,一团和气吃得上瘾,叫明儿午饭前送一份去。

祝掌柜哭笑皆非,说,白爷我就稀罕,怎么你一夜就变成这份模样,有人背地里叫你“汉奸”,我琢磨,像白爷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奸”哩!祝掌柜说得一本正经,他真不知道白太监“奸”从何来。

白会长道,别听那些人嚼蛆,世道变了,就随着走,要不,你就受罪,干吗跟自个儿过不去。原先我太傻,背上背个大清国不肯放下,要不,凭我资历,早去省里当上参议了!

胡秀才插话了,你赶紧跟那木村后边转,转好了,还能上满洲国当参议。

白会长说,上哪门子满洲国,我能保住我那四十间房子就足矣。他打开个蓝缎包,拿出几件古董玩器,说,胡大爷你给看看,这几件玩艺儿怎么样,你眼好,这点我服你。胡秀才说,你都当会长了,还倒古董啊,有那多闲工夫?他说着,拿起一只宋哥窑瓶,扶了花镜,细细审视,半天才说,仿制,大清人的手工。

白会长问,怎么说法?

胡秀才道,哥窑真品胎质紧密,釉层浑厚,釉面滋润,面上有长短和深浅不一的开片纹理,繁而不乱,有条不紊,行话叫“百圾碎”。手头有分量,瓶子胎质颜色似铁,口沿施釉淡薄,现出淡黄胎色……可这瓶子,放手里掂,分量低下去三成,口沿瓶身施釉一样厚,看不见胎质,开片纹理太过于规矩,且深浅一样,还有破声……我看像是雍乾仿!

白会长问,一准是?

胡秀才道,差了,把我的砂壶砸了。

白会长笑道,这就好。他又拿一件青铜彝炉叫胡秀才看。胡秀才看了,说也是假的,是北平前门外拐棒胡同里造的仿品。

一连看了七件,只一件翠玉镯是真货,像老佛爷墓里的东西。白会长高兴,把玉镯装了,另外六件“漏眼货”仍用蓝缎包紧,说,木村少佐叫我找点玩意儿,他说他喜欢中国文化,娘的,真货我还收哩,谁给他!

祝掌柜说,你这人不实诚,哪能哄骗人。

白会长说,你呀祝天启,你实诚,多给洋钱不要,死认那“一块找”,我看是傻!

胡秀才咽下一口酒,吃人家的饭咋个坏良心,白给你个会长当!我问你,你这会长是几品,我看那个木村还叫你当总管合适,再发给你个翎顶子,穿这身洋行头,活脱脱一个大妖怪,哈……

哈哈……多日听不见的开怀大笑又从酒浑居里传出,几个老家伙一时开心,憋不住。

末了,白会长认真道,还别说,木村那小子肚里有点玩艺儿?熏他懂《左传》,懂《吕氏春秋》……他娘的,比我还富!不过,玩这东西,他就成孙子啦。他拍拍蓝缎包说,走人,找地方打制匣子,给那孙子送去。

“给孙子送去!”鹩哥也重复一句,白会长拍笼子教训道,不该你插嘴时就别乱叫唤,像个长舌头娘们儿。

吴一梅县长真的退位了,听说还闹病,在家里炕上躺着,祝掌柜提了点心匣子去探望。

吴县长果真靠被子上看书,腿上盖了被子,他问酒浑居的生意,问日本人木村,问白宝翔会长,问胡秀才和泓妹……

祝掌柜连声赔不是,大骂祝泓福。吴县长说,泓福年轻有文化,又有志气,远走高飞干大事业是好事,不要怪他,在三水县窝了他。

祝掌柜请教说,日本人能呆多久,看样子还不是那么凶。

吴县长说,呆多久是国家大事,我一个小县令能知道多少,再说,我如今也不是县令了,就更不清楚……你呀,祝掌柜,多点心眼,给你句心里话,钱财上的事该认真了,能转走就转走,越远越好。还有,那个小梅红,怪可怜见的,好生看管她,往后,她那大鼓能少唱就少唱吧……还有泓福,但愿他能干成一番大事业!

吴县长是好人,他的话祝掌柜记在心上了。

祝泓福又回来了,他是衣锦还乡,神气活现,他给祝家添了光彩争了气,成了三水县的一个大派头角色。

泓福说话算话,回到三水县,他先到酒浑居见了老爹,还了二百大洋外加红息三十,还送去了大堆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

看着泓福这么大派头,祝掌柜心里害怕,问,你这叫什么兵,属哪一路的?泓福说,你不要管,这是国家大事,跟你说你也不懂。

你是路过,还是专来看我?

