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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改写”与作家责任重建

2009-05-22黄万盛

西湖 2009年5期
关键词:改写万盛刘涛

黄万盛 刘 涛

刘涛:黄老师,您好。此前在上海就读过您的书和文章。2008年9月来哈佛,我先住在malden,房东是黄定国先生,摄影家。其时,他也时常向我提及您。一直希望能去拜访您一次。上次燕京学社举行新年party,偶然遇见您,和您简单聊了一会。当时谈到文学“改写”问题,对您的观点很有兴趣。这次谈话,我们就围绕着“改写”展开,如何。这是当下比较重要的现象,最近文化、文学、电影领域出现很多“改写”的症候。我想“改写”问题背后有更为深刻的时代氛围。我们可以由近及远,先讨论狭义的“改写”,然后可以将改写内涵扩大,讨论一些时下流行的改写现象和潮流。

上次聊天,您提到曾经在人民大学做了一次演讲,是关于“改写”问题的。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没有找到您的演讲稿。只在一个当时听众的博客上,间接听到您当时的一些声音。您可否先谈谈您的那次演讲的一些观点?

黄万盛:我在人大的讲演,主要是讲我的一个哲学观念contextualism,现在大部分人译成“谱系主义”,其实“脉络主义”可能更好些,至少对于我所主张的立场和学术观点会更适合人们的理解。 那次讨论的范围很广,哲学、历史、经济、文学等都有涉及,围绕着文学,我主要谈了文本改写的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从事过戏剧创作,有一段时间也做过文学评论,而且介入得比较深,文学一直是我关心的领域。来哈佛后,我希望发展一种有涵盖性的人文学。此前我们讲的humanism,这是狭义的人文主义,主要是启蒙运动时针对神学提出的。若回到希腊传统和中国的传统,人文主义不一定是和神对抗,或可以将神学和宗教包含进去。如何发展有涵盖性的人文学,对学者而言,首先要突破学科的限制。洪堡在近代完成了学科的体系化和分科化。于是此后学科之间壁垒森严,比如搞文学的很少关心哲学问题,搞哲学的不理会文学问题。有涵盖性的人文学科应该对哲学、历史和文学有同等的尊重和关怀。

谈论文学时,我以脉络学的方法讨论,讲到很多次转变,现在处于一个重要的文学阶段,其中有一个有趣而且重要的现象即是文学改写。最近二三十年,在拉丁美洲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很多文学家,甚至有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做这样的工作:改写欧美的文学经典。比如《哈姆雷特》、《双城记》等都被改写过。其特点是:故事情节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人物、发生的场所和语言改变了。比如,不再是哈姆雷特而变成委内瑞拉的一个什么人物,故事场所不是英国而是放到了南美洲。改写后,他们将其本身的地方经验带入这些文本之中。文本改写的问题在中国也有影响,比如我在上海讲学、访学期间,曾经看到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些小剧场演出,演《喜马拉雅王子》,其实就是《哈姆雷特》,只是将场景搬到了西藏而已。

刘涛:戏剧界是蛮多的。2007年,上海戏剧学院的谷亦安老师导演过易卜生的《皮尔金特》,我去看过。《皮尔金特》格局未大变,但是因陋就简地以上海戏剧学院的校园为剧场,也加进去一些中国经验。

黄万盛:这种改写一时很成气候,不仅仅是几个人在做,而是具有普遍性。于是我开始考虑,其背后有什么问题。与之相关,将近二十年,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不是授予欧美主流的作家,更多的是授予了拉美、南美洲和亚洲等地的作家。这背后可能蕴含着美学趣味的转变,文学格局的调整。在此意义上去了解文本改写,其中有复杂的语境和复杂的张力。被改写的文本往往是经典,有话语权,但是改写却是对话语权的颠覆。这里面有一个相反的立场,深刻的尴尬:要改写它就须首先承认其是权威,但改写也意味着颠覆了权威。拉美等地方的作家似乎要证明,这些经验并不是欧美独有的,他们亦有。他们的审美趣味和美学境界也可以是普世的。

