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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染坊

2009-08-04余祖军

章回小说 2009年7期
关键词:染坊二叔叔叔

余祖军

早春的清晨,娘开门出来抬头望天的时候,就看见了大庙山的顶上飘着彩霞,霞光很灿烂地弥漫在大庙山的山头。一对百灵斜斜地飞过山梁上茂密的乌桕树林,落在古庙前千年柏树和紫荆树上。娘一下子乐了,娘一笑说,好天呀。娘的脸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媚。

娘准备上山进香。

吃过饭,娘便领着柱儿上山。

寺庙距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四五里的样子。但山路崎岖,一进一出就绕了路程,要走上一阵。轿子只能停在山门前,人得拾级而上。

时届立春,来往的香客很多。娘一袭淡蓝色的旗袍,袍面上缀着点点闲散的碎花,外面套一件胭脂色的夹衫,头上挽着碧螺髻,斜斜地插了一支凤钗,从人们面前迤逦而过,所经之处掠过一股细微的棉布的清香。许多闲人啧啧称赞:到底是染坊家的太太,衣服像云像花的。也有人惊叹,好漂亮呀!但这样的赞叹就令人弄不懂了,不知是在惊叹衣服,还是穿衣服的人。

佛殿前,一位身着灰布禅衣的和尚,正在案前诵经,额前亮闪闪的是早晨清澈的阳光。木鱼清脆的笃笃声像一些春鸟在庙堂的上空盘旋。和尚对于周围的一切漠然无顾。娘在那里上香。娘精巧细致的手捻起三炷香,然后拢齐香头对准供桌上的烛心点燃,趁火尚未熄灭,在空中迅速地划过,明灭的香火在透明的天光中画出一道金亮的弧线。娘将香小心地插向香炉,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当燃烧的香签刚没入松软的香灰中,嚓!断为两截。娘没有在意,又补了一支香,插向香炉。恰在这时,有一些灰白稀松的东西落下来,落在娘的手上,是鸟粪。娘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猛的一颤,娘就捏住半截香签,在炉前怔怔地发呆。娘像预感到了什么,心里咕咚一下,有一些说不出的惶恐。

和尚这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娘。娘的脸色在那一刻有些苍白和恍惚。娘嗫嚅着说,师父,灾能躲得开吗?

阿弥陀佛,因果轮回没有人能绕开。和尚转过身说,施主珍重吧。说罢双目一合,木鱼声又起。

娘想再问点什么,可清越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把她的勇气就全敲掉了。

娘俯身向功德箱里丢了一枚碎银,然后怏怏地退出了佛殿。娘想会发生什么事呢?大爷在这一两天就要从省府购靛回来了。孩子嘛,娘望了一眼柱儿,柱儿正拿一根树枝,在庭中的水池前嘻嘻地逗鱼,无疑是健康活泼的。家里的生意也非常好,顺风顺水。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娘就这样满腹狐疑地下了山。也许仅仅是一次误会。娘想。

但后来证明,这不是一场误会。

夜里,天就有些变。倒春寒的风从染坊后面的河谷里呼呼地刮起来,飞沙闭月。

娘在庭堂里听管家汇报一天的账务,小红姐姐站在一旁伺茶。紧闭的窗户上不住地传来尘沙扑扑拍打的声音。

啪!外面有什么东西坠地而碎。小红姐推门出去查看,一会儿闪回来禀告,太太!不好了,您摆在窗台上的金丝兰倒了。

娘微微一怔,说,倒就倒了,明儿换个盆栽吧。

柱儿已在小床上入了梦。狗蜷卧在小主人身边,一会儿埋头静卧,一会儿又举头警惕地向窗外瞅瞅,莫名地沉吟两声。柱儿梦见爹回来了。爹的手里拿着一个漂亮活泼的小猴朝他走来,小猴在爹手里一跳一跳的,冲柱儿笑。柱儿也就笑了。烛光照在睡梦中的柱儿的小脸上,生动极了。

汪!汪!狗突然很凶地叫了起来。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敲门声,擂鼓一样。有人哭着问:太太在吗?接着一伙人急火火地向庭里拥来,脚步声杂沓而响亮。柱儿一骨碌爬起了床,想一定是爹回来了。庭前的灯在寒气里倏忽闪了几下,险些灭去。

柱儿看见与爹一起外出的癞头长工突然直戳戳地跌跪在娘的面前。娘惊奇地问:长旺,怎么你一个人!大爷呢?你和大爷一起去的,大爷呢!

长旺哭道: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大爷,都是我不好!娘着急地问: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旺哽咽着说:我们在老虎滩遇险了!过渡时,天突然变了,风浪太大,掀翻了船。大爷水性好,救了很多弟兄,但他自己……二爷的胳膊也被水打折了……下面说了什么,柱儿听得不太清楚了。

二婶裂帛般的哭声这时已盖住了一切。娘的脸在那一刻白得可怕,像刚漂过的布,目光呆滞地看着跪在地下的长工,久久无言。柱儿跑过去,拉着娘的衣襟问,爹呢?娘,爹爹呢?娘一把将柱儿拉进怀里,娘的身子像风中的叶子,娘哭得厉害。柱儿起初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哭呢。柱儿看狗,这畜牲也狺狺地哀叫。柱儿也便哇哇地哭了起来。门前喜怒无常的汉阳河要了爹的命。

和尚一语成谶。

二十三岁,娘守了寡。

很长时间,娘的脸上不再有红霞。娘总是默默地在凳子上发呆,有时会翻看爹留下的东西,自言自语:河——渡——河——渡……

柱儿偶尔问,娘,爹怎么不要我们了呢?娘的身子就一抽一抽的。娘把柱儿拉进怀里,整了整柱儿的衣服说,乖,你爹睡了,他要你好好听娘的话。柱儿看到娘的眼里升起一层雾蒙蒙的东西,像河滩上腾起的水汽。柱儿说,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娘说,乖。泪就忽然流了一脸。

月亮出来了。

院子里清爽了起来。河边刮来清新、凉爽的风。柱儿坐在矮脚凳子上托着下巴望着天空,天上星星繁茂得很,它们像河滩上神秘而夺目的卵石,散发着明亮沉静的光。

娘在织布机前织布。

由于船灾,染坊亏欠了很多的银两和布匹。娘要求染坊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外一律开始织布,每人每月派一定的任务,超额奖励,亏欠了罚扣当月的薪水。

我也不愿这样做。娘有些酸楚地对下人们解释,经过这么一劫,实在是没办法。

管家说,太太,您放心,这些年您和大爷对我们怎么样大家伙心中有数,染坊就是我们的家。现在坊里有难,我们决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但当管家把话传给二婶的时候,却引起了二婶的强烈反对。这个来自四川的女人整天描眉画眼,嘴涂得像一团火。说话老子长老子短的,令人心烦。柱儿觉得二婶好像一直对娘意见很大。

听到娘的决定后,她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发出了一连串短促的笑声,织布?笑话。二婶说,天大的笑话!林建名让我上门是做太太的,还是当丫鬟的?二婶突然又没来头地高声喊道:谁也别想把我当丫鬟使!

管家向娘回禀的时候,娘笑了笑,说,二爷身子骨受了伤,我原本也没想让她参与。

娘率先在院子里支起了织机。很快便有几十架织机应和而出,织梭飞转,布线纵横,煞是壮观。

娘织布的手艺很好,布织得细密、结实和平滑,许多客户打心眼里喜欢,有的干脆已下订单定购娘的布了。

柱儿坐在那里看娘织布。

娘坐在高高的织布机前,熟练地穿梭引线,咔嚓咔嚓,织布机像唱歌一样。柱儿说,娘,给我讲个故事吧。娘轻轻地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白皙的脸庞很有些劳累后的困乏和疲惫。娘说,好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放牛的孩子,叫牛郎……

娘一边讲,一边织布。柱儿听得津津有味。柱儿看到织机上的布像一匹月光,慢慢地伸长,娘的身子随着节奏轻轻摇曳。柱儿突然指着娘说,娘,你像天上的织女星啊!

娘一下子就笑了。娘一笑,柱儿就感觉眼前亮亮的,像又多出了一个月亮。

笃!笃!笃!有人敲门。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一个人进来了。柱儿看见是街上保练团的王叔叔。

王叔叔是保练团的团长,和爹是拜把子兄弟。爹在的时候,他经常来家里做客,爹去世后,也是隔三差五地到家里来。但柱儿感到,娘待爹的这个兄弟并不热心,总像隔着什么。

哎哟,嫂子,几日不见了,还好吗?王队长一边从头上摘下棉布毡帽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和娘打招呼。

托大人的洪福,我们孤儿寡母的还过得去。娘停下了织机,把柱儿拉进怀里款款地说,小红,给客人上茶!

王团长接过小红姐敬上的茶,仔细品了一口,突然皱起了眉头,噗!将茶水喷了一地。

怎么这么粗糙?说着从裤腰上拽过一方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柱儿看到他的脸上浮起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

团长大人深夜来访,不会是来民家品茶的吧?娘身子突然一正说,小民小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令大人失望了。

哪里的话,我和阿业毕竟是铁哥们儿嘛。王团长盯着娘说,虽说他现在丢下你们孤儿寡母的走了,可我……

如果没什么事,请大人自便吧。娘突然打断了王团长的话,站起来说。

王团长没有动,跷着腿,一晃一晃的,好像是坐在街头的茶馆里。

何必着急呢,嫂子。王团长用手捋了捋胡须说。柱儿看见他的胡须整齐黑亮,是用心剪过的那种。

王团长向院子四周瞅了瞅,院里很静,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吱吱地唱着歌。突然王团长俯身对娘说,春兰,业兄弟都已走了,你何必再受这个苦呢?

说着就站了起来。柱儿发现他像一只黑熊,双目圆睁,嘴里喷吐着一股腥膻的热气,就要扑过来一样。

柱儿感到娘的身子像风中的树枝,有些细微地颤动。

嗵!嗵!屋里忽然传来舂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皮都好像颤动了。柱儿看到狗熊王团长在震地的舂声中凝了一下,渐渐恢复了人样,又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嫂子,新雇了个伙计?王团长问。

娘又恢复了刚才的恬静和自若。

小丰!娘叫了一声。

小丰叔叔很快就走出了柴房。

我在舂米,太太!

这是街上保练团的王团长。你来拜见一下,今后或许能借个光!

小丰叔叔长得膀宽背直身姿挺拔。柱儿看到小丰叔叔一出来,王团长就不再像狗熊了,有些像山里的矮猴子。

柱儿还记得小丰叔叔当初到家来的情景。他丢开包裹,紧紧腰,然后在踩石周围走了一圈,最后俯身一使劲,三百余斤的踩石居然被他搬了起来,周围掌声一片。小丰叔叔后来就接替爹上了踩石。

王团长的脸一下子变歪了,嗫嚅着说,小丰!嗯,好!你要好好帮助主家做工,知道吗?

是,大人。

王团长悻悻地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月光好美。星星好亮。周围纺织娘的叫声一高一低动听极了。娘把柱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二叔的伤很快就没什么大碍了,现在吃完早饭后,四处逛荡。他一反常态不再去泡街上的茶馆,而是经常到作坊里转悠。

其实他并不懂染坊的工艺,由于爷奶死得早,二叔一直由爹带大。爹一边做生意,一边供二叔读书,指望他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二叔在外读书从不用功,瞎子点灯白费蜡。直到年前带着二婶回来,宣布自己再也不去学堂了。这人才算拢了家。

二叔到作坊一般都虎着脸,拿眼四处撒眸,有时还会对佣工们下一些指示。佣工面子上都诺诺地应着,可私下里谁都没有把这个林家二流子的话当真。

他最近特别爱到柜上去闲侃,云来雾去,有时会和佣工们拉拉家常,聊几句知心话:大哥现在去了,作为家里的男丁,我不多操心行吗。说到这儿,二叔还无奈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一口气,谁让咱是爷们儿呢,总不能赖母鸡打鸣吧!引得柜里的一帮人哈哈大笑。有人在背后感叹,二爷变了,待咱们可是比先前和善多了。王掌柜却用手背轻轻拂了拂算盘,沉沉地说:恐怕还会有大变哩!

二叔待小红姐姐却是殷勤。小红姐姐吸水,他会赶紧挤过去帮忙拉绳。但小红姐姐对他的热心好像很不领情,每当二叔凑过来帮忙,她要么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松开手,躲在一旁,要么就直接对二叔说,二爷不用了。

但二叔却腆着脸,我最喜欢帮你。他凑过身一下把小红姐姐的手攥在手里说,我极不愿看见你这样一双嫩手被这些粗东西糟蹋了。小红姐姐像电击似的缩回了手,转身跑开了。

二叔还想追。后面就传来了二婶懒洋洋的声音:难怪在屋里老说没劲没劲,敢情劲都在外面使了!接着低声冲小红的背影骂道:小骚货,敢在老娘锅里伸勺把子,仔细老娘剥落你的皮!

