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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爱情故事

2009-05-22

西湖 2009年5期
关键词:栗子办公室

1

她总是单位最晚走的几个人之一。他也是之一。其实报社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班要加。但是他们走得总是那样晚。不约而同地,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属于同一个部门,办公室隔七个房间。他在三楼走廊的尽头而她在中间,他去厕所的时候必须经过她的办公室。因为他办公室的同事不喜欢烟味,有时候上午他会走出房间吸一支烟,经常会看到她远远地从楼梯上来,抱着一大摞杂志或信件,穿着很细的高跟鞋子,走得战战兢兢,然后突然停住,用一只手夹住杂志,再费力地从包里掏出钥匙来开门。她来得本来就不早,而和她同屋的编辑则来得更晚。她发现他远远地站在尽头望着她,会朝他遥远地微笑一下,那笑容冷淡而稍纵即逝,说不出地心不在焉。

她平时在楼道里安静得就像不存在。别的同事相互串门、聊天、寒暄,她却几乎从不参与,经过她的办公室,如果开着门,斜看进去只能看见一个瘦弱而沉默的背影,正默默地伏案,看不出是在看书还是写字。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报纸上她负责的版面其实也并不多。只是下班之后,他去厕所时,偶尔会听到她办公室的音乐声,借以确认她的存在。那声音极其低微,从未关严的门缝里悄悄流泻出来,有时是肖邦的钢琴,有时是细若游丝的歌声,他站在门口仔细辨认过,只认出过王菲、卢巧音、涅磐、左小诅咒,还有好些个认不出名字的英文歌。

她没来上班之前,他偶尔会在黄昏将至之际,拉一把从学校时就开始拉的很旧的小提琴,门德尔松、穆索尔斯基、梁祝,或者其他。她来之后,他便自动地沉默下来,把整个楼道声音的空间让位给她。她的音乐,她的歌。

经常是走廊里的人走空了。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熄灭,唯有他们俩的办公室仍然亮着灯。他隔着七个房间遥远地听着她那边的声音,突然之间连最气若游丝的声线都断绝不可复闻,他便知道她已经走了。

这样他便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2

他们几乎从来不说话。在洗手间里遇到的时候会点点头。这时候她多半不会笑。在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不苟言笑的女子多么难得,他知道;因他同样是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人。

或许是这个缘故所以他种很多花。光兰花就有好几种,线叶春兰、红莲瓣、墨兰、建兰、蕙兰,还有不入兰品的吊兰和开很香白花的球兰,此外便是文竹、凤尾竹。但因他在走廊的尽头,很少人知道他这种癖好。只有一次他的墨兰开花了,那香气幽幽隐隐,颇近桂花,他欢喜得不知所以,走进走出办公室许多次,很想告诉什么人这消息,突然之间就看到了她正走出办公室。他这才省悟到原来他是想和她分享。但是他走过去,望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奇怪地望着他,他迫不得已只好说:我的兰花开花了。话刚出口便懊悔了,无头无脑地一句话,说不出地傻。

她的反应却和他原本料想的冷漠不同,微笑了并说: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他便如一个孩子般骄傲地指引她去。兰花放在窗台上,径自开着一朵翠绿色含苞初放的花。她倒也无甚夸张赞叹,只是凑过去深深闻了一下,轻轻说好香。又仔细看了一会,便走了。他在她走后却仍然很高兴,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反复深嗅着那花。

为预备她以后可能会去他办公室看花,他修剪枝叶从此也便更勤。

3

他们报社对面有一家卖栗子的小店很出名,几乎什么时候都有人排队。一个初秋的中午,他发觉烟吸完了,过街去买一包烟,却正巧看见她在买栗子的队伍的最后。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便改了主意:不吸烟而改吃栗子吧。于是他走过去,她正巧也回过头来,看见他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后来他回想起来,那恐怕就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聊天。之前看花那次说的话只有两句,因此不能算。

前面大约有十来个人。他搭讪着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那天的天空确是碧蓝,晴空万里一抹微云,也甚旖旎。她随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也不禁赞道:是不错。北京的天很少这样湛蓝,像云南。

你去过云南?

