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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任偶记

2009-05-22蔡科明

西湖 2009年5期
关键词:老同学同学

蔡科明

出门

姚绪怎么也没想到自已退下来后心理会不稳定,到龄就得下来,不管你是否恋栈,都得下,规矩是铁的死的,没有办法的,没有人到龄不退下来的,这个现实他早就懂了,早就接受了,可刚退下来头一天就出现了情况,当然,说不上什么大情况,是小情况,不过,小情况也扰人呢。他长期担任一个重要部门的主要领导,经他手退下来的干部一茬又一茬,思想工作没少做,各样情况都遇到过,都妥善处理了。现在轮到他了,该他下来了,组织部门对他是特别的,实职到五十九,很少的,书记组织部长找他谈话流露了这个意思,不用他们说,他明了得很,不能再不退,再不退别的干部那儿就不好做工作了,心悦诚服,退,下,没二话。该走的形式走了,要交接的交接了,他正式卸任,只有办公室没腾,还有几个月才办退休手续呢,班还可以上。到底去不去上班?他反复想了,尽量不去,去了有些别扭,他在任时间太长,影响也太深,继任的人会有些放不开手脚。算了,这样安排吧,早上多睡一会儿,起来,慢慢吃早餐,看看报纸,陪老伴到菜场遛遛,中午休息一会儿,起来,找老朋友打牌,晚上就不出去了,在家里看电视,时间就是流水,会不知不觉过去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宣布免职的第二天早上,情况就出现了,计划不如变化,什么也不按想好的走,天不亮就醒了,比平时醒得还早,不知不觉爬起来,早餐吃过了,拿一份报纸翻翻,怎么也看不下去,客厅卧室来回走,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又坐,又站,不知怎么是好,心里想的是到办公室去,管它有事没事,还是要去。不不,不去,想好了不去的嘛。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打架。离上班时间差一刻钟打架的自动挂免战牌,手脚不听招呼,手一伸,门开了,两只脚噔噔噔直往楼下跑,两层小楼下去就一分钟,出了院门,习惯地停住,这时候司机小董在等着了,车门开了,上车,坐司机后面那个座位,开到部里十分钟多一点,下车,到办公室正好上班时间,踩着点到,准点,不会有误差,去早了,不好,别人会跟着提前到,甚至争着早到,机关干部也是人,哪家没有买菜呀,送孩子上学呀,诸如此类的事,那是侵占人家个人的时间。去迟了,也不好,那就不用说了,这个道理没有人会不懂的。一阵微微的风吹到脸上,他忽然清醒过来,呵,接他的车今天不来了,这也是规矩,退下来了,车子就不再跟着你了,继任倒是客套了一下:车子你还用着吧,跟以前一样。他是个明白人,客套话要说,可说了就说了,不能当真,当真了,就霉了,别人就会说三道四,你会觉得有芒有刺,不是滋味的。机关里有许多东西说不清,靠悟,悟了四十年了,还有很多没悟出来吧。部里小车不来了,他还是不想回头呆到家里去,班还是可以上的呀,只要没办手续可以天天去,要做的事还不少,具体工作不去插手,也不好再过问了,可工作这么多年,有很多事可以总结,可以上升到理论高度,他是摇笔杆子出身,这些年写得虽不多,真的动起笔来,还是会写得很好的,他有这个自信。去先找些文章看看,多找些,然后再冷静思考,再动笔。