二叔这时红着脸,一句不吭。

娘在河边浣洗布匹。

娘的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盆,盆里是刚从染缸里淘出来的布匹。新染出来的布匹必须经过清澈的河水的漂洗,才能除掉多余的碱性物质,变得光亮和洁净。

河滩上树林繁茂得很。有桃、榆、柳和枝叶繁茂的桑。蜜蜂、蝴蝶和一些不知名字的小虫热闹地飞来飞去。

柱儿就忙起来,手舞足蹈地扑捉蝴蝶。蝴蝶漂亮极了,它们像一群打扮入时赶集的姑娘,在阳光里翩翩起舞,漂亮又机警。柱儿累得满头大汗,却依然两手空空。

小丰叔叔来了。他刚从家里的踩石上下来,一脖子一脸的汗水,准备到河边洗脸。

丰叔叔!丰叔叔!柱儿喊道,快来帮我。

小丰叔叔大跨步走过来。他看见柱儿被泥土模糊得脏乱的脸,禁不住哈哈大笑。

你怎么搞成这样啦?

笑,还不帮我!柱儿说。

这太简单了!小丰叔叔朗朗地说。他转身折下一根柔韧的桑树枝条,变戏法似的绕成一个q状,然后走到一棵老榆树下轻轻一挥。柱儿看见,刚才的圆圈上蒙上了一张精致的蛛网。柱儿高兴地叫道,给我!给我!小丰叔叔微笑着,摸着柱儿的头夸道,真聪明!

柱儿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棵桑树下面,那儿一只漂亮的蝴蝶正在一朵蒲公英上休憩,美丽的翅膀在阳光里自由地伸展。柱儿轻轻一舞捕蝶器。

哇!网住了。柱儿高兴得叫了起来。他迅速跑到娘跟前说,娘,蝴蝶。好漂亮哦!

蝴蝶在蛛网上,无助地颤动着如烟的翅膀。

放了它。娘说。

柱儿好像没听清楚,柱儿看到娘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丝阴郁,眼里有一种稀有的难以言表的东西。

柱儿有些不服气,噘起小嘴说,这是丰叔叔给我做的。为什么要扔掉。不远处,小丰叔叔站在那里,眼睛往这里看。娘向他瞥了一眼,他的脸竟倏地一下红了,像秋天里沉甸甸的红高粱。

太太,布已经压好了。小丰叔叔低下头走过来说。

小丰兄弟,这些天你辛苦了。等忙完了这阵子,就休息几天吧。娘说。

小丰叔叔似乎露出了惶恐的表情,说,太太您说哪里去了。为主家分忧是我们做工的责任。娘有些感动,说,有这个心,我就放心了。小丰叔叔低着头向河边走去。

娘伸出白皙的手将那只蝴蝶拉出来,轻轻地剥掉蝶翅上纤细的蛛丝,然后一扬手,蝴蝶就飞了起来。

柱儿看到蝴蝶像一片风中的花瓣,在娘乌黑的发髻上翩翩起舞,娘的脸在那一刻又飘出久违了的迷人的红晕。

谁也没想到,二叔会提出分家。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二叔吞吞吐吐地说,嫂子一天太辛苦了,这个家实在令人费神,嫂子,您实在是太累了。

娘没有吱声。

二婶却在桌子底下狠劲踩了二叔的脚。

哎呀!二叔痛得跳了起来,停了半晌,说,嫂子,我,想分家!

娘先是一惊,接着继续喝面前的粥。二婶在旁边说,嫂子,建名现在也成家了,不能老看着您一个人整天操劳呀。知道的说你长嫂譬母疼我们,不知道的还在背后骂我们吃白食呢!我们也是替你在考虑呀。

娘依旧没有吱声,直到把那碗粥喝完,然后正了正身,用丝绢拭了口,问,决定了?

二婶说,嫂子,建名怎么说也是一个爷们儿,爷们儿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我是在问建名。娘说。

二叔看了看婶婶。婶婶细如柳叶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

决定了。二叔说。

好。我考虑考虑。

晚上,娘很晚都没睡。柱儿看见,爹的灵龛前燃起了三炷香。娘俯身跪在龛前默默无语。明灭的香头里,好像有星亮的东西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分家的决定真正定下来,是在第二天早晨。

吃早饭的时候,娘意外来得晚,坐定后环视了一下众人:二婶低头仔细地用手绢擦一只小勺,二叔避开娘的目光思思谋谋地喝茶。

建名。娘喊。

二叔赶紧扭过头来,啪!手里的茶碗却在慌乱之间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二婶狠狠地剜了眼二叔,嘴唇动了动,窝囊松!

娘淡淡地一笑,说,昨天考虑了一下,也征求了你哥的意思。既然你已经决定,那就分吧。吃完这顿散伙饭,派人请舅老爷和族里八爷等长辈来主议吧。

二婶的脸上迸发出一片亢奋之光。

另外,娘转过身对侍立一旁的小红姐姐说,让管家和掌柜把各自的账本整理好,交上来。小红姐点点头,正转身出去,却被二婶喊住了。

等一下!二婶忙不迭从桌旁站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娘拿起筷子,开始吃早饭。娘用餐从来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柱儿不想吃饭,坐在一旁拿眼瞟着娘。娘给柱儿拨了一个鸡蛋。娘说,吃饭。人首先要吃饭。孩子,不吃饭怎么行呢。

柱儿问,娘,今后我们和二叔不是一家人了吗?娘美丽的眼睛闪了一闪,轻轻地说,不要胡说,只要相处好,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分家仪式在庭堂里进行。

舅爷已经很老,胡子雪白,眼也有些花,脸上缀着一些暗淡的斑点。舅爷迈进庭堂,娘上前深施一礼,舅爷见了礼,随后坐进了堂中的椅子上,那边族长已经就座。

舅爷眼眶有些湿润。他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当年,姐姐、姐夫去得早,留下了建业、建名两弟兄,家道中落。所好建业这孩子,从小踏实听话,长大后勤谨治家,还处处呵护着建名,眼看着家业兴盛了。没想到……舅爷说到这里,喉咙卡住了,浑浊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娘趋步上前,托起一盏茶擎给舅爷,说,舅老爷放心。家虽分了,虽分犹合。

好!好!虽分犹合!舅爷连声说,虽分犹合!

分家的程序简单而复杂。首先,由管家和柜上将账本交上来,当着族人的面公示。然后拟定两份分单,当众宣读完毕。

族长问,有意见吗?下面没人吱声。

族长转过身问娘,大太太,有什么要说的吗?

娘笑着回道,一切均听族长主议。族长转向二叔。二叔瞅了瞅二婶,然后摇摇头说,没有。

族长点点头,朗声说道,既然都没有什么意见,现在作“志勤”二阄,由林家二兄弟焚香跪拜,对天拈分。林建业一份由其子林宝柱代理。

娘拉着柱儿给爹的龛前上了一炷香,叩了头。然后走向庭中的案桌。案桌上端放着一只洁白的瓷盘,上面是两颗圆圆的阄。

二叔早已站在那里了,冲娘干笑着说,让柱儿先抓吧。但背后却传来二婶干巴的咳嗽声。

抓阄决定,勿论大小。娘轻轻地说,柱儿是替他爹的。你先来!

二叔首先抓了一个,向堂上一亮,是个“勤”字。其实,不用再抓,就知道另一个必是“志”字了。但柱儿感觉好奇伸手把那个也抓在了手里,展开一看,却仍是“勤”字。柱儿指给娘看,娘却一把抓在手心,抬头笑着说,我们是“志”字。

族长八爷笑了笑说,好。现在宣布分家结果:林建业得“志”字份,林建名得“勤”字份。从今往后,各炊其灶,各管其业。唯愿你们鉴前人之艰辛,作后嗣之鸿猷,幸毋以细微而存虞诈之心,因语言而起欺凌之衅,倘有稍萌异心,定以犯上罪,鸣公理论……所愿家业虽分,心志孚合……

族长还说了些什么柱儿已记不清了。他老是在想那个“勤”字。分明是个“勤”字,娘为什么要说是“志”字呢?柱儿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

分家的事情本来完全可以到此结束了,但二婶这时却站了出来。二婶强掩兴奋之情,对族长和舅老爷说,两位长辈,今天刚好本家宗族的人都在。既然已经麻烦大家了,索性就请再主一件事儿。

族长、舅老爷和下面的族人都一惊。

二婶伸手拽了拽二叔。二叔的脸微微泛红,嘴巴有些打闪,是这样的。既然拈份已经决定,“勤”份是我的。我想,我想,把它盘出去。

啪!舅老爷拍了桌子。混账!你爹、你哥几代人创下的祖业怎么能卖?

二婶这时从二叔背后踅出来说,舅老爷消消气,都怪建名没有把话说清。是这样的,现在兵荒马乱,染坊生意一定很难做。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我们想把那份盘出去,去做其他事情,不是同样可以壮大家业嘛。

二婶最后拈起手帕冲堂上一挥说,反正做什么不是做嘛!

八爷拈了拈胡须,说,你们的家产你们当然有权处置。族里自然不会干涉,但你自己都不想做,谁还愿意来做呢?

二婶这时缓缓踱到娘的身边,拉着娘的手笑着说,嫂子是不愿意看见大哥辛苦创下的家业流到外面去,对吧?

娘轻轻地拍掉二婶的手,说,说吧,盘多少?

当然了,如果嫂子要盘,我们尽可优惠,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说是不是。说完,伸出了两个白嫩的手指:二千两。

柱儿听见娘的嗓子好像咯了一下,但娘仍然坚决地说,不要!

春一天天进入深处。天空中到处弥漫着一种泥土和花草发酵的气息。染坊的院子里,红的黑的蓝的布条在阳光的抚慰下显得安详和温暖。虽然分了家,但娘仍然坚持把染坊生意做下来。

小丰叔叔在踩石上踩布。踩石是踩布的主要工具。它是一块重约数百斤的元宝形状的石头,俗称石元宝。蹬踩石不仅需要绝好的体力,还需要高超的技术,要求又快又稳,这样踩出来的布匹才会平整妥帖。小丰叔叔很快成为这方面的行家,他碾压出来的布匹像无风的湖面,平整妥帖,得到了顾客们的一致青睐。

踩石似一个不倒翁呼呼地滑动,看着快倒了,却又伏了起来,要倒了,又伏起来。柱儿在一边看得有些痴了,便闹着也要上去。

少爷,这是大人做的事情,你可不敢!小丰叔叔拒绝着柱儿。

柱儿不依,一直闹着。小丰叔叔真的有些为难。

让他尝试一下。娘这时走过来说,染布世家的子孙应该懂一些工艺的。

小丰叔叔就高兴地抱起柱儿站在踩石上。踩石动了起来。柱儿感觉既像是在飞腾的马上,又像是在奔涌的舟中。刺激中含着惊险,惊险里蕴满了快乐。

柱儿高兴地大叫了起来。叫声像一道嘹亮的冲锋号,划破了家里多日来沉默郁闷的上空。很多年后柱儿在回忆自己登上踩石上的那一瞬时,依然记忆犹新。柱儿有时会说:飞呀,飞呀!这是柱儿在重温那种悠远而苍凉的时刻。

从那一天起,柱儿便对小丰叔叔多了一种亲近。柱儿总是跟在他后面,像一个尾巴或者影子。做工的闲暇,小丰叔叔会带柱儿到河边玩。他的水性棒极了,有时沉入水底,很长时间不见出来,柱儿以为他被水怪吃掉了,憋不住就要哭喊的时候,他又哗的一声钻出了水面,手里却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柱儿又惊又喜。柱儿经常能吃到汉阳河里新鲜的鱼,它们比街上卖的死鱼烂虾味道好多啦。

小丰叔叔有时候会在沙滩上写字,一撇一捺,字像早春的树干硬爽而富有张力。柱儿就跟着他学习了很多字。国、家、人、民等等。

但小丰叔叔有时会很沉默。他老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望着天,望着地,望着水,望着花,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又会很沉重地说,人应该为民主自由奋斗一生。

柱儿不明白什么才是自由。但柱儿发现,小丰叔叔一见娘,马上会容光焕发,眼里燃烧起一股亮亮的东西,像换了个人。柱儿不知道那是不是自由。柱儿发现小丰叔叔蹬踩石时,有时会迅速向娘瞅上一眼,而娘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在娘的打点下,染坊似一棵经霜的春树,慢慢恢复了生气,再次绽露了蓬勃的绿色。

娘整天忙进忙出。染坊的事情好像总没个完。一天,管家进来禀告:印版坏了好几张。娘说,那就差人去买吧。管家面露难色地说,这一段时间路上不太平,没人愿意上路。

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靛可以用土靛,难道版就不能自制吗?