都是。

那,就多住儿天,说说柜上的事……

你又来了,柜上的事早晚要说,这会儿没工夫,公事要紧。

在酒浑居里,泓福看见了小梅红,问了生计,还给小梅红一块洋钱,他心疼这小两口。泓福拜访了木村少佐,两人说了一天话。

泓福去拜访吴一梅县长。县长正病着,不便久坐,出来又去了县维持会,去见维持会长白宝翔……他是个忙人,骑了马在三水县城转了个够,几天后,又去了柳河湾码头。

白会长来酒浑居饮茶,把祝掌柜拉一边悄声说,掌柜的,泓福那小子咋变啦,咋真的走上这条道!祝掌柜脑子乱,我正想讨问你,泓福走的叫什么道?

汉奸,纯正的汉奸。原先叫中央军,这会儿叫皇协军,还挂着青天白日,跟日本人是一路的。那你不也是跟日本人一路,也是汉奸?!

咳,我是瞎混,假的,跟下头裤裆一样,没家伙什,虚名儿,好歹对得起三水县的乡亲。不像泓福,你看他那神气劲儿,年轻呀,脑子一热就有奶便是娘。

祝掌柜心里似乎清亮些,他光看见泓福满身戎装,宽皮带上挎着盒子枪和长刀,金花花的领口上那几颗星星杠杠扎他眼疼。原本,谁家里金榜题名,满街面上都来道贺,怎么泓福光彩照人地回家,门前冷落得连只雀儿都不见,定是不得人心!

听白会长说,泓福是皇协军的连长,管一百多号人的队伍,受木村少佐的指派。难怪小梅红、旺儿都怕他、恨他,那一块洋钱叫旺儿扔得老远,嫌脏!

祝泓福回三水县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关闭窑子,把窑姐们集中装船运走。三水县百姓有些拍手叫好,道,祝家小子有出息,打扫窑子是好事,三水县往后干净些。过了十天半月又听说,那些窑姐给送进了日本兵营,送当兵的出火用,祝泓福不是人,缺他祖宗德!

过了好几个月,祝泓福忙完回来了,来酒浑居找他爹,张口借一千大洋。问他干什么,他不说,单说是国家大事。祝掌柜说,国家大事找国家去,找我开饭铺的小百姓干什么?不等祝泓福张口,他又急火火地骂道,你小子丢人不,满街面都骂你你知道不?我都脸臊!你小子脱了这身老虎皮,别说一千块洋钱,整个酒浑居我都给你!祝掌柜头一回对泓福发这么大的火气,发完了火,心里亮堂了些,觉得替三水县人出了一口气,自个脸上也红光了些,在泓福跟前也敢挺腰杆子了,他说话气粗,怎么想,自己也占理!

祝泓福没说话,白他爹一眼走了。

日本人木村又叫送了一份一团和气,他吃得顺口,三天两头叫送。听白会长说,昨夜泓福跟木村一桌吃一团和气,喝柳河烧锅,说了一宿话。

唱梅花大鼓的小梅红上街打洋油,一走再没回来,三天过去,还不见人影。酒浑居里乱了套,祝掌柜发话,关门,都出去找人!

找了一天一夜还没找到,祝掌柜急了,再找,找回人来,赏洋钱一百!

旺儿不吃不喝,坐运河沿苇滩上发呆,就是不回来,说,小梅红有三长两短,我就跳运河……

又过了一天,祝泓福来了,对他爹说,你悬赏太少,赏到一千,我替你找回来。

祝掌柜一把抓住他脖领子道,话说出口要砸下去个坑,你小子算不算数?

泓福笑了,我可是个军人,再者,我手下一百多弟兄,比你几个伙计不强?

祝掌柜松了手,你去吧,大洋我预备着。

泓福走近前,我先要大洋,后找人。

你打什么保票?

找不着人,你用这砍了我。泓福“唰”地把腰刀抽出半截,咬牙切齿地说,爹,祝大掌柜,拿洋钱来吧。

小梅红回来了,没伤着碰着,也没渴着饿着,说,买洋油回来,被几个人蒙眼推上一辆骡子轿车,关进了一个大宅院,红床红桌红凳,有人送汤送饭,还吃了几块一团和气……

祝掌柜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问,你还吃了一团和气?

小梅红说,吃了,就是酒浑居炸的。

祝掌柜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道,都下去吧,我也该歇会儿啦。他心里明白了,是泓福干的!

他把这事咽下了肚,谁也不告诉,哑巴吃黄连吧,丢人现眼!