去年毕业前去过。还在那里过了一个年呢。

你喜欢旅行?

喜欢的。

她说她喜欢旅行,而他则几乎从不离开他生活的这座城市。这时刚好轮到他们买栗子了,她对那个卖栗子的人说:一斤大栗子。那人说,十一块钱。她交完钱,拿好装了栗子的纸袋,便示意他买栗子。他边对那人说,我和她一样,一斤栗子,边回头问她: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

她想了一想说,我也不知道。很多地方都很好。像云南啊,四川啊,贵州啊,都很美。

那你最想再去一次的地方是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栗子已经盛好了,他却还茫然不觉地只顾回头和她说话。她情急之下替他拿过纸袋,他这才如梦方觉,取出零钱交给那人。两人便一路走回去。

你这样一问,我只能想到拉萨。我2005年去过一次,很想再去。默然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道。他知道她是在回答自己。

他说,你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而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她却不以为然地笑着:青藏铁路修好以后,那地方现在已经比去北京京郊还方便了。

说到京郊,他便随口邀请她和他周末一起去爬香山。他说话间并没有掩饰自己自卑和自豪交错的情绪: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必然而且只能对香山熟悉。她笑着并没有拒绝:好,不过我爬山的速度很快,香山恐怕不够高呢。

而他们也并没有约定好一个时间当真去爬。

他们临别时还交换了MSN号,但也从不聊天。

4

年底同事一起约去钱柜唱歌,他本来并不想去,却不过几个人一起怂恿,也就去了。一进包厢他就看到了她,静静地坐在角落喝一杯颜色不明的果汁。阴暗的房间里光影变幻不定,大家看上去都很高兴,闹哄哄地一团混乱。好不容易他得着一个不需要应酬的机会,可以静静地、近距离地、并且不需担当风险地观察她。他发现她很少点歌,中间一连唱了两首,也没人专门替她隔开。一首《夜会》,一首《闷》,都是王菲的歌,也正好都是他喜欢的那种调调,迷茫,颓废,说不出的懒洋洋。他第一次发现她嗓子和她听的音乐一样干净透彻,平时她说话声音总是很低,听不大出来。

她唱歌的时候其实声音也不大,因此有人在兴致勃勃地猜骰钟,还有人在天南海北地聊天。他坐得离她又很远,只是遥遥地看着她一个人孤独地唱着,声音清越,神情冷淡。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地听她唱。好像她就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反正也没有别的人要听。

是不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唯一结局就是无止境地等

在这样游离惝恍的声线里他突然想起,好像他们都说她是结过婚了的,丈夫在国外工作。每半年才回来一次。如此这般故事仿佛就落入了俗套,但是他始终不能相信这事实。他甚至想也许是她害怕被闲杂人等纠缠,编出来骗人的。他一直很想当面问问清楚,但是她从来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唱完了,稀稀拉拉地有人鼓掌,话筒很快递到另一个人手边。策划部新来的女孩子大概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立刻开始表情夸张声线高八度地开唱《花花世界》。现场气氛由刚才的冷场陡然变作极度热烈,那女生则在一片起哄叫好声中幅度剧烈地扭着腰,空气high至极点,有人喝彩,有人大力鼓掌,有人疯狂摇手铃,叫她站到桌子上去跳,还有旁的声音在尖叫,啤酒啤酒,怎么还不上啤酒,这时包厢的门突然开了,原来有人趁乱还按了服务铃。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突然坐过去,在人声鼎沸里轻轻对她说:我也喜欢王菲。

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这时抬起下巴看他一眼。那眼眸亮得像星。

他心中一动。想问的话却哑在嘴边。

5

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就又到了春天。

又有一个春天的黄昏,他下楼时候突然发现她茫然地在大门外的街道上站立着,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人,或许只是在等着过马路。

她过年时新剪了头发,之前一把浓密如海藻的长发突然剪作极短,衬托着瘦削的面庞,穿一件带帽子的黑色风衣,牛仔裤,双手插在裤袋里,从背后看上去很像一个未发育成熟的男孩。楼前街道边的玉兰花开了,一只白鸟以极其优美的姿态掠过其间。她就站在那花鸟之下,却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只形单。

当下暮色四合。天空幽蓝无边,天边的晚霞十分绚烂。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非常、非常渴望,想请她去喝一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酒也好,茶也好,让他喝了以后整夜不能入睡的咖啡也好,但是结果他只是站在她的背后,站在报社大门之内,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又有人从大门里走出来。

他便很快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孤独因此自觉可耻,踉跄而仓皇地。

6

两个星期之后她去报社后面的菜市场买水果,在路上又遇到他。

她放慢了速度主动和他招呼:出去办事?