娘后来从笔架上抽出一管毛笔,毛笔圆润洁白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娘将笔豪伸向砚池里舔了舔,玉兰就倏地变成了一朵待放的墨菊。

柱儿看到娘抬起手腕,轻轻描了几笔,一幅生动的画图就跃然纸上。一个比柱儿还要胖的娃娃,头上扎着两只角,结实的胳膊抱住一条肥美的鲤鱼,鲤鱼活蹦乱跳的,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刺啦一下跃过龙门去。

柱儿看得眉飞色舞。柱儿想起了小丰叔叔抓鱼的情景。柱儿突然说,娘,丰叔叔也很会画东西呢。娘有些吃惊地问,你咋知道?柱儿说,他经常用树枝教我画画。一横一竖,很好看哩。柱儿比划着说,真的!谁骗人是小狗。

娘噗哧一声笑了。娘说,去请小丰叔叔过来。

柱儿高兴地去喊小丰叔叔。小丰叔叔正在踩石上踩布。柱儿说,娘找你哩!

小丰叔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柱儿。柱儿说,真的。谁骗人是小狗。

柱儿看见小丰叔叔呼地一声从踩石上跳了下来,样子像一只大鸟,鼓起的衣衫似一对张开的翅膀。

小丰叔叔和柱儿一起来见娘。

娘坐在方桌边,脸色明净而安宁。

听说你会画画?娘问。

小丰叔叔愕了,无声地望着柱儿。柱儿急切地说,我看见的,你在沙地上教我画画。

小丰叔叔笑了,那是写字,不是画画。娘讶异地问,你识字?小丰叔叔笑笑说,读过一些的,后来家里生了变故。小丰叔叔咬住嘴唇没有继续向下说。

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谁让我们都生在一个乱世呢。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说到这儿,娘的脸突然泛出了一些红晕。

娘顿了顿说,想请你来帮个忙。

您就吩咐吧。太太。

近些天,有人反映我们花布的样式有些陈旧。可眼下路上总闹匪,不便去省府购买新版。想请你来,咱们自己制作。你怎么看?

小丰叔叔低头思虑了一下,然后沉静地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娘高兴地说,好,那就这样定了。另外我这里有一幅现成的,你看能用吗?

小丰叔叔接过娘的画,英俊的双眼霎时露出了闪亮的光辉。小丰叔叔探询地问,是太太画的?

娘的脸不禁涨起微微的红色,说,随手涂鸦而已,你别见笑。

小丰叔叔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娘一眼,那一眼好像看进了心里。

小丰叔叔制作的第一块新版是“太平景象”。图案上画着一只长鼻子的庞然大物,怪物身上托着一个盛水的瓶子,上面插着两枝带露的柳枝。柱儿不明白那是什么。

小丰叔叔拿着画笔,指着画面解释,大象寿命可达百余年,被看做瑞兽,身上背的瓶子叫宝瓶,传说是观世音菩萨的净水神瓶,内盛圣水,滴洒能得祥瑞。整版取祈求太平景象之意。小丰叔叔说完,紧张地偷窥了娘一眼。

娘的眼睛在那一刻倏地亮起来,娘拍手说,好!明天就用新版。娘的那张画也被小丰叔叔用了,起名“连年有余”,一起投入了染坊市场。

新版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街坊和乡亲们都为新版的精美和新颖所吸引,来染坊送布的客人如春天采蜜的蜂群,络绎不绝。用独轮车推的,用驴马驮的,也有挑担挑的,早晨起来推也推不开。

染坊又雇了一帮人,但他们像入水的泥鳅,哧溜一下就扎进活堆里不见了。

第一块版制作出来后,接着又出现了新的版式。有“凤栖牡丹”,图案中将龙、凤、牡丹、团寿等组合在一起,隐喻“龙凤呈祥”。有“天地长春”,图案上是天竺牡丹,取一个“天”字,同时竺与“祝”同音,寓意春光永驻,福泽长远等等。

柱儿看见院子里的染缸越变越大,数量越来越多。一口、两口、三口,柱儿最后数到了八口。八口缸,口口如床如屋。它们像一群肚量惊人的巨兽,每日吞吐着大量的布匹。

柱儿经常在染缸之间捉迷藏,有时他会拾起小石块轻轻地敲击缸体,然后附耳倾听。他听到缸体内发出嗡嗡的类似蜂鸣的声音,像一些报春的候鸟,在林家染坊的院子上空绵延不绝。

小丰叔叔已经不在元宝石上踩布了,有学徒接替了他的工作。他站在庭前做起了站柜师傅。

柱儿看见小丰叔叔站在长案子的后面,案子上放着剪、尺,还有一个提梁木盒,盒里盛着印子。小丰叔叔接过客人送来的布,一边仔细地询问顾客的意愿,一边熟练地将布甩开,手臂一截一截地丈量。他的手臂像一把快捷的折尺,一开一合布就量好了。量好的布被叠成一摞,用薄薄的印子拴系在布头合适的位置上,统一整齐地码放进案后的柜子里。

柱儿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印子来。他看见竹牌一面刻了一个或两三个不等的同心圆符号,一面刻印着一些令人头疼的类似鸟爪的符号。

柱儿问,这是什么字呀?小丰叔叔俯身摸着柱儿的头说,这是“工字号”,一种记号,随同白布一同入缸染蓝的,取布时阴阳两块印子相互对合,就不会将客人送来的布搞混了。

柱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什么是阴阳?小丰叔叔直起身搔了搔头说,这个嘛,按照道家的学问,万事总有阴阳。柱儿问,那人有阴阳吗?一位送布的顾客这时插过来说,当然有,爹就是阳,娘就是阴嘛。柱儿就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柱儿有些想爹。柱儿走进娘的房间。

娘正对着爹说着什么。爹依然坐在墙上的镜框里,安详而宁静地看着娘,有点点的碎银样的东西沁在娘的眼里。

柱儿突然感到很难过。柱儿想,爹什么时候能从镜框里走下来,那该多好呀!

劫后余生的林家染坊在当地的名声像一只高飞的云雀,飞得漫无边际。许多拉脚的、贩运的或者过路的人都会到家里来落脚,远路上来送布的,一天回不去,也就在染坊里住一宿。染坊成了这些人的免费食宿点。

娘对这些来客既不问干什么,也不管什么时候走,尽管吃住。许多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来了吃,吃了住,住完一拍屁股就走了。

有好事者送给家里一副对联。上联是庙山叠翠财源广,下联是洋水拖蓝利泽长。横批是,青出于蓝。对联把当地的自然景观与染业的特征效果相比附,妥帖而生动。娘很喜欢,让人将“利”字换成了“善”字。娘说,不能让利压了善,任何时候都要以仁义为本。

对联后来就挂在了店铺的门外,远远看去,每一个字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娘望着对联,脸上显出灿烂的光泽。娘说,该忙另一件事了。

小丰叔叔很有人缘,很快就和佣工们打成一片。佣工们放工后,总喜欢窝在一起拉家常,论收成,谝女人。小丰叔叔也喜欢和大伙一起闲侃。他很健谈,慢慢地,便掌握了每天的话语权。如果他不来参与闲侃,大家就觉得好像染布缺了靛,吃菜没了盐,家里没了女人,乏味得很。大家都喜欢听他讲一些故事。如果娘的故事是一些久远若风的虚幻,那么小丰叔叔的则往往是直接发生在身边的触手可及的实事。小丰叔叔的道理好像很多,一对浓眉下闪烁的眼睛像星一样,时刻迸射出绚烂灼人的光芒。

有一次,他随意拾起一缕边角布轻轻一扯,布条应声而裂,他又将布条反复折叠,然后咬牙撕,没有撕烂;又让其他人撕,也都没有撕开。他说:知道为什么?这就是团结的力量。小丰叔叔说,不团结怎么行呢?大家一盘散沙,怎样才能救国家,救民族!小丰叔叔激动地说,现在列强都在蚕食我们,俄罗斯在满蒙,日本占台湾,法兰西占广州,德意志占胶州。中国这么大,将来可能就被五鬼分尸完了。人们盯着苦大仇深的小丰叔叔,呆呆地发愣。嗤!有人忍不住笑起来,这些与咱们有啥关系呢?我们能将婆娘孩子顾下来就不错了!又有人接口说,就是!皇帝老子不管我们,我们自个儿管自个儿。咱们不管谁的天下,都是他妈属鸡的命!有人问,这怎么讲?回答:自刨自吃呀!众人哄然大笑。小丰叔叔也便跟着无奈地笑笑,眼里流露出一种疲惫和忧伤。柱儿有一次在小丰叔叔的房里发现了一本书,书名叫《警世钟》,名字非常响亮。

小红姐姐也喜欢听小丰叔叔的故事。但她不像柱儿那样专注,总会装做一边照料柱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倾听。她有时会趁人不备向小丰叔叔投去闪电似的一瞥,但又迅即红了脸扭头瞅着旁的地方。

闲暇时,小丰叔叔会带柱儿去街头的茶馆里坐坐。茶馆总是热闹的,丝竹声叫卖声闲侃声不绝于耳。但柱儿发现小丰叔叔对茶馆里的热闹总是心不在焉。一次,台上正在唱京剧《游龙戏凤》,一个老生唱:大圈圈里边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面有个皇圈圈。

柱儿听了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柱儿咂嘴问,怎么会有那么多圈圈呀。

小丰叔叔的眉头皱了一下,不屑地说,一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老腔老调。什么圈圈,早晚都要打破!柱儿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炯炯的眸子里射出一缕金石样的光芒。

二叔也经常在茶馆里出现,这个林家的浪荡公子,总是眯着眼歪躺在椅子上,一边轻打着节拍,一边哼着堂子里的戏文消受时光,旁边总有女人替他掏着耳朵,好像那里会掏出珍珠玛瑙的宝贝似的。分了家后,二叔还是把自己的那一份盘了出去,开了一个专门炒川菜的酒楼,取名渐名楼。

柱儿一直不知道,二叔酒楼的生意到底如何。只知道被二叔盘出去的那一份不久前又倒卖给了染坊。柱儿记得娘在接过买还的地契房产时,眼含泪花。完璧归赵。娘跪在爹的龛前说,建业,完璧归赵。

一次,茶馆老板过来寒暄,啧啧称赞道,林太太可真是了不起。这远近的人都知道她。你看那边酒楼的生意就淡了吧。

柱儿知道王掌柜这时提的酒楼,定是二叔开的渐名楼了。

你怎么知道?小丰叔叔奇怪地问。

王老板嘿嘿地笑着,当然啦,这些事呀就如身上长的痦子,外人谁能说得清呢!不过,他抬起右手冲脚底下绕了一个圈圈说,我这里可是有顺风耳和千里眼的哟。

看来二叔的生意,一定不是很好了。

柱儿有时感到纳闷,这个人怎么会和爹是同胞兄弟呢,世界上的事情有时真是很奇怪。他突然想起当初分家抓阄的事情,便将原委对小丰叔叔讲了。然后问,娘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小丰叔叔沉默良久说,真是一个非凡的女子!柱儿看见小丰叔叔讲这话时,脸上浮起一片金色的亮光。

河边的桃花开了,绽放的花蕾像张张笑脸,千重万瓣,如烟似霞。一只黄莺在桃树林里唱着婉转的歌。

娘有时会在树下怅然地伫立。站在桃树下的娘一袭粉色的长裙,明丽的裙子在阳光下闪着华丽的微光。柱儿发现娘很像林子里的一株妩媚而艳丽的桃树。

有一次,柱儿看见小丰叔叔悄悄地走到娘的身后,忽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大束鲜艳的桃花。小丰叔叔把桃花放在娘的怀里,看着娘,眼里含着热切的光芒。娘那一刻显得有些惊惶,白皙的脸一下布满了绸样的红晕。但仅仅片刻,娘就毅然把那把漂亮的花束掷进了水里。娘说,不喜欢,我不喜欢桃花。小丰叔叔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倏地暗淡了下来,嘴唇索索地抖动了一下,黯然走开了。

柱儿不明白娘为什么要把那么漂亮的一束花扔掉。柱儿曾亲眼看见娘在无人的时候,将一枝桃花斜插在发髻上,对着潭水仔细地照着。娘是喜欢花的。娘这是怎么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打落了满树的桃花。到处血一样的乱瓣残红。

娘在那个风雨后的早晨久久地伫立,美丽的大眼睛里蕴满雾一样迷离的东西。柱儿看到一瓣残花,从娘的头上寂静地飘落。

雷雨过后,有树木被风掀翻在地。它们像俯身在地的孩子,露出了纷繁而新鲜的屁股。小丰叔叔用木锯锯掉了一截倒伏了的桃树,然后仔细地打磨着。柱儿不明白他要用桃木做什么。小丰叔叔笑着说,当然是雕刻东西了。你知道吗,桃木材质细腻,木体清香,经过蒸煮捂晾处理后历久弥新,是木雕的首选材质。柱儿问,它有什么特别的吗?小丰叔叔说,它能避邪呀。说着,仰头念了一句诗:千门万户鮎鮎日,直把新桃换旧符。

柱儿弄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看到那些天,小丰叔叔一有空就会把那个东西拿出来,仔细地用工具刨,用刀子刻。柱儿询问了几次,小丰叔叔都含笑拒绝了,有时甚至是有意背着他。柱儿愈发感到奇怪。有一次就趁他不注意,把那个宝贝翻了出来。柱儿看见那是一只制作得非常精美的梳子,上面雕刻着一对在水里游泳的奇怪的鸟。柱儿想那可能是一对鸭子了。门前的河里确实有成群的鸭子游弋,它们笨拙,而且叫声难听,嘎嘎嘎像被谁捏住了嗓子。柱儿不明白小丰叔叔为什么要在这么漂亮的木器上雕刻那么一个蠢物。柱儿感到非常可笑,最后不屑一顾地将梳子悄悄放还了原处。

柱儿看见小丰叔叔最后把这个宝贝送给了娘。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娘在河边洗头,散开的头发像一匹黑色的绸缎,在清凉的微风中随意飘洒。小丰叔叔就在这时,走到娘的跟前。他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了那把梳子,塞到了娘的手里。小丰叔叔说,这是专门做给你的,喜欢吗?小丰叔叔的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这时阳光洒在河面上,泛着点点金光,如丝的柳条轻拂着娘手上的那只木梳。

娘有些不知所措,感到取舍好难。她不知道该不该将那只梳子再次扔掉。柱儿后来看见,有一滴泪水忽然从娘的脸上滑落,落在了那只漂亮的梳子上。

从那一刻起,娘好像就有了一些变化。

柱儿发现娘经常一个人痴痴地发愣。在早起或者临睡的晚上,她的眼光久久停留在那把精致的小木梳上。娘将梳子小心地抚摩着,眼眸如水。柱儿弄不懂娘为什么会对一把梳子出神。

爹依然坐在墙上的镜框里认真地端详着娘。娘不知怎么的,会冲爹不知不觉地流泪。柱儿听见娘说,业哥,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娘又要去庙里进香了。

柱儿高兴极了。不过他有些纳闷,娘一般总是在节气里才肯去庙里进香的。这是怎么了?