绑架小梅红一事,就是祝泓福干的。这笔钱他没有乱用,加上运送窑姐的赏金,他又招募了一百多人,他成了皇协军的营长,他的兵营就设在柳河湾码头。

祝掌柜心头堵上了一块病,他不愿意吐出来,影影绰绰中感到酒浑居该坍塌了,人不能光走时气,洋钱也该给别人留点!

听说胡秀才被日本人木村叫了去吃酒,祝掌柜、白会长、泓妹跟小梅红两口子,都捏着一把汗。白会长说,这是他自找,也不看看啥年月啦,还背个辫子乱逛,满嘴里胡吣骂大街,咱中国人吃你这一套,那日本人可不管你什么秀才不秀才,日本人杀人就像吃一团和气,有滋有味……

泓妹顶过去说,骂人,也没骂他日本人,骂那些督军大帅,干他日本人屁事,杀人要偿命,早不偿晚偿,人不长眼天看着,谁也跑不了。

酒浑居里大争小议,胡秀才和木村这边大吃大喝,吃一团和气,喝柳河烧锅。胡秀才吃喝前照例是大骂一通。木村少佐很是高兴,他认为胡秀才骂得有学问,骂出了半部中国近代史,骂出了一块肥肉的自我腐烂,教他认识到,要征服这个民族必先让它自相残杀,杀个鱼死网破,再去轻而易举地寻找那渔翁的利益。在胡秀才跟前,木村很谦虚,他称胡秀才为三水县一宝,服他满肚子诗书,服他那根大长辫子。道,这个民族如若都能团结一心,那么它的力量能超越日本一百倍!他对胡秀才说,大辫子还留着,留一段历史,留一颗忠心。

临走,木村送胡秀才一套餐具,日本造,木制八件套,精致雅观。

白会长问,那日本人没杀了你呀?

胡秀才说,我好端端不招惹他,凭什么杀我。

白会长又问,你骂人没有?

胡秀才说,骂了,骂得狠,他还请我吃饭喝酒,还送我见面礼。

我看你也成汉奸了,他咋那么爱你。

你才是汉奸,你去他跟前骂骂看,不杀了你才怪,我净说实话,不像你,尽哄骗他。

木村来酒浑居听小梅红唱梅花大鼓,唱大段的《红楼梦》,听入了迷,扔过去大把赏钱。旺儿实在憋不住,摔了弦子,把赏钱扔到地上啐唾沫,拉了小梅红要走,上来俩日本兵拦住了。木村大动肝火,嘴里大骂“八格牙路”,他冲着日本兵叫了一通“叽里咕噜卡啦——”。日本兵把旺儿拧走了。

酒浑居里又乱了套,怕旺儿吃亏,祝掌柜求白会长出面,跟日本人说说,把旺儿放出来。白会长走了一趟回来说,木村少佐大发脾气,说旺儿藐视皇军,要送关外当劳工。

祝掌柜说,咱送几个钱去行不?

白会长说,日本人才不缺那几个钱花……这旺儿也太二百五了,当面给人家难堪,那日本人可不是吃素的主儿。

大伙没法,把胡秀才找来,请他去跟木村求情。胡秀才去了,木村说放回旺儿行,叫小梅红来,这《红楼梦》还要听下去。

胡秀才说,我领了小梅红去,咱再预备上一团和气和烧锅酒,我也坐那儿听,唱完,我领回来。无法可施,只能走这条路。小梅红去了,旺儿还真被放出来了,浑身上下被打得鲜血淋漓。

还在那间屋里,胡秀才陪木村吃喝,小梅红打板击鼓,打击了半天也没唱出半句曲子,旺儿被打得半死不活,没了弦子,她张不开嘴。

木村又来了气,喊叫一声,几个日本兵拖起小梅红就走。胡秀才拉不住,早被一皮靴踢在了地上。

小梅红又丢失了,五天不见踪影,十天不见踪影,十五天……半月后,人们在河滩里找到了小梅红的尸首,她投了运河。木村指使他的部下把小梅红糟蹋了,说这叫严惩旺儿的狂逆。

埋葬了小梅红,旺儿变成了呆子,只知道干活,不说一句话,力气更大了。祝掌柜病倒了,店铺里一桩桩是非搅得他躺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胡秀才在家里沉闷了好几天不露面,今儿一大早来了,跟祝掌柜商量,酒浑居还要支撑下去,关门停业也不是个法子。

祝掌柜问咋支撑下去,胡秀才说,有泓妹掌理柜上事务,我帮她盯着点。

胡秀才把祝泓妹叫去念叨了半晌,两人敲定了,掌柜的大病在身,酒浑居还让它生机勃勃地经营下去!

