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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早说

2009-08-04何尤之

章回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财务经理工头工钱

何尤之

军刀

就要这把了。秦小冷在杂草丛生的头上抓了一把,抓下一根枯草似的头发来,在离刀口一厘米的上方,猛吹了一口气。秦小冷听到一声脆响,余音缭绕。头发已拦腰截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好刀!秦小冷将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竟没掏出一分钱来。秦小冷才想起口袋空了个把月了。秦小冷将军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有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围了过来,蹲在地摊上看刀。卖主一见这些主子并非善类,立即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小混混身上。秦小冷趁卖主分神的当儿,悄悄地抬起了右后脚跟,偷偷将军刀塞进了鞋子里,再将咖啡色的牛皮刀套封好后,原原本本地放回了原位。秦小冷指着另一把军刀问,多少钱?卖主正忙着回答小混混们的问话,瞄了一眼秦小冷,说,三十八。秦小冷说,太贵了。然后慢慢站起身。脚心凉凉的,硌脚。秦小冷适应了一下,尽量装出行走自如的样子,沿着市场上一排溜的地摊,边走边看。走到看不见卖刀人的地方,秦小冷闪身,拐进了逼仄的巷子里,从鞋里取出刀子,狂奔了起来。狂奔了半天,确信卖主不会追来了,这才消消停停地往前走。三十八?给你个跡毛灰!秦小冷笑了起来,赏玩着军刀。刀很厚,刀刃足有半公分宽。刀很沉,约有半斤重。刀面上一条长长的沟棱,钢质,坚硬,深凹。刀口锋利,尖锐,锃亮,在六月的阳光下发出寒光。与此同时,秦小冷的眼里也闪出了一道寒光。

秦小冷未必知道历史上有一位图穷匕首见的刺客叫荆轲,所以秦小冷也未必知道当年荆轲刺秦王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应该是悲壮吧。秦小冷即将付诸的行动自然不能与荆轲的壮举同日而语,虽然秦小冷也背负着一种使命,但这是个不足挂齿的使命,无法用正义政治道德之类的词语来定义。秦小冷背负的不过是二百来名民工赋予的使命。这个使命对于秦小冷来说,那是相当重大的。所以,秦小冷握着军刀时,心里自然就升起了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来。

秦小冷要去行刺的,也并非什么高官厚爵,只是一个普通人。仔细分析一下,秦小冷与这个人并没有私恨,也没有宿怨,更谈不上家仇国耻,这个人不过是断了秦小冷的经济来源,像卡住了秦小冷的脖子,令秦小冷无法喘气。所以秦小冷才有了行刺这个人的想法。秦小冷尚未做出最后决定,是否一定要通过行刺来解决问题。秦小冷知道,行刺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在这件事上,秦小冷颇费了些脑筋。冷静地想了很久很久,秦小冷都拿不定主意。秦小冷最后是这么决定的,给这个人最后一个机会吧。只要这个人给秦小冷一线希望,秦小冷决不出手。这么想着,秦小冷心中又升起了希望,脸色也缓和下来。

阳光鲜明地洒在街道上,天地之间格外地明亮清澈。走在街道旁的树阴下,不时有风儿从高楼的缝隙里窜出来,吹在秦小冷汗涔涔的脸上,凉丝丝的。西苑这个城市像个年轻的姑娘,这几年越长越漂亮了,转眼间西苑就长出了几十座高楼。单是秦小冷承接的就有四座。每每看到这四个工程,秦小冷的心里就涌起一份自豪来。仿佛那巍峨耸立于天地之间的,就是他秦小冷。他仿佛每天都在接受着上百万市民的瞩目,同时又在检阅着上百万的市民。其实这四个工程结束了,与秦小冷的关系也就断了,从施工到竣工,再到开业启用,都不会出现秦小冷的名字。即使在承建合同、图纸、文件等纸质媒体上,也不会留下秦小冷的一笔。秦小冷和兄弟们留下的,只有体力,汗水,还有热血,和着水泥砂石变成了砂浆,撑起这高楼大厦。

这四个工程的前面都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书承建单位:华江建筑总公司。所有的西苑人都知道,这些楼宇是华江建筑总公司承建的。秦小冷是个什么东西,西苑人谁也不知道。

秦小冷不是东西,是一个包工头,手下有二百多号民工。在西苑,像秦小冷这样的工头,有几十几百个呢。西苑人只管住房子,不管盖房子。谁盖的大楼,关他们鸟事?没事干吃饱撑的。

秦小冷的名字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就是华江公司的文件上。秦小冷和华江建筑总公司合作好几年了。

秦小冷这个工头做得并不风光,而且是相当地不风光,一年不如一年。刚开始承接华江公司的两个工程时,华江公司的信誉还不错,每次拖欠的工程款,到工程结束时,都能如数地付了款。等到秦小冷承包第三个工程时,华江公司的信誉已大不如从前了。承包费压得越来越低不说,付款的周期也越来越长,直到第四个工程开始了,第三个工程的尾款还未结清。

第四个工程刚开始,华江公司就像拉肚子似的,材料资金给得断断续续。钢筋楼板水泥等主要材料到位了,辅助材料却到不了位,不是缺沙子,就是缺石子。周向阳对秦小冷说,你先垫吧。周向阳是华江公司的项目经理,是搞建筑的内行,和秦小冷打交道几年了。秦小冷有几斤几两,周向阳再清楚不过了。

周向阳很善于抓秦小冷的七寸。他知道秦小冷现在是骑虎难下。垫款吧,这工程款是一次比一次地难要;不垫吧,工程停下来,他这二百多号人在工地上干瞪眼。民工在工地闲着,不用付工钱,但伙食费秦小冷是要承担的。伙食费可不是个小数目,每人每天六块钱伙食费,秦小冷一天就要白白付出一千二百多块。如果耗上十天半月,秦小冷就受不了了。与其闲着民工,还不如垫款施工呢。垫款一开了头,就刹不住闸了。不到两月,秦小冷垫出了十几万,这几年做工头赚的钱全都垫了进去。

第四个工程勉勉强强干到一半时,秦小冷已是捉襟见肘了。周向阳的工程款仍是迟迟没有到账。周向阳的理由总是很充分,说出纳生病了,说银行控制现金流量,说甲方的钱没到账,说老板出差了没回来。华江公司的老板姓徐,秦小冷见过。徐总长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工地上的事徐老板很少直接过问,一切事务均交由周向阳负责。华江公司每年都有十来处工地,徐老板没有那个精力直接过问,都是听项目经理的汇报。偶尔,徐老板坐着奥迪车来工地绕一下,看看工程进度,听听经理汇报,然后奥迪屁股一掉跑了,放出一屁股青烟。因此,秦小冷很少能见到徐老板,即使见到了也没有资格和徐老板说上两句话。

所以在秦小冷看来,牢牢拿捏着自己经济命脉的,不是徐老板,而是周向阳。是周向阳死死掐住了秦小冷的经济命脉,令秦小冷和民工们的生活难以为继。

秦小冷以前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秦小冷把早餐戒了。戒早餐的原因与戒烟酒显然不同,秦小冷穷得叮当响了。省一分是一分吧。秦小冷不敢多花一分钱,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不能让民工饿着肚子。民工是出力气干活的,全凭大米白饭撑着。

秦小冷舍不得吃早餐,民工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管着二百多人的头,哪会蹩脚到这个地步?要这样谁还做工头呢?