但柱儿想,娘总有娘的道理。

柱儿跟随娘进了庙。上完香,娘却久久没有离去。她在烟雾缭绕的佛殿前踌躇不前。

一位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走了过来。他瘦骨嶙峋,干涩的皮肤很像一把冬天里的灌木,不过眼里倒有一线难掩的光亮。

施主有事吗?

娘低下头说,师父,我,我,娘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和尚双掌合十,蓦然长叹,阿弥陀佛。

和尚说,我讲个故事吧。有一次做梦,佛对我说:你的心上有尘。出家人是不能有尘的,我便用力地擦拭。佛说:你错了,尘是擦不掉的。我想了想该怎么办,最后我干脆将心剥了下来。但是佛说:你又错了,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娘静默地低下头,良久无语。突然又抬起头问,师父,佛是什么?

和尚目视远方,悠悠地说,有人问赵州禅师:如何是佛?禅师说:赵州桥。来人又问:如何是赵州桥?师曰:渡驴渡马。

桥!桥!娘的眼睛在那一刻异常明亮。

和尚哈哈一笑,朗声念道,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柱儿听得稀里糊涂的。他不明白和尚为什么会讲这样一个故事。柱儿感觉,娘好像是因为什么灰尘而感到难受和憋闷。很多年后,一位伟人说过,扫帚不到,灰尘不会照例自己跑掉。但柱儿无师自通,当时就拿起墙角下的一把扫帚在娘周围扫来扫去。但柱儿看到娘仍然一脸忧郁,他没能扫掉娘身上的那个灰尘。柱儿想,它到底藏在哪里呢?

娘回来后的举动是让人吃惊的。娘找到小丰叔叔。小丰叔叔正在踩石上踩布,在阳光的映衬下,他的背影显得非常高大和挺拔。

小丰。娘喊。

小丰叔叔停下来,紧张地望着娘。

这把梳子很漂亮的,你把它送给你媳妇吧。娘说,她一定会喜欢的。

小丰叔叔怔怔地望着娘说,我没有媳妇。娘说,这个好办。回头给你说一门吧。娘说完扭身走开了。

旁边的凳子上放着那把精致的桃木梳子。

八爷来了。

早上,娘正在院子里的染缸前看缸。管家急匆匆过来告诉娘,族长来了!

八爷领一伙族人径直进了家。八爷留着三缕稀疏而单薄的胡子,穿一件藏青色的长袍,脑后缀着一条花白色的辫子,很像一只干瘪的山羊。

山羊八爷进了正房,径直往正堂的太师椅上一坐,垂眼扫视了一下环手而立的众人。娘上前向八爷道了一声安。八爷嗯了一声,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碗,掀开盖子,端正地呷了一口。

林刘氏。八爷开口说话。八爷称呼娘为林刘氏。

八爷说,今天,我和族里的其他几位到你这里来,知道为什么吗?

娘沉静而微笑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天天在屋里,不知八爷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吩咐。

客套话就免了吧。此次来有两件事情。一是最近祠堂需要维修,作为林家一户你们也应按照份额,交上份子。原先建业在的时候,每次都是带头的。

娘笑着说,请八爷放心,一切都会和建业在时一样。请问另一件是?

八爷清了清嗓子,从袖笼里抽出一页纸文,朗声念道:林氏宗族规约第八条“凡丧偶居寡的妇人,在林氏门里必须安守妇道,悉心培养林氏子弟,否则逐出林氏一门”。

娘美丽的脸庞霎时变得阴郁和可怕。娘一改往日的温婉和文静,说,我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了林家。自认为品行端正,没有做出什么有违门风的事情。娘顿了顿说,八爷说这话,难道是听了或者看了什么,请不妨直言。

八爷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很像两颗磁白的鸟蛋。

二叔凑过去,打着拱,给八爷续了茶,说,八叔息怒,嫂子的为人我们清楚,相信不会对八爷有什么隐瞒。况且一大家子人,都在看着,怎么会有事呢!

八爷这时缓过神来,冷笑道,没有什么最好。今天来就是提个醒,这也是族里的规矩,你也不必在意。

但娘忽然打断了八爷的话,娘说,请收回,我用不上!娘势如断玉地说,我用不上!

族长八爷在我们家里的这次训诫,彻底以失败告终。这在八爷是第一次,这在林氏宗族是第一次,这在当时很大很大的范围里也可能是第一次。八爷最后气咻咻地走出了家门。

二叔相跟着要出门的时候,被娘叫住了,娘喊,建名。

二叔回头讪笑着叫,嫂子。

自从分了家,你也很少回来。本来想留你吃饭,但想到你不比先前了,开酒楼做大老板了,肯定吃不惯这里的粗茶淡饭。

二叔急忙辩解说,哪里,我……

娘笑着说,我要告诉你的是,虽然分了家,但都还是一家人,有什么要漂染的尽管拿来。你放心,你哥置办的染缸大着呢,不怕搅浑!

柱儿听见娘说,染缸不怕被搅浑的!

二叔讪讪地点点头,干笑了两声,转身离开。

那匹白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柱儿已记不清了。反正那天出门一抬头就看见了它。白马站在树下,高大雄壮,风吹起了它的鬃毛。白马迎风咴咴长嘶,扬起的蹄子如量斗,笼头上的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柱儿看得有些呆了。平时来往的都是一些驴骡牛的,很少有马,即使有也是满身尘灰,哪有这样漂亮和俊美的。

柱儿就向那匹白马走去。

柱儿拍拍马脖子,马温顺地低下头不断地厮磨着柱儿。柱儿想准是谁遗失了这匹马。柱儿很想骑马,急切地不明就里地拽着马的缰绳。马最后就跪了下来,柱儿迅速爬上了马背。他发现骑马的感觉和站在踩石上一样美妙。柱儿很想让娘和小丰权叔看看自己骑马的英姿,但刚张开嘴,马却飞也似的跑了起来。啊!柱儿喊了一声。但仅仅一声,柱儿就迅速地掠过了熟悉的飘满染织布的家院。

有人看见了一个漂亮稚气的小孩纵马狂奔。白马犹如一道白影迅速掠过城垣,钻进了河谷。但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他们反而为小童迅捷的身手叫好。

直到午饭时候,小少爷走失的问题,才猛然在林家染坊表现出来。

吃饭的时候,小红姐姐怎么也找不到柱儿了。起初,以为柱儿在捉迷藏,人们找遍了院子里的每一口大缸,依然无果。大家一下子慌了神,出门沿街四处寻找。有人这时提供了一个线索:早前看见一个小孩骑马进山了。

娘那一刻,身子像风中的柳条。娘说,一定要找到柱儿,一定要找到!

染坊破例停工。所有的人都外出寻找小少爷柱儿。

一天两天三天,一连三天,柱儿杳无音信。他就像一只轻捷的山雀,唧的一声飞来,又唧的一声飞得无影无踪,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曾经来过。

第四天早上,娘正要打发人上山寻找,门外却来了人,是八爷。

八爷仍然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攥着一杆烟枪,在一帮族人簇拥下进了屋,端正地坐在了正堂上,一脸肃穆。小红姐姐上茶,被二叔接过来,转呈给八爷。

娘上来向八爷施礼,八爷理都没理。

八爷坐在太师椅上,如豆的小眼眯了一会儿又倏地一睁,问,建字辈的都到齐了吗?下面答:齐了!八爷从袖笼里抽出《林氏宗族规约》来,朗声读道:林氏宗族规约第一十三条“凡居寡而无子嗣的妇人,一律逐出林氏,家产作为公产分给族人”。八爷读完鄙夷地看着娘。娘怔怔的,好像没听明白。娘说,八爷您说什么?说什么?

啪!八爷拍响了桌子,桌上的茶碗应声而落。一些酱紫色的茶叶的残汁,溅落在娘素洁的裙摆上。

林刘氏,你可知罪?

娘一下蒙了,娘问,八爷,我有什么罪?

八爷说,我告诉你,林建业本来有后,而你断送了他。你是林家的罪人。现在念你在林家走了一场,就不与你追究。你可以走了。

娘感到头好沉好沉,有些晕,娘不知道,八爷凭什么这样做。八爷又要让她到哪里去?

周围有族人断喝:赶她出去!赶她出去!

二叔站在人堆里没有说话,板滞的脸上渗出隐隐的笑意。

两名壮如金刚的男人上来拉娘。他们粗鲁地抓住娘的胳膊、衣服往外推。

慢!突然一声断喝。接着一声孩子嘹亮的啼哭,宛如一道闪电划破了紧张的空气。大家看见小少爷柱儿站在门口,后面站着两人,一个是小丰叔叔,另一个是陌生的乡下人。

娘!柱儿哭喊着奔向了娘。娘一把就抱住了柱儿。小冤家!小冤家!

小丰叔叔拱手禀道,少爷福大命大。那天,他骑马进了山,被莫名其妙地掀翻在坡下,幸亏这位老乡发现抱回了家。

老乡从小丰叔叔身后走出来说,是的太太!当时我上山挖些药材,没有想到竟然发现了小少爷。少爷福大命大,将来肯定有大作为的。

八爷和二叔一起直直地盯住小丰叔叔。小丰叔叔昂着头,眼睛定定地落在庭中的木梁上,一只燕子正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叽叽鸣唱。

娘把柱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良久,抬起头来说,小红,给八大老爷看茶!娘的话依然很轻,但每个字怎么看,都像一把明亮的锤子。

山羊八爷的脸红一块紫一块。柱儿看见他最后带着族人没趣地走了,很像一群被赶跑的饿狗。

小丰叔叔这时趋身对娘低声地说了什么。娘屏退了左右。

太太,您不觉得,少爷失踪得有些蹊跷吗?小丰叔叔问。

娘一下谨慎起来,疑惑地望着他。

小丰叔叔说,有人看见少爷是骑一匹马走失的。少爷这么小,怎么上的马?那马为什么要往山上跑,而且偏偏要在悬崖边尥蹶子?这桩桩件件不都有蹊跷吗?

这些我也考虑过。娘就问柱儿。

柱儿说,我一摸它的脖子,它就听话地跪下了,可等我骑上去后就不听话了,好像谁牵着似的径直往山上跑,我拽也拽不回来。再说它跑得太快了,我光顾着抓马鬃,后来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娘问,查清是谁家的马了吗?

小丰叔叔说,按照那位老乡指的地点我查了一下,找到了马蹄印。

娘的目光紧紧地盯住小丰叔叔。

小丰叔叔顿了顿,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那行蹄印最后去了林家祠堂。

娘的头低下好久,最后娘抬起头来说,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就让它过去吧。

小丰叔叔望着娘疲惫的面容,几日不见好像老了很多,乌黑的头发有了些微的零乱,美丽的眼睛里有两缕鲜红的蛛丝。小丰叔叔鼻子突然有些微微地泛酸,无言地冲娘点了点头,说,那太太好好休息,我走了。

小丰!娘突然喊了一声。小丰叔叔蓦地转过身注视着娘,柱儿看到他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两团灼热的火焰。娘想说什么,却突然又紧紧地咬着嘴唇说,谢谢,谢谢你!小丰叔叔眼里的火焰无声地熄灭了,继而注满了黑色的忧伤。

娘恹恹地看着小丰叔叔离去的背影,一丝亮闪闪的东西在眼角明灭可见。

白马事件后,柱儿与小丰叔叔的关系更加紧密,他们形影不离,俨如父子。这天,柱儿散了学,又缠着和小丰叔叔玩耍。

小丰叔叔笑着说,就去茶楼散散心吧。

到了茶楼,两人点了茶,刚喝了一杯。突然看到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到了小丰叔叔的身后。

丰掌柜!那人含笑叫道。小丰叔叔一回头,猛地站了起来。

哦,啊!小丰叔叔惊喜地叫道,我等你好长时间了!