我们可以在积极的意义上去看,全球化的进程对文学提出一个任务。某一些价值,在全球化的进程当中,被加速“普世化”。可是,全球化不等同于普世化。一些价值以普世的名义,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强制地开展。在大的经济的格局中,其体制化,市场的规则,产品的规范化,消费口味的塑造,都导致趋同的情况。于是容易产生误读,将全球化导致的强制趋同误解为普世化。真正的普世化应该是基本价值的认同,不是特殊的生活经验,仅仅地缘性的价值习惯被强制地推广。但是若说全球化没有普世化的成分,这也靠不住。所以要将二者剥离开,区别出来。

刘涛:您是从普世化和地方化的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我觉得翻译问题与您讨论的这个问题很相似。比如近代中国翻译大兴,背后亦有民族崛起的目的在。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的《自序》中说:“故,今日欲自强,惟有译书而已。”我觉得很多翻译问题都有“自强”的目的。您觉得翻译和改写问题,二者有无联系?

黄万盛:对,翻译不仅仅是翻译。当代法国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家帕斯卡•卡沙诺瓦,有一本书“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可以译为《通信中的公共世界》,谈到关于翻译的问题。他研究从但丁开始重要文本的翻译,在研究过程中遇见一些不了解或者有疑问的问题,会写信询问别人,很多通信是讨论由翻译而引起价值观念的讨论,于是有此书。他发现通过翻译,完成了价值的传播。小说的翻译使得价值传播具有了最为宽广的可能性。这甚至比战争和经济更为有效。哈贝马斯也注意到此问题,认为现代公共领域的起源和报纸、小说有关。小说塑造了一个生活世界,通过翻译,在不同地区被阅读,其背后的价值得以传播。这与黑格尔近代的所谓公共性完全不同,黑格尔只是说依靠国家、军队和警察。

但翻译与改写不尽相同。我在国内曾有一个讲演《现代公共性与翻译》,是在河南大学讲的,就是谈此问题。翻译的基本要求是要忠实于原作,只是不可避免地因为语词理解而带入一些地方经验,但无论如何经典著作的权威依旧在;改写则是以充分的地方经验和生命情感去重新诠释故事构架,以新的东西填充原有的框架,原作只是提供一些背景架。

改写比翻译的问题更为深刻。这里有一个普世价值和地方经验张力的问题。普世价值容易导致霸权主义。如果深刻的普世价值根本不能和地方经验配合,这根本就不是普世价值,不配谈什么普世性。因为它本身就只是一个不能与地方经验交融的有局限的东西。只有地方经验的充分回应,才能建构真正的普世价值。普世价值此前只是被认作传播过程,但我将其理解为建构过程,地方经验的参与,使之具有更为充分的普世性,使之不断丰富。同时地方经验的参与可以反哺,反过来影响和营养普世价值的原地方经验。其它地区的参与使得普世价值的原生地亦可以受惠。现在第三世界的多种多样的伦理观念、处世之道逐渐进入欧美,二者产生会通融合。如此,普世价值可以成为一个积极的动态过程,且是双向的互相建构。在中国,这个看法过去很容易被看作不切实际的自大。但是现在它已是紧迫的任务了。当苏联东欧解体后,新的世界会向何处去?汉廷顿预言了“文明冲突”,其后美国的单边主义和伊斯兰的冲突证明了他的远见。他的问题在于描述并欣赏这种前景,而没有任何积极的应因之道。今天,单边主义的世界濒临崩溃,未来的世界将如何?文化资源的介入将如何转变我们的世界,尤其是中国元素的真正进入,将如何影响人类的未来?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考验。中国的作家、思想家们准备好了吗?我们的作品是什么?这是一个需要伟大的时代,我们必须面对了。

刘涛:刚才您主要谈了拉丁美洲等地,关于普世化和中国地方经验的问题,您怎么看?