戒早餐比戒烟戒酒容易多了。早上起来,秦小冷烧一壶开水,灌一肚子,或吃一个苹果抵挡一下,憋足尿不开闸放水,就可以顶到中午了。

秦小冷身上还装着不到一万块钱。秦小冷一个子儿都不敢乱花,二百多号民工就靠这点钱度日呢。这点钱估计能维持民工半个月的生活。想到民工,秦小冷的心有些痛疚。民工们至少一个月没吃到猪肉了。肉太贵了。天天中午都是鱼。鱼便宜,而且吃得少,不像吃肉那么大快朵颐。等工程款到了,秦小冷再好好犒劳一下兄弟们。

又过了十天,工程款仍没到账。秦小冷惊慌了。中午的鱼也减掉了,素菜也减了,一天三顿除了主食米饭敞开供应外,连咸菜都没了。桌子上放着两只大水桶,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气。桶里是青菜汤,大勺子一舀,青菜叶便像鱼儿般游了出去。民工们有意见了。王大明说,扯鸡巴淡!工地上都是钢筋铁骨的大老爷们儿,让我们天天喝菜汤,我们哪里还有力气干活啊。秦小冷十分抱歉,说等工钱来了,一定让大家吃好。

民工们开始议论秦小冷了。背地里说秦小冷的心越来越黑了,骂秦小冷以后生个儿子没屁眼。

秦小冷去求周经理。真的没米下锅了,再这样下去,我只好班师回府了。周向阳去工棚遛了一圈,看见民工都蹲在地上喝清汤,唏唏嘘嘘的。周向阳发了慈悲,像拨救济款似的,付款了。不是全部的工程款,是很少的一部分,只够秦小冷再维持一两个月时间的生活费。拿到工程款的当天,秦小冷感动得差点就掉了泪,像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秦小冷的眼睛使劲夹了几下,才把泪夹住。秦小冷买了五十斤猪肉犒劳民工,民工们开心得像小孩子盼到了过年。

再后来,工程款又干旱了,总盼不见下雨,连个雷声都没有。周向阳说甲方到现在真的没付款,我们徐老板天天在和甲方交涉,都准备和甲方打官司了。秦小冷说,你们华江公司先垫付一下吧,你总不能让我这二百多号人吃不上饭吧?周向阳在秦小冷的胸口捣了一拳,诡秘地一笑.说你个跡毛跟我做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那金库有多深?都塞到女人洞里了吧?哈哈哈……秦小冷笑不出来,说金库早干了。周向阳说那你也别指望我们公司垫款,公司的款项都是专款专用。实在不行,你让二百来个民工自己先凑点钱吧,等款来了,马上拨付。秦小冷低声下气地说,还是周经理你想想办法吧,民工出来是挣钱的,谁还带钱出来呀,何况出来快半年了,身上带点钱也早交给烟酒小卖部了。现在不用说民工,我都身无分文了。

第四个工程就这么磕磕碰碰的,后来总算搞完了。秦小冷许下重诺,民工们才满腹牢骚地回了家。民工们回家时,一分工钱没拿到。

秦小冷握着军刀回到了工地。工地很冷清。十层大楼刚完工还没装修,像个刚起床还没化妆的女人,惺忪懒散。秦小冷坐在工棚里,仍在玩军刀,心里有一种成就感。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民工们点钱的手在颤抖,看到了老婆林霜惊魂未定的神态正在一点点消退。

希望就在这把军刀上。

手机响了,是老婆林霜。秦小冷刚想问问家里的麦子请人收了没有,林霜说,小冷,如果拿不回工程款,你别回家,你要是回来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秦小冷的手一用力,心底的悲凉如泉涌。

口碑

工头是没有好口碑的,向来都是黑心工头,贪心工头,狠心工头……似乎工头什么心都有,唯独没有良心。工头与民工永远是一对矛盾,时而相互妥协,时而相互倾轧,矛盾不止,生生灭灭。

秦小冷应该算是个另类。在周向阳所接触的工头中,秦小冷与民工的关系最为融洽。前面三个工程的进度质量交付期等指标完成得很好,就是最好的证明。民工们做工认真,态度积极。

周向阳钦佩秦小冷。秦小冷能带出民工来,而且带出二百多号人,这个能耐不是每个工头所能及的。周向阳经历的工头不少,唯独和秦小冷能够几次合作。一个工头能召集二百多名民工出来干活,而且是原班人马不动,这对工头的感召力,是一个挑战。现在的民工被拖欠工资拖怕了。别以为工头给民工活干,民工就会俯首听命,争相着跟工头出来。不是这样了。民工和工人不同,工人没米就断炊,民工没米还有面,没面还有红薯,反正不会断炊,饿不死。侍弄好家里几亩地,够吃够喝的,挣多挣少都无所谓。什么老板经理的,民工们不尿那一壶。

周向阳很清楚,秦小冷之所以有这个能耐,是因为秦小冷在民工中有着良好的口碑。树起一个好口碑,非一日之寒,是要用品格和心血打造的,是要用感情甚至金钱投资的。

秦小冷带出来的民工,都是羊寨的。羊寨是秦小冷的老家。民工都来自羊寨这一带,十里八村的。秦小冷敬重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父老兄弟。