小丰叔叔介绍说,我表弟,姓王。柱儿看到小丰叔叔的表弟向自己施了礼,露出温和的微笑。

两个表兄弟随即进了一个雅间。柱儿因对楼下的戏感兴趣,继续留在回廊里听曲子。堂下唱的是京剧传统剧目《鱼肠剑》,刚劲嘹亮的胡琴声中,漂浮着一个老生苍凉的唱腔:

孤昨晚一梦真少有

有孤王坐在打鱼一个小舟

见一个那鱼儿在那水上走,

它口吐寒光就照孤的双眸。

柱儿听着不觉笑了起来。没想到古人也会做这么稀奇古怪的梦。前两天柱儿也做了一梦。梦见和小丰叔叔到河边玩。丰叔叔一会儿捉一条鱼,一会儿捉一条鱼。柱儿正在高兴,突然发现丰叔叔也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钻进水里,倏然不见,柱儿在梦里都急哭了。

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时映入柱儿的眼帘。二叔林建名一如既往地歪躺在椅子上,眯着眼悠闲地打着节拍,旁边的女人还在替他掏着耳朵。自上次出事以来,柱儿隐约感到这个人与自己有着说不清的芥蒂。柱儿兴味索然,转身正要推门进去,听见里面说:

上面这次要来个大的。听说还要专门视察我们……

下面声音越来越小,柱儿实在听不清楚,便推门进来说,我想回家。

小丰叔叔和表弟赶紧正了正身,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家了。小丰叔叔问,这里不是很热闹吗?

柱儿撅嘴道,二叔也在这里,我不想见他。

二叔是谁?王叔叔疑惑地问。

一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小丰叔叔转头对柱儿笑道,他每天都来这里。没什么奇怪的。

但柱儿还是坚持着要回家。

小丰叔叔说,好!那就回家吧。

王叔叔轻轻拍拍柱儿的肩膀,笑着说,少爷,再见!

接着正色对小丰叔叔抱拳道,多多保重!

小丰叔叔回拳作别。

两人下了楼,刚准备出门,听见后面有人招呼:这不是柱儿吗?

柱儿一扭头,正是二叔,站在身旁笑。这人不笑则已,笑起来特别难看。柱儿有一些恶心。

你现在可不能乱跑呀!小心再跑丢了。二叔摘下帽子,弹了弹说,你娘可是会伤心死的。

不会的!二爷。小丰叔叔插过来说,和我在一起不会有事。

那样最好。二叔拧过头盯着小丰叔叔,咬着牙说,否则,我会揭了你的皮!

哈!哈!小丰叔叔大笑起来,二爷说笑了,放心吧,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林建名气哼哼地返身进了茶馆。

茶楼里又一次传来月琴和二胡咿呀的声音。阵阵西皮快板的敲击声里,传来一个刚劲洪亮的声音:

命中有来终须有,

命里无来莫强求。

鱼中暗藏剑一口,

要把王僚一笔勾。

小丰叔叔笑着问,听懂那个戏文了吗?

柱儿摇摇头说,没想到古人竟然做了那么奇怪的梦。

小丰叔叔说,鉴古可以明今。柱儿再次摇摇头,我不懂。

小丰叔叔微笑着说,你没有必要懂,只要用心读书就好了。突然又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社会不仅需要英雄,更需要实务。

十一

几天后。一条宛若闪电、状若惊雷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来汉城县视察的巡抚大人,遭遇了刺客。

那天,县老爷在驿馆设宴为巡抚大人接风,忽然驿馆里莫名其妙地着了火,黑烟滚滚,众人立即拥着巡抚逃出火场。但刺客却在这时出现,他像一只鹰从夜色笼罩的房上跃下直扑巡抚。众人皆哑了傻了,惊恐地看着刺客逼近。几个侍卫惊醒过来,拼死与他纠缠。刺客身手了得,很快放翻了几个侍卫。兵丁越围越多,刺客见一时难以摆脱,于是扬手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投向巡抚。幸亏巡抚老爷缩了一下脑袋,捡回了一条命。但凛冽的刀刃却利落地削掉了他头上的那根花翎。刺客趁乱翻墙逃跑。巡抚老爷大骂知县老爷无能,要求限期查处凶手,自己连夜返回了省府。

柱儿听顾客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他们讲得绘声绘色,犹如亲见。柱儿想那个刺客太厉害了,敢刺杀巡抚老爷,真是胆大妄为!

街上乱糟糟的,保安团四处沿街盘查。突然,一伙兵丁闯进了林家染坊。小丰叔叔正埋头在柜前料理生意。一个额头上长着铜钱大肉瘤的军士直直地盯着他问,你是丰掌柜吗?

小丰叔叔抬起头问,什么事?那人一挥手,兵丁们立即用枪逼着,两个上前捆住了他。

军爷,出什么事了?小红姐姐这时抢过来紧张地探问。军士阴沉地笑笑,一抬手,搜!几个兵丁,立刻如狼一样窜进屋内四处乱翻。

军士把小丰叔叔拽到庭中,凶横地喝问,前几天,都去哪了?老实交代。

哪儿也没去。大人,我一直在染坊经管生意。

老实说,倘有半点谎言,老子崩了你!

大人,伙计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周围有人附声说道,是的,丰柜头一直在店里接生意的。

嚷什么!嚷什么!想吃枪子了是吧。军士不耐烦地拍了拍腋下的汉阳造,惹老子烦了,老子的枪可是容易走火的。

一个兵痞这时从厢房里面搜出了一本书,交给了军士。柱儿看见正是小丰叔叔常看的书。军士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装什么蒜,你们家敢窝藏革命党!

天哪,好大的侮蔑呀!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娘已来到前庭,娘在那一刻,依然娴静如花。军士嘿嘿地笑着,转身撸过枪,粗喉咙大嗓地喝道,林家染坊作为窝藏革命党的场所,今儿个就给我封了。什么时候再营业,那要看它的造化。说完,一帮如狼似虎的士兵就要把人往门外赶。

慢着!娘轻轻地走上前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不知道林家染坊的当家人还有什么办法。

娘径直走到那位军士面前,在壮如铁塔的兵丁面前,娘像一枝风中的百合。军爷,娘款款地说,仅凭一本破书就断定我们窝藏革命党,未免太牵强了吧。我们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吃的百家饭,染的百家衣,来往的人多了,保不定是谁落下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说军爷的武功胆略这些人也是常见识的,他们又怎么敢在军爷的治下出格呢。这不是明摆着鸡蛋往石头上撞吗?

军士嘴里嗫嚅着,那个当然,但……

小红!娘喊。小红姐姐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托个盘子,上面用红布盖着。娘轻轻掀开红布的一角,露出一摞明灿灿的银角子。娘说,这是小店的一点心意,权给各位军爷喝水歇脚用,请一定笑纳。改日,我再去拜访王团长。娘笑着说,团长大人可是我们家大爷的结拜兄弟呀。

哦!领头的军士盯着盘子,脸上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既然太太与我们大人是熟人,那就好办多了。不过小的们是跑腿的,店可以不封,但人今天无论如何要带走。太太就请到团长大人那里领人吧。

当然可以。娘说。

一个兵丁笑着接过小红姐姐的盘子,保练团的人押着小丰叔叔随后鱼贯而出。

夜里,管家来到上房向娘禀告,太太,据我观察丰掌柜确实有……娘打断了他。娘说,不要疑神疑鬼,忙去吧。

第二天,娘带着柱儿到了保练团。保练团门口布着重岗,一个兵进去通禀。旋即,出来嚷,跟我来!娘便拉着柱儿进见。

王团长的房间很大,色调华丽夸张。柱儿看见紫檀木的方桌上呈着一颗硕大的人头,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仰躺在桌后,从前面只能见个头。柱儿便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桌上的一把团扇这时却吸引了他。团扇软软地搁在桌子上,无声地发散着温热暧昧的光芒。柱儿感到很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娘像也注意到了,但她的眼睛却一瞥而过。

大人!娘上前作了个揖。王团长一下子从桌后站起来,大着嗓子叫道,啊!嫂夫人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娘笑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大人通融。

王团长哈哈大笑,嫂子这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吩咐一下,兄弟办就是了,何劳亲自跑一趟呢?

娘轻轻地一笑,恐怕非得我来不可。王团长故作惊奇地问,什么事,这么重要?

我想求大人放了丰掌柜。娘说。

他就这么重要吗?王团长嗤嗤地笑了起来,你看他重要还是我重要?娘正色道,大人身肩朝廷重职,为民保安谋福当然重要。但小丰是我们的掌柜,染坊也离不开。

王团长这时一步一步踱到娘的身边,抬起手轻轻地搭在娘的肩膀上,俯身问道,到底是染坊离不开,还是你离不开?

娘轻轻地退了一步,问,大人有什么条件吗?王团长的手撂在空中,脸一下涨得绯红。他折身坐回太师椅后面,拿起一份公文郑重地讲,上面交代过,对于革命党要严加惩治,恕我不能通融。

娘说,仅仅是嫌疑。并不等于就是。

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他不是。

我想保他。娘直截了当地说。

这恐怕就难办了。王团长身子向后一仰又靠在了椅子上,脸一下变得阴沉狰狞起来。

娘顿了顿说,既然团长大人不愿意,那我只有到知县大人那里去一趟了。王团长轻蔑地笑了笑说,去吧。我恭候嫂夫人的佳音。娘直直地盯着王团长说,我去他那里倒不是为这件事,而是向他反映一点点情况。

什么情况?王团长警惕地坐直了身。

宣统元年,乡绅林建业托某位大人向朝廷捐赠了一笔款,但后来得知朝廷并未收到,这笔银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衙门经费这么紧张,我想知县大人定会感兴趣的。

王团长的脸慢慢地变了颜色,先由青到红,再由红变白。他忽地站起来,使劲地捶了捶桌子,你是在威胁本官!

娘没有吱声,冷冷地盯着他。王团长肥胖的身体像一个被刺破的皮球,最后颓然而坐,良久,抬起头说,好,我答应你。但是,必须要有保人。同时需要保银。

这个自然。娘轻轻地笑着说,我来担保。保银需要多少?

五百两!王团长说,上面是有规矩的。娘从袖笼里抽出一张银票,轻轻地压在了桌子上,说,这是六百两。那一百两就给大人做点茶水费吧。柱儿看见王团长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

回来的路上,柱儿说,奇怪!娘问,什么奇怪?二婶的扇子!柱儿说,二婶的扇子怎么会在王团长那儿?娘说,你肯定看错了。柱儿说,不会的。二婶的扇坠有一只燕子。娘不耐烦地说,扇坠是燕子的多了去了,不可能都是你二婶的吧!柱儿焦急地辩道,可那只燕子有我敲坏的痕迹,你不是为此还骂过我吗?娘突然有些愠怒,小孩子应专心识字,别管那么多事儿。柱儿感到非常委屈,想,奇怪,真是奇怪!

好多天过去,那个震惊一时的刺杀案件,像一口咂摸得无味的甘蔗残渣被人唾弃遗忘。人们念叨的又是朝廷税赋以及米油的市价等等。

但团丁巡逻得比过去频繁了些,经常有兵丁在大街上张牙舞爪地盘问路人,有的借机勒索几个银钱花花。人们敢怒不敢言。王团长有时也亲自上街巡察。但他大多走到一半,便拐进二叔的渐名楼去了。柱儿有几次亲眼看见二叔哈着腰在渐名楼前对他迎来送往。有时夜很深了,人们还能隐隐听到渐名楼上传出的揉搓麻将的哗哗声、王团长畅怀的笑声以及二婶甜腻的嗓音。

十二

入夏以来,天空绝少下雨,日头像一个火盆炙烤着大地,渐渐干涸的河滩,院里枯焦泛黄的梧桐树叶昭示着汉城县又一个旱灾来临了。

街上一下子涌进了很多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农人,他们在大街小巷游荡,黝黑的前额沿街一遍一遍叩击门店前的台阶。但他们得到的多是呵斥、怒骂和驱赶的棍棒。后来这伙人便黑压压地聚集在林家染坊的门前。林家与人为善、重义轻利的口碑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小红姐让厨房端来剩余的饭菜,那些人像一群见了羊羔的饿狼,咆哮着,一哄而上,但那点剩饭对于他们来说,杯水车薪,显得微不足道。他们总是在林家染坊前萦绕不绝。

小红姐赌气地说,你们呀真是可恨,吃柿子拣软的捏。街上有那么多商铺都可以去试试嘛!小红姐姐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渐名楼的旗幡说,那边不是还有酒楼吗?说不定还能讨到酒喝呢。

但灾民在林家染坊门前越聚越多。林家正常的生意秩序被打乱了,驮着布匹的车子无法运进来,里面染熨好的无法送出去。

小红姐姐回禀娘。娘沉默了良久,说,请掌柜们来商量一下吧。

不一会儿,小丰叔叔等来到厅里。

娘请众人坐下,并吩咐看了茶后说,请诸位来是商量门口围聚的灾民一事,想听大家的意思。

王掌柜说,干脆报官算了,官府一直在收税征捐,现在百姓有难,自然要找他们了。

李掌柜接口道,报官是当然的,但官府只知收税,哪还顾及百姓死活。他们不外一轰了之,这些人还会回来的。反正乞讨又不违王法。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丰叔叔在旁边沉默不语。娘轻轻抿了一口茶,问,丰掌柜有什么高见?