胡秀才踩着钟点来,端了紫砂壶,不喝酒,不吃虾,不骂人,单只在厨房里看泓妹操作。泓妹里外忙活,胡秀才眯眼捏手指头。

木村少佐照吃一团和气,越吃越爱吃,原先三天两头,如今一天一份,小伙计提了食盒见天跑,送得迟了,木村差人来催,他吃,他的部下也吃,吃上了瘾,一天好几顿,光吃这个。给木村做菜时,胡秀才端紫砂壶往汤汁里浇佐料,黑乎乎的汁液,像中药汤。泓妹问,浇的什么?

胡秀才说,阿芙蓉。

泓妹问,什么叫“阿芙蓉”?

胡秀才说,草药,大补,壮阳。单给日本人,别人可不兴。

祝泓妹笑着点头,心里似是明白几分,逢给木村做一团和气,上劲得很。

这日五更天刚过,四下里黑得一塌糊涂。茶棚后头树林子里“扑通”一声闷响,黑槐树上几只鸟雀惊得扑棱棱飞散了去。树下一个黑影,巴着井沿探头,又抬胳膊抹了两把汗,抄铁锨撬起一块大石,两手合抱,猛一发力,大石“咚”地沉入井里。他狠狠往下啐口唾沫,挑起脚边两大桶水稳稳转身走出了林子。

回到酒浑居后厨一间下房里,手伸到枕头边摸索出一面蟒蛇皮鼓,指头轻轻弹敲着:“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恍惚中又听得梅花大鼓的音韵……

晌午,酒浑居里人正打盹,街面上一阵乱吆喝,木村领了几个日本兵进来,端着枪,杀气腾腾,他手里也握了枪,说有个士兵丢了,见到没有。胡秀才说酒浑居里不来士兵。木村有些不耐烦,说没有算了,看见后不管死活,快快报告我……下午早些送菜来。

木村打着哈欠,俩眼睁不开,像是一宿没睡,软散着身子带人走了。胡秀才应应喏喏,眯眼摇晃着脑袋哼曲子。

酒浑居里的七花茶变了口味,难喝了。

胡秀才说,换了水,那口老井里掉进了老鼠,旺儿从别家院里担来的水。旺儿还是半句话没有,一个劲儿地干活,力气出不完,越出越多。

杂活儿干完,旺儿就在后院里挖坑,坑挖在两棵桃树之间,离那口槐树下的老井挺远,挖出的土填了老井,他在挖一口新井。

胡秀才说,挖吧,挖成后咱们也往井里放个宝贝进去。他向旺儿高高擎起紫砂壶。

旺儿没说话,也没抬头,浑身淌汗,热气腾腾,热汗砸在黄土地上,“叭”地一声砸出个深坑。干土变成湿土,湿土变成了泥浆,老井填满了,新井挖成了,冒出清亮的水,一寸一寸向上溢。胡秀才双手捧着紫砂壶,向着天空叫道,老天爷呀,你看见了吧,凭良心,我把它交给这眼井了,这是“供春”,紫禁城里一个,我一个,是我半辈子的命……“扑通”,“供春”落进了新井。胡秀才身子摇晃了几下,旺儿赶紧走上前扶住了他。

门外白会长大叫,泓丫头,赶紧打发伙计送菜,木村少佐发火哩。他亮着公鸭嗓吆喝一通,又嘟哝道,真会发财,抠钱抠到日本人嘴里去了……

吴一梅县长因病回籍调养,坐船西上,欲取平汉路南下,谁料船行至柳河湾水城时,芦苇丛中射过来一排黑枪,吴县长身中数弹……

三水县街市上传来消息:吴县长携大量钱财,途遇强人抢劫身亡。吴一梅整治水警结仇,遭仇人报复。

吴大人半路遇风雨沉船。吴县令去了重庆……

吴一梅身遭不幸的确切消息由酒浑居传出,祝泓妹听得真切,欲动肝火,被胡秀才白会长拦下。

吴县长身亡三天后三水县城里才传开,是白会长养的那只鹩哥喊叫出的。人们在议论,猜测,白会长托了笼子方步踱进店堂,他光光的脸上罩着一袭悲怆,尖声叹道,这么好的人咋就这么命不济,可惜呀……没等他叹息完,那只鸟开口了,张大嘴巴叫道:“泓福杀人,泓福杀人……”

白会长嘿嘿笑道,这小王八羔子整天胡吣,哪都显摆它。他歪歪嘴,话题一转又说,你们猜我今儿得了件什么宝物……一个老弟兄从天津卫转给我一张画,工笔《牡丹图》。梅兰芳梅老板的手笔。你们都知道吧,梅老板罢戏啦,蓄起胡须做了寓公,画画消遣,听说为学画还专程拜访了齐白石老先生……