工头召集民工,也都是采取这个办法,一个村或邻村的,相互熟识,召集容易。所不同的是,工头们一旦赚了钱就不认乡里乡亲了,把父老乡亲当成了赚钱的机器。秦小冷的不同之处在于秦小冷不把父老乡亲当机器,不做遭人唾骂的事,他不想被父老乡亲的唾沫淹死,讲好的工钱他一分也不会扣,而且尽可能及时付钱。民工谁不是拖家带口的?谁不是家里的顶梁柱?出来不都是为了挣钱,挣的是血汗钱,容易吗?所以只要拿到了工钱,秦小冷一点不耽搁,做个过路财神,在袋里还没捂热,马上掏给民工。

秦小冷以前也是做民工的,深知做民工不容易,更知民工讨薪的艰难。秦小冷的愿望,是想做个好工头。

当年从华江公司接下第一个工程时,秦小冷回羊寨召集民工。这是秦小冷第一次做工头。秦小冷的名声本来是相当不错的。但秦小冷第一次召集民工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不去!王大明回绝得很干脆。那种钱挣得难,要得更难,不去!王大明和秦小冷是从小玩到大的友邻,想不到他竟给了秦小冷迎头一棒。你也别做什么工头了,做到最后,除了钱,亲朋好友都做没了。王大明说的是真话,工头的结局大都如此。

民工们当然是想出去挣钱的,但民工们都不想和工头打交道。民工们无所谓工头赚多少钱,但怕的是工头克扣工钱,甚至一分不给。十个工头十个坏,做了工头绝八代!民工们一提起工头,就像有仇似的。秦小冷的为人是没得说的,可谁敢保证他摇身一变成了工头后,会不会变呢。

秦小冷还得从动员王大明的工作做起。王大明年年出去做民工,认识的民工特别多。秦小冷天天往王大明家跑,请求大明一起出去。秦小冷说,放心大明,我会做个好工头,有钱大家一起赚。王大明经不住秦小冷的野心勃勃信誓旦旦,只得答应了。王大明一出动,响应者甚众。秦小冷向民工们宣布,只要我秦小冷有汤喝,兄弟们就有汤喝。秦小冷第一次就带出了二百多名民工去了西苑,周向阳看到民工黑压压的一片,着实吃了一惊。

应该说,前两个工程秦小冷干得不错,不但与周向阳合作得很好,与民工们合作得也好。秦小冷和民工们在工地上同吃同住。

民工们对秦小冷有意见,是从第三个工程竣工开始的。之前两个工程结束了,秦小冷马上付了工钱,而且施工期间的伙食都不错。第三个工程结束时,民工的工钱没有付。秦小冷解释说,甲方款项周转困难,等款项来了,我保证回羊寨挨家挨户地送工钱。有人相信了秦小冷。也有人不相信秦小冷,说工程结束了,就该付给我们工钱,至于谁有困难谁没困难,关咱们卵事?有人就说秦小冷变了,良心被金钱一点点吞噬了。说不定人家早付了款,只怕是秦小冷不想给我们呢。钱到了手里,谁还会嫌烫手不成?

等秦小冷接了第四个工程,召集民工就难了。大部分民工不肯再去西苑干活了。上个工程的工钱还没结清呢,再出去干活,这不是下雨天背棉花袋,越背越重嘛。王大明对秦小冷也有看法。王大明说,小冷,只要你付了上个工程的工钱,我王大明保证把这帮兄弟掇弄起来,跟你走。王大明并不怀疑秦小冷,秦小冷不是那样的人。王大明是觉得秦小冷过于轻信周向阳了。

秦小冷一再声明,只要华江公司付钱了,他保证发给兄弟们。这话说一遍两遍人家听得进,说三遍四遍人家就当做骗人的鬼话了。

秦小冷说,大明,我保证把工钱要回来,否则,你们把我家的两层小楼拆卖了。大明把一口烟喷到秦小冷的脸上,说我们能做出拆你小楼的事吗,拆你的楼,你无所谓,四海为家,林霜住哪呀?咱们还是兄弟吗?可话又说回来,你也要对得起咱们这帮兄弟,兄弟们寒冬腊月在西北风里瑟瑟发抖,炎夏酷暑在烈日里汗流浃背,累死累活干到最后,竟竹篮打水一场空,谁不火啊?秦小冷拍了拍胸脯说,放心,这钱跑不了,我要不把弟兄们的工钱要回来,我就跳进大沙河喂鱼。王大明说,关键是姓周的那家伙鬼得很,你要设法对付他才行。秦小冷说,这一次我就要和周向阳好好谈谈,若不把工钱付了,我们就不干。王大明不再僵持了,说兄弟再信你一回,跟你去西苑,要是要不回工钱,你自己去面对大伙吧。王大明一松口,那帮打退堂鼓的民工们马上又跟着出来了。

第四个工程终于开工了。周向阳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秦小冷冷冷地说,周经理,你把上个工程款付了,否则我马上将人带走!周向阳被秦小冷的这句话镇住了,一周内当即付了款。秦小冷从银行提了款,当天就将工钱发到了每个民工的手中。

第四个工程开工不到一个月,就出现了周折。这里本是一片小湖,按照西苑政府的城市规划,是不算耕地的。可当秦小冷的民工们将这片湖填平并且打下了扎实的地基后,忽然来了变化,说根据上级文件,这里划为了耕地。耕地不能随便占用,这工程差点就搁浅了。幸好开发商在西苑有实力,关系通天,最终还是获得了开发的权力。但工程被迫停工了十天,秦小冷损失了万把块。秦小冷多次与周向阳交涉。周向阳说他们公司的损失更大呢,如果开发商不弥补华江公司的损失,华江公司也不可能弥补秦小冷的损失。

接下来,不顺的事接二连三,都是资金方面的事。因为出现了前面这个周折,周向阳说,开发商的损失很大,资金被银行冻结了。可工程不能再停了,主要材料都进来了,一些辅助材料你先垫一下吧。

秦小冷的钱垫完了,开发商的账号早解冻了,可资金仍是不到位。

民工们不知道这些内情。民工们只会抱怨秦小冷,对秦小冷越来越失望。虽然还没到结算工钱的时候,民工们已有了预感,这一次,工钱更难拿。

秦小冷垫付了十来万材料款,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紧缩伙食费了。伙食费标准是一天六块钱,现在连两块钱都达不到了。一日三餐喝青汤,连个油花都难见到。民工们的意见像煮沸的青汤。民工们和徐老板相隔太远,和周向阳也搭不上腔,民工们就把一肚子污水泼在了秦小冷的头上。他们知道不是秦小冷故意克扣,他们也知道秦小冷现在的难处,但他们只能埋怨秦小冷。他们埋怨秦小冷心太软,说秦小冷对付周向阳这只狡猾的狐狸缺少手段。王大明说小冷,只要你发个话,我马上就让周向阳躺进医院里。王大明这么一说,立马就有几个好事者蠢蠢欲动了。秦小冷坚决反对。胡闹!你把周向阳放倒又怎样,你能拿到钱吗,说不定还要给你戴上金手镯,那不是害了兄弟们吗。我们还指望姓周的给钱呢。