小丰叔叔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娘说,照我看,不妨管起来!

管起来!在场的一片惊讶。

娘一愣,怎么个管法?

小丰叔叔慷慨激昂地说道,老子讲,民以生为先,民众的生命是人世间一切的中心,我们不能只顾生意,而对这些嗷嗷待哺的灾民视而不见。我建议开设义灶,让他们先活下来。

管家接口说,这当然是功莫大焉的义举,但这些人少至几十多则百人,就是座金山也会被吃穷的。

小丰叔叔反驳道:有生才有意!没有人哪有生意,没有生意何来金山?其他几个掌柜顿了顿,欲言又止。

局面一时出现了僵持,大家都无言地注视着娘。

娘轻轻地摇着扇子,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按丰掌柜的意思办。我补充一条,吃了义灶的人愿意回乡的不拦阻,有生路的不拦阻。凡连续吃的,须办一件事。

什么事?众人问道。

娘站起来,缓缓踱到厅堂侧壁的窗前,轻轻一推,外面五月的阳光如火一样喧嚣而入。

你们看。顺着娘的方向望去,干涸的汉阳河滩里,洇着一脉明灭的细流,一架载着沉重货物的马车深深地陷进了泥沙里,一伙人正忙着使劲往岸上拽。

桥!您是说修桥?小丰叔叔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娘转身微笑着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王掌柜赞道,太太真是英明。修了桥城北的生意可以直接用车载过来,不需再雇人驮背运,可以省下一大笔花销。李掌柜接口道,自古修桥度人乃第一功德……

娘的脸有些微微泛红。娘说,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情。众人吃惊地望着娘。

自大爷去了后,我一直想要在这条河里做一点什么。只是前不久,才决定要修桥。这样来往过河的人就少了舟船之劳,出行会顺畅和安宁些。对大爷也算一种祭奠。

娘的嗓子有些噎,没有往下说。下面的几个掌柜这时撩起袖子,抹起了眼泪。

迟了片刻,娘说,这件事就烦请丰掌柜操心了。

小丰叔叔僵直着身子无言地望着娘,眼睛熠熠闪亮。

在林家染坊的操持下,汉阳河大桥破土动工了。难民们在义灶上放下碗筷,就兴致高昂地到了修桥工地上干起来。其实,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人,要不是旱灾,谁会舍弃家园来吃舍饭呢。现在,他们在修桥工地挥汗如雨后,就在义灶酣畅淋漓地喝汤嚼馍,已不再觉得难为情了,反而有点点的豪壮之气。

远近的人都为娘的义举拍手叫好,几个商号的老板也开起了义灶,并且捐赠了银两以支持大桥修建。娘叮嘱管家将捐献的银两登记好,定期公布用度情况。

这期间,汉城商界却出了一件大事。老商会会长病逝,县衙为了表示支持农工,劝办商会,推行民主的决心,决定公推一位士绅做会长。

消息传出,街头巷尾立即炸开了锅。大家都在猜测谁会成为新一届商会的带头人。人们为此争论不休。但认为应该是林家染坊林刘氏的一派,渐渐占了主流。他们在茶馆里慷慨激昂地发表观点:林刘氏有报忠守贞的美德,有救人危难而不沽名的大义。如果这样的人不被推举简直是商界的耻辱,汉城县公义廉礼的失败。

娘成了公认的最佳人选。

二叔这时却经常过来。连分了家就一直绝少见面的二婶,也殷勤地过来陪娘说话。二叔小心翼翼地说,哥在的时候,给我改名为建名。二叔说,商会会长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催粮要税,却可以锻炼人。还说,大人们讲主要看嫂子的态度……

娘一直没有言语。娘后来对登门征求意见的公人说,承蒙大家错爱,我一个女流实难胜任,况且民妇有孝在身,不宜露面。我可以推荐一个人。

不久,县衙敲锣打鼓地给渐名楼的老板林建名送来了红红的商会会长的聘书,同时给林家染坊抬来了一块大大的匾额,题名:义气如兰。

十三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在汉城县“七夕”“乞巧”风俗由来已久。据史料记载,重七之夜,人们要把时令鲜果和酒肴供在院中或楼台上,然后讲传牛郎织女的故事,此时妇女们对月穿针乞巧或绣荷包比赛。

清晨,小红姐姐高兴地跑到柜上来。小丰叔叔正在抹擦桌子,准备迎接一天的生意。小红姐猛地堵在他面前,哧地笑了一声,把一个荷包轻轻地捧给小丰叔叔。脸若红桃。

小丰叔叔惊奇地问,这是什么?

你猜嘛!小红姐说。

小丰叔叔笑着说,我猜不出来。小红姐生气地背过身,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人家让你猜,你就猜嘛!

“巧”!柱儿冲小丰叔叔喊道,小红姐姐乞巧得第一了!

哦,小丰叔叔笑着说,巧!

小红姐姐的脸这时红润得有些异样妖娆,忽然一转身像小鹿一样跑开了。

小丰叔叔怔怔地望着小红姐姐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不觉得她怪吗?柱儿问,

怪什么?小丰叔叔继续有条不紊地收拾柜台。

刚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跑开了呢?

小丰叔叔停下来,盯着柱儿,又无言地笑笑,小孩子家,怎么倒操心起大人的事了,小心告你娘去。

柱儿便不敢再说什么了,柱儿觉得这个姐姐好怪呦。

夜里,娘在绣绷前绣花儿。娘没有参加“乞巧”,但娘的手到底有多巧,人们都很清楚,因为小红姐姐就是娘一手带出来的。柱儿在一旁和小红姐玩。小红姐非常快活,她用剪刀给柱儿剪了一对兔子,一只有长长犄角的梅花鹿,一个肥嘟嘟的小猪。柱儿乐得说,还要还要。小红姐姐笑着问,还要什么?柱儿想了一会儿说,牛。小红姐问,要牛干嘛?柱儿撅嘴说,不告诉你!小红姐却冲柱儿亮亮手里的剪刀,不告诉,就不给剪。

柱儿想了想,凑到她的耳旁咕哝了一句。她却一下子笑弯了腰。

娘这时停下手里的绣针,惊奇地望着他俩。小红姐姐冲娘嘻嘻笑着说,太太,柱儿想当牛郎哩。

柱儿一下红了脸,背过身哇哇地大哭起来。娘也朗朗地笑了。娘抱过柱儿轻轻地安抚着,突然好像想起什么,问,你也十六了,有中意的了吗?

小红姐姐一下噤了声,低着头羞怯地说,我要永远陪着太太。

娘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用手绢轻轻点了点眼角,又笑了起来,傻丫头!哪有这样说的。迟早是要走的。果真没有合适的吗?

小红姐姐的脸红透了,说,谁会看上我呀。

娘微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我想替你保个媒,你看怎么样?

谁?小红姐姐紧张地问。

娘抬起头,默默地注视前方良久说,丰——掌——柜。

啊!小红姐失声叫了出来,身子轻微地战栗,精巧的鼻翼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怎么,不合心?

不!不!小红姐激动地摇着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娘的面前,一切均凭太太做主。

娘看着小红姐幸福红涨的脸,郁郁地点点头,放心吧,我去说。

一天,小丰叔叔来汇报账务。娘随意地翻开一页账册,不经意地问,觉得小红姑娘怎么样?

小丰叔叔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好!巧丫头。

娘又翻过一页说,许给你,如何?

什么?小丰叔叔在那一刻的反应超出了娘的预料,他愤懑地说,我不喜欢媒妁之言!自古至今就数包办婚姻害人最深。

娘这时从账册里抬起头,笑着说,这怎能叫包办呢?她是喜欢你的。

可我,小丰叔叔直直地盯着娘气呼呼地说,我,我喜欢谁你知道!

娘避开小丰叔叔炽热的眼光,埋下头继续翻着账册说,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只要你我两情相悦,谁也不用怕。

小丰叔叔一步跨过来,抓住娘的手说,别再骗自己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怀疑。但我向你保证,我绝不是坏人!小丰叔叔激动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选择走在你的左边,坐在你的左边吗?

娘疑惑地望着他。

因为左边,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听人说,常走在一个人的左边,就能永远留驻她的心里。

娘的头渐渐地低了下来,身子细微地簌簌发抖,但娘使劲地将手从小丰叔叔的手里挣出来,说,修完这座桥再说,好吗?

小丰叔叔急切地问,为什么?

我得对他爹有一个交代。娘说,不能让他白死。

好!好!小丰叔叔激动地冲娘点了点头说,我等你。而且……

而且什么?娘问。

小丰叔叔笑着说,桥的名字。我在考虑桥修成后叫一个什么名字好。

娘说,这个我倒没上心。

可我一直放在心上。小丰叔叔说着再次攥住娘的手,他把娘白皙纤细的手捧在手心,像捧一件绝美的珍宝。他说,你所有的事,我都放在心里。

娘的眼眶涨满了潮水,娘这次没能将手抽出。

十四

天像一个会憋尿的顽童,雨迟迟不落。

柱儿看到一个伙计向干燥的街面上泼了一盆水,地面便刺啦啦地响,如牛马渴饮,一下子就干了,只留一圈潮湿的影子。旱情日益严重。

染织生意也大受影响,烈日炎炎,红火一时的染坊一度出现了冷清的局面。但吃舍饭的人有增无减。义灶的锅由原来的十口增到了二十余口,它们像深不见底的地洞,不断吞食着林家储存的谷米钱粮。原来支持义灶的几家商号,这时已经陆续停办。

管家建议暂时停了舍饭。但娘没同意。娘说,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停了饭他们怎么活呢?再撑一段看吧。

大桥仍在继续修建,天气虽然大旱,却给桥梁施工带来了意外的便利。

娘有时候会到建桥工地去看一看。烈日下,粗黑的庄稼人赤裸着上身,遵照技工的安排,在干涸的河滩上搬、扛、顶、靠,干得热火朝天,远处大桥已具雏形。它像一只展翅的雄鹰,踞在河床之上,英姿巍然。

娘吩咐管家,下午一人再加一个馒头。管家为难地望着娘,低声说,家里储存的粮食已不多了。娘沉吟了一下说,先这样办吧。

管家便硬着嗓子吼道,加把劲呀!太太吩咐了,晚上每人再加一个馒头。下面,工地上随之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人们干活的热情更加高涨。

从工地回来不久,小红姐找到管家,交给他一只精致的盒子,悄悄叮嘱了一句,太太吩咐别让外人知道。便红着眼,低头而去。

管家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精美的珍珠首饰。管家不由得仰天长叹:大善人哪!

二叔来了。

这个担当了汉城县商会会长的人一下子精神焕发,到处催粮要款,威风得很。朝廷新近又调整了税目,税费多得像热天身上起的痱子,令人愤懑和无奈。

二叔有模有样地跟娘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说,这次上面又下了任务,而且催得急,限五日内必须交白银万两。军界都欠饷了,上面的压力很大呀。

娘说,天下大事,不归你我左右,保练团发不了饷银,不是百姓操心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又给我派了多少?

二叔说,这么多银子这么短的时间,散收肯定难办。咱们林家染坊在当地也算首屈一指的大户,能否带个头,凑这个数。说着向娘张开了五个胖胖的手指。

娘笑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小百姓看旗听令,无非顺应潮流,自求太平。但林家是窗户纸外吹喇叭,空有名声。这个数我无法凑。

二叔撂下脸来说,嫂子架桥修路,仗义疏财,人所共知,连知县老爷都为您题了字,这是多大的荣耀。您就看着办吧!

娘说,一码归一码。我只能照章完税。

小红姐姐这时托着茶盘进来上茶。二叔就趁机拿眼偷偷打量了她一番。

嫂子当真是没有办法可想?