去上班已经定了,怎么去呢?这倒成了不大不小的难题,小车没有了,步行?不好,倒不是路有多远,跑路受不了,他的身体很好,腰板硬硬的,小腿紧绷绷的,走到单位不成问题。是怕遇见熟人,一路走过去肯定遇到不少,见了面打声招呼,再各走各的,不会那么简单,会诧异得不得了:哎,怎么啦?走啦?步行啦?怎么解释,不好解释的。人家看你不坐小车,以为你犯错误了,快要双规了,能说得清楚吗,不管你怎么说,人家也不会相信的。打的,对,门口的士来来往往,上去十分钟就到了,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嘛,他心里松了一下,去等的士。一辆过去了,又过去了一辆,空车,怪了,怎么不停的呢?呵,他们天天从这儿过,看到这儿有车接送,当然不停喽。想明白了,也就笑了,伸手,做出拦车的姿势,没做过,很难看,管不了那么多,要不人家不会停的。做了好几回,还是没一辆车停下来,有人,都有人。真是倒霉透了,不拦不停,拦了,又有人,打个的这么难呀,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落到脸上有些凉,路上的三轮车都把蓬子拉开。哎,坐三轮,坐在蓬子里,不会有人看见的,路不远,也不要踩着点到,对,就坐三轮。这么一想,他往马路对面走,那儿有个小广场,蹬三轮的在那儿歇脚等客。还没走几步,一辆三轮过来了,别看蹬三轮的在那儿无事闲聊,周围哪一个想搭车,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一档生意也不会耽误。他往路中间迎过去,朝蹬三轮的人望了一眼,糟了,愣住了,怎么遇到的正好是她,太大意了,他不是没看到过她蹬三轮,而且常停在这儿,好几回差点儿被她碰到,幸亏车子上得快,小董心细,感觉到自已不想见她,机敏地一踩油门,车子开走了,把她撂得远远的。今天倒霉,碰上了,麻烦了,麻烦还不小呢。

蹬三轮的人叫郑慧,是他初中同学,他们仅同学了一年,初二她就进街道工厂了,人走了,可留给他的记忆抹也抹不掉,撵也撵不走。他发育很晚,进中学才一米三多点儿,女同学一大半比他个子高,他的绰号不用猜:矮子!那时候他抬不起头,个子小,力气也小,受欺侮是常事,不管谁都拿他当下饭小菜子,吆喝他做这做那。这些倒也罢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呗,个子早迟会长的,力气可以练,买了副哑铃,早上晚上都摆弄两下。可有一件事实在让他难受,班上成立课外学习小组,主要是学毛选,让毛泽东思想占领课外阵地。自由组合,组长也是学习小组同学自由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大家对这件事热衷得不得了,七八个学习小组很快成立了,放了学,一个小组的一块走,到一个房子宽敞些的同学家学习,晚饭后还要去。其实,哪儿真的学什么习,最多读一会儿报纸,学一两段毛主席语录就大功告成了,剩余时间打扑克下象棋,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男女同学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同学们都进学习小组了,就是他没人要,要他干什么,十八拳高,有了他那个组就会比别的组矮一截,他成了唯一没进学习小组的孤雁,看着同学们成堆成帮地在一起,快快活活热热乎乎,羡慕得了不得,可是没人要他,一点办法没有,他放学背着书包一个人回家,几乎天天淌眼泪。后来,他终于进学习小组了,多亏郑慧,她是一个学习小组的组长,主动让他参加的。郑慧在班上是了不得的,家庭成分工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她本人个头大,身体发育得早,全成熟了,衣裳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男同学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她大方得很,跟谁都有说有笑,从来不像有些女生拿乔摆架子什么的。不知为什么,他也特别想跟郑慧接近,想跟她说话,可胆子太小了,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她看他没进学习小组,太孤单,太可怜了,有些不忍心,便自作主张地让他参加进来,别的同学心里不愿意,可郑慧让他来的,谁也不好说,你要有意见可以离开,到别的小组去,他们谁也不愿离开,都要跟郑慧在一起。进了学习小组,他像落单的孤雁回到了雁群,快活极了,他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带给小组的同学吃,每人一块,悄悄塞给郑慧两块,她有个弟弟,那一块是给她弟弟的。她接过糖时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会心地朝他一笑。这一笑,他当时感觉还平常,没什么,就那么笑了一下,可晚上躺到床上睡不着了,眼前全是她的笑脸,甜蜜蜜美滋滋的,感觉好得不得了。后来,那张笑脸伴他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不不,青年时代也没有消失。有事没事都会想起来,睡不着觉想着,睡着了,梦里头还都是它。其实,她也就笑了那么一回,第二年就进街道工厂拿工资了,家里兄弟姐妹多,替父母挑担子。他后来顺风顺水,中学毕业没下乡,从工厂推荐进大学,毕业以后谈恋爱结婚有了儿子,工作上也一步一步往上走,到了很不错的位置,家里单位事情越来越多,对她的印象才慢慢淡了,但还是没有忘掉,她到部里找过他,秘书一提到她的名字,他立刻想起来了,郑慧,中学同学。他的确很忙,一大堆事情正在处理着,可听说她来了,立刻把那些事搁到一边,很热情地接待了她,让她到小接待室,泡茶,上水果。她是为儿子安排工作来的,大学毕业了,没地方去,到他这儿试试运气,她战战兢兢的,话都说不清楚。时间真的残酷,她老得认不出来了,头发枯黄,满脸皱纹,牙齿也掉了好几颗。才五十多呀,像七老八十的了。她的美好印象毁了,可该帮忙的事还是得帮忙的。他让她把儿子自荐材料送来,看了,还好,学历专业都接得上茬,可以办。他在行政办公会上说了这件事,材料交人事处办。可后来没办成,不是他不想办,一个大领导推荐了另一个人,那个大领导很随和,只提了一下,说得很清楚:看看合适不合适,不行也不要紧的。可他没敢怠慢,大领导开口了,虽说那么客气,其实不办是不行的。他让人事处按大领导意思办了。这件事他有些不开心,可没办法,事情只能这么办,只能按看不见摸不着的游戏规则办,不能违拗,违拗是不行的。对不起她了,实在是对不起,没办法跟她解释,也没有去找她。前些日子,他在门口上车时看到她蹬三轮了,就停在小广场边上,赶紧回避,今天不得不碰面了,三轮车到了跟前,不上车也不行了。