秦小冷找了周向阳。周向阳正在足浴店里洗脚,一手搭在洗脚女孩的后背上摩挲着。秦小冷说,周经理真会享受啊。周向阳笑笑,要不要也洗洗你那双臭脚?秦小冷说,我哪有那心思哟,民工们现在情绪很大,如果真把这帮民工惹急了,只怕众怒难犯,二百多个人闹将起来,怕是不好收场。秦小冷看着周向阳,继续说,民工们火大了,大不了不要几个月的工钱,他们把已盖了七八层的大楼扳倒了,他们不过是牺牲点血汗,可你们华江公司可就亏大了,说不定还要赔偿开发商呢。

周向阳有点紧张,手从女孩身上缩了回来,说你一定要稳住民工,无论如何不能闹事,我这边再和老板说说,付一部分工程款给你。不过现在资金确实是相当困难。我们不是第一次合作,我们的信誉你是知道的,以前是不是一直很好?只是现在,唉,怎么说呢,现在不景气了,资金老是不到位。

周向阳撂下话来,却怎么也不兑现。秦小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工程款。秦小冷去了足浴店,却找不到周向阳。周向阳避而不见,偶然见了也回避资金问题。

于是,一把怒火被点燃了。

罢工

第四个工程是商务楼,十层。在西苑,有好几栋十层以上的楼,但在商务楼的附近没有十层的,商务楼因此而显得鹤立鸡群。主体工程已盖到了十层,只剩下第十层最后的几个单元,眼看就要结束了。站在十层楼上,秦小冷的心里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同时又惶惶不安。大楼一封顶,就面临兑现民工的工钱了。近百万的工钱,不是一个小数目,秦小冷好要索讨这笔款,难度是可想而知了。周向阳像在挤牙膏,每次秦小冷挤急了,他才吐一点,吐出来的钱连塞牙缝都不够。工程队现在又陷入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在秦小冷面前,周向阳时而表现出亲如手足的热情,时而又表现出不可侵犯的凛然。秦小冷若是要钱要急了,周向阳的脸就板了下来,布满了霜,仿佛欠债的就是大爷!秦小冷说,再这样下去,民工肯定不听使唤了,万一闹事,我可控制不了。周向阳脸上的霜没了,马上又出了太阳,灿烂起来,笑着说,这帮兄弟都听你的,你一定稳住他们,工钱我们一定会给,老板正在和甲方交涉,只是晚些时候罢了。

王大明说,再有几天,工程就竣工了,我们也要赶着回家收麦子了。小冷,工钱能按时付吗?

秦小冷回答不上来,说我正在和周向阳商谈,徐老板去广州融资了,估计这次能带点钱回来。

秦小冷是听周向阳说的。周向阳说现在关键是甲方的资金跟不上,责任不在华江。徐老板为了解决资金问题,亲自去广州了,这次可能会带回一千万来。

王大明摇摇头,说小冷,你太仁义了,太轻信周向阳了。这家伙是油锅里的鸡蛋,滑着呢。我觉得问题都在他身上,是他拿我们民工不当人,根本就是他们华江公司不想给工钱。他们华江公司是个老牌建筑公司,承接的工程累加起来有上百座,就算甲方单位没有钱,他们华江公司也拿得出这点钱来。

周向阳说,这完全是两码子事,搞基建项目都是专款专用,哪个工程的款归哪个工程用。即使借款,也要履行一定的手续。这不同于我们个人,钱装在哪个口袋里,都是自己的钱。何况华江公司现在确实没钱。

王大明说,既然干下去也拿不到工钱,小冷,我们干脆不干了。

秦小冷急了,说大明,这活马上就结束了,你现在不干了,就是我们违反了合同,我们的工钱,我们垫付的材料款,我们付出的心血,会因此而全部白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大明说,我可不是开玩笑,我们真的不干了,大家都商量好了,不干了,今天不结给我们一部分工钱,明天我们立即停工。

周向阳狡黠地一笑,说秦小冷,民工是你的,干与不干你说了算,我管不了。我也无所谓。我又不是华江老板,我着什么急?至于工钱,不用说今天,就是这个月底,也未必能到账。老板的事我能做得了主么?

这个时候周向阳居然置身事外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令秦小冷怒火中烧,红了眼眶。秦小冷一撸袖子,高高地扬起了青筋凸暴的拳头,秦小冷很想教训这个把自己逼上梁山的家伙,想把憋了大半年的愤怒一泻而出。

周向阳并不害怕。周向阳清楚秦小冷现在的处境。如果工人罢了工,不按期完工,秦小冷就是违了约,他索要工程款的难度将更大,甚至可以说很渺茫。华江公司现在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讨债难,难于上青天。在西苑,想和华江公司打官司的有很多,别说秦小冷是个农民工,是以卵击石,即使有一定实力的当地企业,也未必能打赢官司。即使赢了,赢得也是筋疲力尽。

有种你就打!周向阳冷笑,打了我,徐老板最开心,你就甭想拿到一分钱工程款,你秦小冷就准备给民工打吧。

秦小冷的拳头垂了下来。

第二天,工地上静悄悄的,从上到下连个人影也没有。民工们全聚在工棚里。秦小冷成了众矢之的,一张嘴难敌二百多张嘴。

周向阳来工地上看了一圈,见工地静悄悄的,什么也没说,走了。

秦小冷央求周向阳,我们一起想个办法吧,先让他们复工。

周向阳说,我能想什么办法呢,我不是老板也不是工头。

秦小冷恼火了,说,你是项目经理,你怎么能卵事不管呢?你信不信,只要我秦小冷发一句话,这些民工们不会找我逼债,也不会找你逼债,但他们会找你逼命。

下午,周向阳的电话来了。周向阳软了,说,钱,现在肯定没有,徐总没回来呢。先想个权宜之计吧,糊弄民工干活,等活做完,你不违约了,我们再设法安抚民工。工钱迟早会付给你的,只是时间问题。

只好如此了。秦小冷心说,我秦小冷只好骗兄弟们一次了。

秦小冷将民工们召集到工地上。周向阳站到了前面,做了一番大功告成前的鼓动工作。民工们一个个东张西望,没兴趣。民工们关心的是工钱。周向阳站到了一个高台阶上,从黑包里拿出一张现金支票,然后高高地扬在空中。这是我们华江公司的支票,上面有我们公司的印章,大家看清楚了,上面写着四十九万。我把这张支票交给秦小冷,只要大家把活干完了,这钱就是你们的。周向阳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郑重地将支票交到了秦小冷的手中。

民工们看到了吊在树上的苹果,纷纷复工干活了。

王大明在秦小冷的肩上拍拍,说我早就说了,鬼都在周向阳的身上,没错吧?咱们这一闹,钱不是出来了?