实在没有办法。娘说,请会长大人见谅。

二叔凉凉地干笑一声,拱手告辞。

柱儿听见他出门时低声咕哝了一句,哼!铁母鸡。但柱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柱儿悄悄地跑来找小丰叔叔,伙计说丰掌柜一大早就出去了。正说着,小丰叔叔大步走了进来。

柱儿便问,什么是铁母鸡?小丰叔叔一愣。柱儿便把原委告诉他。

砰!小丰叔叔一拳砸在案桌上,骂道,胡说!混账!继而转过身,对柜上的伙计们高声问道,你们知道我去哪儿了吗?我去城外的白云寺了。

原来白云寺也被催着捐银纳税。寺庙的收入向来仰仗香火佛事的。灾荒之年佛事人少,香火不旺,白云寺没有办法,想伐掉庙前的那几株千年柏树变卖完税。事情被娘知道了,娘请小丰叔叔转告庙里不用伐树,庙赋由染坊代交。

但等小丰叔叔赶到的时候,发现自己迟了一步。一棵几人合抱的千年古树张开庞大的枝丫,尖利地惊叫着呼啸而下,倒在山寺前。锋利的刀斧还想逼向第二棵的时候,被他断然喝止。白云寺的大师听完小丰叔叔的来意后久久不语,他仔细地摩挲千年柏树粗糙的树皮,良久,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小丰叔叔义愤填膺地诘问,你们说,像这样的人能说吝啬吗?如果这也算吝啬那可真是社会之福、民族之福了!

一副对联也就在这时在汉城县百姓中广泛流传。上联是:“自古未闻粪有税,下联是:而今只剩屁无捐。谁也不知道这副对联由谁而作,但它的确在宣统三年,也就是公元1911年夏日的流火里迅速散播。

人们普遍预感天下将会有一场灾难或者巨变。但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期盼。可灾难却像雨水一样,迟迟未现。人们松懈了,认为也许是一种错觉。它却劈头盖脸呼啸而至。

先是听说四川发生了什么,接着湖北也出现了什么,官道上驿马奔驰,街市上兵影憧憧,汉城县的大街小巷笼罩在一片惊惶之中。

灾难同时袭击了林家染坊。

晚上。柱儿突然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他看见屋里站了很多人。个个面目狰狞,脸黑如炭。

一人站在床前,拿着一把大刀。明亮的刀刃在幽微的天光里显出坚硬的光辉。盗匪的脸上涂抹着黑色的锅墨。他们首先把住大门,然后有条不紊地往外搬着东西。

柱儿害怕极了,紧紧地搂住娘,娘的怀抱温馨而柔软,钻进娘的怀抱,就好像进入了保险箱。许多人在屋里搬东西。布,成片成匹的布被扛走了,它们是染坊刚刚加工完等待顾客提取的货物。沉重而充实的货柜顷刻间变得轻巧虚无起来。娘紧紧地搂着柱儿,一动不动。娘的神情异常镇静。

突然一个盗匪将马刀搁在了娘的肩上,用一种类似鸟叫的嗓音问,钱柜在什么地方?娘没有吱声。那人突然一把将柱儿从娘的怀里拽出来,狞笑着低声喝道,说!

大刀口上逼人的甜腥味使柱儿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柱儿害怕极了。

哇!柱儿惧极而泣。暗夜里柱儿的哭声显得突兀和洪亮,像一面巨大的铜锣在人的耳边奏响。

强盗愣了一下,突然飞起一脚,将柱儿踹到了一边的角落里。

娘这时却像一只豹子猛地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盗匪的手。盗匪哎呀惨叫了一声,马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但他突然反扑上来,抱住娘,想把她摔倒。柱儿大惊失色,张嘴想哭,但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什么哭不出声来。柱儿似乎听见了娘黑发铮铮断裂的声音。娘很快就要倒地了。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身影却向老虎一样扑了上去,残暴的盗匪应声倒地。屋里霎时骚乱起来,人群像一些皮影在晃动,但偶尔传出的铁器撞击声,拳击碰撞的声音,表明那不是台子上的一场单薄的皮影戏。有人冲出大门,大喊:抓胡子呀!

狗随之叫了起来,街上亮起了灯光,有陆续的人声传来。盗匪们一个个夺门而逃。

人们打着火把走了进来。柱儿看到满地满架凌乱的布匹,它们像彩色的布景,将屋里装饰得光怪陆离。娘伏在地上,头发乱了,嘴角处渗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小红姐向娘的脸上倾洒了一些冰凉的水滴,娘就醒来了。娘的眼在人群里急切地搜寻,当她清晰悠长的目光被小丰叔叔稳稳接住后,就倏地一下明亮起来。小丰叔叔拨开众人,走到娘跟前,嘴里不住地嗫嚅着,有血从他的肩膀处汩汩地流着。娘忽然闭了眼睛。小丰叔叔一下子把娘抱了起来,放在了床上。柱儿看到有一滴明亮的东西滑过娘美丽的脸庞。

一个受伤的盗匪,挣扎着爬起来想跑,但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娘歇息了片刻,随后挣扎着起来,洗漱了一下,来到厅堂。小丰叔叔已把俘虏捆了,令其跪在堂前。

娘问,你是哪里来的?

盗匪嘴里咕哝了一下,老鹰嘴。

老实说!小丰叔叔握着刀逼近了匪徒。

那人浑身哆嗦不停,小的,小的讲的是实话呀。

小丰叔叔的脸变得冷硬,大刀在盗匪的头顶缓缓上扬。

我说!我说!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盗匪居然说出了一个令所有人不寒而栗的秘密,也正是这句话,引起了汉城历史上一次有名的暴动事件。

保练团。面如土灰的盗匪嘴里吐出了三个字:保练团。

人们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便发出了咆哮的呼喊,愤怒的人群迅速涌向保练团驻地。

保练团门口的几只风灯,将门前照得通明。大家迅速向保练团集结。门口的卫兵瞅见来势汹汹的人群,一晃就不见了。一个卫兵慌乱中放了一枪。嘎叭!汉阳造的枪声在夏夜的热风里像一个潮湿的炮仗,状若蚊蝇。

人们手中的石块、铁器愤怒地砸向保练团的大门。咚咚嘭嘭!像擂鼓一样。大门在一阵暴响之后,终于打开。

一伙持枪的兵丁拥着王团长,出现在门口。

王团长打着官腔问,诸位深夜来访,到底所为何事呀?

娘走上前禀明了情况。

有这事?他故作惊讶地叹道,这些贼人太猖狂了,居然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抢劫。请放心,我一定严加惩办。

娘冷笑着说,我们已抓了一个。

好!好!王团长显得有些意外,狠狠地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团副。把他交上来吧,我们将严加盘查,力争顺藤摸瓜,一举端掉贼窝。

这样,当然最好。娘说,不过……

不过什么?王团长紧张地问。

娘冷笑着说,有些蹊跷,盗匪说,他认识你。

笑话!我会认识盗匪。

小丰叔叔抬手向前一挥,人群里有人将抓住的盗匪架到王团长面前。

盗匪浑身打颤,望着王团长欲言又止,随后竟通的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你是谁?

跪地的盗匪先是一愣,继而更加猛烈地向王团长叩头,求饶。

小丰叔叔这时大步上前,一把掀开盗匪黑色的外衣,惨白的灯光下,盗匪胸前身后刺目的“兵”字赫然在目。

砰!突然,斜刺里一声枪响,跪地求饶的兵勇应声仆地。

果然是一个强盗!团副狞笑着收起枪对王团长说,大人,前几天我们丢失了几套军装。没想到居然是这厮盗取的。今天又来盗抢民财,反而栽赃我们,真是用心险恶,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王团长看着倒在血污里的兵丁冷笑道,既然盗匪已经就地正法。我看大家就先各自回去吧。

小丰叔叔突然挺身上前喝问,你刚才不是说要顺藤摸瓜吗?请问现在把人打死了还怎么摸瓜,怎么查?

王团长轻蔑地笑笑说,怎么查是我们官家的事,用不着你来插嘴。

我看你们是蛇鼠一窝,杀人灭口!

大胆!放肆!王团长勃然变色,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再在这里妖言惑众,老子马上送你进大狱。

小丰叔叔两眼冒火,钢牙紧锉,你们这些狼狈为奸的满洲鹰犬,民众不会让你们猖狂多少时候了。看着吧,你们的丧钟很快就会敲响!

王团长一怔,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来呀,把这个妖言惑众的革命党给我抓起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有幸看到了小丰叔叔敏锐的身手。他先侧身躲过了一个敌人,接着一脚踹倒了扑上来的兵丁,顺手夺过了枪,随之一个箭步,等王团长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杆乌黑的枪管已经稳稳地顶住了他的脑袋。

小丰叔叔轻蔑地笑笑说,现在只要我的小指头一动,马上送你进阎王殿。接着厉声喝道,让他们退下!

王团长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如筛糠一样,结巴着喊,退下!全都给老子退下!

围上来的兵士缓缓地朝后退缩。

停!团副这时突然喝止了退缩的兵勇,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小丰叔叔,突然两眼放光,大喊道,他就是刺杀巡抚大人的刺客!弟兄们,抓刺客!立功受奖的机会到了!谁能拿住刺客赏银五百两!

缓缓后退的兵勇迟疑了一刻后,再次逼了上来,乌黑林立的枪管像一把打开的扇骨,将王团长和小丰叔叔围在中心。小丰叔叔夹着人质步步后退,最后靠在了墙边,无路可走。王团长又惊又气地骂道,你,你这个混账东西!退下!退……

话还没说完,团副狞笑着抬手就是一枪。王团长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布袋应声倒地。与此同时,小丰叔叔却轻轻一跃跳过了围墙。在一片杂乱的枪声里消失在夜色中。

十五

林家染坊真正的灾难来临了。

县衙以窝藏革命党的罪名逮捕了娘,染坊随之查封。柱儿哭着要和娘一起去,娘蹲下来牵了牵他的衣领说,乖,和小红姐姐一起玩。娘随后哑着嗓子吩咐,要继续修桥,不能功亏一篑。

染坊乱糟糟的,一团团看不见的乌云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林建名这时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讪笑着对众人说,嫂子不听我的劝,硬要收容那个革命党,怎么样?吃亏了吧!

小红姐姐冲他说道,二爷,你来得正好,太太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应该帮忙想想办法呀!虽说分了家,但毕竟是亲兄弟呢。小红姐姐拉过柱儿说,他可是把你叫二叔的。

林建名匪夷所思地笑了一下说,你放心,我肯定会管的,怎么不管哪!此时不管更待何时?

柱儿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不!不!他不是我二叔。他是大烟鬼,臭狗屎。我要娘,我要找小丰……小红姐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林建名狞笑着说,看见了吗,我这个二叔毕竟抵不上人家的野老子呀!

闭上你的臭嘴!小红姐姐怒目而视。

怎么?你也心疼了。二叔冲小红姐咬了咬牙,人家看上的不是你,而是刘——春——兰。

林建名转过身对人们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刘春兰涉嫌窝藏革命党人,迟早是要杀头的。你们等着瞧好吧。这里的房子,这里的人,他突然扬手拧了一下小红姐的脸,迟早是我的!

小红姐姐冲他啐了一口,他反而仰头哈哈大笑而去。

一伙等着吃舍饭的灾民,这时在店门口不明就里地东张西望。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些人嘟囔着问,舍饭怎么没开,没有舍饭还怎么干活?

小红姐正愁没处发火,便上前骂道,吃!你们光知道吃,现在太太被抓了,染坊没了,你们吃狗屎去!

灾民们一下子呆住了。恩深似海的东家被抓走了,吃不成舍饭了,更别提修桥了。灾民中立即炸开了锅。他们奔走相告,不一会儿一支约有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把汉城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小红姐姐也混在其中,她没想到这些蓬头垢面的灾民中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力量。

保练团将灾民堵在县衙门口,宣读了知县大人严惩闹事的训令,要求灾民马上离开,否则一律拘押。

但在饥饿的威胁面前,这种惯常的高压手段失去了往日的效果,反而火上浇油。饥民们击碎令牌,推倒衙门前的钟鼓,大呼:不放林太太,誓不回家。

衙役见势不妙,赶紧进去禀告。

知县大人坐在槐树阴里品茶,听见衙役气喘吁吁的回禀,狠狠地将茶杯眤在桌上,骂道:一帮刁民,真是一帮刁民!

衙门外饥民的呼喊声这时像春雷一样一声更比一声高,震耳欲聋。

知县背起手焦躁地来回走动,如热锅蚂蚁。旁边的师爷走过来说,古人云: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现在四川、湖北颇不太平,如果我们这时一味弹压说不定会惹起祸端,激起民变。

知县回头叹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这林刘氏涉嫌沟通革命党刺杀朝廷重臣,生杀予夺由朝廷说了算,本官岂敢私自做主?