胡秀才道,梅老板没出息,上不得官场,吃不开,自知没趣,蓄须冷嗓。我看,那胡须里似有诗文好念——你白公公就比他强,宫里过问朝事,宫外过问官场,好一个九品的顶子,天生吃宫饭的主儿。只可惜你真君没真货,要不你也蓄些胡须,那才叫师爷……

白会长急了,亮嗓子大骂,好你个胡疯子,一辈子不得志,整天冲我泼冤水,考不上状元当不成大学士就骂人,如今你也去当呀——翰林院——北平华北临时政府教育部正缺人手,求贤若渴呀,你去,你去!

笼里鸟儿也叫:“你去,你去,大学士,祝营长……”白会长慌得掉头骂他的活宝贝。

祝泓妹老半天才走过来问白会长,你说吴县长的死跟我哥哥有关系?白会长笑道,你这个泓丫头怕是才断奶吧,咋能听鸟叫就当真事……泓妹用牛筋鞭一下套住白会长的脖子,厉声喝道,讲实在的,你听到了什么,吴县长怎么死的?

白会长筛起了箩筐,脸红脖子粗,泓丫头……泓丫头松、松手,你听、听我……

白会长述道,吴县长离开三水县前,木村少佐把泓福叫去,两个人谈了半夜,后听泓福手下人透露,那吴一梅肯定去投奔重庆,他根本没病,装相,不能叫他走出三水县!

祝泓福,你这条狼!泓妹哭骂,瞪着眼要奔出去,胡秀才白会长拦住她。胡秀才说,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泓福那边人多枪多,你一个丫头能怎样他?再说,你光知道上火气,就不兴想想去火气,刀枪能杀人,汗巾子也能杀人;见血光吓人,不见血光也吓人!

白会长道,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听声鸟叫你就跟着蹦跳,见识也忒单薄了些吧!你看人家旺儿……老井眼堵了,又开新井,七花茶跟从前一个样,喝不出死人味……

白会长又说,不显山不见水叫真本事,你爷俩其实也是蛮有能耐的,佩服,那叫真功夫啊!

白会长神秘地挤了挤眼睛,托着鸟笼训斥道,你个小祖宗叫什么真儿,往后睁一眼闭一眼,活得才有滋味。鹩哥叫道:“睁一眼,闭一眼……”

白会长笑道,对了,以顺为孝嘛,走,咱们去进晚膳——鸡肠丁猪肝末,你吃个够。

祝泓妹细细回想,越想越觉得泓福身上有杀机,那浑身杀机是木村给他的。

白会长传来木村少佐的指令,往后吃用酒浑居的酒食一律记账,说暂时不能付现钱。

泓妹告诉她爹,祝掌柜躺炕上叹气,早料到准有这一天,还记什么账,明告你说,白吃白喝不给银钱,忍着吧,跟他们没有理可说,泓丫头不能耍刁,保全自个儿……

祝掌柜反复思虑,这些天来酒浑居稀奇古怪生出了许多事,他无能为力,不听也不问,闹去吧,不管好赖,迟早得有个结果。他疑心自己爬不起来,把泓妹叫到炕边说,我想定了,把酒浑居交给你,是好是孬你掂量着办去,反正我觉得,这间铺子的兴旺头也该过去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何况一间店铺……你管吧。

祝掌柜交给泓妹全部家底:几张房地文书,钱庄折子,食谱折子,一颗私人印章,还有,他叫泓妹去那棵黑槐树根底挖,挖出一坛子银锭洋钱和一对玛瑙手镯。祝掌柜说,手镯是你娘的,你戴上吧……

看看都交代完,祝掌柜感觉累了,大喘气,闭上眼笑了,眼角滚动着几滴泪珠。

泓妹为了叫她爹清静些,打发伙计撑船把她爹送到南大坑,她心里憋着一把大火,老想冒出来。把她爹打发出去后,她发狠道,小梅红、吴县长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走了。

白会长又来传话,他拖了哭腔无可奈何地说,木村少佐说了,叫你带俩伙计去那里掌厨,你做的那菜他一天不吃就受不了,直想撞南墙,哪怕喝你口汤也行。泓丫头,你看,我……你掂量掂量……

泓妹说,准又是你出的主意,我去他那儿,酒浑居谁来管,这铺子还开不开了!