秦小冷的嘴咧了一下,但没有笑出来。

竣工

天气暖了,麦子熟了,二百来名民工要回家收割麦子了。主体工程已全部竣工,民工们坐在工棚里打扑克下象棋,等着秦小冷去银行将手中的那张支票变为现金。秦小冷一早就出去了。想必是上银行了。其实秦小冷没有去银行,去银行有什么用?他去找周向阳了,商量工钱的事。这个时候要找周向阳,带狗也找不到。周向阳关机了。周向阳不在足浴店,也没在公司里。周向阳去哪里了?秦小冷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走在大街上都盼着奇迹能出现,周向阳能从天而降,或打个电话来。但奇迹没有出现。

直到傍晚的时候,秦小冷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工地。秦小冷给民工们带来的是晴天霹雳。民工们急红眼了,一拥而上,拳头像扬起的沙子落下。秦小冷如一只沙袋,在拳头中晃过来荡过去,脸上青肿了,鼻子流血了,身上紫了几块红了几块。秦小冷没有还手,双手抱头,像秋风中的落叶飘忽左右。王大明一看这场面大势不好,怕秦小冷吃大亏,抄起一把铁锨,大喝一声,你们要是再动秦小冷一个指头,老子这把铁锨可不是好惹的。有种的,咱们去找周向阳算账。

王大明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民工们。民工们三三两两出去找周向阳。公司去了,工地找了,街上寻了,就是没有看到周向阳的影子。周向阳在西苑蒸发了。周向阳是何等精明,他和民工打交道几十年了,他知道,民工好糊弄,但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糊弄。民工是惹不起的,一旦火山爆发了,他周向阳有十个脑袋,民工们都能把他拧下来。

秦小冷抹了一把鼻血,说,大伙的目的是要钱,不是要人命。你们即使把我打死了,把周向阳打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拿不到工钱。所以不要蛮干,我负责将工钱追回来。

王大明说.我们相信你,可我们不相信姓周的,他连面都不露,你怎么找他要钱?

秦小冷说,我想办法。不过,找他确实没那么容易,而且即使找到他,这钱也没那么容易要来,要来了也没那么快到账,所以,你们在这里干耗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还将面临着断炊,何况家里也要收麦子了。不如你们先回去,要钱的事交给我。只要要来钱,我还像过去一样,立即回去把钱送到各位的手上。

秦小冷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大家,没人吭声。

小冷,兄弟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不把兄弟们的血汗钱要回来,你就没脸再回羊寨了。兄弟们也不会放过你。王大明表面给秦小冷施压,但秦小冷心里清楚,其实王大明是在给自己解围,减压,是想劝民工们先回家。

民工们听说要让他们空手回去,都不干,说我们干了大半年,现在空手回家,怎么面对家人呀。秦小冷说,先和家里解释一下吧?熏这钱我一定会带给大家的,要骂就骂我秦小冷。到时我向各位家属赔罪。王大明说,兄弟就最后信你一次。若要不回工钱,别怪兄弟们翻脸。

民工们无奈地接受了。

决定回家了,问题又出来了,没钱买票。秦小冷掏不出一个子儿。但秦小冷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将民工们安置回乡,他好腾出手来专门讨债。而且伙食费只够明天一天了。到了后天,二百多名民工将面临断炊了。

西苑到羊寨一张车票一百五,二百多号人就是三万多。

民工们的眼光都盯着秦小冷。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周向阳,可周向阳连面都不露,肯定是指望不上了。秦小冷绞尽脑汁,想到最后,只有再骗一次了。

跑羊寨到西苑专线的司机,秦小冷认识。秦小冷往往返返十几趟,都是坐他的车。司机也是羊寨人,和秦小冷熟识了,就成了朋友。秦小冷每次带民工出来回去,都是包他的车,钱是当场兑现的。司机知道秦小冷一贯守信用,从不拖欠费,所以两人的关系还不错。

秦小冷给司机挂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来工地接人回去。

第二天,司机的两辆大客车停到了工地,民工们开始提着行李上车。秦小冷非常客气地将司机朋友让进了工棚。秦小冷把那张空头支票掏出来晃了晃,说这次不能付现金给你,因为这张支票的承兑日期还未到,再过个把星期我回羊寨时,将钱付给你。司机没有怀疑秦小冷,朋友多年了。

二百多民工浩浩荡荡地上了两辆大卡车,离开了工地。秦小冷的一块心病去了。

民工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工地上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工棚里像个打完仗的战场,破席子,破衣裤,袜子鞋子,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秦小冷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孤寂地守着空空的工棚。

大楼高高地竖了起来,像一个巨人立在太阳和云层里。秦小冷像条大楼肚子里的蛔虫,从一楼走到十楼,又从十楼走到一楼。每堵墙,每个窗,秦小冷都能看到兄弟们的身影。太对不起这帮兄弟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的血汗钱要回来。否则就像大明说的,真的没脸再回羊寨了。

第二天,秦小冷打电话给周向阳,周向阳居然接了。这只狐狸!秦小冷想,大明说的对,周向阳太狡猾了,没见他来工地,可他对民工的动向了如指掌。周向阳说我这几天休假了,不问业务上的事。秦小冷说,你在哪儿?我们不谈业务。周向阳想了想,说,我在红宝石娱乐城。红宝石娱乐城离工地有七八里路。周向阳说,你打的过来吧。

秦小冷没有坐车。他没钱坐车,有钱也舍不得坐车。他走路去了红宝石娱乐城。秦小冷的步子很大,走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周向阳的手仍停在小姐的怀里,说什么事这么急嘛,好事都被你搅黄了。

秦小冷说,你真有雅兴啊,我现在只剩下民工们没吃完的十来斤米了,再过几天,我就要饿肚子了。我和你不谈业务,我来向你借八斤米行么?