郑慧的三轮特别干净,坐垫像新的,姚绪坐到了车上,心慌慌的,冤家路窄,她肯定是为儿子工作的事找茬来的,一顿戏弄是少不了了。他不敢装着不认识她,嘟哝了一声:你好。算是主动打招呼,也不知她听清楚没有。她好像没听见,跟平时搭客一样,淡淡说一声:哎,坐好了。脚一蹬,骑动了车子。他心里咯嗒一下,这车真的不好坐,低下头不再吭声,心想鱼上了砧板,任她剁了。果真不错,车子骑没几步,她就开口了:你呀,真是大忙人,真难找呀。你找过我?印象中她送过材料就没找过他。怎么没找过呀,到你办公室去,你忙着,不是开会就是出差,到你家也找不到,一早出去,不到晚上九点十点回不了,不能晚上耽误你休息噢,你们当干部的还真辛苦,没日没夜的,连休假天都没有。她一边骑着车,一边说着。他不敢搭腔,让她挖苦。儿子的事没有回音,肯定着急,找他是免不了的,到部里,不用交代就有人挡驾,不会让她见到自已。家里更找不到了,不管什么事,只要牵扯到工作,都不在家里谈,这是他的规矩。再说,提到她回避还来不及呢。唉,好好,今天早上起来就看到喜鹊,知道有喜事,你是有小车坐的,今天算我运气,碰上你了,再碰不上我也不找了,算了,太难找了。她说着掉了一下头,朝他望了一眼。找我有事?他不得不明知故问。什么事你不知道呀,感谢你呀,感谢你这个老同学呀。他听了不是滋味,冷汗直往外冒,挖苦得还真有水平。到底是老同学噢,多为难的事呀,说办就办,我们全家都感激呢,可没法还你这个情,送东西吧,你肯定不要,也不会在乎那些,可我们过意不去,实在过意不去,帮了那么大的忙,一句感谢话都没有,你没怪我吧?怪你,不不,我哪儿帮你什么了?他心里戚戚的。怎么没帮忙呢,那可是个大忙呀,你在大会小会上提,又让人给办,安排工作,还不是大事呀!我那死儿子太犟,不听我的,你那么热心帮他,他好心当驴肝肺,留在省城不回来,哎,算了,儿大由不了娘,我替他打招呼了。呵。留省城了,那也很好嘛。他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是呀,是蛮好的,就是房子太贵了,工资一大半要还买房子的债噢。是呀,回来也很好,这儿房价低得多。用不着受那个挤。他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句。坐稳了,下坡了,三轮车下桥,她抓住刹把,车轮子转得飞快。到了平路上,车子慢了下来,她的话更多了,唠唠叨叨个不停,张爱华去年办了退休,现在天天在家打麻将了;李建军带媳妇了,又添孙子了;王凤得了一场大病,现在还算好,精神还不错,赵勤钱红孙贵亮,怎样怎样了。她只顾说,不管他有没有听到,他云里雾里,不知道她说的张三李四是谁,那些事更是一无所知,不好扫她的兴,只得唔唔地应付。她有了察觉,回了一下头:哎,他们都是我们学习小组的呀,你记不得了?这一说,他的脸有些发红,那个学习小组除了她,别的人早忘干净了。看得出来,她把那些同学都记挂着,自已却一点点记忆都没有,是不是当了干部,特别是当了领导干部就会这样?差别怎么会这样的呢?真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呵呵,你说他们,知道,联系少。那得找机会聚聚呀,老同学嘛。好好,找机会,聚。不知是说话耽误了,还是有心的,他没在部门口下车,过了好些路,才从三轮车上下来,那时候雨正好停了。