白会长为难地说,不不,泓丫头,不是我……我,我想,想……说心里话,酒浑居怕是一时半会儿难有起色,其实,这会子盘出手也能落下个仨俩的,再往后拖,怕是没人敢接。咳,这都是小事,我担心你真的过木村那边,万一那事叫他知道,你小命可难保了,还有我,胡疯子,伙计们,哪一个也逃不脱——日本人上瘾了……

泓妹皱皱眉,嘴角抽动了下,什么事呀,把你吓成这样。

白会长急了,你还装糊涂,我是说那——“阿芙蓉”,土膏子!

泓妹不吭声了,那手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牛筋鞭子紧勒着肥夹袄,那里面藏着一支匣子枪。她看着房顶上的四梁八柱,轻声说,你告诉木村,我安排好铺子里的事,过几天就过去。

白会长瞪大眼说,要不,要不……泓丫头,你跑吧,跑远点儿。早晚都得犯事,没好果子吃!白会长,白宝翔太监走了,携了家眷连夜坐船走没了影。

酒浑居上板了,关张停业,熄火挂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泓妹把话传到街市里,说祝掌柜去省城养病,病好回来再开张。

南大坑那边来人,叫祝泓妹赶紧过去,祝掌柜病重。

祝泓福头天来过南大坑,向他爹派粮秣,要酒浑居一年交一万斤大米,三百头生猪,还有鸡鱼菜蔬,说这是日本人交代的,办吧。

祝天启喘粗气指着这个皇协军头子大骂,瞎了狗眼的,不看看这是啥年景,酒浑居一年能挣出多少来,交那么多饭食,打哪来,忘了本的畜牲羔子,张着大嘴替日本人咬你亲爹,狗,狗,东洋狗……

祝泓福没脾气,冷笑道,交不上来封铺面,收缴南大坑……日本人派下来的事,上不由己,看着办。他带了人坐船走了,他真翻了脸,不认亲爹了,他说的是真话,话出口,也真能办得出来。

祝掌柜气得喘岔了气,“哗”地喷出一大口血,摆摆手,叫人去找泓妹。

祝天启两眼已没了光彩,对泓妹说,小心活着,别缺德忘本,泓福那小子不是咱家的人,别叫他跑了,别叫他跑……

祝天启掌柜揣着满肚子悲愤走了。许是,也把酒浑居带走了,谁也看不见,带走了一个梦,这梦是泓妹她娘,是那几个被猪叼走的火烧。祝家几辈子种地、摇船、打鱼、做小买卖,没成什么大气候。单他祝天启在三水县立起了一杆旗帜,这杆旗帜在三水县飘扬了近二十年,飘红了周围百十里,为三水县商界的一方枭雄。后人修县志时,也把他和他的酒浑居编了进去。

祝家出了丧事,办七七,守孝四十九天,熄火封灶是正理,日本人表示理解,理解归理解,那菜不吃受不了。泓妹发狠,每天胡乱煮一盆鸡汁叫伙计送去。胡秀才装疯卖傻见天端了壶来酒浑居转一下——是木村送他的日本造木制餐壶,走在街上逢人便说。看他走来,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道是,走了白汉奸,又出了胡汉奸,背着他唾唾沫。

白宝翔跑了,胡秀才感觉单寡了,怪想他。白宝翔为什么跑,胡秀才也说不出来,那老眼皮里的小眼珠一转,走进了木村的大门,找人,找白会长,讨账,白宝翔卷走了他的“供春”紫砂壶。那只壶能换六百亩好地!

胡秀才在木村门口大喊,你们的维持会长骗了我,你们管不管。

面对一个花甲迟暮的脏老头怎么办?木村少佐苦笑道,这怪你自己,在贪婪的人面前展现财宝总会吃亏的,这话是你们中国人讲的,你就认了吧。

泓妹问胡秀才,你可真胆大,去了狼窝.也不怕咬你一口。

胡秀才说,兵不厌诈,以攻为守,大伙都安生。他低声道,你没见日本人的嘴脸,又黄又瘦,跟小鬼儿似的,中毒深啦——我当年就那样,不过我自个知道,如今那日本人不知道,还伸指头夸酒浑居,小鬼子,差得远!胡秀才叮嘱泓妹,不可再这样下去了,还是跑吧,跑远点,叫谁也找不着你。

泓妹说,你咋跟白太监一样的口气,我还不想跑,有桩子事没办,对不住我爹,对不住吴县长和小梅红……泓妹眼泪出来了,她身上还带着孝,说等七七孝满后再作主张。

祝泓福来过酒浑居,他也带了孝,哭丧着脸向妹子赔不是,说没办法,都是日本人的错。赔完了不是,问泓妹爹留下的钱财。泓妹说,这会子守孝期不提这个,等孝满了你听我话,咱俩说道说道。