黄万盛: 中国现在面临一个大的问题:中国本身的地方经验,如何完成深刻的自我认同。经过洋务运动和五四运动,中国一度完全否定了自我的经验,这个问题是一百年来思想意识形态的中心。以至变成了一个标准:进步和后退,革命和保守等须以此来划分。我们这么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怎么可能会完全不进入普世价值?中国的地方经验和普世价值之间的关系,不能只是阳光和被照耀的关系。

中国不能没有声音,我们也有反哺的资源和责任。因此帕斯卡说,写作是如此的重要。如果不能通过作品,地方经验只是潜在的生活习惯。只有作品化,其背后的价值才能传播。翻译是translate,trans是传播,其背后有一系列重要的东西,比如价值(trans-value)、文化 (trans-culture)、民族(trans-nation)甚至国家(trans-state)。所有这一切,它的基础必须有作品。因此写作是如此的重要,因此对文学作品的挑剔和评论是如此的重要。你要想办法,让作家,将真正滋养他的生活世界呈现出来。但是这20年来,中国的作家基本上强调:写作只是自己的事情,在波士顿的哈金也不例外。

刘涛:这和80年代去政治化直接相关。

黄万盛:当然。曾经有一个阶段,意识形态力量是如此地强大,完全决定了文学。文学要摆脱被意识形态的控制、束缚和暴力,于是强调文学的独立性和审美性。我能理解这个背景。但是文学最终还是要回到责任意识。所以某一个阶段的矫枉过正,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接受,因为这成了另外一种偏离。如何重建作家的责任意识,我想这是现代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美国的作家经常抱怨,欧洲诺贝尔奖的评委歧视美国文学,因为美国很长时间内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一个成员说,美国作家之所以不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美国的作家缺乏对大问题的关怀。美国这三十年来的作家,很少对人类的大问题有所担当和直面。美国国家政策中的单边主义,或多或少地会影响其知识分子群体。有此参照,中国的作家应该了解,个人写作的背后依然有深刻的责任。正是责任的存在,才是自我写作的价值所在。

刘涛:对。据我所知,王安忆老师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她有一次在复旦的课堂上讲托尔斯泰,说自己的作品——比如现在非常流行的《长恨歌》——还是小,而《战争与和平》的境界却是那么大。

黄万盛:是。之所以小,这和作家们的自我认同有关。只是将自己认同为作家,缺乏对广泛问题的关怀,则肯定会受到限制。这怎么能够出大格局?像索尔贝娄这样的作家,他首先是社会学家,对社会学心理学有极其深刻的研究和贡献。萨特本身就是重要的哲学家,对基本的哲学问题有独到的看法。妥斯托耶夫斯基在西方是被当作哲学家来研究的。这就是我说的有涵盖性的人文学,如果一个作家不积极进行角色转化,他永远不可能把自我写作和后来对大问题的自觉意识配合起来。

刘涛:对。我想这就是很多作家气魄不足,气象不大的原因所在。您这些年有没有关心中国作品的改写?

黄万盛:看得不是太多,但也是看过一些。我总体的感觉是中国现在的文学处于一个调整的阶段,有各种各样的风格、叙事方式、品位和语言形态。但基本的问题在于,真正的大的问题意识没有出来,大多是小作品。有一些个人经验写得非常好,个人对社会困境的回应也做得不错,但不是大问题。这与理论界强调,“思想要淡出,学术要出台”,历史界强调“历史经验不重要,历史事实才重要”都有关系。这些都是对此前意识形态的矫枉过正,但是早晚有一天这些本身也会成为被修正的对象,因为他们走得太远。现在是时候。一是 犹豫和尝试确实需要积累。二是世界本身在做深刻的改变。你这一年在美国,碰到两件大事。碰上了经济危机,经济要求对世界经济秩序有新的调整和新的结构;碰上美国总统选举,这背后透露出来不同的精神诉求和改变世界的渴望。大的改变已经来了,已经等不及了,如果还在做自我抒情,迟早会被甩掉。世界将会进入多种文化参与重建的阶段,不管美国和西方是否情愿,这个趋势已经存在。中国的角色分量很重。写作个人主义显然不能适应这个转变。

因此,为改变这种情况,我主张中国的作家和批评群体应该建立相互联系的群体,建立social relation。作家的个人资源,通过联系逐渐变成公共的资源。

刘涛:您讲的相互联系具体指什么?