到了办公室,姚绪感觉还不错,可晚上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他发觉早上忽略了一件事,三轮车坐了,车费没给,白坐了。不错,郑慧不会收他钱的,可不管怎么说,坐了车,抬腿就走太不像话了,人家说了那么多感激的话,受之有愧呀,自已帮了人家吗,没有,摸摸心窝,能安逸吗。天快亮了,才蒙着一会儿,可眼前她又出现了,朝他笑着,就是那回仅有的一笑,甜蜜蜜美滋滋的。突然,笑脸变了,眼睛瞪起来了,阴森森的,样子有些恐怖,恨恨地骂着:哼,骗子,忘恩负义!

姚绪一早就起来了,出了门,直接朝小广场那儿走,办公室去不去没想好,去也可以,不去也罢,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再坐一回郑慧的三轮,她瞪着眼睛的骂声让他无法入睡,心没办法安宁,得为她做点什么,还一还心里的欠债。问她愿不愿意到一个单位做门卫勤杂工什么的,风不吹雨不淋,报酬不会少。这件事对于他来说,虽退下来了,只要开口,会有人办的,一点不难,他想好了,一定为她办,要不心里堵着,闷得慌。到了小广场,几辆三轮停在那儿,郑慧不在。问蹬三轮的:郑慧怎么不在呀?有人回答:她不蹬三轮了,到省城儿子那儿去了,儿子媳妇忙,家里要个人呢。不蹬三轮了,走了,他无奈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她找了自已那么长时间,找到了,感谢的话当面说了,心安了,可自已心里的欠债没法还了呀。几个蹬三轮的争着要他上车,他谢绝了,他不是要坐三轮,是来找她的,她不在,三轮当然不坐了,茫然地上了马路,到哪儿去,不知道。

小聚

下来两三个月了,姚绪心理有了些调整,不再天天到办公室去,有事通知他去就去,没什么事就隔一两天去坐坐。那天早上陪老伴到菜场去碰到老同学李红才,站在路边聊了一阵子,李红才说有机会聚聚,他心里也这么想的。上中学的时候李红才跟他关系最好,家住在一条巷子里,一路来一路去。学校里的事有些平淡,记忆模糊了,可那回在李红才插队生产队的聚会却很难忘掉。李红才下乡当了知青,他留城没有下乡,班上还有个同学姜超,也没有下乡。姜超和他一起下乡去看李红才,坐轮船去的,天不亮就上船,下傍晚才到码头,又过桥跨沟跑了七八里路,到生产队时天已经黑了。李红才知道他们要来,但不知道哪一天,说来就来了,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李红才高兴得不得了,吵吵闹闹亲热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却有些犯愁了,他们来了拿什么招待呢,那个生产队是个十不靠的地方,到公社有头二十里,买东西要凭票,要什么没什么,买什么也买不到。愁了一阵子,办法不用想就出来了,第二天中午,在很多人的帮助下,一桌像模像样的菜摆在了桌上,整整六大碗:一碗长鱼炒韭菜,长鱼是房东家二喜子晚上用柴油把子照着在田里抓的,顺便在邻近生产队的菜地割了一篮子韭菜,一早听到有人骂:哪个不要脸的偷我家韭菜呀!知道这事的人听到了只当没听到。一碗咸菜烧麻雀,早上刮大风,树上的麻雀摔到地下,半死不活的,河边捡了十几只,正好剥剥上桌子当菜;一碗红烧鲤鱼,队长叉到的,知道这儿有客,亲自送过来了;一碗鸡蛋炒洋大蒜,黄澄澄的鸡蛋卧在又粗又长的洋大蒜上,特别香;一碗烧豆腐,偷着做豆腐的主动送来的,价钱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还有一碗蒸咸大肠,是房东拿出来的,去年过年腌的,没舍得吃。堂屋里到处是香味,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一个个口水直往外流。邻近大队的贾一兵王进来了,还有两三个知青,名字忘了,跟他们不是同班的,没用喊就过来了,知青李红才来了客人,一会儿工夫周边大队的知青点全传到了。队长来了,来陪客,刚才送来一条鲤鱼,也算是来人吃来物。那天摆酒了,一塑料壶瓜干酒,足有十一二斤,用大碗喝,八九个人把酒壶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一个个歪歪扭扭地走出门,在河堤旁的土坡上躺下了,开头还胡嚼八嚼的,没一会儿都打起了呼噜,大家都醉了,李红才醉得最凶,开头还咕哝着:你、你们来了,高、高兴……没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还不停地吐,黄水都吐出来了。姚绪没醉,他头一回喝白酒,喝得不比别的人少,跟着大家一起躺到土坡上,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没人搭腔了也不管,他真的开心极了。