周向阳笑着说,你为肚皮谋幸福,我为鸡巴谋幸福,一回事嘛,都是生理需要。再说,这个工程结束了,我的工作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按照公司规定,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我当然要消遣轻松一下了,这叫及时行乐,得过且过嘛。

秦小冷无心和周向阳说笑,言归正传,说民工们都被我打发回去了,但我肩上的担子没法减轻,要不把工钱带回去,他们就要抄我的家了。

周向阳仍是笑,说你小子有的是招啊。既然民工走了,兄弟就在西苑这个花花世界里多玩些日子,找个小姐玩玩。

秦小冷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到底什么时候能付饯?

周向阳说,再有一个星期吧。听说徐老板最迟月底回来,他去广州化缘,估计有了收获。只要他回来了,我保证将钱付给你。

秦小冷说,你的话我不信,你写个保证书给我,我好向兄弟们交代。

周向阳的脸冷了下来,说扯鸡巴淡!又不是我欠你的钱,我写什么保证书给你?我写了,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法人代表。我也是给徐老板打工的,我只能尽我的努力。

秦小冷就等了一个星期。秦小冷像个门神守在偌大的工地上,守着空荡荡的大楼。

过了一周,秦小冷再次拨了周向阳的电话。周向阳支支吾吾地说,徐老板还没回来,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等他回来了我再通知你。

秦小冷说,要等多久?

周向阳说,不知道,可能半个月,也可能一个月吧。

秦小冷气急败坏了,说我不能等下去了?熏我只剩两三斤大米了。

周向阳说了句抱歉,就挂了电话。

秦小冷看了看袋里的大米。熬粥喝吧,维持一天是一天。

催款

秦小冷偶然发现了军刀。那天一清早,天气就很闷热,工棚里透不过气来。秦小冷站到十楼顶上,才有些凉快。秦小冷居高眺远,看西苑的高楼大厦,忽然想到了自己盖好的第三个工程。第三个工程是一个小区,小区里有八栋大楼,听说已装修完毕,正式启用了。听说电子门很气派,门牌也很漂亮,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盛气凌人地把守。秦小冷想,反正闲着,不如前去看看。

秦小冷走了大半个小时,到了第三个工程。秦小冷真的不敢认了。大门口保安威风凛凛,森严壁垒。崭新的电子门很长,像一把巨大的剑插在剑鞘里,没有车子出入时,电子门从围墙里伸出来,像剑出了鞘,封锁了大门。有车子进出时,电子门就缩进墙肚里。门牌很大,上书:淮海花园。

秦小冷探头探脑地向里望望。淮海花园青草茂盛,绿树成荫。秦小冷望得不过瘾,窥一斑无法知全貌。秦小冷趁保安检查车辆时,想溜进去看看。若是换了别人,是不用溜的,完全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保安不会怀疑。可秦小冷不行。秦小冷的这身装束,明明白白地告诉保安,他属于闲人莫进所指的对象。秦小冷穿的也是白衬衫,但除了秦小冷,谁也看不出是白色的。秦小冷穿的也是皮鞋,但穿在秦小冷的脚上,那就不是皮鞋了,成了一双雨鞋。这一身又脏又臭又破又烂的装束,谁都看得出他不可能是淮海花园的居民,连淮海花园居民的亲友都不可能。秦小冷刚溜进去几步,就被保安叫住了。秦小冷含混不清地咕噜几句,被保安轰了出来。

看门狗!老子栽树,让你们这些龟孙子乘凉。秦小冷愤愤地骂了几句。

离开淮海花园,秦小冷沿着阜宁路悠悠荡荡地往回走。阜宁路是小市场一条街,路边全是摆地摊卖小商品的。秦小冷没有兴趣。有兴趣秦小冷也没钱买。秦小冷对这些地摊完全是视而不见,直到他的眼睛被一束寒光刺了一下。

秦小冷好奇地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把军刀。

这是个卖军刀的地摊。地摊上还有十几把军刀。秦小冷随意抓起一把,看了看,刀不错,有力度。秦小冷没想过要弄把军刀玩玩,欣赏了一会,就走了。

回到工棚,秦小冷仍在想着淮海花园。花园真漂亮,真想进去看看。第四个工程竣工了,不久装修落成后,就是一座商务楼,到了那时,秦小冷肯定也是进不去了。秦小冷想,等拿到工程款了,买一件白衬衫,打上领带,要大摇大摆地进淮海花园看一看。

秦小冷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林霜在家里也被民工们缠得焦头烂额了。林霜在电话里说,这帮家伙像黄世仁逼债似的,每天堵在家门口,唉,麦子全烂在地里了。本想指望你回来和我一起抢收呢,现在连我都抽不出身了。秦小冷担心起林霜,忙问,他们有没有伤害你?林霜说,没有。但天天都有三五个民工上门来要工钱,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了。秦小冷说,你一定要好言相劝,不要把人家惹急了,人家的心情能够理解,我这边正在抓紧,钱肯定会要来的。

下午,秦小冷躲在墙角撒尿时,徐老板的奥迪车竟开进了工地。秦小冷急忙将那东西塞了进去,几滴没尿净的尿,滴在腿上热乎乎的。秦小冷没料到徐老板会来工地,周向阳不是说徐老板出差了吗?咳,又被周向阳耍了。

徐老板一下车,就在周向阳的陪同下,从一楼走到十楼,视察工程质量。周向阳像条哈巴狗似的,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解说着。秦小冷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靠近。到了楼顶,徐老扳登高望远,举目四眺,脸上露出了非常开心的微笑。徐老板又从十楼走到一楼.不住地点头,对工地的建筑表现出非常满意。

下了楼,徐老板正准备钻进车子,秦小冷像一条狗忽然蹿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徐老板的面前。徐老板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秦小冷,你是谁?有什么事也不用跪我嘛?我又不是包青天,你跪我干吗?徐老板的态度很和蔼,说到最后时,爽朗地大笑起来。一行人就跟着大笑了。秦小冷说,徐总,我是包工头秦小冷,一直在这里守候您,大楼盖好了,民工们都回家了,可到现在工钱还没给,我代表着二百多号人,在这里等着向您拿钱呢。徐老板笑不出来了。周向阳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要把秦小冷挥走。秦小冷就直凛凛地跪在车子前面,说徐老板,您要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徐老板的眉头皱了起来,眼里流露出厌烦,说这事你不要找我,你找项目经理,你的项目经理会打申请报告给我的。