黄万盛:比如各种群体之间的相互学习;各种叙事风格之间的相互辨析。举行沙龙、刊物、会议、茶话会、研讨会等,就是作家与作家要交流,作家与评论家之间要交流,作家与整个社会要交流。

现在单打独斗,书房作业较流行。我比较主张作家群体和评论家群体加强公共性。很多作家,比如格非,写完小说后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掏空是因为太小,太狭隘,没有建立起普遍的联系,不能把群体记忆转变成个人资源。

刘涛:对。《学记》说:“独学而无朋,孤陋而寡闻”。因为缺乏根源和源泉,亦是缺乏相互联系。我们接着谈文学的改写。往前追溯一下,鲁迅《故事新编》亦是对经典的改写。重新刻画了老子、庄子、孔子、墨子等等。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黄万盛:这当然与鲁迅当时的文化批判任务有关,要破除理学的权威性,颠覆儒家大传统。在那个时代中这有意义,但是任何的矫枉过正必须回到正常的轨道之中。鲁迅的作品一度影响非常大,甚至成为唯一合法的作品。此外的作品和资源不能进入公共领域,这非常可惜。鲁迅比较复杂,他一方面被认为是破旧立新的急先锋,但是他又与主流的破旧立新者格格不入。

当时向西方寻找资源,其背后的基础是经验论和理性主义。但是鲁迅不是,鲁迅基本上是意志论和心理学,这就是他为什么看不起胡适这些人的原因。鲁迅更接近尼采,他的生命的敏感和反抗意识结合得非常紧密。我们反思五四时,不能将鲁迅纳入经验论和理性主义之中。但是我们要看到,他所导致的对传统的破坏甚至比理性论和经验论要严重得多。去年我在浙江大学有一个讲演。我提出理解鲁迅不能从一般的理性反思的路去理解,他有一个更深刻的伦理经验的面对。他的作品中,真正过不去的都是小人物,阿Q、祥林嫂等。小人物代表日常生活经验和日常伦理。鲁迅完全不能接收这些,他嘲笑阿Q和祥林嫂。他将这些人物和事情放到生命态度上来考虑,只要是习俗经验的载体,在鲁迅那里就过不去。鲁迅与德国后期的理性主义非常相似,甚至包括伽达默尔,他们基本上不了解习惯可以是深刻的哲学命题。在他们看来,习惯就是惰性和腐朽,习惯甚至连经验的水平都达不到。习惯容易被称为“陈规陋习”。经验比习惯高,尚是积累;理性更高,哲学处理的是理性。

刘涛:习惯和希腊的nomos有关。中国可以称为礼俗。

黄万盛:是。这恰是中国最为宝贵的资源。几千年积累起来的“忠孝”、“仁义”、“和为贵”等等。若在德国理性主义看来,这是nothing。在鲁迅那里,很多日常经验过不去。

刘涛:我觉得,鲁迅面对这些小人物及其背后代表的习俗时有很多挣扎和矛盾。比如《阿Q正传》,行文前后鲁迅明显对阿Q的态度有变化。前面肯定是批评和嘲讽,从行文的语调中可以体会出来;但是后来有明显变化,阿Q被杀头时,行文的语调有了明显的变化。这就是鲁迅的矛盾和纠结之处。批判很显白,纠结很隐微,故读者未必体察出鲁迅的纠结。但无论如何,我觉得鲁迅有一些副作用。比如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我们小时候就学《孔乙己》,孔乙己挂在嘴边的“君子固穷”、“多乎哉,不多也”等,小时候常被我们作为笑谈,同学之间互相取笑。当然现在我理解《孔乙己》这个故事与章太炎提倡《礼记》《儒行》篇有关,章太炎感于当时士风颓败,于是倡读《儒行》篇。士人之所以为士人不是因为“儒服”(即《孔乙己》中的“长衫”),而是要有“儒行”。孔乙己只有“儒服”没有“儒行”。鲁迅做得太过于决绝,不仅嘲讽了孔乙己,也嘲讽了“君子固穷”、“多乎哉,不多也”。似乎孔乙己没有“儒行”是因为“君子固穷”等造成的。因此,很多年这些对我而言都是负面的,认识到“君子固穷”等的正面价值,经历了很长时间。