李红才说话算数,没过两天就给姚绪来电话,约下午喝茶晚上小酌,电话里还提到了姜超贾一兵王进,都是老同学,他们也去,他很爽快地答应一定去。放下电话,心里翻腾起来,离开中学以后,跟老同学聚得实在太少了,除了在李红才生产队那一回,好像没有过第二回。全班同学聚会有过,那天正好有个重要接待,两头都不能不去,在同学聚会的地方说了两句话,跟大家象征性地干了一杯酒就匆忙走了,那算不得参加同学聚会,倒有些像领导出场。这么多年,也想过把李红才他们请到一起聚聚,叙叙旧喝喝酒,甚至已经交代办公室准备了,就在部里小餐厅,上一点档次,人不要多,就李红才他们四五个人。可后来被什么事耽误了,事情确实是太多,一耽误时间就没有了。现在想想:也不是真的挤不出一点时间,诚心挤还是挤得出来的,只是觉得这事没别的事重要,一拖就拖掉了。懊恼了一阵子,又想:这件事还是可以补救的,今天既到李红才家赴约,也去约他们,定个时间自已做一回东道,放开量跟他们喝一回,还一还这些年的欠债。要想的都想到了,他有些兴奋,还有些着急,午饭后只眯了一下子就睡不着了,磨磨蹭蹭到三点再也挨不住了,穿好衣裳,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小楼出了院门,正好一辆的士过来,手一伸,停下了,到老城区,李红才家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士在老街那儿停,七转八拐到了李红才家,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院子的门锁着呢。哎,耍人还是怎么的!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李红才。什么,在饭店,在那儿聚,呵,姜超贾一兵王进都到了。什么饭店?百姓人家,在什么地方?噢,噢,知道了。电话里嘈杂声很大,好半天才听清楚,李红才他们约的地点是饭店,百姓人家,他没听说过,也没去过,那条路知道,到那儿再问吧。回到老街又打了一辆的士,说到百姓人家,驾驶员一踩油门,没一会儿就到了,李红才已经在门口等了,刚要抬脚往酒店里走,李红才拦住说:哎,换地方了,这儿人太多太吵,下岗的没事做,聚这儿打牌呢,到怡园饭庄。他懵懵懂懂地跟着李红才到了怡园饭庄,这家酒店很熟,是个很有档次的地方,经理领班都认识,看见他来了,很恭敬地打招呼问候。进包间时一个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李红才介绍:姜超的小儿子,远东经贸公司公关部经理。姜经理很有礼貌地喊他姚部长,把他让进里面套间,服务员沏茶递毛巾,姜经理说:很荣幸有机会接待姚部长,辜总等一会儿过来陪酒打招呼,现在辜总不在本地,已经开车往这儿赶了。他恍惚记得这家公司的名字,那个辜总曾经托人请过他,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赴约。他正想着,姜超贾一兵王进走了进来,姜经理很适时地逐个跟父辈们打招呼离开了。看到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他有些激动,想过去拉手或是推搡两下子,可姜超他们都变得理智了,朝他很有分寸地笑笑,然后坐到沙发上,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话题不多,身体怎么样吃什么降压药打哪一式太极拳,还有就是子女怎么样,大家都羡慕姜超,他的儿子刚才那个姜经理的确不错,潇洒神气又孝顺,老头子一个电话,安排到这个地方,好,真好,上档次!七聊八聊,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间,冷菜上了桌子,姜经理还没来,姜超打电话才知道他不来了,还说跟姚部长打个招呼,辜总也不能来了,被一个客户缠住脱不开身,辜总祝大家吃得开心玩得开心。话说得很得体,他听了还是有一丝不快,是知道自已退下来故意不来的吧。不来才好呢,要他们来干什么,坐坐,我们吃。姜超似乎看出气氛有点不对,赶紧圆场。李红才也过来帮腔:是呀,姚部长,噢,不不,老姚,你难得跟我们在一起,你坐上席。他在很多场合坐最显要的位置已经习惯了,不故意矜持谦让,可这会儿坐那儿却觉得有些不合适,大家都是同学,不应该分高低,何况现在自已也是普通老百姓了,那个位置还是不坐的好。这样一想,便执意谦让,可大家都不答应,他不坐那儿,一个人也不肯入席。唉,官本位思想,当官的当过官的总比老百姓高一点,没办法,只好按大家的意思坐下了。酒打开了,白酒,洋河蓝色经典,牌子还算响,他平时不大喝这种地方酒,喝五粮液系列,习惯了,别的酒冲头,桌子上别的人对酒兴趣不浓,服务员拿着酒瓶没法斟,姜超是主人,也死摁着杯子不让斟。看到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喝酒怎么行呢,他猛地起来说:哎,今天难得,喝一点吧,给我先斟!服务员给他斟了满满一大杯。好好,喝一点,不管什么心脏血压血脂的毛病,都要喝。李红才带头响应,斟了大半杯。姜超贾一兵他们相互望望,多少斟了一些。开喝以后,菜一道接着一道,酒还是闹不起来,他不断主动敬酒,可说了半天的话,才勉强劝下去一杯,还没有一个喝干净的,杯子里养金鱼呀,都喝掉!他只得再劝,乐此不疲地陪着劝着喝着,两瓶酒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李红才不住地拦,他一点不领情:干什么,不就是一杯酒吗,老同学在一起不容易,不喝行吗!喝,你也喝。他越喝越爽快,到最后酒倒进杯子端起来就干,也不管别人喝没喝干没干,还说:我干,你随、随意!桌子上别的人喝得少,话也不多,只有他酒多话多,他真的很兴奋,这种聚会参加得实在是太少了。