他含笑颌首,看见她车筐里有葡萄,便对她说:你也爱吃玫瑰香?我也喜欢吃它。

玫瑰香是北京地区特有的一种葡萄品种。他一直只爱吃这唯一一种葡萄,其实喜欢吃它的人也很多,他实在不该如此诧异的,诧异得她只好微微一笑:一会儿你可以来我办公室吃。

回到社里他立即去了,而始料未及她办公室里满坑满谷的人。她新买的葡萄放在桌下还没来得及去洗,见他当真过来,她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着他。这报社原本没有男女同事互相串门的习惯,多半还都是同性在一起轧堆,男的吸烟吹牛,女的聊天购物。况且他平时的行径几近孤僻,而她时常扮演的,也并不是一个合群角色。

她很快就去洗了葡萄,请大家一起吃。分给他的只有一小串,他尴尬然而甜蜜地吃着,坚信这所有葡萄其实都是为他一个人洗的。

而他虽然是北京人,这辈子却还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玫瑰香。

那天下班后,她专门去了他办公室。看了一会儿兰花后她突然回头,微笑地对他说:我以为你会下班后再来的。

他望着她,她的耳朵让人不易察觉地红了。

那天他一直把她送到地铁站。她一再说不必,但是他始终坚持。絮絮聊了些单位的事情,有的没的,你一句我一句,分外吃力,原本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善于应酬的人。

临分别时她突然说:以后你不要在上班时候过来了吧。仿佛觉得唐突了,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她在黑暗里终究只是默然。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都明白了。黑暗里只觉自己慢慢面红耳赤,整个人一寸一寸,着了火又渐渐化成灰,一时灼热,又一阵冰凉。

7

据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而这句诗在北京的注解和丁香、回忆或者欲望无关,而无外乎沙尘暴、骤雨,以及冰雹和大风。

四月的一天,天气莫名阴沉,据说傍晚还有阵雨。下午三点左右果然暴雨如注。他听天气预报的话,带了伞,却一直担心她没有带伞,又莫名其妙地怕她不打伞就淋雨走了。

想在MSN上留言,她在线却一直显示忙碌。隔着七个办公室,他无从想象她的状态:是伏案工作还是早已离开。或许电脑出了故障而她根本没有打开电脑,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假设:假设。

他这才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存她的手机。他离她的距离,彷佛并不止七个办公室那么远。他甚至想给她办公室打电话,又害怕被别的同事接到;其实接到也没有什么,却终究感觉某种不可理喻的难堪。

终于熬到下班,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侧耳倾听,听走廊陆陆续续有人高声道别,三两离开。终于他下定决心,准备过去找她,而那一刻他却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慌忙跑到洗手间整理衣服头发。整理完再去敲她的门,里面的灯却已经灭了。他绝望地站在门口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没有看到她经过厕所。他明明只去了不到三分钟。

他急急走到窗前往下看,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她慢慢走出大门。奇怪的是她手里居然有一把伞,小小的,白色的,在风雨里甚为瑟缩的样子,大抵是把阳伞。他很想高声地叫住她,然后送一把雨伞下去。但是最终只是他目送。她离开。