秦小冷说,周经理说要等您回来,您回来就有钱了。徐老板侧目而视周向阳,周向阳一脸的尴尬,脸红红的。徐老板说,我们华江公司创建几十年了,还付不起你们区区这点工钱?放他娘的屁!徐老板转过脸来对周向阳说,我怎么没见到你的付款申请报告啊?回去后马上写申请,写了申请我签字,立即付款。

秦小冷整个身体伏了下去,不住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谢谢徐总,您的恩德我永远不忘。

秦小冷听到了车子发动声,才缓缓抬起头。车子已掉了头,出了工地的大门。秦小冷破涕为笑。喝稀饭的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过了两天,秦小冷打周向阳的电话。打了十几次,周向阳才接听。周向阳生气地说,你个跡毛,敢在徐总面前告我的状?秦小冷说周经理息怒,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周向阳不想和秦小冷扯了,说付款申请我可写了,压在财务经理那里了,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我不知道。财务经理说了,账上没钱。秦小冷说,徐总不是说华江公司有钱吗?周向阳在电话那头唉了一声,说你跟华江公司打交道几年了?有些事你怎么就看不透呢?难道徐总会对你说他没钱?要不你亲自去华江公司找财务经理吧,申请报告压在她那里。

去就去。是虎穴也要闯一闯!秦小冷豁了出去,下午就去华江公司找财务经理。财务经理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戴个金丝边的眼镜。秦小冷的样子差点吓着了财务经理。干什么的?财务经理问。秦小冷说了事由。财务经理白了秦小冷一眼,我是说谁让你擅闯财务部的?财务部是随便进的吗?财务部是机密部门,你懂不懂?秦小冷自己的肚里还装着一肚子火药呢。财务经理这一点火,秦小冷就想发作了。秦小冷当然不会发作,不敢。秦小冷说,你这门上又没写不能进出,也没有保安把守,我怎么叫擅闯呢?一个农民工,用这样的口气和财务经理讲话,那是犯了大忌。财务经理顿时发了火,拨了个电话,骂了两句,然后放了下来,用手一指门,对秦小冷说,立即给我出去!你要钱,找你的项目经理,让他来找我!我又不欠你的工程款!秦小冷的火被财务经理的气势压了下去,口气软了,说求求您,高抬贵手,把报告递给徐总。财务经理说,我的工作需要你来安排吗?土包子!这回秦小冷真的想发火了。秦小冷的火还没发出来,他忽然就被人抓住了双手。秦小冷一回头,两个保安已一左一右将他擒拿。秦小冷想挣脱,可双手被保安死死地钳住了。秦小冷的话还没说完,他想告诉财务经理,他的民工们干了大半年都空手回去了,他现在也是身无分文,再不给钱,他就要流落街头了。财务经理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大骂起来。不是骂秦小冷,是骂保安的。谁让你们把这个土包子放进来的?!你们这门是怎么把的?我要扣你们的工资!保安手上用了点力,秦小冷就被拖了出去。

我日你妈……不,我日你……不,我日你的女儿!秦小冷在公司大门外撒了一下野,骂了几句。保安拎着警棍冲过来,你找死?小心老板听了打断你的腿!秦小冷紧跑了几步,保安没有追来。想了想,还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女儿呢,就想日?秦小冷笑了。管她呢,反正日她家祖宗三代!

周向阳在电话里说,那个臭三八不好对付吧?对付那个三八,是要给钱的。你要给她好处费,她才会给你工程款。这就是华江公司的财务制度。这个财务经理是前年调来的,就是你干第二个工程的时候。她来了,工程款就被她控制死死的。我们每次要付工程款,不是给她个红包,就是请她吃顿饭,还要看她的脸色。要不,她就说账上没钱,将你的申请报告压在那里。

秦小冷说,她这么放肆,老板不管吗?

周向阳在电话那头嘿嘿直笑,老板敢管吗?她是老板的第N个丈母娘。

秦小冷吃了一惊,说真看不出来,她看上去还没有徐总年纪大呢。

周向阳嘿嘿地笑,说你个跡毛真是十足的土包子,她的女儿只要满了十六岁,她就具备做丈母娘的资格了。她的女儿很漂亮,五官很清秀,身材也很好,身上的肉嫩得一掐就能掐出水来,被徐老板包起来了。周老板说得有滋有味,似乎要淌口水了。要是睡上那女孩一次,他妈的一辈子都知足了。

哦?秦小冷睁大了眼睛,想想自己下午在华江公司门口撒野的事,情不自禁地笑了。周向阳奇怪地说,你笑什么?

秦小冷说,我差点日了徐老板的情人。

周向阳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他妈的净白日做梦。

秦小冷明白了,不打通财务经理这个关,是休想拿到工程款了。可秦小冷自己都没饭吃了,拿什么送她呀?周向阳说,你想办法,否则你就拿不到钱。秦小冷说,你能不能先借给我?周向阳说,不好意思,我们之间是公事公办,不涉及私人之间的借贷关系。

秦小冷无计可施。

周向阳说,回羊寨借钱吧。

秦小冷说,我现在是有家难回了。周经理,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找你要钱,你是我的经理。这个星期你得把工程款给我,否则我真的要沦为乞丐了。

周向阳说,我是有责任帮你要钱,但并不是我欠的钱,能不能要回来,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敢保证。

秦小冷说,我真的不能再等了,这个星期你一定得给我解决。

晚上,秦小冷刚端起碗要喝粥,接到了王大明的电话。王大明说,怎么样了?秦小冷在电话里不语。王大明说,你不能再磨蹭下去了,赶快弄点钱回来吧,你家里现在跟赶集似的,这帮民工天天往你家跑,林霜都招架不了了。秦小冷说,大明,家里的事无论如何请你关照一下,帮帮林霜,我这边正在抓紧。王大明说,小冷你放心,谁要难为林霜,我王大明饶不了他。可如果你不带钱回来,人家不把你整个死去活来,只怕也要拆你小楼扒你祖坟了。秦小冷的心咯噔一下。

第二天,秦小冷在工棚里蜷缩了一天。一天只喝了两碗稀饭。秦小冷打了十八遍电话,周向阳就是不接。而且连续三天,周向阳都不接秦小冷的电话。周向阳没有关机,就是不接。

林霜又来了电话,催问工程款的事。秦小冷支支吾吾。林霜说,工程款没要回来,你千万不能回来。这帮民工现在狗急跳墙了,你要回来了,他们一冲动能把你整死。秦小冷说,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林霜说,有大明罩着呢,他们还不敢。大明放了话,冤有头,债有主,谁要是动了林霜,他一斧子劈了他!他们就不来缠我了。每天不是放火烧了草堆,就是弄一桶粪倒在我们家门口,就差拆小楼了。