我们暂不谈鲁迅,如果将“改写”这一概念扩大来看,经典注疏亦算广义地改写。比如朱熹对四书的注疏,尤其对《大学》的修改、补传、段落调整、阐释等。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黄万盛:现代的文本改写有颠覆的意义在。但朱熹是成全。他认为这些文本重要,但有些地方好像说不通,于是成全。现在,我们承认朱熹的贡献,但贡献不因为他把文本补充全了,只是因为他提了一个看法。

中国的经和西方的经不同。西方的经和宗教有关,和神有关。《圣经》不能被改写,只能被不断解释。若以为经错了,会被认为大逆不道。这是西方的大的传统,所谓解释学成为丰富经典的渠道。中国的情况不一样,一开始就立足于民间社会。孔子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有尴尬也有惶惑等,比如“子见南子”时常被人提起来;“不见周公”的不安和紧张,等等。神不会有这些问题,我们看不到神的惶惑不安,神的尴尬等。它是扎根在日常社会的,因此,中国的一些思想家认为有责任去成全。

刘涛:当然是成全。但是这背后应该有时代的问题在,比如朱熹其时佛教风行,欲排佛而彰显儒家,于是推“四书”。所有的改写,都有一个改写当下的原因。我们对经典的态度往往是“述而不作”,只是注疏,要以回到经典的态度来思考当下的问题。

黄万盛:是,肯定有原因。但是里面有两个问题。一是中国的经典是开放性的体系,留下了可以被发展的空间,的确有经典本身的学术需要。另外一面有道统的问题。大的社会提出大的问题和新的问题,如何面对文化考验,使得道统可以适应当下的情况。中国的思想家经常做的就是在凡俗中转变凡俗。基督教有天堂和人间,人间不如意,还有天堂。中国的大传统没有凡俗的不合法和神圣的绝对合法的二元对立。

刘涛:对。庄子有《人间世》一篇,永远在人间中。故达摩言,神州望之有大乘气象,大乘佛教在中国流行。

黄万盛:对。我们其实有深刻的资源。我们可以真正全面地理解凡俗,塑造凡俗,因为我们就在凡俗中,所以说“道在伦常日用中”。思想家真正的任务是在红尘中转变红尘。

刘涛:“在红尘中转变红尘”这个观点非常好。我们现在谈谈媒体。中央电视台有一个节目叫“百家讲坛”,推出很多讲演人。比如有一个厦门大学的教授叫易中天,讲《三国》。我听过几次,觉得这是对《三国》的“改写”,即是一种重新阐释。他似乎投了时代之好,大谈《三国》中体现出来了的“如何管理,如何用人”等等。北京师范大学有一个教授叫于丹,大讲《论语》,我觉得有将《论语》解成“心灵鸡汤”的意思。这虽然似乎学术普及,但是我觉得是通过讲述改写经典。对这个现象,您怎么看?

黄万盛:这个背后有社会意识形态的需求。现在拜金主义、物质主义等流行,人们需要一种公共的意识形态。如果单纯从商业炒作来看这个问题,肯定不够。我们要从商业炒作背后看到大的社会需求。但是被炒作成腕的人会有一种快感,他们的反思能力会变得更差,他们了解背后有更大的力量。我看于丹和易中天的迷失即在此。于丹几乎不跟研究《论语》的人交流,只是单向地自我讲述。《论语》的核心是“学”,第一句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讲《论语》却没有任何学习的心态,这是对自己扮演的公共角色缺乏基本的了解。

这个问题和中央电视台也有关。他们将此变成商业行为,请了一批说书先生来说书,说《论语》的书,说《三国》的书。中央电视台是一个放大了的单向茶馆,请了说书先生来说书,听书喝茶的人要付钱。因此授道解惑就成了谋利图财。本来他们如果谦虚一些,也许能创造一个现代的公共“茶馆”,他们的自负使他们搞砸了。其实,哈贝马斯也极其重视“茶馆”,因为这是一个公共领域,有双向的交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讨论。但是媒体的茶馆,通过视频,恰恰产生了一个屏蔽作用,取消了双向性。听众只能面对这个屏幕,只有输送,没有交流。