8

从春天到夏天,他时常都失眠。一个人在家里看很多很多电影,听很多很多歌。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默默搜集她听过的歌,那些他经过她门口从门缝里听到的歌,以及看她MSN博客里提到过的,刚看过或者正预备要看的电影。他因她而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最后一部电影是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中间穿插有无数极沉闷的影片,间或也有《雌雄大盗》这样的精彩之作。他总是一边看,一边猜测她在看同一部电影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情动作,是和他一样,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视机前,还是和他认识的一些女生一样,懒散地蜷缩在沙发里安心当一颗土豆。有时候他在非常沉闷的片子里渐渐睡着,醒来之后会有一点惊惶,仿佛有一个人始终在暗中观察着,讪笑着自己的呆笨和理解力低下。但第二天若看到她更新的博客,竟然和自己的观感一样,在文章里冷笑不已,那种暗逢知己的感觉便是欣喜若狂。

他和她交谈的话尚未超过十句。他却坚信他们是同一类人。

因为博客留言可以匿名,他偶尔也会留言。但是究竟该说些什么呢,他发觉在看不见的网络上对她说话同样也并不简单。她的文字很好,而他认为自己的话不够好,至少也是不够有趣。如果写出来的留言甚至不能让她露齿一粲的话,留言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缺少的,正是对于男人而言相当重要的幽默感。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觉得自己打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电子表情,都在争先恐后地背叛他。他明明只是想说:你写得很有道理。到头来却说成了:你写的,我很喜欢。

她又不知道他是谁,“我很喜欢”这样的话又能透露出什么信息呢?他却无端地害怕,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她。

9

六月某天,他们又在地坛书市遇到。多么奇怪,同在一个单位,一个楼层,他们说话却总是在单位之外。这次他终于向她要了电话号码,她忘记带名片在身上,彷佛身为单位同事,彼此交换名片也是很滑稽的一件事似地,最终她只是潦草地把号码写在了一张工作笺上。

工作笺上印着单位的大红抬头。他拿着那张纸回家,心里觉得很高兴。平素最厌恶的工作笺都似乎变得顺眼了起来,他反复地看,平素从来没发现工作笺竟是这样素净,这样款式简单而大方。而在一大张白纸的中央写上姓名和几个数字,也是这样地充满可能性,以及余音袅袅的留白。

10

她平素在人群里,那种茫然若失的气质总是深深地让他迷惑。

“你也许总是在想着,某个在美洲、大洋洲或者非洲的人。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是你却为他放弃了一切社交活动。”

“如果不是为了他,那末又是为了谁呢?”

“你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比如高中,或者读本科的时候,也许也是很热闹的吧。”

“我不相信你一直就是这么静。你不像天生就平静的人。你的眼神里充满含意模糊的动荡,你热爱各种形式的离开,而且你还常听那样既吵闹又静穆的歌。”

“所谓吵闹,只是外在。而静穆是那些音符原本存在的本质。我喜欢你喜欢的所有的歌。”

“还有那些电影。我们一起看了许多、许多场的电影。分别在许多个晚上,分别在一个城市的两端。”

“我也喜欢你喜欢的所有电影。也许。”

有一次他阅读她的博客,她那日的日志提到关于感情的问题。

“我时常想念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想起他的样子。他寄相片过来,我转头就忘记了他的脸。”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那个遥远的“他”。但是这次语气平静而寂寥。他从那一句话里尽可以想象她曾经非常轰轰烈烈地爱过,和一个或者几个,伤筋动骨之后终于归于平淡,嫁人而未曾生子,商人重利而轻别离,而她乐得呆着。一个人呆着。

当然无论如何这只是他自私自利的最高想象。她凭什么不爱她嫁的那个人,既然她最终选择了那个人?

是夜他们在MSN第一次交谈。他其实一直都在线上,只是隐身。向显示为脱机的她的邮箱发了个问号,没想到她迅速地回了两个问号。

没什么。我们的生活里充满解决不了的问题。感叹下。

你是沈同?

是。

这么晚了还在线上?

睡不着。你不也没睡?