泓妹多了心眼,不慌不忙、不急不火把泓福打发走了,看样子泓福也感知足。

泓福走后,泓妹就自个打开了算盘,掰着指头推算日期,那个叫自己心跳的日子。

金儿也围了白布条,坐泓妹身旁。刚才见到泓福,冲他龇牙伸爪子,泓福心悸,说,你还没把它打发了,成天惹是生非。

泓妹冷冷地说,等孝期满了,我就打发它,再不能叫它祸害人了。泓妹说话声不大,牙却咬得紧紧的,几乎要出血,泓福没注意到。旺儿每天照例担水,水用不完,他泼院子,院子干了,接着泼。没了事,坐石碾子上打盹,打着打着,就打自己的脑袋瓜子,他想起了小梅红。

泓妹叫旺儿进来,问道,旺儿你往后打算咋着?

旺儿说,跟着你。

泓妹说,跟着我?我可要当土匪啦。

我也当。

我要杀人。

我也杀。

你有那胆子?

旺儿没说话,笑了。泓妹也笑了,也没说话。两人都偷偷地笑,忘了守孝期。

十一

酒浑居门面上挂满白帐,门板封得严严实实。店堂正壁上挂着祝掌柜的画像,方桌上的瓷盘里摆放着一把锃光闪亮的菜刀,这是祝掌柜用了一辈子的家什。地上火盆里早中晚一天烧化三回纸钱,泓妹盘坐在火盆前流泪,想爹,两眼哭成了桃子。没人劝慰她,只有金儿不停地摇晃她肩膀,瞪眼看她脸色。

旺儿像是察觉什么,早用块紫花布包起了弦子和鼓板,把自己捆扎牢实,手里倒提着一柄剔骨尖刀,等着泓妹发话。

胡秀才不断来酒浑居看泓妹,他告诉泓妹,木村兵营里有好几个病倒的,那个木村病得最厉害,躺炕上口吐白沫,说胡话,日本大夫给他一天打好几针,大夫手脚迟缓了木村就骂人,打过针就睡大觉,睡醒了又打针。他们有几个偷偷往“半掩门”的福寿馆里钻,他祖宗的,垮了!

泓妹说,看那样子,咱算是干成了?

胡秀才说。干成了,日本人群龙无首,不知道干哪些营生,哈,这辈子我就缺这一回德。

旺儿拿来酒和虾,胡秀才端了日本人造的酒壶慢慢地品,嘴唇打出了板眼。喝到正当位口,他睁开眼盯着泓妹,早些动身走吧,还守哪门子孝道,这国都亡了也没见哪个出来守孝,活人要紧……

霜降过后,天空成了灰色,田野、村庄、河水也都仿若罩上了一层霜雪,木船拖条白花花的尾巴吃力地往上游漂,酒浑居的小阁楼消失在雾气里,三水县城也叫死寂的荒野吞食了。泓妹脖子扭酸了,转回头,心里问道,酒浑居,我还能再看到你么?

旺儿阴沉着脸盯着前方,长袖筒里依旧握着剔骨刀,泓妹推他一膀子,傻木头,往后跟着我别光知道玩那死东西,也学着玩玩活的。她拍拍腰,撩起一角夹袄,露出半截枪柄,接着说,傻愣子,你往井里扔了个日本兵就算解气啦?记住,杀人,找那些挎盒子挎刀的杀,这才叫好汉!

旺儿把眼珠收回来,说,记住了,我跟着你,听你的,你叫我杀谁我就杀谁!

越往上走风越大,木船吃力地往上爬。一只“叫喳子”像箭一样飞上飞下,跟着船飞了好几里地,泓妹站起身,解下牛筋鞭“叭”地一声打过去,“叫喳子”掉进河里,顺水势往回漂流,空中飘散着几片羽毛,随风飘,不肯往水里落。

泓妹过来没几天,祝泓福穿便衣骑着马也来到南大坑。泓妹说,还不到期你来干什么?泓福说,去铺子里,锁着门,知道你来了这儿。他阴沉着脸,话语不多,一个劲儿抽烟,叫泓妹给他弄饭。

泓福喝下两碗酒,脸上烧得通红,他不吃菜,只大口喝酒,大口抽烟,看着油灯苗长吁短叹。这儿是华府家庙的正殿,殿堂宽敞,原先是华家摆放祖宗牌位的地方,泓妹就住这间房子。泓妹远远坐着,盯着泓福问,你到底来干什么?找我分家?给你说了,还不到期。

泓福苦笑说,哪还有家呀,分什么。你住这儿也不感寒心,娘就死在这儿……泓妹说,你不配说这个,我有我的道理。

泓福说,我不配说就不说,那就来说别的吧。他又喝干一碗酒,对泓妹说,往后怎么着,妹子,咱爹心狠,扔下咱俩不管,他倒享清福去啦。

泓妹愤道,你要不死逼,咱爹也死不了,那日本人才是你爹!你给日本人当走狗,帮着他们咬人害人,你造孽不?!