林霜,难为你了。秦小冷望着黑乎乎的大楼,默默地流出了泪。

林霜,其实我好想回家。秦小冷打心里说。

解脱

秦小冷决定买一把军刀,是突然间的主意。准确地说,不是买,是偷。秦小冷去市场挑选时,还没想过要偷。只是到了手伸进袋里的时候,才蓦然想起,自己早就没钱了。

从市场回来,秦小冷看着棱角分明的军刀,心里很是喜欢。从工地上捡来一节绳子,手起刀落,炫光一现,绳子顿时断为两截。好刀!秦小冷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秦小冷将军刀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胸前顿时寒气逼人,阴气森森,身体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好刀!秦小冷又说了一句。

秦小冷正在看刀,手机响了。林霜在电话里嘤嘤泣泣地说,刚才几个民工把她围住,动手动脚扯她的衣服,乱抓乱摸,多亏大明赶来了,抄起一把铁锹,才把那帮家伙赶跑了。林霜边哭边问,小冷,到底什么时候拿到钱呀?

秦小冷的眼里露出了凶光,双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刀柄咯吱响。若是几个骚扰林霜的民工现在就在秦小冷的面前,只怕会像那根草绳一样。秦小冷的眼前浮起了一片刀光血影!谁要敢动林霜一根毫毛,我一定要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秦小冷的声音在工棚的每个角落里回响。

走出工棚,暮色降临。秦小冷沿着街往前走。秦小冷要去打一个公用电话。可秦小冷身上没钱。但秦小冷必须打这个电话。电话是打给周向阳的。周向阳不接秦小冷的手机,秦小冷只有换个号码试试。秦小冷看到一家小卖店亮着灯,窗口的牌子上写着公用电话。秦小冷踌躇了一阵,走了过去。秦小冷不开口,冷着脸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周向阳果然接了。秦小冷说,家里汇钱来了,憋得太久,想找个小姐玩玩。周向阳一听高兴了,说你请客?秦小冷说,我在工棚等你。周向阳说,我吃了饭就到。

秦小冷转身要走时,小卖店的老板是个老太婆,把他叫住了,说,付钱。秦小冷说,付什么钱?老太婆凶巴巴地说,付什么钱?你打电话不付钱呀?秦小冷从怀里掏了半天,没掏出一个硬币来,掏出来一把军刀。秦小冷说我断只手指给你要不要?老太婆吓得哆嗦起来,脸上堆着一道道的沟壑,笑得比哭还难看,连连摆手说,你走吧你走吧,我什么都不要了。

秦小冷的心底升起了一丝快意。城里人不怕你来文的,就怕你来武的。店老板那副恐惧的表情让秦小冷很是快慰。秦小冷觉得店老板很像一个人,像谁呢?秦小冷想了想.有点像华江公司的财务经理。如果秦小冷在财务经理面前拿出刀来,她会吓成什么样子?至少不会像那天那么嚣张吧?

秦小冷还真的想去吓吓财务经理。但秦小冷进不了华江公司。华江公司有保安把守,秦小冷上次是混进去的。现在只怕很难再混进去了。除非,秦小冷能穿上白衬衫,系上领带,穿上黑皮鞋,才能装模作样地走进去。

秦小冷继续玩刀,嘴里又说了一句,好刀!

秦小冷回到了工棚。秦小冷将袋子里最后的一两米全部倒了出来,然后下了锅,熬了一顿稍稠点的稀饭,喝了下去。稀饭很香。秦小冷很久没喝这么好的稀饭了,秦小冷每天喝的稀饭能照得见人影。两碗稀饭喝了下去,虽然不是很饱,但秦小冷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外面响起了摩托车声,周向阳来了。周向阳特意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白衬衫一尘不染,黑领带在胸前飘了一下。秦小冷顺脚将碗筷踢到一边。

周向阳见面就嚷上了,你个跡毛不是天天哭穷吗?现在怎么有钱玩小姐了?

秦小冷没有接茬。秦小冷说工程款什么时候付?

周向阳还没有看出灯光下秦小冷的脸有点阴冷,有点苍白。周向阳说,你家里不是汇钱来了吗?你花点小钱打发一下财务经理,大钱很快就来了。

秦小冷闭了一下眼睛,眼前突然闪现出刀光血影的景象。

秦小冷说,我不想多说了,再最后问你一句,工钱什么时候给?

周向阳说,你是来和我谈正经的?那我明确告诉你,也是给你提个醒,这钱不好拿,华江公司现在是非常经济危机时期,并不像徐总说的那样有钱,你要不来点歪门邪道,肯定拿不到。你来点歪门邪道,都未必能拿到。你得装孙子,先孝敬财务经理,再孝敬质检员,你还要孝敬出纳,司机,保安……你必须一个一个关节打点过去,才可能拿到这笔钱。

周向阳说得唾沫飞扬,秦小冷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笑容像一朵雕琢在玻璃板上的花,寂寞,冷艳,没有温度,没有灿烂。这朵花是刻在脸上的,迟迟没有从周向阳的眼里消失,黝黑的皮肤像铁块似的僵硬着。甚至秦小冷说话时,这些皮肤都不会动弹了。周向阳奇怪地看着秦小冷。

秦小冷甩了两下头,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对周向阳说,我还是先孝敬你吧。秦小冷的手伸向了怀里。

周向阳想,秦小冷真的是从家里汇钱来了。

秦小冷的手触到了硬邦邦的东西。秦小冷的耳边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从工棚和大楼的每个角落迸发出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秦小冷仿佛看到无数的民工都在看着他,吼着同一句话:杀了他!

秦小冷的手不再迟疑了,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了军刀。军刀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周向阳没看清是什么东两,只觉得胸口一凉,剧烈的疼痛向全身扩散。周向阳的白衬衫上顿时红了一片,领带上也溅上了红色。周向阳扑通倒地。

秦小冷蹲了下去,周向阳痛苦地说,你……是……何苦呢?我……也是……打工的,你……杀了我……也……没用,华江 ……五百万……工程款……被……被徐老板的情人……骗走了……听说……那……女孩很……很漂亮……还不到……二十五岁……周向阳的脸上挂着笑。秦小冷也笑了一下,脸上却挂满了泪。

责任编辑 咏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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