我很快就要睡了。晚安。

晚安。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这两个字,她已然下线。面对灰暗下来的她的邮箱号,他的内心充满不可言说的忽明忽暗之物。她的寂寞显然可以触摸却没有办法安慰。他的寂寞可以解释却同样无从排解。

就这样。有点酸但是他辛酸地想:真的就是这样。

11

他终于开始下班后等她。

第一次她并没有拒绝。下班之后一个小时,走廊里其他办公室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办公室还亮着灯。他走进去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事实上他们住得南辕北辙,但他坚持每天陪她坐轻轨到回龙观再迂回绕到丽水桥,等于是绕13号线一整圈。她不大说话他便也陪她静着,两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地铁下班时最拥挤的人潮中,他利用身高优势,尽量不露痕迹地护住她,偶尔替她提一点水果,拿几本书。她最初略带一点紧张厌烦地,想要礼貌地拒绝他,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接受他的好意。有位置坐的时候让她先坐,有时快到终点站了,他们都有座位了,方才并排坐下。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她时常仰起头来微笑地看他,当两个人都坐下了,她便仰起头自顾自地看地铁电视,神情很天真。他喜欢她的下巴扬起的姿态。但是他总时刻装作正在看一本书。因为个子比较高的缘故,他站着也能够看书,看《聊斋志异》。看图森的《迟疑电视自画像》。看黄碧云的《七种静默》。事实上他大学学的并不是中文,而是新闻。

她看他读黄碧云,就问他,是哪七种静默。

他说,就是七宗说不得的罪。

她说:我偏要你说。

他说:饕餮,好欲,贪婪,……妒忌,忿怒,懒惰。还有骄傲。

她说:书里怎么形容这七宗罪?

他说:饕餮为最轻易,骄傲为最大。

她好奇起来:那我有哪宗罪?

他说:你……骄傲。

她不禁失笑,回心一想也并未辩解,又问,那你呢?

让我想想……我不馋,最多有点懒,好欲,贪婪,忿怒,都摊不着……也许妒忌?

其实他这话说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却突然间就苍白了脸孔。他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剩下的一路一直讪讪地。

不。其实他并不妒忌。像这样能够和她一起坐这么长一截地铁,他很满足,要妒忌也应当是别人妒忌。

他们有的时候也会去看画展,中午休息时。下班后在单位附近看电影,最新的电影《梅兰芳》,海报贴得满城尽是,单位刚好又发了票,终于在某一日成功诱惑了他们。

没料到竟然就在电影院里遇到同事。

是他先看见的。他正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过去,她在身旁突然地一怔。他便知道她也见着。了

12

风声很快就传播开去。

他从来没有那样地处于不道德的风暴中间。说什么的都有。但是他一律装作听不到,听到也不予回应。

孤僻倒也有孤僻的好处,至少没人肯当面说三道四。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但就是因为他平素不合群,大家反倒有点畏惧,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她却反倒一连有好几日没去上班。有人说她丈夫回来了,他发信息问她是不是有人回来了。她只很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是。

13

她请了一个月的假。

有人笑说她是去补度蜜月了。也有人说她和丈夫准备要孩子。还有人说她也许很快就要和丈夫一起出国。他每日听到各色各样版本不一的话,终于决定有一天去她家看看。

她刚好在家,丈夫却不在。他送她回过家,只觉客厅前所未有地凌乱,墙上的婚纱照合影彷佛也不易让人察觉地歪了。

她打开门,只奇怪地说: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想见你。这就是他对她所有说过的话中,最为大胆的一句了。

但是她奇怪地,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似地。她只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上班的。现在在家里要处理一点事情。

他说,他们说你快要要孩子了。

她笑着: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笑容里也有一点不易让人察觉的疲惫。他自嘲地想:原来我竟是这样一个心想事成的唯心主义者。

她请他喝茶的时候她丈夫回来了。很高大魁梧,脸色红润,也不难看。穿一身一看就知道质地优良的西装。他们三个人坐在饭厅,泛泛地聊了一会儿天,她丈夫就借故去看电视了。他也就告辞。她没有挽留,只是一直送到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关门的那一声很轻:而这也是不易让人察觉的。

他站在楼下的垃圾筒边,发了一会儿呆。就走了。

14

他压根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他也无意出演一部三流言情剧的婚外恋角色。他只是,无法忘记她。她她她。他在家反复听那几张CD,听得泪流满面。还看了几年前舒琪和刘烨演的《美人草》,她博客里提到过的,他到现在才找着。原来竟也是三个人的故事,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兜兜转转几十年就过去了。但是剧中的男女至少亲吻过。接近过。而他边看边悲伤地想着,他们连手都没有碰到过。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了几十年,有什么能够证明这一切发生过呢?看台湾版的动画片《梁祝》,搞笑大王吴宗宪给马文才配的音,那么简单的剧情,并不高级的导演,他却同样流了很多不值钱的眼泪。