泓福笑道,这年头不造孽就活不了,你说我是狗,狗就狗吧,你是我妹子,骂几句我不往肚里装。你泓丫头活得自在,办稀罕事,我问你,你给那些日本人吃了什么?你下了毒,毒倒了好几个,他们查出来了,是吃了太多的土膏,他们怀疑酒浑居……

祝泓福接着说,日本人问过我,我替你遮掩,他们骂中国人狠,也佩服中国人的手段。泓丫头,哥哥我也佩服你的心计,你真精灵,杀人不用刀,不见血光,这恐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土膏是哪里来的?

泓妹喝口水,说,他们偷着往烟馆里钻倒恨别人?我先问你,吴县长是哪个杀的,就是你!

泓福道,是我怎么啦?谁敢把我怎么样,他吴一梅装傻,他是要投奔重庆!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也来教训我,这叫国家大事……

泓妹心里烦躁,不说话了,去给泓福倒酒,心想,你来的正好,单等你来,你能逼死爹,往后还会放过我?!泓福照旧大口喝酒,身子摇晃着嘴里胡说八道,泓丫头,我不给你算账了,爹留下的,都归你,哥哥我一个铜子儿也不要。我早看透了,洋钱到底还是王八蛋,不能叫它牵着我走。再说,分自家妹子的钱丢人,不要……

今儿十六,月亮多好,天上一个水里一个,又大又圆,水气腾腾,透着光亮,白亮得像鲜藕,清爽香甜,真想摘下来咬一口。水里那个月亮碎了,可恨的鱼儿,半夜里也蹦跳,跳什么,你们也有烦躁?好圆的一个大月亮叫你们弄破了!荷叶没有那么神气了,油绿的大伞枯萎下去,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娘,你们今年老了,死了,明春里又升起一枝新的生命,你们活得有多欢实啊!人,咋就不是这样?人去后,再也回不来了,一辈子都像河水,匆匆地淌,急急地跑,去追逐死亡,一去不复返。

泓妹坐在池塘边发呆,四周静静的,闭了两眼,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但,做不到,心不由己,她又恨这光阴岁月,咋这么快,一眨眼就长大了,长大了脑子里就添了愁苦,越添越多,赶走了又来。

金儿跑来了,它也坐在泓妹身边,看天,看水,看主人脸色,刚才它看见泓妹给泓福斟酒,它也去献殷勤斟上一碗,吓得泓福直往后闪,叫泓妹把它拽走。他敢杀人,但他怕金儿,人,就是这么怪。

家庙里有人喊叫了一声!

泓妹出身冷汗,掐掐自己的胳膊,不是做梦,家庙那边确是有人叫了一声。

夜里上了雾气,浑身湿漉漉的,大月亮偏到了柳树林子上,惨白,柳树林像群披头散发的疯子,吓人得很。旺儿从正殿里走出来,手提了剔骨刀,刀上还滴着血,见泓妹过来,沉沉地说了声,我把他杀了。

什么?!泓妹跑进屋,见泓福倒在血泊里身上穿了好几个洞,只有盿气的份儿。

看着泓福的尸体,泓妹呆痴了好半天,狠劲推了旺儿一下,我说了,我来干,谁要你,你凭什么杀他,我自家的事干什么你管……

天色放明,旺儿在海子河边上挖个深坑,把泓福扔进去,拍平了土,没留坟头,泓妹不叫留。

泓妹把泓福的衣袋里装满洋钱,他腰间的一支撸子枪也带了去,坑挖得深,土踩得实,泓福长睡了。

泓妹跪下去哭道,哥呀,别怪我,泓妹没法才杀了你,为你好,安心地走吧,我送你……家里就剩下我自个了,没人管我了,我咋办……我后悔呀,哥,哥,你听见吧,你恨我就等我到了阴间再算这笔血账吧……

安葬了泓福,泓妹和几个伙计上了船,船逆水而上,吃力地爬,爬向了哪里,不知道。

多年后,笔者到三水县——三水市采风,没找到那座仿古建筑,也没看见那块魏碑大匾,街市里有好几处富丽堂皇的饭店,名字都叫“酒浑居”,大堂正面都悬有一幅“紫气东来”的书匾,家家都卖“高山流水”,“一团和气”。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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