现在很多社会学家正在为此忧虑:现在的社会正在变成一个屏幕社会。这就是为什么二十世纪后半期,媒体对社会变得如此重要的原因。为什么一些有责任的思想家在强调媒体的责任,强调公共知识分子,强调对媒体的监督(这是媒体的现代尴尬)。只有强调责任,才能将媒体从一个公共运作的模式变成公共价值的参与者和建设者。这个问题现在解决得不好。

刘涛:您谈的这些非常有批判意义。您对电影的改写有无关注?比如Disney拍了《花木兰》,不仅在美国流行,现在中国的小孩了解花木兰多是通过这部电影。

黄万盛:是。我们前面讨论的改写都是弱势对强势的改写。这里涉及到强势对弱势的改写。花木兰当然有商业性,但是背后也有文化考虑。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说“第三世界美学”。这些年,第三世界的美学气质逐渐进入欧美,比如中国电影介入好莱坞。我们不敢说,欧美对背后的文化品位是否真正理解,但是终归中国的美学在被欣赏了,久之,或可以融入欧美美学品格之中。现在中国的作家和导演要有更大的自觉性,不能仅仅将改写看作商业活动,要将民族的生活品位,生活理想、文化观念带出来。也就是应该有反哺普世价值的信心和责任。而现在多是搞怪,外国喜欢什么就搞出什么。

刘涛:我觉得强势对弱势的改写容易使得弱势走样,成为香蕉,表面是黄色的,其实心里是白色的。比如前一阵子,英国一家出版社发起一个全球“重写神话”的活动,中国很多作家也加入了。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什么是神话?神话是不是不言自明的定义?比如,苏童参与写了孟姜女。孟姜女是一个民间传说,不是神话。但是为了使得这个传说变成神话,苏童不得不施加手术,填入一些情节,使之像神话。于是,中国文化语境中“神话”的特质丧失很多。我对强势改写弱势的情况比较悲观。

黄万盛:呵呵。我与你相反,对此很乐观。当然这里面总会丢失一些信息和价值。

这里有一个自我文化认同的问题。如果没有深刻的认同,我们的改写只是将自己的东西改成别人的品位而已,这个背后,价值使者和文化使者并不出现。但是若有深刻的自我认同则不会。这背后还是有一个作家责任的问题。

我们如何建设起这个责任,这是大问题。如果对自我的传统缺乏理解,并且不停地在颠覆,这如何能够建立起来?因此需要我们对自我传统和西方传统有深刻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和西方的问题所在。

我给你讲一个具体的例子,可以说明普世化和地方化之间互动的关系。澳大利亚有一个梅多克媒体公司。它进军日本,几年后还是觉得和日本社会很隔膜,打不开市场。后来发现其口味和形态与日本不符合,于是有所调整,使之符合日本的消费经验。这可以称为“全球化的日本化”。这一套媒体管理经验,运作方式,被日本学会之后,带入了日本的民族品格和气象,这又返回到了西方。以至于现在美国很多社会学家忧虑,比如日本卡通的流行会不会影响美国的下一代,并使美国的社会结构发生变化。这被称为“日本化的全球化”。普世性和地方性是二元的。普世性需要地方性的参与,地方性亦可以反哺,形成更深刻和广泛的普世价值。长久之后,普世性和地方性之间的人为的壁垒会逐渐消除。因此改写是一个过渡阶段,终究会将这个阶段跨过,终究会有地方经验大放光彩的一日。

改写是根源性的崛起,要将自己的根源性带入其中,只是保留原作品的结构。因此改写是文化性的,但是有困难,不得不面对强权的话语。改写是一个过渡时期,是目前不得不的一种策略。所以改写正是因为重视自己的经验。改写意在说明,你们有的我们也有,并且我们还有独特的东西。后面有一个cultural-agent,甚至文化使者的责任在。假如没有文化自觉,那就不是改写,而是模仿抄袭,那是很拙劣的,所以还有必要区分改写和模仿。

刘涛:今天和您聊天,受益良多,非常感谢黄老师。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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