他猜想自己也许是个病态的人。而她是唯一能够医他的药,却和别人走了。

15

他同样请假一周。整整一周,没有任何人找他。他所有的同学,朋友,同事彷佛都在那一周内人间蒸发,消失殆尽了。他想也许真正人间蒸发的人是他,那些人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16

最后一天,他决定去上班。却拖延了很久很久。他坐在衣柜前想该穿怎样的衣服,突然间又想去拉萨。喂了鱼也换了缸里的水,他终于想起来:要想玩得开心,先要辞职离开。却不知道辞职信如何措辞。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是一个平凡的、长久以来对外界缺乏好奇心的北京人。一个也许也并不那么平凡的,至少并不贫嘴的北京人。他后来终于写了辞职信,也拿到了单位。去单位的路上买了T27的票。因为冬天拉萨是淡季,所以很容易就买着了。

17

他没想到一进单位的门就看到她。他是为辞职,以及把那些花花草草搬走而来的。他问她:你不是还要休半个月假吗?她说,她已经来上班一周了。每天都在等他,但是他始终不曾出现。他哑然许久,问起她的丈夫。她说:他已经走了。脸上表情漠然。他便不好再问。沉默一会儿说,我要辞职了。她果然一惊,但是这惊奇也并不长久,随即问,去哪里。他说,还没想好,我想先上一趟拉萨。听说那里有许多拉漂。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听说都是些伤了心的人呐。她听了低头说,那也好。这话接得莫名其妙,她低了头,再抬头的时候眼眶里似乎有泪。他不敢多看,只听她问:什么时候的票?他说,明天晚上。她彷佛迟疑良久——也许在他看来良久,不过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终于说,能不能不走?他笑着,凄凉地说,已经不能够不走了。她也没有问这无头话到底什么意思,只再度沉默半晌——他以为的半晌,或许仍然只有几秒——说:你自己决定了就好。我只是希望你考虑清楚。他心里一阵冰凉,竟好像大学时游泳课,他并不会游泳,突然间就沉到了最深的底,缓慢下坠,背脊触碰到了粗糙且坚硬的水泥壁:事到如今她也不过如此,对他也不过如此。两人之间终究什么也没发生过,而她也不了解他内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且也将永无机会了。便赌气说:我早已考虑清楚。她便说,好。好。几点的火车。我送你走。

18

分手的地点在北京西站。离开时间是八点五十。这很像一幕电影的最后一幕,他在之前一天收拾整理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凄凉地想:自己这么乏味的人,原来终于也有机会成为自己电影的主角。只可惜是独角戏,所谓的女主角最多也只能算友情客串。在这幕一个人的电影里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苍凉的离开的手势;他边整理边喃喃地笑出声来。无论如何这太像一个负气出走的女人了。而他。他。他不过只是一个平凡的失望的男子。

临走时他把头一天整理好的所有东西又全都拿出来,本来都已经打包整理好了,突然又临时决定把许多装备取出来,不再随身带走。倒是改带了笔记本电脑和一些书。一本《西藏风土志》,一本《西藏寺庙大全》,都还是上大学时买的。原来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曾经如此向往过西藏,因为她的缘故他才想起曾经青涩的过往,勾起他所有心底里最隐秘也最脆弱的角落。想起她来他便一阵恍惚。昨日种种就像做了一场梦,他自嘲地想:不要说我完全没有努力靠近过。

她下午五点半的时候打来电话,问东西收拾好了没有。他说,快收拾好了。她说,那我一个小时后到。一个小时之后,她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口。他正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家地址,她何以如此准确无误,她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底事,说,我一直都知道。并且她手里提着一个提包,说是给他的。他心底更是一阵惨然,表面仍坚持地笑着说,你送我的,那就不必了吧。你知道的,带给我也是负担。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走那么远的路,不过就是为了忘记你。我怎能留下你的任何东西作为纪念品。