姚绪有些醉了,散席出怡园时踉踉跄跄脚底打飘,李红才拦了一辆的士,几个人搀着架着把他弄上车,他还逞强:没事,我、我没事,你们回、回去吧。的士开了,大家都散了,他的确没醉,头是有点晕晕的,可意识清楚得很,李红才坐在副驾驶位置,掉过头来问他家在哪条路门牌多少号,他很准确地说了出来,驾驶员也听明白了,埋头开车。他摁着电动按扭,把车窗开下来一些,风微微地吹进来,马路上灯光闪烁行人如流,他觉得特别的舒服,老同学在一起跟官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放松,无拘无束,好,好,还是退下来好,累了那么多年,总算找到了放松的感觉。哎,下一回什么时候再聚呢,糟了,刚才光顾喝酒,把自已做东的事忘记说了,还好,李红才在车上,跟他先说,再电话通知别的人。他直起身子朝李红才哎了一声,可没得到反应,再仔细看,李红才正接电话呢。呵,呵,知道了,在哪儿,百姓人家,呵,好好,马上去,不见不散。还没等他开口,李红才咋咋唬唬地说:嘿嘿,这几个老家伙还真能闹,白酒不过瘾,还要去喝啤酒,到百姓人家,把下午的牌打完了,再吃夜宵喝啤酒!你答应去了?他问。不答应不行呀,人马已经开过去了。李红才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他的脑子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算了,不要约他们了,他们跟自已在一起别扭难受,酒席桌上没一个人开心,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没有答案,他们是老同学,这么多年没有过矛盾呀。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没变,还是以前的他们,自已变了,做官了,跟他们不一样了,虽说现在退下来了,可还是做过官的呀,身份不同感觉不一样!其实自已也并不轻松,刚才那么放开有些做作,找回以前的感觉不可能了,今天的聚会不会再有,不能再傻呼呼地让大家尴尬。想到这些,他心里堵得慌,还没到家里那条路,就要驾驶员停车,李红才说:别、别停。他说:我没醉,一点事没有,他们等着你呢。李红才看看他,的确没事,这才让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站在路边朝李红才挥手:去吧,去吧。的士一溜烟没了影子,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得慢慢往家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责编: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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