师爷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凑到县令大人耳边嘀咕了几句,知县老爷的头如鸡叨米般地乱点。

后来,那天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县令大人的光辉形象。先是几个衙役抬着一口热腾腾的大锅出来,随后汉城县百姓的父母官便从衙门里迈出来。他身材肥胖,肌肤白嫩,俨如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

知县老爷站定后,亲切地扫视了一下密集的人群,微笑着说:各位,我清楚大家的心思。林刘氏德辉乡里,本县也深感钦佩。正据实向上禀报,力求上官感其德行网开一面。但你们这样闹下去不仅救不了她,反而会引起上峰的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向你们保证林刘氏在本县拘押,决不会动她一根毫毛。瞧!日头这么大,站久了会中暑的。本官特命煮了一锅绿豆汤大家解解暑,喝完了该忙啥忙啥去吧。

知县大人说完,微笑着俯视着下面的人群,像《西游记》中佛祖俯视掌上的孙猴。

人们面面相觑。

突然,人群里爆出一个声音:要继续修桥!不能功亏一篑。人群里立刻传出共鸣:要修桥!要修桥。不能功亏一篑……亏一篑……一篑。

知县有些意外,与师爷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堪。

知县打起精神说,好!修桥嘛,本是一件好事情。本县自不会阻拦。既然此事一直由林家出义灶银两,可继续由林家牵头。

小红姐姐这时走出来说,我是太太的贴身丫鬟,既然大人责成林家继续修桥,我们要求见太太一面,转达大人的意思。

知县揪住胡须,沉吟片刻说,好吧,就破个例。

下面欢声雷动,“修桥去”“修桥去”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们欢喜而散。

知县与旁边打扇的师爷在衙门前良久伫立。他们像两株误了时令的霜打的茄子,在古旧的衙门前散发着陈腐之气。

十六

牢头带着柱儿和小红姐姐到了天字号牢房。

几天不见,娘憔悴多了。看到柱儿激动地跑过来,手伸出牢门档外紧紧抱着柱儿的头说,想死娘了,想死娘了!

柱儿哭道,娘,娘!小红姐也俯身抱着柱儿低低地哭泣。

过了一会儿,小红姐把篮子里的糕点递给娘,太太,吃点吧!

娘摇摇头,我吃不下。娘问:桥还在修吗?小红姐点点头。娘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小红姐姐哽咽着说,染坊已被查封了。听说官府要抵押给商会,具体交二爷经管。

我已经知道了。娘说,林建名和那个女人到我这儿来过了。他们想什么,我清楚得很!

娘怅然一笑,说,有机会,替我烧了它。

烧了什么,染坊吗?那可是您用心血打理的呀!

娘抬起头,良久无言。

牢头这时在外面催,时间到了。快出去!快出去!

娘说,你把我的那点东西都取出来,断不能让桥功亏一篑。

小红姐姐含泪地点了点头。

柱儿哭喊着要娘,但被粗暴地扯了出来。娘双手无力地扶着牢门,默默地注视着声嘶力竭的儿子,一行清泪从脸颊悄然滑落。

柱儿和小红姐从牢里走出来。

远处,白云寺的钟声咣咣地敲响,它们在暮色里更显得苍凉和悠长。柱儿突然手一指说,去寺庙吧,我想烧炷香。

黄昏下的寺院香烟袅袅,钟罄和鸣。柱儿随小红姐姐径直进入大殿。佛陀坐在大殿深处,低眉垂目,手结法印,一泓洁净安详的天光洒下来,照亮佛像的半身。

跪下吧,少爷!祈愿佛祖保佑太太遇难呈祥,早日出狱。

柱儿乖巧地跪在蒲团上,认真地叩了三个头。小红姐伏在蒲团上虔诚地祈祷。

这些木偶泥塑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吗?柱儿仰起头偷偷地打量了一眼佛像,佛容庄重,带着神秘的微笑。

柱儿想娘正在受苦,他却笑,笑什么?难道眼看着一个人被杀头了,还值得笑!

柱儿倏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闷闷不乐地走出殿门。

小施主!一个沙弥喊住了他。沙弥双手合十,面带笑容,说,看你眉目清秀、骨骼清奇,似与佛有缘,不妨借你本经书读读或有好处。

与佛有缘!真的?柱儿环视着周围的神殿庙宇一脸诧异。

阿弥陀佛。沙弥神秘地笑笑说,请随我来。

小红姐姐高兴地说,快去吧,师傅的话不会有假。沙弥笑着说,女施主也可以随往。

是吗?小红姐姐犹豫了一下,便拉起柱儿小心翼翼地跟着沙弥进了后院。院内树木葱茏,藤萝叠蔓,空门的清静宏阔之气扑面而来,这里是香客的禁地。随着小沙弥七拐八转,到了一扇门前。和尚微笑着说,书就在里面,请施主自便。然后合掌退去。

两人正自纳闷,吱呀!门开了。

小丰叔叔站在里面冲他们笑。柱儿愣了,一下扑进了小丰叔叔的怀里,流着泪说,娘,娘……

小丰叔叔轻柔地抚摩着柱儿的头,说,别担心。我一定会救她出来的。

小红姐姐定定地瞅着小丰叔叔,半晌红着脸说,让人担心死了。

小丰叔叔突然将柱儿的头从怀里拉出来,严肃地说,我能否交给你们一件事儿?

茶馆的生意照样清淡。七岁的柱儿坐在茶楼的包间里,神色有些紧张。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笃!笃!笃!有人敲门。

柱儿打开门,一个头戴礼帽的人站在门口,深深的帽檐遮住了眼睛。柱儿不认识。

那人侧身进来,利索地关上门,除去帽子,微笑地瞅着柱儿。

王叔叔!柱儿高兴地叫道。王叔叔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柱儿别出声。

东西带来了吗?

柱儿从衣兜里取出了一封信。

王叔叔接过,仔细浏览了一遍。高兴地说,太好了。早等这一天了。接着又严肃地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小丰同志的身份已经暴露,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柱儿坚毅地点点头,说,没事。只要能救出娘,我什么都不怕!

好孩子。请你告诉小丰同志,一切按计划进行。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嘭嘭地拍门,一声紧过一声。柱儿看见王叔叔一下将纸条塞进了嘴里,然后示意柱儿开门。

门开了。二叔站在门口冲柱儿笑。一伙兵丁拥进来,二话不说在屋内乱搜。可就是不见人。

快说!人到哪儿去了。带头的军士冲柱儿吼道。

柱儿哭着拉着二叔的衣襟说,二叔,我是来找你的,我一直就在这里等你!

林建名猛地推开柱儿,骂道,小兔崽子想往我身上推。刚才分明看见有人进来了。快说,他在哪儿?

军士再次环视了一下屋子,屋里除了一张茶桌几条茶凳、一口储满酱水的大瓮,什么也没有。抬头看,上面是结结实实的竹木楼板。

军士这时不耐烦地问,你到底瞅清了没有?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二叔哈着腰说,军爷,我可是看得真真的呀!

嘁!真真的。军士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怪笑,真真的,你老婆怎么会跟人混在一起?

二叔的脸上青一片紫一片,很难看。他突然一把揪起柱儿走到窗户前喊道,革命党你听着,你们不是讲人权吗,我数三下,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将这孩子从窗口扔出去:一、二……

哗!一个头顶水瓢的人从酱水瓮里站了起来。王叔叔被捕了。但他说自己仅仅是一个胆小怕事的生意人而已。

柱儿恨死二叔了,真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刮子,可是够不着。柱儿后来只能赏给自己一个耳光。柱儿就这样埋着头,失望地走了回来。

小丰叔叔安慰柱儿说,没事的。我再想想办法。

小红姐姐关切地问,真的有办法吗?

小丰叔叔仰头叹了一声,劫狱。小王在新军中很有威信,只有他才能调动新军,还这里一片民主的天空。

小红姐姐急切地说,多危险呀!小丰叔叔爽然一笑,革命党人以天下为己任,早已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就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小红姐焦急地问。

小丰叔叔想了想说,要是能见到小王本人,请他说出在新军中联络人的名字,后面也好办。他又为难地说,现在他们一定严加戒备,不会随便让人接近的。

小红姐姐定定地瞅着他,美丽的眸子明一阵暗一阵,她突然忽地站起来说,我有办法。

小丰叔叔一怔,问,什么办法?

她却惨然一笑,放心吧。会有办法的。

小红姐姐背过身子,在桌前忙碌起来。再转过来时,柱儿惊呆了。他看见小红姐新梳了头,脸上匀了粉,像天上的仙女,漂亮极了。柱儿高兴地说,姐姐和娘一样漂亮。小红姐姐嫣然一笑,对着发愣的小丰叔叔说,等我的好消息吧。

小红姐姐走了之后,一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个在狱里谋事的人,急火火地塞给街头叫花子一个馒头。这个馒头后来转到了小丰叔叔的手里。他轻轻一掰,一张宝贵的小纸片赫然在目。

夜里,乔装的小丰叔叔在接应下见到了王叔叔,王叔叔激动地说,我以为是他们的阴谋,没想到真是。

小丰叔叔低声说,快讲吧。

小丰叔叔见了娘。娘已受了刑,虚弱地靠在牢房角落里的一捆麦秸上,头发分散地披着,微缩的身子孤清而单薄。小丰叔叔抓住牢门的栅栏,泪水如注。娘缓缓睁开眼睛,放大的瞳仁里闪现出一个青年悲痛欲绝的形影。娘轻声地催促,快走吧,这里危险!

但小丰叔叔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娘。夜静得厉害,彼此的呼吸声,如雷贯耳。你要挺住。小丰叔叔说,这里很快就会是一片新天地了。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木梳,一把塞到娘的手里。拿着吧,让它帮你把所有的烦恼都梳理掉!

娘的眼眶在那一刻突然湿润了。娘定了定说,带上柱儿吧。这是林家唯一的骨血,不能就这样绝了。

娘随后低头挽过如云的黑发,银牙一闪,咯!一缕柔韧如缎的头发,捏在了娘的手里。娘无言地注视着小丰叔叔,说,带上它,我等着!

乌黑而柔软的头发静静地躺在小丰叔叔的手心,宛如一掬清澈的水波。小丰叔叔无声地望着娘,泪在这个青年的眼里千回百转。他最后坚定地点了点头说,知道我给大桥取的名字吗?

娘问,什么?

兰桥!我给它起名兰桥。

兰桥!娘轻轻地念道,兰桥。

十七

汉城历史上,第一次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爆发了。

干旱了一个夏季的天空,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滚滚,雨水如箭一样射向大地。起义的枪声首先在汉城县北城区打响。革命军先攻克了团练所,并在那里补足弹药后,直逼南岸的县衙。

保练团一路败退。他们最后沿着刚刚修葺的汉阳桥,过了城市的南岸,并在那里据险顽抗。革命军一时无法过桥。

有人看见小丰叔叔眼里燃烧起团团刺目的光焰,他身扛大刀带领敢死队狂风一样冲了上去。突然那边却将一个人拉了出来,小丰叔叔一下子呆了。

娘!娘!柱儿惊喜的尖叫声,穿过密斜的雨线,萦绕在迷蒙的硝烟里。

林建名剪着娘的双手,堵住了敢死队前进的路。娘挣扎着扭身向身后甩了一巴掌。啪!林建名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红的掌印。但他的马刀仍然死死地抵在娘秀颀的脖颈上。

放下武器,马上投降就放了她。他终于不再遮掩。

起义总指挥丰志鹏犹豫地弯下腰,放下了手里的枪。

与此同时一股棉布焦糊的气味却从一个角落里迅速蹿了出来,愈来愈浓,随之人们眼前一亮:桥南林家染坊的后院火光冲天。隐藏蛰伏的团丁们这时鬼哭狼嚎,方寸大乱。

炸桥!快炸桥!

团副气急败坏地指挥士兵往桥头安置炸药包,炸药包长长的火线被兵勇们接引了出来。一旦点火,大桥将毁,起义将败,一切将无可挽回。

娘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飘过一缕艳红的光芒。她双眸如水,定定地瞅着小丰叔叔,突然又露出了一个灿然的微笑,接着一抹皎洁的白影一掠而过。桥下洪水暴涨,娘翩然而下,无声地淹没在洪流之中。

嗨!嗨!小丰叔叔狂风般地向桥南射去了密集的子弹。几个准备上前点火的兵勇也仆倒在血泊中。

敢死队勇士趁势冲击,势如破竹,顺利攻克了大桥。一些残兵败将纷纷退在街道两旁负隅顽抗。但他们败局已定,零星的枪声犹如迎接汉城县起义的礼炮。

革命队伍在欢庆胜利的时候,没有找到总指挥丰志鹏,有人说他牺牲了,也有人说他隐退了……但就是没有他的消息。

在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人们在断壁残垣的林家染坊的后院发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别烧!别烧!我的!我的!有人说她是挨了枪的渐名楼老板林建名的太太,但显然没人对这个感兴趣。

人们感兴趣的是火烬中的另外两具不同的尸体。他们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能凭着体型勉强辨别。人们发现年轻的女性为染坊林太太的贴身丫鬟小红。但另外一具尸体的辨认却颇费周折。这是一个大略五十开外的矮胖丑陋的男人,皮肤黝黑,浮肿的脸上泛着令人作呕的黑色斑点。一个过路的菜贩,突然睁大了眼睛说,咦!他怎么会在这儿呢?有人问,你认识他?菜贩子一脸不屑地说,咋不认识?这是县牢里专门做饭的刘师傅嘛,老顾客了。奇怪,这个老骚驴怎么会死在这儿?

责任编辑 吴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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