她正视半晌,说,你真的不要?他闭上眼睛叹气,摇头,把头用力从一侧摇到另一侧,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突然之间胸前就被一个温柔的东西拥住了。她的身体竟然这样地,又暖,又柔软。她嘴里的气息也是好的,热的,和平时静静散发凉气的她完全不一样。穿着高领羊毛衫的曲线玲珑,提醒他她原来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他不觉全身都麻痹了。但是事情已经至此,早已经来不及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像一种乞求,也类似一种绝望的抵牾。早知今日,从前我们浪费了多少日子。他半身不遂,整个身体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只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冰凉地顺着脸颊流下,一边却在机械地拿出表来看。把表放回裤兜之后才想起自己虽然看了却并没有记住时间,只得再拿出来一次。已经七点了。他说。还有一个小时零五十分,我就要走了。

19

她蓦然松手,放开他,低着头。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坐在门口的更衣凳上好一会儿,大约总有两三分钟的样子,才突然笑着仰起头来,说,来,我帮你清点东西。他高中的时候看张爱玲的《十八春》,沈世均说看见顾曼桢替他整理箱子,眼见着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过她的手,心里只觉得异样。那时他全不明白这“异样”究竟是怎样一个“异”法,时至今日,方才悟得,却只能在一旁呆呆看着,但觉深处骨髓都迸得酸痛了,悲伤得只要呕吐。他甚至想哀求她,请她挽留他,只要她再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要走”,他一定粉身碎骨都不会走。但是她竟这样可恨地沉默而且镇静,仿佛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莫非以为一个拥抱就可以抵消所有的夙夜无眠。他恨恨地想着,内心的震荡一阵接着一阵,比坐过山车还要激烈苦痛。她脸上始终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只是眼睛略有点红。略有点红而已,始终都没有哭。他哭了她都不会哭,没有办法,她就是那样的女人。

20

他说不要,她还是带着那个提包送他到了车站。此后一别,就是咫尺天涯。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再度回来,也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找她了。他将试图忘记她,如果在拉萨,在雪山之巅,在神湖之畔,如果在一切有意为之的地点不能,那么他就将回到北京的平凡生活里,继续遗忘的过程。他已经辞职了,也把所有和她有关的电影和CD留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毅然决然,把所有有关她的物件都大步流星地抛至脑后,而且在还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设想好了不再带一点感情色彩的回归。可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她仿佛很依依地,还买了站台票。他完全任由她张罗,整个人都像是麻木的偶人。向东,向西,快点,你在三号站台17号车厢,不快点恐怕就要来不及了。他任凭她拉着跑了几步,一举一动都彻底像个傀儡。在经过16号车厢的时候,他突然间踉跄地,几乎跌倒地站住了。我不想走。他回过身来,望着她苍白的脸,绝望地孩子气地说。还有一分钟就要关车门了,赶快!我想留下来照顾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你能不能离开他?我会照顾你的。我会一生一世地好好照顾你。她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一径推着他。偶人失去控制的身体顿时变得非常沉重,完全不受线控操纵。我不走!我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说完!顾小双,我喜欢你。我一直喜欢你。我喜欢你已经整整一年半了。最后关头他不管不顾地说着,再不说就要来不及了,她满脸满额满手都是眼泪和汗。她怔怔地看着他,声音变小了,却还在机械地重复着,快点,快点。车就要开了。车就要开了。就让车开吧。我只想和你呆在一起。他悲伤地心想自己真是令人厌倦连自己都无法忍受地,说。话音未落车厢门哐当一声,接着再一声,果然全部关紧了。火车按时缓缓启动。他惊异地发现随着汽笛鸣响,她眼中骤然充满了灼热的眼泪。然后她突然含着泪,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他看见她缓慢地打开她说要给他的那个旅行包,里面全都是些女人的衣服和护肤品。他看见在那些乳白色、粉红色和淡黄色的毛衣、衬衫、内衣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他摆在抽屉里的那些影碟和CD,还有一张车票,T27,19号车厢,当天当次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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